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愿望,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词。
它很脆弱,脆弱到他许下的大多数愿望最终都变成了奢望。他终究只是一把刀,刀柄握在别人手中,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无法阻止那些死亡与离别。
可它同时又很强大,能让人在最危急的境地做出最不可思议的事,它成就他,改变他,令他在无数绝境里存活了下来,一度变成传奇。
那么,在所有的荣光与爱恨都成过往的现在,他仅剩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疗养院。
尤金坐在殷念床头,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解下自己身上佩戴的白锦花,倾身为殷念佩戴上。
殷念仍然平和地闭着眼,毫无反应。白锦花被佩戴在他胸前,花瓣上沾染了一层寒霜,在优雅柔美中又添了一丝凛然,却与殷念的气质极为贴合,非常漂亮。
“你真美。”尤金笑了笑,“今天我遇到了约翰呢,那小子居然用这句话等着我,可把我吓了一跳。当时走得太急,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他居然叫你教官呢,可惜你没听见,亏了不是?还有,这小子居然给我们准备了一份大礼,‘星潮’的坐标。我们当时找了那么久都毫无头绪的传说中的‘星潮’啊……如果我的力量救不了你,那么加上它,就一定可以叫醒你吧?”
“这花很美对吧?它叫‘白锦’,你是玉水星人,应该知道吧?听说,在今天向这多花许愿,那愿望一定可以实现。”尤金定定看着身边的人好一会儿,“所以我把它献给你……殷念,你如果醒着,会有什么愿望呢?”
一片寂静。
尤金苦笑了一下。
他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似乎聊过这个话题。
他们这群飘在宇宙深处、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化为齑粉尘埃的年轻人,聊起“明天”这个话题居然还很兴奋。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要买艘飞船环游宇宙,有人说要准备戒指向女朋友求婚,一群人嘻嘻哈哈聊天,尤金似乎也有个“愿望”——好像是当时最新的机甲模型,他申请了好久都没能上手,其它人一面嘲笑:“这次再玩坏了你要拿什么赔?”,一面问殷念,“教官别不说话啊,你有什么愿望,分享一下吧?”
殷念一直在埋头看航图,闻言抬起头瞥他们一眼,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想要的。”
尤金夸张地“啊”了一声,凑近殷念,笑着说:“没有就现在许愿吧,教官大人想要什么?我一定竭尽所能为你实现!”
“真没有想要的。”殷念神色淡淡的,漆黑的眼瞳像一泓无波的死水,“我只要完成任务就好了。好了,闲聊时间到此为止,现在我们来谈谈这次的任务吧。”
——任务之外,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都不重要。
尤金懂得“任务”这两个字的含义,他们每个人都明白的。那是他们的人生被赋予的唯一价值,就像机器人007的“工作”一样,写在大脑的最底层。
殷念更是把这两个字贯穿到了生命的最后。
“小教官,我的愿望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有愿望的人。”尤金低喃,忽然倾身,轻轻吻上了殷念冰凉的额头,一触即放,声音轻柔:“做个好梦,快点醒来,到时候,不管你有什么愿望,我都为你实现……一言为定!”
他站起身,披上外套,平静地看了一眼身后。
殷念的愿望是最重要的,殷念的愿望就是尤金的愿望。
那么,救醒殷念这件事呢?
这其实不是一个愿望,然而对他来说,这其实只是一个任务。
愿望有尽头,任务却没有尽头,就像过去他所执行的任务一样,他会用自己的一生与一切去完成它,所以只有两个结局,他死,或目标达成。
他为此而活,仅此而已。
时光不能隔开他们,他们生死与共。
尤金走出疗养院时,时间还是下午。
阳光仍然灿烂,空中花香弥漫,疗养院附近向来空旷的街道上居然有不少人,其中不乏坐着轮椅的病人,被前来看望的家属推出来散步。阳光照耀下,病魔带来的阴翳似乎也只能却步,尤金嗅着空中弥漫的花香,一时有些失神。
“尤金先生!”人群中,有一个人兴奋地向他挥了挥手,满头红发在阳光下闪动,却是疗养院的护士洛颜。
这个初见面时向她絮絮叨叨了一大堆“英雄尤金”的英勇事迹的小姑娘这时换下了护士服,正小心翼翼地推着一位坐轮椅的老人散步,满面笑容:“您今天又来看殷念先生么?”
尤金点点头,探询地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请问这位是?”
