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吵
【九十一】
小鱼敲门进来, 怀中抱着几朵刚从枝头剪下来的木槿花。
已值夏末秋初时节,庭院中的枝叶愈显繁茂,翠绿的颜色在阳光下隐隐泛着一层银色的光芒, 如鱼鳞般波光粼粼。
只那藏在枝头里的花儿却败了许多, 凋零的花瓣颤颤巍巍掉落,满地花泥妍丽。
树上蝉鸣渐散, 拂到脸上的微风也少了那份夏日特有的燥,反而多出了几分萧瑟之意。
青梨站在窗前, 接过小鱼手中的木槿花, 将案角花瓶里枯萎的花儿一一换掉。
刚采下来的花儿新鲜, 花瓣上还沾着晨露,洇湿了指尖。
拿过帕子擦干手, 青梨一抬眼,恰好看到窗外管事绕过回廊渐渐远去的背影。
书案上的账本多出来几册。
是管事才刚送过来的两个瓷器铺子的账目。
俞安行并未让她管铺子的事情,只管事的说,这两个铺子的盈利大多是用来支撑了秋水小筑里的开支,便索性也将账本一道送过来了。
她既已如此说,青梨也只能一并一一核对。
风吹过, 拂动桌案上的书页。
青梨将视线从管事的身上挪开, 看向院中的那几棵木槿花树。
秋日将至,院中的落叶也多了许多,各处凋零, 入眼的景致难免变得有些冷清起来。
青梨将目光转向青石小径旁的那一小片空地,计划着到时在那儿竖起一个花架, 撒下些紫藤花和蔷薇花的种子, 好让院子里热闹一些。
若是能再搭一个木秋千, 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这些天来, 俞安行又开始忙起来。
倒好像又回到了两人成亲前的那段时日似的,成日里都见不到他人影。
她想同他商量,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间。
青梨静静看着窗外,半面侧脸明丽秀静。
有几缕日光从窗缝漏进来,未能打扰到她分毫。
从青石小径穿过去,对面的廊檐下,有两个婆子正抱着扫帚在来回打扫。
透过庭院中央长得正繁盛的绿叶,她二人隐约瞧见了窗边青梨的身影。
上了年纪的人,总比年纪小一些的丫头子们要更爱说些闲话。
两人对视了一眼,四下环顾一遭,没发现人,于是便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了这位她们从来没机会接触过的少夫人。
“你知道吗,听说这位少夫人,出身低微,还是跟着改嫁的娘亲,才勉强进了国公府,好吃好喝地长大,却是从未学过什么管家之道,如今让她掌了府中中馈,倒是够呛。”
“若不是她凭着一张脸得了少公子的喜爱,她也就是空有了个少夫人的名头,府上哪里有人愿意服她?”
打头说话的婆子是这府里的老人,同管事的交好,知道管事的不喜这位少夫人,便也处处看青梨不顺眼。
另一婆子却是没这么大胆,开口让同伴小声一点。
“……也别这么说,那少夫人的姿色虽是媚了些,但这些日子将府上打理地也是井井有条,就连秦尚仪也都称赞有加……”
“秦尚仪不过是看在少公子的面子上才说的场面话,也就是你才当了真。我看呐,她这少夫人的名头,怕是也保不了多久……少公子只草草办了婚事便让她住了进来,这副模样,倒只像是随意在外头圈养了一个女人罢了。”
那婆子说到兴起,就连音量也不自觉提高。
最后一句话,刚好便传到了青梨耳中。
她抬手,轻掩窗牖,低垂的眉眼掩住了微变的面色。
若是还是在国公府,她便也就随着这两个婆子去了。
可如今在秋水小筑,该立的规矩却还是要立起来的。
青梨看了一眼小鱼。
小鱼也听到了那两个婆子的话,正在气头上,巴不得立马去同那两个婆子理论。
眼下得了青梨的吩咐,正合她意,自掀帘出去了。
两个婆子趁着说闲话的功夫偷了懒,本只是简单洒扫一下回廊的工作,愣是被她们磨蹭了一个早上的功夫。
两人正暗自庆幸没人发现,迎面便遇上了带着两个小厮等在院门的小鱼。
“你二人倒是胆大,干活偷懒耍滑也就罢了,还敢背后妄议主子!“
到了秋水小筑,小鱼也知和之前在国公府时不同,办事也成熟冷静了许多,此时看起来,倒真有那么几分主院管事丫鬟的风采。
那两个婆子一听小鱼的话,一猜便是方才的话被主子听见了,脸色霎时惨白一片,方知这位少夫人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柔弱无害。
只是这时后悔也已没用了,只能跪地磕头一个劲的求饶。
小厮听着小鱼的令将两人从主院押了出去,一路上也丝毫不避讳,颇有点杀鸡儆猴的意思。
路过的丫鬟和小厮见了,手上动作更勤,不敢再多看上一眼。
小鱼将两个婆子带走,院内重新安静了下来。
青梨重新翻开账本,思绪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眉间轻蹙,她起身,想到外头去散散心。
只在从廊下经过时,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了挂着的鸟笼。
雀儿依旧被关在笼中,怎么也出不去。
方才两个婆子的话又响在耳边。
……圈养吗?
