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采访过后,司机家属那边渐渐消停了。
二次手术加感染,俞锐连续好几天都钉在医院,直到病人情况稳定下来,他才得以喘口气回家睡了一个完整觉。
孕妇的手术安排也很快。
因为是早产儿,这次手术除去神经外科和产科,儿科医生和带着急救包的护士也都来了。
手术前,俞锐照例去跟病人家属做最后的沟通。
这次夫妻双方的父母都在,还来了其他几位亲属朋友,俞锐从感应门出来,所有人全都围上去,一人一句说个不停,吵得他脑瓜子都疼。
立场不同,身份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也都有自己的担忧,这样是没办法沟通的。
俞锐抬手打断他们,问了声:“手术同意书谁签字?”
“我,我签。”孕妇丈夫举着手站到最前面。
俞锐把人叫到一边,单独和他沟通术中可能发生的情况,最后让他确认签字,然后转身进了手术室。
感应门一开一合,手术灯骤然亮起。
俞锐换好衣服走进去,病人已经躺在病床上,隆起的腹部被湖蓝色的无菌布遮盖着,像一座小小的山丘。
那座小山丘里,此刻正孕育着一条鲜活的、炽热的生命。
手术一助是刘岑,也是科里的主治医师,严谨心细不多话,俞锐需要副刀的手术,大部分都会叫他。
病人已经进入麻醉状态,调整体位后,刘岑先行腰椎穿刺引出部分脑脊液,接着钻孔开颅上显微镜。
俞锐这才坐到手术台前。
高龄孕妇外加视力受损,俞锐在剥离肿瘤时格外小心,万幸肿瘤嵌入并不深,剥离起来还算顺利。
五个小时后,肿瘤全部摘除,俞锐盯着刘岑完成最后的缝合,之后神外小组成员全部撤场,而早已就位的产科组同事接力上台。
俞锐摘下口罩出来,儿科医生推着呼吸机和抢救设备也进了手术室。
他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上倒了杯清水润喉。
外面的日头很足,金色阳光照进窗户,切割出几片菱形的光影落在防滑地板上。
盛夏的阳光毒辣刺眼,但被厚重的蓝色玻璃过滤后,照在皮肤上不仅不灼人,反而有种惬意的懒洋洋的舒适感。
俞锐就站在那几块光影下,按着脖子休息。
他站的角度往外看,右前方正好是门诊大楼,顶端上架着八院的标识牌,以及属于医院独有的——
一个大大的红色加号。
没过多久,手术室里面传来一声啼哭,又一个崭新的生命在医院里降落。
俞锐握着水杯,嘴角挂上点轻微上扬的弧度,紧绷的神经这会儿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后。
俞锐眼角余光掠去一眼,吴涛低头站着,叫了他一声:“俞哥...”
俞锐“嗯”一声,语气淡淡问:“找我的?”
“细菌培养结果已经出来了,检查报告我放你办公桌上了。”吴涛依旧低着头,从俞锐的角度,能够看到他下巴上胡茬又长出小半截,一米八几的个子此刻尽显颓废。
俞锐应了声,随后喝掉杯里最后一点水,捏掉塑料杯扔进垃圾桶。
吴涛跟在他旁边,嘴唇翕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事儿?”俞锐看他一眼,又问。
“...有”吴涛点了下头,接着肩膀往下沉,“病程记录不是我故意不写的,利尿剂不耐受的事你也嘱咐过我,我当时...就是忙忘了....”
