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心莲见到了俞安行,面上一喜,连忙要扔下手中的毛巾迎上前去。
她一心放在俞安行身上,未顾着手上力度,青梨还未来得及接过她递过来的毛巾,便被她手上的力气给推倒到了地上。
纤细瘦削的身形微微颤抖着。
恍若秋日里飘零的落叶,脆弱又无助。
变故发生在一瞬。
小鱼最先反应过来,忙蹲下身子去扶地上的青梨。
心莲也被青梨这突然的一摔吓得愣在了原地。
她不过是想随手将那毛巾扔开,哪能想到会失手推了人。
偏偏还是在俞安行回来的时候。
皂靴缓缓踩过院子正中用雨花石铺就的石板路,轻易便扬起一阵又一阵细微的水花。
俞安行到了花厅时,见到的便是这闹剧般的一幕。
心莲低头揪着衣角,却是不敢再上前。
一旁站着的小丫头和小鱼都亲眼见到她推了青梨,她不敢否认,只呆呆站在原地小声解释。
“世子爷……奴婢不是故意要推二姑娘的……”
言语间半点也寻不见方才的盛气凌人。
在地上的青梨仍未缓过来力气,即便扶着的小鱼的手,也起不来身,只无力地倚在地上。
“……兄长,心莲不是故意推我的……一切都是我不小心……”
她一字一句说得恳切,柔柔的嗓音里带着难得的善解人意。
俞安行望了她一眼。
她的脸很小,不过巴掌大,肤色雪白,此时眉梢蹙着,眼睛里泛着薄薄的水光,是一副泪盈于睫的楚楚模样。
长眸视线一寸寸从她面上划过。
良久,俞安行好像勘破了什么。
长眸微沉了一瞬。
他掩唇轻咳一声,再放下手时,唇畔牵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下一瞬,男子的半个身子便靠了过来,在面前投下的阴翳让青梨心下一跳。
抬起头时,正对上俞安行含笑注视着她的双眸。
他冲她伸出了手,声音清浅温和。
“妹妹可有摔到哪儿?”
和煦的语调近在耳畔,青梨犹豫了几番,最终也只是咬着唇委屈摇了摇头。
“心莲力气虽有些大,我也只是刚摔下去的时候觉得身上有些疼,没什么大事。”
青梨将手搭上了俞安行的掌心,由他牵着自己,借着他的力从地上起身。
男子的掌心粗粝,触感是陌生的酥痒。
青梨觉得新奇,指尖忍不住轻挠了一下。
还想再来第二下,俞安行却很快松开了她的手。
那头的心莲仍旧在解释着什么,声音里隐约还带上了哭腔。
俞安行却一个字都没听清。
宽袖掩映下,大掌有些僵硬地展开着。
缓了许久,清越的声线才响起。
“不过一桩小事,你也不是故意的。”
话是对着心莲说的,俞安行的目光却一直紧落在一旁的青梨身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沉吟一息,他低低轻笑了一声。
“我想,妹妹也不会放在心上,对吧?”
青梨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眼,柔柔应了一声。
“……这是自然。”
另一边,发觉心莲不见了的元翠从偏院里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了过来。
好在俞安行并未因着她让心莲偷跑出来的失误多说什么。
元翠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同一旁的小丫头一道把心莲带了下去。
青梨还是第一次见到女护卫,不免多留意了元翠几眼。
元翠身上的衣着打扮同元阑一模一样,手上束着一对黑色的护腕,同寻常女子相比,要更显干净利落。
元翠带着心莲回偏院,拐过游廊拐角时,她脚下步子慢了下来,侧眸往青梨的方向望去,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青梨只觉元翠看向自己的目光似含了些别的意味,再想细看时,元翠却早已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她走到游廊尽头,身影很快便彻底消失在青梨眼前。
心莲被带走,小花厅里安静了下来。
俞安行重新打量起了眼前的青梨,清楚地看到她被雨水淋湿了大半的身子。
她身上衣裙是简单的水青色,沾了水之后颜色变深,潮湿的布料紧紧贴上她纤柔的腰肢,包裹勾勒的身段柔媚曼妙。
简单一瞥,令人浮想联翩。
俞安行移开视线,看向瓢泼落下的雨幕。
“听说妹妹今日又送了鸡汤过来?”
