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是八院的老院区,楼龄高,建筑风格也和西院大相径庭,甚至略显落后。
不过胜在倚湖而建,环境清幽,尤其住院部大楼正对医大南湖,病房窗外的视野一片开阔,入目景色都是纯天然的。
所以,哪怕西院完全投入使用后,这里原来的住院楼还有医技楼实验室全都保留下来,单独成立了特需门诊以及国际医疗部,就连前两年最新组建的临终关怀病房也落户在东院。
俞锐在西院连着熬了大半个月,人都瘦下去好几斤,脸颊两侧明显往里凹,原本的单眼皮眼窝都变深了。
还好大巴车司机顺利出院,高龄孕妇也转入普通病房,手上其他病人全都恢复得挺好,也算是没白忙活。
陈放看他累成这样,还得负责东院这边钟老的手术,怕他两头跑着身体吃不消,于是先把他门诊的排班给停了,让他先忙完钟老手术再说。
在家睡了一个囫囵觉,俞锐周末大早上起来,先是给花浇了浇水,接着又在跑步机上连着跑了五公里,出了满满一身汗。
健身的习惯他一直都有,毕竟体力是神外医生的硬性指标,老这么熬手术,身体素质下去了,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
钟鸿川的手术定在周五,原本今天是可以在家休息的,但俞锐不太放心,早饭过后还是去了趟东院,想再确认一下钟老的情况如何。
入院前的检查结果显示,钟鸿川的心肺功能不太好。
俞锐进门的时候,老爷子正被小护士盯着吹气球,冷不丁看到有人进来,一口气没收住,气球“嘭”一声给吹爆了。
“怎么不用训练器,改用气球了?”吹爆的气球刚好落在脚边,俞锐弯腰捡起来,顺手丢进垃圾桶。
心肺训练一般都是用特制的呼吸训练器,伸缩软管连着一排可吹可吸的小球,呼吸器上还有明确的刻度标识,经久耐用也更方便。
“是钟院长要求的,”小护士解释道,“这些气球也都是用来给隔壁病房的小女孩过生日用的。”
满屋子都是红黄蓝绿的彩色气球,小护士又拿出几卷彩带,想把吹好的气球绑到一起。
鼓起来的气球要扎一起还挺费劲的,俞锐看她手上用劲儿,脸上也憋得通红,于是冲她伸手说:“我来吧,你告诉我怎么弄就行。”
小护士尴尬地笑笑,将手里的彩带气球全都递过去。
“小女孩挺可怜的,父母都在国外,也没人给她过生日,”钟鸿川坐病床上,又从矮柜的袋子里掏出一个没吹的,“反正我也是闲着,就让钟烨给我买了包气球过来,回头吹完了给贴墙上,小丫头看着也高兴。”
钟烨是钟鸿川的儿子,也是八院医务处主任。
俞锐扎着彩带,顺眼瞅了瞅那包气球,看到袋子上面写的数字,表情顿时有些无语:“一包100个,您这得吹到猴年马月去。”
“你这不来了吗?”钟鸿川觑他一眼,开始拉壮丁,“光看不干活可不行,扎完了跟我一起吹,吹不完的留给钟烨。”
俞锐失笑一声:“您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叮当响。”
小护士笑着将绑好彩带的气球带走,病房里就剩俞锐和钟鸿川两个人。
整包吹完是不可能的,吹四分之一不到,俞锐嘴皮都给吹木了,两侧咬肌发酸,满嘴全是塑料味儿。
他扎好最后一个,毫无心理负担地选择将剩下一半没吹的全部留给钟烨。
“您最近是不是睡不太好?”俞锐看他眼底都带黑眼圈,脸上也带着疲态。
钟鸿川握着杯子喝水,笑得一脸温和,说话语气也轻巧:“人老了不就这样,容易失眠,不像年轻的时候,怎么睡都睡不够。”
俞锐坐在病床侧面靠窗的沙发上,又说:“不止睡不好,还头痛胸闷,容易恶心发汗。”
国际医疗部的病人,私密性高,护理水平也更专业,除了主刀医生可以自由选择外,每位患者都会额外配有单独的管床医生,负责记录并及时和主刀医生沟通病人的身体情况。
来之前,俞锐已经找过钟鸿川的主管医生,也看过最新的几项检查报告。所以这些情况就算钟鸿川不说,俞锐也很清楚。
钟鸿川扣上杯盖,假意嗔怒地指了指他:“你这小子,还真是一块遮羞布都不打算给我留了是吧?”
