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至了月底,京都的天便彻底冷了下来。
北风呼啸着吹到人的身上,刀子割肉般的钝疼。
椿兰苑背南朝北,向来采光不好。
即便是三伏的天气,屋里也还是阴凉凉的,更遑论如今是树上枯叶打着旋落地的深秋。
屋内不见半点火星子,活像个冰窟窿一样折磨人。
管事的却还未将椿兰苑过冬用的炭火份例送过来。
苦寒难捱,纵是人缩在床榻上,身上盖上整整两床厚衾被,也难抵无孔不入的彻骨寒意。
娘亲刚走时,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境况,青梨也曾有过自怨自艾的迷茫日子。
到如今,她已然渐渐习惯了起来。
让小鱼寻了些陈年的旧袄子和旧棉衣过来,青梨埋首在窗边,不过费上半日,便缝制好了一面帘子。
挂上了门口,挡风的效果也不比毡帘差。
小厨房里还有青梨在去年年末藏起来的几块黑炭,也让小鱼一并找了出来。
虽比不得沉香苑里上好的银丝炭,但在燻笼里烧着,关上了门窗,房内至少也能暖上几分。
庭院里,花架上的花叶全落了,地面上积起了一层落叶。
似乎有人从其上踏了过去,响声细微。
小鱼才刚撤下早膳往小厨房里去了,屋子里眼下只剩青梨一个。
她起身,来到窗旁,抬手将紧闭的窗扇推开,肃萧的凉意扑面而来。
视线穿过木质的曲折回廊,青梨看到了领头走在最前边的元阑。
至于跟在元阑身后的那几人,青梨凝神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前院的管事并几个小丫头。
管事的低着头,亦步亦趋跟着元阑的步子,眼睛时不时偷偷瞥向元阑紧握着的腰间佩剑,在带着阵阵寒意的清晨,还不住抬袖去揩额头上被吓出的冷汗。
青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刚推开门出去,才走上半步,管事的并跟过来的三个丫鬟便齐齐恭敬行礼唤了声:“二姑娘。”
如此一番阵仗倒是将青梨给吓了一跳。
她扫了一眼那几个丫鬟手里捧着的毡帘、银丝炭等物,疑惑抬眼问元阑。
“元护卫,这是……”
元阑轻瞥了一眼管事的:“二姑娘问你话呢。”
管事的忙弓着腰腆着笑脸上前解释。
“回二姑娘,都是老奴的过错,一时不察,便教手下惫懒的丫头私自将送往椿兰苑的份例都给扣住了,若非世子爷让元护卫去寻了老奴,老奴眼下怕还是被蒙在鼓里呢。”
“二姑娘放心,那几个犯事的丫头,该罚的老奴也都已按规矩罚了,老奴保证,日后万万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了。”
管事的说着,又冲后头那几个跟过来的丫鬟扬了扬手。
丫鬟们上前,将手捧之物一一呈给青梨过目。
管事的在前头赔笑。
“我一得了世子爷的令,即刻便从库房里找了做功最精细的毡帘和成色最佳的银丝炭,差人给椿兰苑送过来了,二姑娘瞧瞧可还满意?”
管事的在国公府里当差了十余载,人精一般,青梨自然知晓她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也没有再仗着俞安行的势拿乔,只浅浅道了一声:“劳烦管事的了。”
见青梨没再借题发挥,管事心里暗道是个识趣的,面上的笑意深了许多。
“二姑娘这话可折煞老奴了。”
说完,又让那几个丫鬟进屋布置。
小鱼恰好在小厨房里忙活完了事情,听见了正院里传出的动静,闻声便赶了过来。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面上这般和颜悦色的管事,心里不忿管事的人前后人两副全然不同的面孔,又恐布置的丫鬟们会乱动了房里青梨的东西,一直紧跟在身后,警惕地盯着她们手上动作。
管事的带着手底下的丫鬟离开时,屋内已一改这些日子来的阴冷。
厚实的宝相花鸟纹毡帘做工精细,各处窗牖和门口都挂了上去,隔绝了外头呜呜刮着的冷风,仔细听着,似乎连传进屋里来的风声也小了许多。
青梨的指尖在细细摩挲着毡帘上凹凸的花鸟纹路,目光却是看向了院子里光秃萧瑟的深秋景致。
燻笼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迎面是融融的暖意,熏得青梨一颗跳动的心渐至滚烫起来。
青梨想,她的那两盅鸡汤好像也没有白送。
管事的走了,元阑却仍旧多留了一个心眼。
他进来细致地察看了一番,见各处均无遗漏了,方才同青梨作别,要回去同俞安行复命。
青梨看着元阑的背影走至门口,却又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叫住了他。
趁着元阑等在廊下的间隙,青梨快步到了妆台前,拉出抽屉,最里头放着一个镂刻着花枝的红木锦盒。
她将锦盒打开,里面装着琳琅满目的许多小东西。
纤指在其中细细挑选了一番,青梨拿出来一个石青颜色的梅花样式络子,来至元阑面前,在他腰间佩剑上比划了几番,方点头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
