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暗云星盟设为监狱堡垒的一颗星球，戒备森严，关押重罪犯无数。
很少有人知道，除了臭名昭著的罪犯外，这里还接收另一种人——永冻人。
永久冰冻。
这是专为身份特殊或尊贵的人准备的，离死亡又或永生最接近的一种刑罚。
s级冷冻舱存放室，一枚永冻舱沉睡在房间中央。
“警告，s13号永冻舱的解冻程序开始。该永冻舱的保密程度为绝密，请确认权限，否则永冻舱将被销毁！”
冰冷的机械音划破尘封寂静，操纵解封程序的狱警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输入密码。
“解冻程序完成，针对永冻人的生物锁定移除，强制休眠状态解除。s13号永冻舱开启！”
永冻舱的罩子打开，本该永久沉眠其中的死囚缓缓睁开眼，蔚蓝的眼珠里是一片茫然。
死囚三十出头年纪，极削瘦，皮肤苍白，面色憔悴，唯有一头浅金色的短发颜色耀眼，宛如阳光。
狱警松了口气：“尤金·查尔斯先生，恭喜您重获自由！”
尤金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住永冻舱的一侧，费力地支撑自己坐起来。
冰封多年的身体仿佛濒临毁坏的老旧机甲，稍微一动便吱呀作响，他恍惚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解冻我？”
男人仓促被唤醒，却毫无惊喜，神情平静麻木，眼神宛如一滩死水。
狱警古怪地看一眼这位走了千载难逢的大运的永冻人，清了清嗓子：“尤金·查尔斯先生，日前安东尼·布雷将军签署了对您的赦令，承认当初对你的永久冰冻处分是星盟的失误，恢复了您的自然人身份。上级已经为您安排了飞船，今天你就可以搭乘飞船离开这里。”
狱警一口气说了很多，男人在意的似乎只有一点，他有些疑惑地侧过头：“安东尼将军……现在是宇宙历多少年？”
“宇宙历30xx年，先生。”狱警说，“您被冰冻了一百年。”
男人怔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足足一百年。
所有的战火、鲜血似乎都是昨天的事，生命耗尽的疼痛与永久长眠的绝望还烙刻在他心口，然而就那么一眨眼，天地就换了模样，战火远去，硝烟离散，人事全非。
他已经是个废人，又何必将他从死神的怀抱里拉出来呢？
一直到离开监狱堡垒的前一刻，尤金还是恍惚的。
堡垒内灯火通明，堡垒外夜凉如水。
c5星位置特殊，一个宇宙年才能迎来一次日出。因为终年长夜，不适正常人类居住，才被改造成了监狱堡垒。
尤金身体虚弱，虽然食用了些许营养剂，走路仍有些蹒跚，看背影仿佛一根东歪西倒的高挑竹竿。监狱方临时给他准备的衣服不怎么合身，大了一号的衬衫空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时不时露出男人苍白的胸膛……以及胸膛正中，一个血洞一样的狰狞红色伤痕。
年轻的狱警一直将他送到飞船起飞点，盯着他胸口的血痕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发问：“那个……难道您是那个尤金么？传说中的‘英雄尤金’？”
英雄？尤金咀嚼着这个可笑的词，有些意外地摇头：“那是什么？”
“可是您的名字和百年前的‘英雄尤金’完全一样……还有您的伤口……”
尤金慢吞吞地裹紧衬衫，护住胸前那个破碎的血洞，神色淡漠：“狱警先生，我只是个死囚啊。”
说话间，远处传来飞船运行的轰鸣声，尤金仰头看一眼茫茫夜空，诧异地眯起眼。
只见缓缓驶来的飞船背后，隐约有晨光破晓，一轮红日自天边缓缓升起，照亮夜空。
今天恰好是c5星一个宇宙年一度的日出！
百年不见的日出，在这永夜之地，美得惊心动魄。
尤金直直望进那耀眼的日光里，只觉眼睛酸涩，如被火灼，却久久不愿移开目光。
阳光宛如烈火，将久违的暖意烧进他僵硬的四肢百骸，驱散死亡的冰寒。他活动了一下稍微有了温度的手臂，这才有了活着的实感。
能够活着，是多么奢侈又难得的一件事，无论他为何沉睡，为何醒来，总不该辜负了这场难得的死而复生。
男人静立良久，忽然侧头看向狱警，满面冰霜溶解，化成一个微笑：“我该走了，谢谢你，狱警先生。”
“尤金……先生？”
灿烂的阳光映照下，狱警仿佛第一次看清楚尤金的容貌，当即眼睛发直，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个男人一笑起来，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
死水一般的苍白麻木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如旭日的笑意。一双蓝眸弯成漂亮柔和的弧度，一头短发被阳光烤得金灿灿的，两相映衬，他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这惊艳的笑容就如同这一宇宙年一度的日出，惊鸿一瞥，转瞬即逝。狱警久久失神，直到尤金收敛一切表情，登船离去，他才如梦初醒，望着那艘远去的飞船，无限疑惑地拧起眉。
这个人究竟是谁？如果他是他所以为的那个传奇，又怎么会沦落到被永冻的地步？
