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新舟和蒋钧行并没有在这附近过多停留,眼下情形不定,还是早些回山门再做打算。


    回去的路上,尹新舟的心情一直都颇好。


    “你不是说不在意这些吗?”


    蒋钧行侧过脸去瞧对方的表情。


    口口声声说着不在意,如今听了一个凡人的维护,却一路上都在笑,显然是将此前那些人说过的话都听进去了。一想到这里,蒋钧行就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按理来说,他作为同出一门的师兄,李当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师妹,可实际上这一路连他插嘴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拔剑。


    “很明显?”


    尹新舟问。


    很明显,蒋钧行点点头:“你一直都在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着蒋钧行的眼睛,尹新舟意识到对方从自己的理解兴许有些误差:“那些人说的话我是真的不太在乎……但在眼下这个时候,能有人说出这样一席话,实在是让我觉得高兴。”


    陌生人的攻讦,和与自己有联系的人的维护,两者之间的轻重,尹新舟分得非常清楚。


    兜兜转转,一路上小心行迹,二人终于回到了霞山。


    守山门的弟子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出了“变装过后”的蒋钧行,语气微妙:“仙君这是……”


    这两年的性情变化也不知道抵上过去多少年了。


    随后视线向后瞟:……原来如此。


    “需要我们回去通报一声吗?”


    其中一个弟子问道。


    “暂时不用,也别声张。”


    蒋钧行言简意赅:“我回去找师兄。”


    “啊,张监院也说过等你回来之后立即去见他。”


    弟子立即说道,并且撤开半步,让开了路。


    蒋钧行和尹新舟踏着青石板的山路回到了仙门。


    瑞霞峰当中,张飞鹤坐在议事大厅的空旷长桌前,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此前他不是没有过怀疑——作为霞山派如今的代行监院,自己所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要为仙门负责,那么尹新舟这个明显的异常要素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毫无想法,但根据对方在这三年间的一言一行,以及曾经试探过的问心手段,他又很确信这个人对霞山派乃至整个仙门没有恶意。


    但那挖掘机又确实奇诡,他修行如此多年,又时常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却从未见哪里见过如此模样的法器。


    思考间,就见两个熟面孔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张监院。”


    尹新舟一拱手:“……您大概有很多问题要问?”


    “也没有很多,毕竟我猜,我想知道的大部分问题你其实也没办法回答。”


    张飞鹤坦然:“此前我便想过,你那本命法宝有诸多玄奇之处,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实在无法打探,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反倒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尹新舟点头,她并没有“撩到本命法器是一种冒犯”的价值观——完全可以敞开了随便聊。


    “你无法讲明白自己的来处,此前对于仙门也毫无了解,符术如今的水准我很清楚,铸剑法之类的百工凡人也可习得,在临河镇——不对,如今应当是临城——大家都也已经有所了解。”


    张飞鹤坐在长桌的一端,招呼眼前的两个人也一并坐下,总结道:“所以事到如今,我只剩下了一个猜想还没有验证。”


    张飞鹤直视着尹新舟的眼睛,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众所周知,有些人天生便会带着本命法宝。这种法宝不沾因果,是天赋所得平白而来,也是旁人羡慕不得的大机缘。拥有如此机缘的人往往会在修仙一途上比其余人走得更顺遂一些,毕竟一开


    始便带在神魂当中的东西总比后天炼制而成的要好。”


    这也是尹新舟自己曾经被科普过的常识,她眨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张飞鹤此时要老调重弹——她总不能解释一下什么叫做“穿越人士的金手指”吧。


    然而张飞鹤却说:“现在我只想知道一点。”


    “水占术的结果是你以那法器入道,也就是说打从一开始,这唤作挖掘机的法宝便同你有仙缘。你入霞山派之后,又从未参与过法器熔炼之类的事,于是大家便都先入为主地认为那肯定是你打从出生以来便从娘胎当中带来的机遇。”


    尹新舟一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而几乎同一时间,蒋钧行的视线也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之时,张飞鹤缓缓开口。


    “——那法宝挖掘机,当真是你打从出生开始便带来的吗?”


    “师兄。”


    蒋钧行皱起眉头,下意识想要阻拦对方所说的话,却被张飞鹤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让她说,这件事非常重要,并且我猜,新舟道友应当不是那种不敢面对现实的人。”


    这是一个简单的推理,而且从张飞鹤的表现来看,尹新舟也隐隐约约明白了对方所表达出来的意思。


    第一,这个世界当中存在一些“打从出生以来便能携带着的法宝”,比如口中衔着的玉,又比如指骨当中生出来的骨笛。卓闻仙人便是如此,依托着自己的本命法宝才构筑出了那场用于镇压兽王残骸的不破梦境。


    第二,此方世界当中存在“因果”这种联系,优秀的高境仙人甚至能够依托于此窥见命运的一角。因果相报天理昭昭,在修仙这一途当中,“平白无故而得的好处”和“钻营走捷径所获得成果”并不一定会长久,按照现代人的理解就是“凡有所得皆有代价”。


