蒋钧行一副不太想解释的态度,但张飞鹤当然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放过对方,开阳仙人双手抱胸拦在唯一的出口处,磨着后牙槽说“若是不交代清楚就按擅闯药园去发落”。
蒋钧行:“……”
他已经从对方的眼神当中感受到了想要听乐子的迫切。
半炷香的时间后,张飞鹤摸着下巴,露出恍然的神色。
——竟然又是那位。
霞山每三年对外开一次山门,除非根骨绝佳被某位仙人选中,否则默认大家都是外门弟子。本身天赋就有限,资源又要通过完成门派分发的委托来积累,这些人中的大部分穷尽一生都未必能摸得到天权境的大门。
而若是连年龄都不符合“从小练起”的标准,在仙途上自然就会更加坎坷——即便身怀本命法宝也一样。
因此一开始,张飞鹤对于尹新舟其实并无多少期待。
修行多年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他自己已经称得上一句见多识广,法器、算学和对符术的敏锐嗅觉固然都是值得夸赞的天赋,但到最后都绕不过修为的根本去,境界不同带来的寿元变化和能在妖兽手底下存活的硬实力才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只不过给个机会而已,左右自己不会亏,稳赚不赔的买卖大家都愿意做——就像是撒一把种子进地里,又不需要额外多照料。
然而这种心态在听了蒋钧行的复述之后却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铸剑法的改良对于任何一个门派而言都是大事。制式兵器虽然没有本命剑那般引人注目,但覆盖范围却极广,能够影响到门内几乎所有的低等级修士。或许在某个不可预知的危机时刻,拥有更好的武器就能够在生死关头救人一命。
“她真有主意能做成这件事?”
张飞鹤确认似的又问了一遍。
“看样子像是能。”
蒋钧行也不是很确定,表情当中难得带了些犹豫:“我也不太明白那些做法究竟有什么用。”
绿矾油、牵牛花和锻烧过的结晶矿,还有些石灰之类的材料,他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到这些东西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但这些联系又和传统的铸剑要素似乎毫无相关。
“那便由着她试试看吧。”
张飞鹤转身挥了挥手:“不成也无所谓,若是能成,对门派确实是一件大好事——若是叶同玄算得准,你的机缘说不定也会是门派的机缘。”
*
叶同玄当然算得准,可惜这个人说话藏锋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的“精准”会从哪个方面来体现。
铸剑是大事,张飞鹤从药园离开以后又多打听了一圈,岑老先生对尹新舟的评价颇佳,当着他的面说了不少好话,话里话外说是算学精湛,思维机敏,应当是个布阵的好苗子——可惜入门实在太晚。
曾经一起练剑的同门则心情复杂,她在剑法上实在缺些天赋,委婉一些的说法是尚未摸到诀窍,直白来说就是水平很烂,也不知道究竟是走了怎样的运气才得到了张监院的青眼,竟然亲自来打听一个天枢境的外门。
骨骼已经长定型,练什么都迟,毕竟就连吹笛子弹琴都最好从小学起,年龄大了以后就连教琴的师父都会嫌弃手指头不灵便,张飞鹤在音修这里听闻她“声称自己懂一种名曰口琴的乐器”,顺势打听道:“可是入霞山之前学的?她之前是来自什么地方?”
“那便不清楚了。”
众人纷纷摇头:“她和一位江姑娘同时来,但尹师妹据说原本也不是本地人,入了仙门便了却尘缘,打听别人的过去总归不便。”
信息到了这里便断了。
其实尹新舟也和岑老先生透露过一些自己过去的事,比方说曾经修习过多年的算学(这点似乎已经得到了验证),懂些格物,如今从蒋钧行的口述来看,应该也知晓凡间五金、佳兵与燔石。
她曾经很笃定地说过,自己懂的都是凡间技艺,与仙门一点不沾边。岑老先生也为此感到非常疑惑,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凡间大家可以培养出这样的弟子。
都说天工人代,可谁又真正能够相信凡人的造物能够代了仙法呢?
第二天中午,蒋钧行带着一大把牵牛花回到了剑阁。
尹新舟谢过对方,倒也不和他客气,立刻摘下一朵牵牛花放入药池里,很快就发现原本泛粉的花瓣变成了青色。
“得等花瓣的颜色变成紫色的时候方可。”
尹新舟并不打算在这些细节上藏私,毕竟铸剑的方法要能完全复刻并且经他人手量产才算成功,因而每个步骤都该被详细记录:“这便是绿矾油加得少了。”
调节完溶液的酸碱之后需要进行一次过滤,将铬铁矿当中的废渣滤出去扔掉,这一步完成以后,接下来的每一步骤都需要大量的硫酸来完成。
于是岑守溪直接新增了个采购单。为了防止材料不足,除却传统的硫酸亚铁(也就是绿矾)提炼法以外,尹新舟还酌情提供了用硫磺来制取硫酸的方法,顺便警告这个法子会产生许多毒气,最好是在完全密闭的环境之下进行。
“你不是不通仙家之事吗?”