“是我爷爷。”洛颜说,“他也住疗养院,可惜不在我工作的那一层。难得有时间,带他出来走走。爷爷,这位是尤金先生,我给你提起过的,疗养院的常客。”
尤金弯下身和老人打招呼:“老先生您好。”
老人盲了一只眼,动作迟缓,刚要开口打招呼,就低低咳了两声。洛颜紧张地低头检查他的情况:“您怎么样?要是不舒服我就推你进去。”
“老毛病啦,不碍事。”老人笑着摇了摇头:“多陪我转转吧,我太难得出来一次了。”
洛颜笑:“好的,我们去哪儿?”
“去那边吧,有阳光。”老人指了个方向,“就算你弄的那些投影再好看,到底也比不了真的阳光啊。”
尤金本来含笑看着祖孙俩交谈,听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酸涩之感。他叫住洛颜:“洛颜小姐,请问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当然可以,怎么了?”洛颜不假思索答应,听完他的请求,又露出为难神色:“这个……”
她迟疑了一会儿,“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爷爷,我帮你去看看。”
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去了。尤金接过老人的轮椅,推着老人走向旁边的盛开的花树。
“开得真好看。”老人贪婪地看着眼前景色,微笑:“跟我家小姑娘似的,真好。”
尤金也抬头凝视着树梢花枝,神色柔和。那花开得极其茂盛,颜色鲜亮,生气勃勃,就像这颗星球一样。
逝去的不复重来,已死的支离破碎……百年风雨,人事两茫茫,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颗美丽的星球仍在盛开。
太阳渐渐西斜,天边霞光灿烂,温柔地洒下一缕夕阳余晖。
“尤金先生!”
男人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唤声,下意识回头,却在下一刻怔在了原地。
洛颜推着一辆轮椅向他走来,椅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安静地闭着眼,霞光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庞,在他苍白的面孔上绘出一抹生气。他看上去年轻极了,苍白秀雅的面孔甚至还有几分稚气,在阳光下稍微现出一点血色的薄唇轻轻上扬,远远看去,仿佛是个笑容。
尤金心头怦然一跳,他像是突然僵成了一尊石像,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手足无措。
“尤金先生,你只有两个小时哦。”洛颜小心翼翼地把殷念推到尤金身前,细心地交代,“您需要在这里签字,并且保证两个小时内把他带回来,如果中途出现了任何问题疗养院不负任何责任。病人虽然暂时解除了冷冻,但还是无法苏醒,他长期待在室内,体质虚弱,不能受寒也不能受到剧烈的颠簸,你需要……”
洛颜交代了一大堆,见男人仍然怔在原地,不由摇了摇头:“尤金先生,你在听么?”
“……我在。”尤金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他看也不看有些机械地在同意书上签了字,而后又细心地向洛颜再次确认了一遍注意事项——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过目不忘几乎是必备的技能,但他却把那些注意事项又背了一遍,并且再三确认,才敢靠近那张轮椅。
殷念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他没有醒来,头向一侧轻轻歪着,似乎睡得十分安宁。尤金站在轮椅后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怕惊扰了他,半晌没有动。洛颜看得有些好笑,“你也太小心了……”
她一句话没说完就怔住了。只见男人伸手,小心翼翼地捡起落入殷念发间的一枚花瓣,捏在手心,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洛颜不是第一次见尤金笑——这其实是个爱笑的男人,哪怕很多时候都是苦笑,哪怕经常狼狈得汗湿重衫,他也仍在笑,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笑……
他本来僵硬得像尊石像,然而仅仅是一瞬,石像仿佛被阳光融化,忽然活了过来,有了血肉,有了生命。
像一朵花突然开了,显出旺盛的、灼灼的生命力,然而它开得又是那么的小心,每一重花瓣里都写满了温柔。
那是一朵……只为一个人绽放的花。
***
尤金推着殷念,沿着内街走了出去,走进附近一家公园。
这里是周围居民平时锻炼身体和休息的地方,面积不大,设备简陋,但胜在安静,绿草如茵,花木茂盛。
尤金沿着小径,走进茂密的花木深处,过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前方是一片空旷的草地,草地中央赫然是一颗参天大树,树干笔直,高耸入云。
树下有一个长椅,刚好能坐两个人,尤金一看就笑了起来,低头问殷念:“我们过去坐坐,好么?”