青梨看着笼子里的雀儿失了神。
日光照射下来,她的眉目浸在其中,瓷白的肌肤像烟雾一般缥缈。
***
再过了四五日,青梨将所有账册一一对好,让小鱼悉数抱去给了管事的。
又将元阑带回来的胭脂铺子的账目过了一遍,才总算是有了一会闲暇。
只俞安行依旧不得空,青梨一人呆着,竟觉无聊起来。
分明之前自己一人在椿兰苑时,同小鱼编络子、制香丸,从来不会生出空虚之感。
想了想,青梨到了书房,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来看。
她也想看上一看,俞安行平日里在看的是什么书。
只里面的字她识得并不多,一字一句晦涩,她读的很是吃力。
青梨埋首在书案前仔细翻看了一个早上,眼睛难免有些酸涩。
揉了揉眼,青梨刚想要歇上一歇,便听院子外头传出了吵闹的动静。
从椅子上起身,青梨抬步出去察看情况。
过了月门时,却又像前几次一样,被元阑伸手拦住。
俞安行出去了,却是将元阑留在了秋水小筑里。
再准确一点来说,是守在了主院,片刻不离地,看着她。
外头的喧闹还在继续,元阑的声音毕恭毕敬,听不出慌乱。
“少夫人,您不用过去,由属下去处理就好了。”
而外面的人却瞧见了青梨的身影。
为首之人正是管事的。
她对着青梨,提高了音量。
“少夫人,这私吞钱财一事,无论如何,您今日可都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管事的一发话,跟在她后头的人也跟着一齐出声起哄。
围在一处看热闹的丫鬟和小厮渐多了起来,眼看着场面愈发不可控,元阑手中佩剑出鞘,厉声道:“我看谁敢对少夫人不敬!”
见到泛着寒光的利刃,本吵闹的人群立马安静了下来。
青梨看向管事的。
“既是向我讨要交代,站在门口大声嚷嚷算怎么回事?进来吧。”
管事的本还在为着元阑手上拿着的剑发憷,听了青梨的话后,心里暗自一喜。
“多谢少夫人。”
说罢,又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男子。
“还不快点跟上来!”
到了屋内,小鱼带着小丫鬟给管事的上茶。
管事端起茶盏,却没有急着喝,抬眼看向上座的青梨。
这么多天了,暗地里阻挠也罢,找人说闲话也罢,她各种能想出来的软法子硬法子统统都使了一遍,却愣是半点效用都无。
甚至之前偷偷吩咐厨房的事还被俞安行抓了个正着……
越想,管事的心里就越憋闷。
索性便闹个大的。
好在近来俞安行不得空,四五日见不到人,刚好便给了她这个可乘之机。
端起手边的茶盏,管事的往旁边使了个眼色。
另两个跟进来的男子见状,掀起衣角跪在地上,双手呈着几本账册,异口同声道:“小的见过少夫人。”
一听介绍,青梨方知他二人是俞安行名下两间瓷器铺的掌柜。
管事的之前送过来的瓷器铺子的账本,便是他二人在管着。
可眼下掌柜的却说,账本上的数目不对,上头记着的出账数目比实际上的出账要少许多。
还是掌柜的今日查到了他们铺子上,这才发现的。
这月的账本皆交由青梨核对,这笔实际上多支出了的银钱,自然而然便让人想到是青梨从中动了什么手脚,私自吞了。
掌柜的低着头说完,另有几人从门外进来,看着青梨的目光躲闪。
“……小的那一日将账本送过来,还未来得及给管事的送过去,路上便被人给拦住了,让小的将账本给换了……”
那人说着话,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站在青梨身后的小鱼身上。
“……就是她……是她硬逼着小的,说到时事情成了,会将多出来的银钱分与我,还、还说她是少夫人身边的人,事情定然不会败露……”
人证物证皆有了,莫说是站在外头看热闹的一众丫鬟小厮,就连元阑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咳咳……”
管事的抓住时机适时咳嗽一声,让人将目光转回到她身上。
为了今日之事,她可是筹谋得够久的了。