***
飞船行驶得很平稳。
这是艘小型飞船，机身轻巧，性能一流，比尤金百年前见过的类似机型精致许多。尤金一面往飞船内部走，一面不乏好奇地观察飞船结构，看得连眼里的神彩都亮了一分，正自赞叹的时候，他看见了飞船主控室上印刻的徽章。
那是一个精致又简洁的徽章，燃烧的火焰围绕着一把古老的机械枪，枪口爬满猩红的火舌，乍看仿佛一片绽开的血痕。
尤金淡淡扫一眼这个百年未变的艾文家族徽章，眼里那丝神彩淡了下去，归于荒芜。
他记得自己曾诅咒艾文家族绝后衰败，不过很可惜，一百年了，连安东尼都当了将军，艾文家族仍然屹立不倒——恐怕他要被冻一千年才能实现这个伟大的愿望。
尤金是这艘艾文家族专属飞船的唯一一个乘客。
飞行员是个神情严肃的中年人，“您好，尤金少爷。我是奉命前来接您的乔。我会送您去主星。”
“不用叫我少爷，也不要把我送回主星。”尤金随意地躺倒在飞船座椅上，思索片刻，“送我去玉水星。”
乔浏览了一下星图，才从数不尽的小行星里翻到这个偏僻的所在，他拧起眉：“尤金少爷，您确定么？恕我提醒您，这个星球非常偏远。”他语气并不客气，“您得知道，虽然您大难不死，但时间过去太久，现在的您对艾文家族来说并无用处，所以对您的援助肯定是有限的。”
乔一口一个“尤金少爷”，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恕不从命”，尤金忍不住想笑，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这一点我一百年前就知道了，所以我也不需要艾文家族的协助。”他懒懒说：“就把我放那儿，然后让我自生自灭。接着你就可以愉快地回去复命，就这样，好么？”
乔设置完导航，却仍刻板地喋喋不休：“我还得提醒您，您虽然已经自由了，但不被允许离开暗云星系，星盟没有解除对您个人位置的实时追踪。苏醒的机会来之不易，请您珍惜，不要闯祸，做出什么危害家族的事。否则，即使您的永冻被解除，艾文家族也有权对您……”
尤金本想再休息一会儿，奈何听得脑门发胀，他按了按抽痛的太阳穴，无声叹了口气，悄然坐起身来。
乔正打算将自己长篇大论的说教继续下去，忽觉脚下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把。
他踉跄一下，差点栽倒，好险没扑倒在操作台上，猛地低头看自己的脚，却发现撞自己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驾驶座下方突然弹出来的一个金属支架。
这是个十分古老的安全装置，是在飞船内置重力系统崩溃之类的情况下紧急固定飞行员用的，设计得并不友好，却因为某些历史原因仍在使用中，不过现在当然是没有紧急情况的……
乔抬起头，惊悚地看见尤金不知何时已经趴在了操作台上捣鼓，一边捣鼓，一边感叹：“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这见鬼的安全装置居然还在啊。”
尤金调整设定，将这弹出的鸡肋装置又收了回去，而后一点不客气地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这才回过头看一眼狼狈的乔，分外愉快地笑起来：“抱歉，我有很多年没碰过飞船了，一时有些手痒。不过你刚才做的事和站的位置确实是飞行员的大忌，以后记得小心点哦。”
这“温馨”的提示连同那灿烂摇曳的金发仿佛一抔烈油，硬生生将乔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烧断了。乔二话不说就想扑上去夺回飞船的控制权，然而已经迟了。
这种性能优良的小型飞船虽然是民用，但艾文家族出品，有着不输军方小型战机的灵敏性，并且结实耐用，简单易上手，落到尤金手里，简直是个性能优良的大型玩具。
尤金熟悉一百年前的所有战机飞船，从军用到民用，甚至民间改造的组装机，他都能玩转。不过足足一百年，科技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于是这位前·王牌飞行员也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试着玩……
尤金顺手按下一个按键，紧接着机身开始剧烈倾斜，乔还没扑上来，就立足不稳滚了出去。
“哎呀，按错了。”尤金一手抓住驾驶座旁边再度弹出的支架，不让自己滚出去，而后又费劲地回去看操作台，轻轻咋舌，“好吧，我太久不开手生了。”
在这简单粗暴的摸索式操作下，飞船仿佛抽搐了一般，不停翻滚扭动，航线诡异——得亏了这是在飞船稀少的c5星，要换去主星附近，他这样的一定会死很惨。
可怜的乔头昏脑涨，在飞船里跌来倒去摔得满头灰。等飞船终于平稳，他重新扑向操作台的时候，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亿万年。
“尤金少爷，你没有驾驶执照，请给我下来！”乔额头青筋直冒，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一伸手就打算把尤金从驾驶台上跩下去，不想男人打个呵欠，看也不看，轻轻松松就抓住了他的手。
