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
偌大的厅堂里挤满了人,尤屿戴着临出门前婢女交给自己的面具,牵着红绸一步一顿地往前走去,只觉得前头端坐的夫妻笑意渗人。
分明是红火热闹的布景,他却脊背透凉,脚底发寒。
尤屿的舌尖紧紧抵着上颚,不断提醒自己只要熬过这一段就好,努力忽视掉身侧云集的陌生宾客。
没想到才堪堪走完流程,整个世界就变得怪奇起来——
先是厅堂里络绎宾客瞬间消失无影,紧接着,坐在面前的杨广茂和阮娇也逐渐模糊,像是被身后焰红镶金边的囍字给吃了进去,脚下坚硬的大地跟着就变得粘软无力,人在上面根本站不稳,他踉跄几步想要伸手去扶住什么,最后还是倒陷进去,挣扎不起。
一阵地转天旋后,整座喜堂都不见原样,变成一片微微透彩的乳白色沼泽地。
尤屿不敢再用力,生怕自己越陷越深,然而即使稳住不动,也能感觉到这片越来越透明的乳白天地在一点点将他吞噬,心中绝望如同身侧软泥一般汹涌反复。
这时,他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凄厉呼喊,抬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竟然是仍然盖着盖头的“阮玲玲”!
那声音却是带着些许熟悉感的少年音,绝对不是阮玲玲本人。
难道这就是杨家原本在喜宴上准备动的手脚?刚才那番拜堂并非真的成亲,而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经历了另一段仪式?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我熬了十五年!我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熬了整整十五年!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明明只要过了仪式,这个世界就是我的了,现在这是怎么了?!!”
呼喊声在耳边愈来愈响,身穿喜服的少年也终于狼狈不堪地爬到尤屿面前,头上的盖头不知何时飘落,露出一张残破的面孔。
那面孔甚至不能称为一张脸,血肉模糊的颜面上只有五官周围粘带着少许皮肤。
然而还等不及尤屿疑惑他的五官怎么也有种熟悉感,那个少年已经爬到他的身上,一把揪起他的衣领,疯狂怼脸输出:“为什么,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你都了却执念了,为什么不能让我当一回梦境主人?!!”
他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或许是因为出离愤怒,让他将全身气力加注在那双掐住尤屿脖子的手上。
那力道几乎是陈峰第一回掐住尤屿时的数十倍,胸腔对空气的渴望几近癫狂。
不知挨了几秒,尤屿只觉得整片世界被撕扯成透明的模样,好像还有波光闪闪,也许是视觉连通听觉,让他听见潺潺溪流,宁静安和。
他渐渐挣扎不动,原本抵在胸前的手顺势往下滑落。
就在那双手要整个陷进透明泥沼的前一刻,不知从哪里伸出两双手将他从那个少年手中夺了过来,耳边有熟悉女声在喊他的名字,冰凉的手掌拍打他的脸孔,还有一道男声念着语句不同的奇怪话语。
迷蒙视线之间,那个长相可怖的少年挣扎着还要扑过来,口中反复吵嚷世道不公,嶙峋手脚每一次抬起都带起结丝黏土。
尤屿想要往后退逃,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就在少年将再一次贴脸杀的前一刻,尤屿的眼前倏然转黑,世界陷入沉静。
……
恍惚间,尤屿感觉到阳光刺目,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不知来到一处什么地方。
周边全是奇怪的高楼,归整的街道上人群只往来于道路最两侧,中间穿梭的物件速度飞快,发出轰轰的响动。
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景象,但随着他的视线一一划过,那些奇特的事物变得不再新鲜,它们的名字逐渐从脑海中传输出来,大厦、人行道、汽车……
这是——他本该生活的世界?
等不及他再做思考,眼前画面迅速抽离,扭转滑动后,他又来到一处熟悉而陌生的房间内。
房间内陈设井然有序,每一件物品都被严格规划了摆放的位置,屋子里五个人却只能听到婴孩的哭声,孩子妈妈将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收整摆放在茶几上,才匆匆赶去房间里哄孩子。
气氛极致压抑。
尤屿见几人好像看不见自己,稍稍大胆了些,在屋内走逛起来。
随着他的步伐,屋子里的景象也在不断变化——
年幼的少年在戒尺的威严下不敢有半分僭越,一心只盼着成长后能够拥有自由,然而从小学升初中、高中,直到大学毕业,森严胜戒律的规章始终如影随形,青年模样的男人脸上笑意越来越少,只有入睡前在心里悄悄遐想自己是武林大侠的那一刻,才有半分喘息的机会。
尤屿看着少年长大的面容就猜到,这个人就是他自己,或者说,是创造了梦境中自己的那个人。
这间百平的房子承载了男人半生回忆,形形色色的画面数不胜数,但都大同小异。
尤屿看着乏味,却不知道该怎么离开这个场景。
正在这时,耳边似乎回荡起喻晚书的声音。
“尤屿——”
“尤屿,醒醒——”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是气声,却又在他的耳旁逐渐放大,当他能够感受到那股气流带来的微热痒意后,尤屿只觉得周身世界骤然凝滞,然后散成无数细微尘粒,随风散向他的脸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尤屿闭上双眼,伸出手臂想要遮挡那些微粒。
“尤屿???”