殷念闭目不言。尤金并不在意,把轮椅固定在一旁草丛的一角,而后倾身把殷念抱了出来。
殷念个子不矮,却削瘦得厉害,哪怕有最先进的设备和护理,他在这沉睡的百年里也仍是无可抑制地削瘦了下去,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像个纸片人。
尤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长椅上坐好,两人并肩坐在树下,尤金习惯性地仔细查看了一下长椅周围,忽然发现长椅背后镶着一块小铭牌,他将灰尘拂开,看着那个牌子上刻着几行小字——
“如果你贫穷,希望我们能为你遮风挡雨。
如果你富有,希望我们能为你提供片刻休憩。
无论你遭遇什么,希望你能走出所有困境与迷雾,拥抱阳光。
什么?你问我们是谁?
我们长眠于此。
——30xx年,科尔、希言,合葬于树下。”
尤金看着看着,低笑起来,“等有一天我们去世了,也葬在一起好么?”
不要碑不要墓,成为树木花草的养分,永远纠缠在一起。
他话音未落,忽觉肩头一沉,却是殷念无意识地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灿烂的霞光从树冠的缝隙里斑驳洒落,在两人身上点出一片一片的光斑。
殷念沐浴在阳光里,本来僵硬冰凉的身体渐渐柔软,呼吸之间也开始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热度——冷冻技术带来的将时间定格的魔法在这一刻彻底解除,他的身体又“活”了过来,时间连同生命一起在这具冰封已久的身体里开始流动。他睡得很熟,长睫紧紧闭着,仿佛在做着一个美梦。
尤金下意识握住殷念的手,放轻呼吸,似是害怕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惊扰了身边的人——虽然事实上他谁也叫不醒。
他沉迷在这完美的梦境里,不愿醒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起来:“我早该带你出来晒晒太阳的,殷念,你瞧,你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我们真的都还活着……”
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暮色四合,天边的晚霞颜色却愈发艳丽,庆祝着落幕前最后的辉煌。晚风乍凉,尤金解下身上的外套给殷念穿上,忽然听到了什么,有些诧异地抬头。
一阵悠远的乐声从天际传来,调子婉转,像是一曲长歌,柔美动听。
伴着乐声,天边灿烂的云霞深处像是卷起了一层黑色的浪花。那浪花贴着云霞,在天边翻涌起来——仿佛一帘华美的黑色幕布,时而舒展,时而弯曲,在天际奔涌而过,像一只飞过长空的巨鸟,又像一道划过天空的海潮。
奔腾而去,壮美绝伦。
等到海潮褪去,乐声远去,天边的晚霞也终于散去,天幕中露出一星点茫茫的星光,尤金才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
那黑色的海潮,其实是由无数只黑色的鸟儿组成的,它们太多,汇聚在一起,振翼而飞,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块布匹、一只巨鸟,至于那乐声,其实就是歌声——是这些鸟儿的歌声,声调婉转,汇聚在一起,宛如天外而来。
“在星愿节向白锦花许下的愿望,如果之后出现了夜精灵之舞,就一定会灵验!一定会!”——走之前芙兰说的话突然回响在耳畔,尤金恍然,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夜精灵之舞”,这些羽毛乌黑、叫声婉转、迷恋白锦花香气的“云鸟”,就是莱卡传说里的“夜精灵”。
精灵一舞,美如神迹。
尤金眼神柔和下来,轻声说:“他们真美,是么?这说明我们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我一定会让你醒过来的……星潮的消息来得太是时候了,我其实有一个计划,你不用等太久了,很快的。”
很快的,他们一定可以一起活着、站在阳光下,一定可以的。
尤金的目光落在殷念胸口那朵白锦花上,他甚至不太敢抬头,眼里的眷恋与不舍像是要溢出来,胸中满是温情,然而柔情越重,别离就越难。
因为人生的每一次别离,都可能是永诀。
他没有抬头,所以他没有看到殷念的表情。
微风拂过那个沉睡的人的额发,他似乎是有些冷了,紧紧闭起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那颤动是如此的轻微,转瞬即逝,仿佛一缕幻觉。黯淡的天边投下最后一缕昏黄的霞光,正映在他胸前佩戴的白锦花之上。
那朵希望之花开得如此之美,鲜妍怒放……就好像,不管这世上有多少不如意,有多少绝望的分别,刻骨的哀伤,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每一个迷失在命运旅途里伤痕累累的人,都可以走出困境迷局,拥抱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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