    勤勤恳恳多年如一日的修炼是代价,踏踏实实投进时间里的汗水和泪水是代价,而倘若不愿意付出这些,那么命运自然会收走些别的东西。


    世界如此运转的话,尹新舟倒觉得很公平,而唯一能够抢得先机的人又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作为从现代社会当中穿越而来的“异类”,尹新舟一直都认为这是独属于自己的金手指。


    然而。


    “——那应该是不可能的。”


    她说:“我故乡当中没有仙人,没有妖兽,所有孩子打从会握笔开始便要学习,算学文书外语百工,却偏偏没有教过应当如何踏入仙门。”


    而在一个科学昌明、思想唯物的世界当中,挖掘机不过是无数种工程用机械中的一种,频繁出没于各个建筑工地,考了对应的驾照便可以开——虽说当真去开的人也是少数。


    毫无疑问,她在现代社会当中的普通家庭里长大,挖掘机并不是自己从出生开始便被赋予的宝物,大学校园里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拥有着普通烦恼和对未来憧憬的学生。


    “那么就是说。”


    尹新舟开口,语气当中多了些无奈:“这并非是「不沾因果」的东西,而所有平白无故得来的好处,都将被收取应有的报偿。”


    “……”


    议会厅当中一片寂静。


    蒋钧行本就不是擅长口舌的人,此时此刻更是不知道应当说什么好。求仙是他认知当中所有凡人的终极目标,即便自己不成,也期望能够生下拥有仙缘的孩子,这是此世当中所有人的共同追求,而倘若突然硬生生告诉一个人“你眼前的这条路是非正之道”,不啻于是一种残忍刑罚。


    而在尹新舟的眼里,这可以理解为突然有人告知“你中奖得来的钱财全部都是不义之财,是有一些人贪污并转移到你手头的赃款”——她倒并不贪图这个,只是觉得颇为不爽,让浑沦派做了筏子,之后的结果却要自己来一力承担,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按了按眉心,感觉有些头痛。


    “再过一段时间,仙门当中将会举办一场法会,你也可以理解为大小宗门汇聚在一起的‘碰头会’,大家会集中商量一下应当如何应付新兴起的浑沦派,还有应当怎样加固曾经封存在每个门派之内的兽王残骸。”


    张飞鹤说:“开诚布公地谈,我自然是希望那妖物从此往后再也没有复活的机会,无论我还是师弟,师父或者时师妹,但凡经历过过去的那场浩劫,面对这个话题就都不会有别的答案——这一点,新舟师妹你能理解吗?”


    尹新舟点头。


    “而不论你同兽王有什么联系,你我单坐在这里猜是猜不出结果的,真正的答案掌握在浑沦派那里,眼下手头能够拥有的信息非常有限。”


    张飞鹤说:“既然已经入了山门,我自然会承认你是霞山派的弟子,可这法会真要开起来,难保会有人想要采取一些极端的法子来解决问题。”


    蒋钧行皱起眉头,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剑上。


    但他也很清楚,师兄所说的并无错处——为了防止再一次生灵涂炭,那些人就连一星点兽王复活的可能性都会想要掐灭,这完全符合他对仙门大派的预期。


    而作为掌门弟子,他理论上甚至不应当对这样的决定抱有异议。


    可是,可是。


    “我不同意。”


    他说:“真要有那么一天,非得要从我的剑上踩过去不可。”


    “那若是有朝一日挖掘机化成了兽王呢?”


    张飞鹤饶有兴趣地挑起眉头:“到那时候你应当怎么办?”


    “……”


    蒋钧行抿了抿嘴,想说届时就算是以命相搏也要将兽王拦在剑下,可明明身为当今传承霞山九式的第一人,他却并没有这样的自信。


    ——那么多开阳摇光的修士都为此付出了生命,他以玉衡境的修为,又能有多少转圜的余地?


    “你那是什么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赴死。”


    张飞鹤笑了一下,于是蒋钧行又去瞪他,亏你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对方摆了摆手,说道:“眼下的情形便是如此,所以我有一个提案,还要劳动一下新舟师妹配合。”


    他说:“你我都想知道挖掘机和兽王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联系,而浑沦派那里毫无疑问拥有这个答案。他们如今大张旗鼓地想要招揽你过去,这一点所有仙门都知道,既然如此,不如暂且顺了他们的意思,你就去浑沦派亲自看一看究竟,兴许到了那个时候,方可做出正确的选择。”


    “到时候不管选了什么,都不至于像是现在这般蒙着眼睛找不到出路了。”


    这算是卧底行为,尹新舟想,而且确实是自己当下最好的选择:“我此前误打误撞去过他们的一处据点,那儿可不是什么轻易便能逃脱的场所,想要自保更是不容易……如果想要向门派内传回信息的话,我应该怎么做?”


    “这就不用你来担心了。”


    张飞鹤笑了一下,终于露出了一整日当中最轻松的表情:“我自有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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