“这络子的颜色和花样合适,正好衬元护卫的佩剑。”
元阑还未来得及推拒,青梨矮身低头,纤纤玉指灵活一转,那石青梅花络子便挂上了元阑的剑鞘。
那络子底端有用小珠子坠成的流苏,元阑一动,流苏便也跟着轻轻晃动了起来。
青梨弯唇笑了笑:“便当是对元护卫今日的谢礼。”
冷冷的剑鞘上多出来一抹柔和的颜色,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意外相配。
元阑摸了摸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今日的事,属下不过是遵了主子的令……”
青梨却说无碍。
“不论是谢兄长还是谢元护卫,都是一样的。”
“左右我手中也没什么可相送的,不过是平日里无聊同小鱼打发时间编的络子,元护卫不要嫌弃才是。”
她说着话时,唇畔衔笑,白瓷似的面颊上浅浅显出两个梨涡来,恬静与灵动恰如其分地糅合到了一处去,美好得就像画上的人一般。
元阑呆呆看着,晃了好一会儿神。
今日他得了俞安行的令,让他去前院里找管事的时候他还心生诧异,如今看着眼前的青梨,他却好像有些明白过来了。
踏过月洞门离了椿兰苑,管事的带着丫鬟到了菡萏园。
那几个丫头照着惯例,轻车熟路地便要往褚玉苑的方向拐去,被管事的连骂带斥的给叫住了。
扈氏如今掌着府上中馈之权,国公府里各处院子里的事宜,不论大小,一应皆是要请扈氏过目的。
俞安行今日的命令来得急,管事的不敢违了俞安行的令,心里又惧怕元阑腰中的佩剑,便只能先去库房挑了东西送到椿兰苑。
如今东西送过去了,管事的自是要再去禀报扈氏的。
可眼下老太太已然从栖霞寺回来了,瞧着是要在府中长呆下去……这禀报的次序,当是要有些变动的。
静尘苑正厅。
佛龛上供着几尊小巧的金佛,佛的面容似慈悲又似威严,正沉静地俯视着跪坐在蒲团之上的老太太。
博山炉里飘出的青烟带着陈腐的朽意。
莺歌撩起帘子进来。
“老夫人,管事的在外头求见。”
嗒嗒——
木鱼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老太太睁眼。
“进来。”
费上半晌,管事的将俞安行命自己往椿兰苑送东西的事情一五一十禀了上去。
老太太听了,面上神色未变,只掀开眼皮,上下打量了管事的一眼。
“我何时教过你克扣份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技俩?”
不疾不徐的问话,管事的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不住磕头请罪。
“老夫人恕罪……都是小的一时鬼迷心窍……”
管事的未明说,老太太心里却是知晓的,若非有扈氏暗中授了意,管事的又如何敢这般做?
被管事磕头的声音搅得心烦,老太太禁不住皱了眉头,又问。
“褚玉苑那边,你可让人去说了?”
管事的说还没有。
“从椿兰苑出来,小的便先过来寻老夫人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面上神情倒是缓和了些。
她抬手,让管事的从地上起身。
“安哥儿在姑苏呆了这么多年,前尘往事一应都忘了,被他外祖教成了如今这副性子。虽说品行正直是好的,至少不会忤逆了我,可到底也太过死板了些,我将心莲送到沉香苑也快大半个月了,偏他连心莲一根手指头都还没碰过。”
“他见了梨姐儿在府上的处境,只觉是你们仗势欺人,自然心里不忿,是要插手去管一管的。”
老太太说着,叮嘱管事的。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揭过便也就罢了,只你需记得,安哥儿如今回来了,日后这样的事,切不可再犯了。”
见老太太没有深究,管事的心里松了一口大气,忙不迭出声答应着。
知会了老太太,从静尘苑里出来,管事的这才往褚玉苑去寻扈氏。
这厢,青梨安置好了管事的带人新送过来的许多东西,也预备着要往褚玉苑走一趟,去给扈氏请安。
老太太之前不常在府上,即便是回了静尘苑,也不让人去扰她清静,早几年便免了晨昏定省的请安。
扈氏亦仿效,只让青梨等人每月月底时去请一次安即可。
今日的风大,又一直吹着,片刻未停,凉意似乎能浸到人的骨头缝里。
小鱼去柜子里寻了一件珍珠色的披风给青梨披上,穿戴齐整了,主仆二人方出了门。
只两人才刚过了褚玉苑院门,远远的,便见站在回廊底下的拂云冲青梨摆了摆手。
青梨停在原地等她。
拂云来得近了,对青梨虚虚行了一礼,眼睛绕着青梨一张白瓷似的面皮不住上下逡巡打量了一番。
她目光里的审视太过直接,青梨对上,心里莫名有些不适。
拂云皮笑肉不笑地对着青梨开了口。
“二姑娘来得不凑巧,咱们夫人一早便去找老夫人去了。眼下得辛苦二姑娘再折回一遭,往菡萏园那边去寻夫人,一并给夫人和老夫人请安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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