“钟老。”俞锐低声叫他。
钟鸿川看他无心玩笑,面色甚至有些沉重,静默着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将杯子放回床边矮柜。
“诶,该知道的,你不已经都知道了吗。”钟鸿川说,“脑膜瘤不过是对外的说法,我的情况你也清楚,这一刀挨与不挨,结果都差不多。”
俞锐靠上沙发椅背,手扶着额头没说话。
钟鸿川是顾景芝的学生,生性低调和蔼,之所以住到国际医疗部,并不是为了享受,不想张扬是原因之一,更主要是因为病人的信息能够完全保密,除了主刀大夫和主管医生,就连院长都看不到。
他脑子里的肿瘤当然不是普普通通的脑膜瘤,而是原发颅内嗜铬细胞瘤。
这类肿瘤本就罕见,原发在颅内就更少了,放眼国内,甚至国际所有期刊论坛,能查到的类似病例总共也没到两位数。
且不提钟鸿川年龄的影响,单就肿瘤本身来看,位置靠近脑干,性质又如此特殊,术中致残和致死的风险都极大,而且还极有可能是恶性,就算切得再干净还是不可避免会复发。
“其实,也不是非得手术。”俞锐抬起眼,“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概率,肿瘤是良性,我们可以先看看放化疗的结果。”
钟鸿川穿的是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衣服偏大,更显得人瘦骨嶙峋。
听俞锐这么说,他两只手自然垂落在病床上,挑起一边眉毛,反问道:“怎么?你也会有怕的时候?”
俞锐笑笑,伸手撸一把头发:“这就不是怕不怕的事儿。”
“同样的病例,可只有顾老见过,”钟鸿川再次提醒他说,“难道你就不想挑战一下?这样的机会几十年也未必出现一次,也许这刀下去,你就能载入神外史册。”
不想吗,怎么可能。
每位神外医生,面对罕见肿瘤病例,混身细胞都能立刻被点燃,可是挑战是一回事,没有谁的性命可以凌驾于个人的野心之上。
俞锐平静道:“作为医生,选择最合适的治疗方案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
尽管之前已经讨论过很多次,甚至钟鸿川自作主张连手术日期都定好了,俞锐依旧还是想再劝劝。
“知道为什么我会选你来主刀吗?”钟鸿川突然问。
俞锐愣了一下,很轻地摇头。
除了俞锐,八院有两位老教授甚至比他更合适,再不济,国内还有其他几位嗜铬细胞瘤专家也是更好的选择。
钟鸿川笑了声,指着他说:“因为你胆子够大,也因为你还年轻,输得起,所以我想让你陪我赌一把。”
“当年老师那台手术我有幸去跟台,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设备条件,所以很不幸,那位患者没能被救回来。”钟鸿川低头一声叹息,现在想想依然觉得遗憾。
倏地,他抬起眼皮,直视俞锐:“可既然老天爷刚好让我长了这么一颗肿瘤,我为什么不能赌一次?”
医学是实践性科学,只有实实在在的病例,才能推进临床研究,同时也能让医学后辈从病例身上直接获得学习机会。
俞锐哑然。
抛去主刀医生的身份,钟鸿川这句话让他无言以对。换做他自己,甚至换做任何其他医生,都有可能以自己为代价去换这场豪赌。
思及此,俞锐忽然想起了某个人——那位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给医大,最后连骨灰都葬于医大某棵杏林树下的顾景芝。
俞锐定定地看着钟鸿川,从钟鸿川的身上,他感觉自己看到了某种精神的传承,内心莫名涌起了冲动,甚至瞬间肃然起敬。
可钟鸿川却一眼将他看透,摆手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你想的那么伟大,我也有我的私心。”
他起身下床,将病房门掩上,回来时径直坐到沙发另一侧。
钟鸿川看着他,眼底带着很深的复杂的情绪,而后缓声道:“医生当久了,手术做与不做,考量的因素会越来越多,也就没那么纯粹了,爱惜自己的羽毛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天性。”
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俞锐眼里的疑惑更深。
钟鸿川眼神坚定,面带郑重,对他说:“这台手术,我只想在八院做,可我又不想让我的老伙计们为难,所以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这就是我的私心。”
钟鸿川口中的老伙计,是八院能够主刀的另外两位老教授,和他皆是相交多年的挚友。
所谓能医不自医,渡人难渡己。
做医生的,最大的挑战不是手术难度,而是某天不得不面对,跟自己情谊深厚,甚至血脉相连的亲人挚友,躺在自己的手术台上。
如果一切顺利自是皆大欢喜,可倘若稍有差池,对方在自己的手术刀下终身残疾,甚至失去性命...
钟鸿川说的话,俞锐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曾经有位法国医生说过,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片墓地,里面祭奠着遗憾,也铭刻着失误。
可假如这片墓地上竖起自己至亲至爱的墓碑....