“忘了?”俞锐轻扯嘴角,短促地笑了声,“这还真是个好理由。”
“我那几天跟了好几台手术,又在赶着论文申报,真的是忘了....”吴涛有些艰难地开口,“对不起俞哥,是我的问题我的责任,害你也跟着受牵连——”
他急切地想要解释,也想要道歉,俞锐却抬手打断:“不必跟我道歉,你也没有对不起我,如果你真觉得抱歉,就多看一眼你胸口上那张照片。”
吴涛张着嘴巴,一动不动。
两人身高差不多,俞锐一眼就看到他渐红起来的眼眶。
但该说的话,他一样得说。
俞锐冷声道:“医生是患者最后的指望,你的手是用来修补和延长生命的,如果你担不起这份责任,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话说到这儿已经足够了,理念和价值观上的东西,也不是谁一两句话就能影响的。
手术室里的人陆续出来。
走廊正中悬挂着数字钟表,俞锐抬眼一看时间,也准备要走。
“俞哥——”吴涛赶紧叫住他,“我能不能,等这个病人恢复好了再去急诊。”
他说话很急还带着点哽咽,俞锐转头回来,看他又抬起手蹭了下眼睛,接着又补了句:“我想尽量弥补一些...”
静默片刻,俞锐收回视线,双手插进洗手服两侧的袋子里,淡声叮嘱道:“病人情况还不到乐观的时候,补液和抗炎还要继续,另外还要注意保持引流通常,及时用生理盐水冲洗。”
虽然没明说行或不行,但俞锐交待给他的这些话,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吴涛立马连声应下。
俞锐又看了眼时间,十分钟后他还有会诊,于是最后说:“注意患者颅内压监测,有什么情况打我手机。”
吴涛在背后应声,目光始终追着俞锐离开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
他不是医大毕业的,而是省大医学院过来的。
这两所学校虽然毗邻而居,专业实力方面却相去甚远。
八院神外的,绝大部分都来自医大,现在这批住院医里,也就他一个省大医学院的独苗。
当初轮转结束得知自己可以留下来,连他们学院的院长都为他感到高兴。可进来之后,身边没一个关系深的朋友,加上他性格沉闷,好多闲余话题自己也融入不进去。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排挤在外。
或许是自卑,又或是急于证明自己,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学术上面,想要迅速提升职称。
吴涛摘下胸牌,视线模糊地看着上面那张证件照。
那是他入职八院当天照的。
每一位正式入职的医生,都是抱着治病救人的初心才会来到医院。
可时间久了,他却本末倒置,连最基本的东西都忘了。
俞锐虽然对手下人严苛,却还是护下了他。
如果不是俞锐把他调走,自己把责任担下去,他可能连身上这身衣服都保不下,更别说留在八院了。
而若不是陈放告诉他这些,他甚至根本都不知道。
“这世上就没有不犯错的医生,就算是你俞哥也一样,有些错我们能犯一次,但不能犯第二次,而有些错,我们甚至连犯一次的资格都没有。”陈放当时这么对他说。
这句话让吴涛自惭形秽。
最后,陈放拍了拍他的肩膀,叹声道:“你还很年轻,还不到三十岁,有些话点到为止,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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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大厅。
蓝色显示屏上,航班信息不停地滚动更新。人群一波波往外走,陈放挂断电话,守在到达出口,伸着脖子来回不停地张望。
十分钟后,一个俊朗挺拔的身影绕过玻璃门出来。
看到陈放的瞬间,顾翌安冲他远远地抬了下胳膊,脸上随即牵扯出明显的笑意。
“师兄,别来无恙啊。”
顾翌安推着行李车过来,先打了声招呼。
这声师兄叫得陈放心里五味杂陈。
他‘呲’一声,指了指顾翌安:“还无恙呢,一走就是十年,你可真够狠的!”
“还知道叫我声师兄,我结婚生孩子,哪回没通知你,也不见你回来看一眼,兄弟可没你这么当的。”说到最后,陈放喉咙有些哽咽,情绪差点没绷住,侧过头缓了好几秒。
顾翌安自知理亏,主动上前给他一个拥抱,语气诚恳道:“这不是回来了嘛,要打要罚,任师兄处置。”
简单不过五秒的拥抱,跨越彼此十年成长,情谊却始终是最真挚的。
退开后,陈放一拳砸在顾翌安胸口上,笑着骂了声:“放心,既然回来了,自然是不会轻易饶过你,改天一起喝酒。”
说话间,他瞅着后面还有个人,问顾翌安:“那位是?”