岑守溪眉头一皱:“这都得用丹炉才行。”
更高级一点的方法是使用具有空间储物功能的须弥芥子或者炼器葫芦,不仅能将整个炼制过程控制在有限空间内,还能方便引动灵火进行加温。
蒋钧行没有表态,但也在心中点头,这一听就知道是仙家技术,许是某些炼器大能流传出去的,也不知究竟是历经了怎样的变化流传到了凡间,几经沧桑辗转不知多少年月,最终又被眼前这姑娘听了去。
对于二人将信将疑的态度,尹新舟也感到很无奈,毕竟“遥远的现代社会”是比失落的仙门隐宗还要难以企及的地方,她根本没办法解释,只能埋头继续工作,摆出一副高深莫测且无可奉告的态度来。
感谢高三化学一场又一场的模拟考,工业制备铬酐和工业硫磺制硫酸都是自己做过几遍的无机推断题。
纸面上只需要几行反应方程式的内容,想要在现实世界里落实下来却极费工夫。趁着反复过筛滤渣的机会,蒋钧行凑近几步,压低了嗓音:“你本命法宝的事情如何了?”
“什么?噢,你是说挖掘机——”
尹新舟恍然,她还是不太习惯将这种工地里随处可见的东西称之为法宝:“还是老样子,没有能源动不了,试着输送灵力进去也没什么效果。”
蒋钧行默然,他以剑入道,对炼器实在没什么见解,就算想帮忙也帮不上。
不过他还可以摇人:“如不介意,或许可以让我师兄帮你看看?”
“你师兄是谁?”
“张——”
“啊那不用了。”
“……”
尹新舟煞有介事地描述了自己那堂令人印象深刻的符术扫盲班,着重描述对方放飞自我的授课方式以及离题万里的教学内容,感叹要是每个人都按这种方法讲课的话,饶是天纵奇才的苗子也该在云雾里兜几个圈。
“还是该有个教学大纲。”
她最后总结:“哪怕是照本宣科也好呢。”
教学大纲又是个新鲜词汇,蒋钧行不动声色地记下来,只觉得对方的态度新奇——尊师重道才是当世大多数人的想法,更何况掌门师父多年闭关不出,门派各项俗务都已下放,指着自己那师兄哪日心情好能收徒弟的人多得如同过江之鲫,实在少有人敢于这样随随便便去给那位提意见。
不过他讲得确实飘忽,蒋钧行对此深有体会——早些年在山中修炼的时候,他若是得了什么新的突破或是窍门,不管别人懂与不懂都会拉着大讲一通,直到自己讲得尽兴了才好。
能听懂的次数大概十有二三。
“无妨,这种事情不用太急。”
他说:“既是神魂相连的法器,说不定自有机缘。”
尹新舟也确实不太急。从山外回来之后,她很是恶补了一通霞山内的弟子规矩,像是她这般修为按理说是很少有机会出山直面妖兽,至少要积累几次让人带着的经验,且达到天璇境才可。若不是怀疑自己不嗑丹药就再无突破机会,尹新舟也不至于想方设法去铤而走险。
如今回想当时的决定,后悔倒是不后悔,但面包车那么大的妖兽危险也确实是真危险。
仙门不养闲人,只有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才能够获取更进一步的契机和资源,尹新舟的当务之急就是找到自己能够稳定赚取勋业兑换门内物资的渠道,而急中之急,则是如今的铸剑工作。
作为“大型企业”当中遇到的第一个重点项目,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力。
铬酸钠溶液呈现金黄色,过滤好后和硫酸钠混合液蒸浓,再进一步用硫酸酸化,就能够得到橙红色的□□(□□),整个过程都可以用肉眼清晰地观测到反应状态。这种鲜艳的亮色看上去很适合做绘画颜料,岑守溪好奇地想要伸出手指沾一点看看,被尹新舟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在了手背上。
“你干什么!”
他猛地把手缩了回去。
“这是毒药,碰多了伤手。”
尹新舟没好气地阻止:“挥发出的蒸汽也要全部收集起来,房间不能密闭,也不能沾明火,容易燃爆。”
反应炉(从药修那里借来的丹炉)上方用细绳子悬着一个储物葫芦,拿来当简易抽油烟机使用。被修为更低的后辈严辞提醒,岑守溪觉得很没面子,揉着手背小声抱怨:“还说不是仙家技法?这里头用的哪一样能从凡人手里弄来。”
尹新舟装着听不见。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加热、分离和熔化处理,这个过程会生成液态铬酸酐和硫酸氢钠,即便有着储物葫芦的全力吸收,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难闻味道。岑守溪表现得很习惯,毕竟平日里剑阁锻铁的时候气味也不好闻,随手掐了个御风诀就将空气送出窗外——尹新舟羡慕地看了一眼,心想难怪这里没有设置通风橱。
这个过程又耗了三天。
这三天里,蒋钧行会不定期出现在剑阁,大概是在观察他们的进度,但这人来去无踪,经常一不留神就不见影,等到尹新舟偶尔出言让对方帮忙递东西,喊了两声才发现室内没人。
“他怎么回事?”
尹新舟忍不住抱怨:“不是说要等到铸剑大成吗?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仙君哪有你我这般闲暇。”
岑守溪一边掐着引火诀一边翻了个白眼,他这些天里一直要肩负起维持着丹炉内高温的责任,比起铸剑师简直更像是个丹修:“又不是只有试剑这一件事要做,像现在这样每天待半日已经算是来得勤了。”
“你这样算很闲?”
尹新舟大为震撼,这些天他们一直都待在剑阁,对方的态度仿佛他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
“只消做一件事,自然没有仙君那般忙碌。”
岑守溪自有一套道理。
指点门内弟子,出山伏妖,试剑,淬炼丹核,尹新舟转念一想,惊觉对方的kpi似乎确实很高,一点也没有幻想当中世外高手煮雪烹茶无拘无缚的形象。
……这是什么霞山劳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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