喻晚书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像是不可置信,又像是在昭告她的耐心所剩不多。
过去他偶尔沉迷手工制作到废寝忘食的时候,她都会用这样的语调喊他的名字。
尤屿这才鼓起勇气,试探着放下双臂,张开眼睛,周围的环境再一次发生了变化,面前是几个小时不见却好像分别多年的喻晚书和百与之。
少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眼眶不争气地开始泛红。
“你们终于来了。”
喻晚书见他终于醒过来,心头也跟着一松,甚至因为他话音里的委屈而生出两分愧疚,“抱歉。”
尤屿摇摇头,伸手抹了把眼睛,“没事,只是刚刚太吓人了,世界怎么会突然变成那样?”他环视了一圈现在所处的环境,越发迷惑,“我们这是在哪儿?”
这间屋子和武庄或是现代又是不一样的风格,有点偏向中世纪欧洲的感觉,只是不知道为何,仓库一般大的房间里塞了满满当当的布娃娃,三个人堪堪挤出一点位置坐下。
难怪他刚才撑地坐起来时感觉手感怪怪的。
百与之好奇地打量着尤屿,似乎难以相信梦境主人不仅真的能离开小世界,还能继续进入别人的梦境世界中,见他注意到自己,清了清嗓开口解释:“这是另一个梦境世界。我们赶到喜堂的时候,那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开始消融,我只能先把你们带出来。”
“喔。”尤屿对于新信息接受得很快。
喻晚书看他情绪好转,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还去了什么别的地方?”
尤屿点点头,把自己在那个现代世界中看到的画面一一转述给两人。
“我觉得这个梦之所以一定要让我和阮玲玲结婚,应该也是出于那个男人的执念……”
他太渴望自由了,小时候总以为长大就能拥有自由,长大了就以为结婚成家总能拥有自由,却没想到自己在潜移默化中,早已被刻成教条的模子,哪怕拥有了孩子,依旧活得一板一眼,没有半点自由。
“他真的好可怜,现在做了爸爸,连最喜欢的武侠小说都不再看了,不知道那些偷偷集齐的书册是被卖掉还是收了起来,我在屋子里看了一圈都没找到。”
说完之后,尤屿又是一声长叹。
喻晚书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然后喜提委屈巴巴大金毛表情包一枚。
摸清了梦境主人的背景后,喻晚书对于上一个梦境的故事基本有了完整推测。
“对了,先前在喜堂的那个少年——”尤屿被她这一敲敲走了压抑,忽然想起在喜堂的渗人经历,声调不自觉高了八度,吓得百与之慌忙捂住他的嘴。
“祖宗你可别喊,把人喊来了可怎么办!”
“我们看到了,”喻晚书冷静的声音让两人同时安心,“我们赶到大门口时,你们刚好对拜完。”
当时他们见婚礼仪式照常进行,正松一口气,放缓脚步,就看到随着对拜的两人起身,世界开始缓缓消散,再听到那个少年的怒吼,立刻反应过来,那哪里是什么婚礼,根本是掩藏在婚礼下的换命仪式。
顺峰阁里的那个少年想要将尤屿的命格换给自己,好让他彻彻底底成为那个世界的主人。
“但是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原本的梦境根本承载不了他的梦想——原主人的执念只是通过结婚获取自由,但那个少年却想要自由掌控整个世界,所以你们虽然能够走完换命仪式,世界还是彻底消融了。”
尤屿垂着头,静静听她分析,不知在想什么。
反倒是百与之先开口感慨:“那个少年长得也太可怕了,怪不得要密不透风地藏起来。”
喻晚书沉声继续补充:“他的身体机能并不完整,所以才只能养在顺峰阁里,我猜是因为我们带走了尤屿,他才应运而生,但又因为尤屿并没有完全离开那个梦境,所以他也并不完整。”
筹谋十五年,等到原本的杨荀心愿达成,即执念最弱的时候趁机抢夺命格,“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算是有勇有谋。”
百与之有些讪讪:“喻小姐,你究竟是哪一边的。”
他不提到还好,一提起来,喻晚书就想到那缕白光,“这个问题不如先问问你自己,白卮的魂体呢?”
百与之脖子一缩,开始打哈哈:“这……我也说了我对梦境世界的了解很少,先前确实感觉到上个世界里面有外界魂体的存在,也,也许是感应错了……”
“那现在这个世界呢?”
“这,这回不出意外应该是没错的!”
喻晚书冷笑一声:“情急之下临时找的世界倒是准了?”
百与之瞬间闭嘴不敢再多说,生怕再说一个字就要被她点破秘密。
然而这幅心虚的模样反倒更让喻晚书怀疑。
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一点猜测,或许可以在这个梦境中验证看看。
这么想着,喻晚书单手撑地准备起身查看环境,寻找突破口,就在站起来的那一个瞬间,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虚弱缥缈。
“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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