尤金一双手苍白修长，手臂枯瘦，但他十指一握，乔就觉得自己的手腕仿佛被铁箍箍住，丁点动弹不得。
乔暗自心惊，终于后知后觉醒悟，眼前这么个落魄憔悴的人，其实是一个传奇。
一个陨落的传奇。
“等等，大叔你别激动。”尤金眼睛只盯着屏幕看，神色渐渐凝重，松开乔的手，“你抓稳扶手坐好，我们有麻烦了。”
“哦……好。”
男人的神色一直是平静甚至于慵懒的，似乎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此刻稍一严肃，就莫名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魄力。乔下意识地点点头，坐稳抓好扶手，才来得及惊愕。
等等，他才是这艘船的驾驶员吧！这个冻了一百年的人目前连驾驶执照都没有的人凭什么让他坐稳！这个人要做什么，这只是一艘平凡的小型商用飞船，经不起宇宙射线，开沟里去他们俩都得粉身碎骨啊！
面瘫大叔乔咆哮的内心剧场在飞船剧烈的颠簸中走向夭折，飞船猛地上扬，完成了一个近乎三百六十度的螺旋转。乔头晕眼花，将将站定，就感觉到了飞船外传来的剧烈震颤。
这是炮火袭击才会产生的震荡！乔震惊不已，飞快看一眼操作台上的屏幕，当即满头冷汗都下来了。
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火光，数枚炮弹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袭来！
船身再一次剧烈地震荡，乔看着近在咫尺的炮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尤金却巍然不动，等到飞船离炮弹近无可近了，他才猛地操纵飞船一百八十度平滑后仰！
那颗汹涌而来的炮弹就此与飞船贴面一吻，以毫厘之差错过飞船，投向虚无太空。尤金与死神擦肩而过，神色却丁点不变，操纵飞船加速飞行，牢牢吸引了背后一枚定位导弹。定位导弹跟在飞船的屁股后面，寻找一切将眼前的目标轰成飞灰的机会，这时，尤金倏然一个急停。
这一停来得极其突兀，定位导弹埋头就往飞船上撞！眼看着就要撞上，尤金猛地调转机身，直飞向上。
而后，追着尤金身后咬的定位导弹，和后发的另一枚向飞船前方飞来的定位导弹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双双被放成了烟花，照亮漆黑太空。
尤金好整以暇地欣赏了那烟花片刻，活动了一下自己硬邦邦的手臂，无奈叹气：“到底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听使唤了。”
本来就不是熟悉的机体，这样单纯的躲避又极考验操作，这么一活动，真觉得这具身体僵硬羸弱得都不像他，冻了一百年，好不容易醒了，如果死在这种地方，不知得笑死多少人。
不过现在普通的民用机性能与速度都能做到这样，也是了不起，要是现下顶尖的战机，真不知能达到什么程度。
尤金眼中闪过向往之色，而后又淡去，微微苦笑。现在的他，凭什么操纵顶尖的战机？他虽还活着，但也仅是活着而已。
这具身体……甚至他这个人，真的已经回不去了。
一抹游魂而已。
尤金抬头，他面上有淡淡战意，淡淡倦色，安静看着眼前屏幕，眼睛眯成一条线，仿佛正在狩猎的大型猫科动物，机警、慵懒。
绚烂一时的烟花散去，屏幕上现出浩瀚星河，以及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敌人的真身。
那是一艘形状诡异的飞船，船身漆黑细长，在这茫茫宇宙中宛如一条漂浮的黑色爬虫，丑陋而怪异。
“这船上没有星盟的标识。”被甩得半晕厥却坚强地爬起来的乔先生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这是一艘鬼船。”
没有标识，没有入境许可，没有星籍，一艘漂浮在太空里的幽灵鬼船，却携带着炮火，向路过的同行人露出狰狞的微笑。
“海盗船？”尤金挑眉，鬼船没有动，他暂时也没有轻举妄动——事实是这艘商用小型载客船上根本就没有攻击装置，他就算动也只有跑路的份，然而跑不跑得掉还得看运气。
“恐怕不是的，尤金……先生。”面有菜色的乔决定吸取教训，放弃自己对“少爷”这个称呼的小坚持，稍微一指屏幕边缘出现的另一艘飞船，“这个才是海盗船，事实上，多数海盗都认为开鬼船是一件十分没有创意的事。”
尤金拧眉看着那艘突然出现，与鬼船呈对峙之势的飞船。
与其说这是一艘飞船，不如说是一支船队，船队主体是一艘极大的飞船，船身上绘制着金白相间的海盗旗，金光灿灿，闪得尤金眼瞎。与这金光万丈瑞气千条的船队相比，那条爬虫一样的鬼船实在是非常的……没有创意。
尤金惨不忍睹地扶了扶额，茫茫太空里，灰暗的颜色其实是对飞船的一种保护，至少在他参战的年头里，大家都对不起眼、隐蔽性高的飞船情有独钟，隐形战机更是战斗首选。这么直接地在船身上涂灿烂条纹，考虑到船主还是一批海盗，实在是有种“你来打我啊有种就来打我啊”的欠揍感觉……
他斟酌着问：“这个是什么海盗组织？”
乔古怪地看一眼尤金耀眼的金发，神情莫名复杂：“近年来驰名暗云星系的新兴海盗团体，名字叫做……金发王子。”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