才刚刚过了月洞门,他便听小厮说了她今日又过来寻他的消息。
青梨点头。
“左右我在椿兰苑里也无事,今日便也备了鸡汤顺路送了过来,不想刚好在半道上遇了雨……”
“……不过兄长放心,虽然路上不小心被雨淋了一遭,但里头的鸡汤还热着。”
说着,青梨上前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白瓷汤盅安然躺在里头,似为了应证她说的话,有徐徐热气从其间升腾而出。
俞安行的目光落到青梨的手背上。
不知是不是刻意的,她没用他给的玉颜膏,手背上被烫出来的红印颜色比昨日还要更深了些。
她似乎很爱耍弄这些一眼就能看穿的小把戏。
汤盅纷缊的雾气升腾而起,隔在两人中间。
青梨瞧不清楚俞安行的眉眼,只隐约听到他一声低沉的呵笑。
“妹妹待我的心意,倒是格外深厚。”
汤盅纷缊的雾气模糊了青梨的眉眼,她瞧不清楚俞安行的眉眼。
俞安行亦瞧不真切她的模样,目光随意一瞥,便落在她沾了水汽的鬓发间。
有水滴从她潮湿的发尾滴落,一寸寸划过光洁的纤颈,缓缓勾勒出她优雅的颈项线条。
俞安行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点水滴的踪迹起伏,看着她颈后的衣衫布料一点点被沾湿。
他很喜欢她的脖子。
“滴答——”
廊檐的雨滴滑落,砸到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俞安行忽然扬唇笑了一下,唇畔起伏的弧度清浅。
他的笑意一向温和,同他的为人是一样的。
青梨这般想着。
她抬目对上俞安行的笑时,带着冷冷凉意的水珠恰恰滑落到她背上,她莫名打了个冷颤。
有风从花厅的四面八方涌进来,微微撩动着青梨耳畔垂落的湿发。
青梨身上更冷了,俞安行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白的唇上。
她天生一副纤细的骨架,干净的眼里总是盛着盈盈的眸光,此时湿着身子在冷风中颤颤发抖,愈显孱弱易碎。
长眸里难得地生出了一丝兴致来。
俞安行上前拿起了那食盒,语气柔软,听来满怀关切。
“花厅风大,妹妹随我进屋吧。”
他说着,抬步离了花厅。
青梨看着他的动作,忙小跑着跟上前去。
许是因着今日的天比前几日都要更冷,才刚进到屋里,青梨便听得俞安行吩咐元阑燃起了炭火。
府上送往沉香苑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堆在燻笼里的炭块烧得通红,也不见冒一丝呛鼻的烟。
青梨看着燻笼里正旺的炭火,眼里生出了几丝艳羡。
椿兰苑过冬要用的炭火份例,眼下都还没见管事的派人送过来,沉香苑已经能用上了银丝炭。
青梨往燻笼旁凑了凑,融融的暖意袭来,稍稍缓了些她身上的凉意,一直因着寒凉而紧绷着的双肩这才活泛了些。
她寻了一张黄花梨木的圆椅坐下,垂目间,眼角余光不住看向被俞安行随手一搁放在案几上的食盒。
也不知他今日会不会喝掉她送过来的汤。
正出神的瞬间,俞安行不知何时已悄声朝她靠了过来,高大的身形将她全然笼罩其中。
一方干干净净的毛巾被递到了眼前。
“天气渐冷了,将身上擦干,免得受了凉。”
青梨先道了声谢,方才抬手接过那毛巾。
俞安行却并未离开,依旧站在她身侧。
指尖微动,他慢慢朝她俯身,抬手间,十分自然地拿掉了她发髻上的玉簪。
缕缕青丝徐徐铺散而下,潮湿的发尾不小心蹭过俞安行的手背,带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酥痒。
青梨的肤色很白,晶莹得宛若冬日里最为清透的第一捧初雪,颈项间的颜色尤甚。
带着潮气的乌发轻轻垂落,那节柔弱纤细的雪色藏于其中,极致的黑与纯净的白在一处交织映衬,俞安行视线停驻,久久未能移开。
长指终是没能忍住,极为温柔地轻轻抚了上去。
手上触感是柔软又滑腻的,比他所预料的还要更为美妙一些。
只可惜,还带着活人的、温热的气息。
对俞安行来说,这样的温热有些陌生。
他想,他大概用不上一成的力气,又或者,只需要再碰上一碰,便能轻轻松松拧断它。
她很好看。
即便躺在血泊里了无生机,也应当还是美的。
就像春末枝头凋零的落花。
即便沾了地上淤泥,也总是那般容易便能勾起路过行人的怜惜。
他这般想着,唇边的笑意缓缓加深,勾起的半边弧度藏匿在昏昏光线中,诡秘莫测。
青梨被脖子上突然而来的冰凉触碰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偏头往旁边躲了躲。
她诧异俞安行的动作,仰头去瞧他,却不小心撞进了他含笑的眸子。
俞安行慢条斯理收回手,望向她的目光似乎带上了几分不解。
“妹妹脖子上挂了几点雨珠,我见了,便想替妹妹擦擦,怎么了?”
他轻缓的声线柔和,清风细语般拂面而来,眼底也总是沉着淡淡的笑意。
对上这样一张脸,青梨没有多想。
“没事……我只是想……谢谢兄长。”
青梨对俞安行露出一个笑来,视线却忍不住往下,看向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却是苍白而冰冷的。
她想,俞安行的病果然很重。
抬手将头发顺成一束,青梨低头细细用他给她的毛巾擦起了湿发。
那方毛巾上带着浅淡的草木香,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嘈杂的雨声被隔绝在外,屋内很安静,只有青梨手中毛巾摩擦发出的窸窣动静。
天气不好,时辰虽还早着,外头的天光却早早黯淡了下来。
房内还未燃起灯烛,俞安行的半边侧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眸光染得沉沉。
他凝视着青梨乌黑的发顶,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低轻笑一声。
“妹妹总是同我这般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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