这样的结果,绝不是简单归咎到手术风险就能一笔带过的,甚至也许能够摧毁一个人做医生的信念。
俞锐默然片刻,只平静回给他三个字:“我明白。”
人性其实很复杂,年少时看世界,五彩斑斓全是彩色,成年后才发现,即使是以前最老的电视机,黑白里也是搀着灰的。
从病房出来,俞锐立在走廊尽头发呆。
窗外的风景的确很好,入目就是医大独有的红瓦白墙建筑群,蓝天碧玺,白云浮动,微风掠过南湖湖面,跳跃着无数金灿灿的光点。
离开前,钟鸿川最后对他说:“你也有权拒绝,毕竟如果手术失败,你要赌上的可是你的整个职业生涯。”
俞锐笑了声,背对他挥了挥手,最终什么都没说。
又站了没多久,俞锐去护士站签字下医嘱。
东院的小护士俞锐都很熟,看到他也没客气,顺手就塞给他一包糖。
包装是红色的,俞锐拿在手里,挑了挑眉问:“这是喜糖?”
小护士腼腆一笑,说“是”。
俞锐笑着说:“恭喜恭喜,回头记得给我发请柬啊。”
小护士嘴巴一噘,像是未卜先知,遗憾道:“俞主任你那么忙,发了你也没时间去。”
另一位护士查房回来,闻言插话道:“放心,就算人不到,红包也会到的,俞主任的红包可不少,不要白不要。”
“要这样的话,”小护士双手抱拳,看向俞锐的表情立马恭敬起来,“那我给您发个定制请柬,亲自给你送西院去,您看怎么样?”
连称呼都从你变成您了,俞锐摇头失笑:“行,没问题。”
玩笑开完,小护士递给他文件签字。
俞锐接过翻看两眼,伸手去掏自己的西裤口袋,摸了半天发现左右两边都是空的,随即一愣,这才想起钢笔已经丢了。
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指间空空如也。
俞锐搓捻着拇指指腹,片刻垂眸,他问护士重新要来一只签字笔。
不过,他这一笔还没写完,一阵滚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猝然响起,俞锐脚后弯紧接着就被撞了一下,手里的笔也跟着飞出去。
俞锐回头一看,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个小孩儿,竟然在医院走廊玩滑板。
可能是方向没把握好,直挺挺地撞到他身上。
俞锐将小孩扶起来。
没过两秒,小男孩的母亲也跟过来了。
俞锐严肃提醒对方,医院不能玩滑板,容易撞到病人出现不可预知的事故。
男孩母亲连连点头道歉,“您说的是,我们就是来看个病人的,现在就走。”
说完,男孩母亲拎着男孩衣领,边骂着“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边把男孩给拽走了。
俞锐一直盯着对方走进电梯,没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直到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才猛然回神。
转头过来时,俞锐最先看到的是一只白净好看的手,骨节突出,长指弯曲着,手上握着一只签字笔。
“你的笔。”手的主人提醒道。
俞锐抬起眼皮往上看,怔愣半秒,“翌哥”叫一半中途临时拐弯,于是出口便成了:“翌、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顾翌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对视两秒后,顾翌安移开视线,然后面无表情道:“来看钟老。”
俞锐“哦”一声,这才注意到顾翌安还拎着果篮。
“笔还要吗?”顾翌安握笔的那只手还支棱在他眼前。
俞锐讪讪一笑,将笔拿回手上,继续把字签完。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有点庆幸,刚被顾翌安捡到的不是他那只钢笔,而是这只再普通不过的签字笔。
顾翌安在背后询问护士,钟鸿川住在哪间病房。
俞锐将签好的文件递回去,跟他说:“我送你过去吧。”
顾翌安没拒绝,简洁地“嗯”了声。
病房其实不远,也好找,沿着走廊过去,尽头那间就是。
路上,俞锐问他什么时候回的北城,顾翌安说前天。俞锐又问他,最近还忙吗,顾翌安说还行。
机械性的几句客套话说完,人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了。
俞锐刹住脚步:“我就不进去了,你和钟老这么多年没见,正好可以好好聊聊。”
顾翌安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应了声“好”。他右手刚握上门把,俞锐盯着他手上的护腕,忽又开口:“你的手,受伤了?”
顾翌安垂眸,似是看了一眼,而后语气淡淡地说:“不算伤,普通的腱鞘炎而已。”
说完,也没等俞锐反应,便拎着果篮推门进去。
俞锐盯着阖上的门,隐约听见里面的招呼声和说笑声,愣了半晌,甚至五分钟或者十分钟更久。
直到有人路过,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俞锐这才默然转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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