同行过来的还有曹俊,他落在身后两步,特意把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两人。这会儿陈放问起,顾翌安于是介绍道:“曹俊,一起过来的同事。”
曹俊走上前来,陈放主动伸手:“陈放,八院神外的医生,以后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找我。”
“你好陈主任,那就有劳了。”曹俊礼貌回握,点了点头。
顾翌安来北城是出公差,主要任务就是确定八院cot103试验点的研究组成员,同时确保受试者顺利入组,工作过程中不可避免会跟八院神外以及肿瘤内科接触。
简单打完招呼,陈放便领着二人走向停车场。
上车前,陈放问他俩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
曹俊和顾翌安都说不用,飞机上都有吃飞机餐,何况舟车劳顿,比起吃晚饭,他们更想回到住处洗个澡好好休息。
陈放按下车钥匙解锁,扶着车门笑了声,说:“行吧,今天时间也匆忙,等回头我叫上科里的同事给你俩接风,好好吃一顿。”
“吃饭可以,别搞太隆重。”顾翌安失笑着摇头,以陈放的性格,他要是不提醒一句,接风宴可能得办成大型联谊派对。
顾翌安坐进副驾扣上安全带,曹俊跟着也从后门上车,附和说:“就是,别太隆重了,大家认识一下就行。”
知道顾翌安生性不爱热闹,陈放启动车子,回道:“放心吧,我有数。”
暌违十年重回故地,要说没有一点感慨,那是不可能的。
车子上路后,顾翌安按下车窗,独属于北城夏夜的热风扑面而来,目之所及全然陌生。
十年,足以让一座城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就连机场都换了地方。
一路上,顾翌安话并不多,长时间的飞行,他脸上只有浓重的倦意,看不出其他太多情绪。
这座城市曹俊是第一次来,陈放边开车边跟他聊着天,余光偶尔看一眼顾翌安。
顾翌安支着下巴面向窗外。
高速下来,天已经黢黑,主城区的城市霓虹悄然点亮。
繁华的街景疾速倒退,眼前画面和旧时记忆形成鲜明对比。
北环大道直接从三车道拓宽成五车道,就连城市绿道上,原本馥郁清香的玉兰都换成了法国梧桐。
车子拐过临江路往西,一路钻进旧城区,驶入大学城,顾翌安这才从视线里寻觅到一点熟悉的影子。
他放松肩背靠到椅子上。
行至路口恰好遇上红灯,陈放停下车,跟两人说:“东院现在成老院区了,除了国际医疗部和实验室外,大部分科室都搬去了西院那边。”
曹俊微微有些惊讶:“你们八院还分不同的院区吗?”
红灯转绿灯,陈放轻点油门,笑着说:“八院一年的接诊量估计能赶上霍顿的两倍,翌安走的时候,西院还没建好,别说八院,现在就连医大都分新老院区了。”
国内医疗资源紧张,人才培养周期又漫长,曹俊是美籍华人,不曾在国内待过,感受并不深,这会儿听陈放跟他解释,才明显感觉到中美之间确实有很多不同。
陈放接着又说:“本来想给你们安排到西院去住的,从这里过去容易堵车,但翌安说你们项目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要处理,院里就给安排到医大博士楼去了,好方便你们去实验室。”
这样的安排,曹俊很满意,他说住学校总比住酒店要强,没事儿还能在校园里逛逛,散散步,感受一下国内大学生的生活氛围。
“这附近翌安很熟,他大学可在这里呆了近八年,你要去哪儿都可以问他。”陈放说。
顾翌安一直在发呆,这会儿回神,摇头轻笑说:“变化这么大,问我也不一定知道,还不如问地图导航。”
陈放打着转向灯,顺势往顾翌安身上瞄去一眼,笑了声说:“变化自然是有的,也不想想你走了有多久,哪儿还能一点变化都没有。”
停顿两秒,他又意味不明地补了句:“你以为都跟人一样吗,十年如一日地守着同个地方不肯挪窝。”
闻言,顾翌安眉心微动,随后浅浅一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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