“少夫人,实在不是奴婢硬要与您作对,只是您也知道,奴婢跟在老夫人身边多年,本是奉了老夫人的令要好好照顾夫人,只夫人如今已去,留下的这些个产业,我是万万不能马虎的。”
一番话里倒是将俞安行已故去的母亲和姑苏那头的景老夫人都提了出来。
管事的也自有她的思量。
如今青梨同自家少公子成亲已是板上定钉的事实,今日闹的这一出,她一来是为了替自家侄女元翠出出气,二来则是敲打敲打青梨,顺道也让旁人知道,虽秋水小筑里进了一个少夫人,却并不代表她这位管事的便是死人一个了。
抿了一口茶,管事的看向青梨。
“若是少夫人有什么苦衷,大可直接说出来。毕竟账册上的名目繁复,少夫人一时看走了眼,那也是有可能的。”
言外之意便是,只要青梨开口,自己就能给青梨一个台阶下。
而那头,小鱼早就听着青梨的吩咐,去取了之前誊抄的账本过来。
青梨一边听着管事的话,一边低头细细地将自己之前誊抄的账目与两个掌柜的递上来的那两本账册进行核对。
账本上的每一页都详细写了铺子进货与销售出去的物品清单,并附上了金额。
可光是看着第一页,青梨誊抄的数目便与掌柜送上来的账本有了四五处的出入。
青梨记得分明,那些誊抄的明细她核对了四五遍,不可能会出现这么多的错误。
唯一的可能,便是账本被人给调换了。
而这几次的账本,皆是由管事的亲自送过来的。
如此一来,今日这事,是谁在其中做的手脚,再清楚不过。
青梨抬头看向小鱼,小鱼立马矮下身来。
主仆二人说了几句,青梨才又往管事的方向看过去,歉然一笑。
“你们口中所说的私吞钱财一事,我半点也不知,对账本也不熟,可能要花费些时间再核对一番。”
事情已成了这样,想来青梨也没什么法子应对,管事的点头应下。
“少夫人要看便只管看,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同奴婢说。”
无人瞧见,角落里,小鱼同元阑一道偷偷出了门。
青梨这一看,确实费上了不少时候。
直从晨间便看到了午时。
午后的日头直直照在庭院的青石小径上。
管事的手边茶盏空了又添,直将茶壶里的热茶喝成了凉茶,丫鬟又送了一壶新的上来。
至于地上跪着的那两个掌柜,膝盖早已发麻。
可主子不发声,他们也不敢逾矩,只能安静跪着。
青梨还在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手中的账册。
偶尔停下来用一块碟子里的甜糕,再慢悠悠地品一品盏中温茶。
许久,才翻过一页。
管事的不知青梨闹的是哪一出。
抬眼看了一下四周,才发现元阑已不见了人影,心里一跳,以为青梨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要去寻俞安行当救兵,拧了眉开口催促。
“少夫人……”
话才出口,便被青梨抬手止住了。
窗外,小鱼的身影一晃而过。
知晓事情是办成了,青梨才随意将手上账册一搁,淡淡扫了一眼依旧在地上跪着的那两个掌柜。
“你们二人,管着手上的铺子多久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青梨在这时候突然问这话是何意,俱如实说了。
“打夫人从姑苏到了京都盘下那两处铺子起,我二人便一直管着了。”
果然,都是为府里做了许久事的老人,才会和管事的搅和到一处。
青梨笑笑。
“哦,那想必你们对瓷器应是颇有些研究的。这是我近日预备采购给厨房用的一批新的瓷具,劳二位替我瞧瞧,这瓷具是从哪处官窑里烧制出来的,价格定在多少较为合适?”
刚说完,外头的小鱼便送进来一个绘了一株青色兰花的白瓷小碗。
两个掌柜的接过,不过只拿在手上看了两三眼,很快便有了结论。
“回少夫人,这瓷碗虽看起来样式简单素雅,但胎质细腻,工艺考究,是月初汝窑才烧制出来的新品,虽价格贵了一些,但很得京都城里贵人的喜爱,就连我二人的铺子也进了许……”
说到一半,被身旁的同伴提醒,开口说话的掌柜自知失言,慌慌张张地住了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青梨也不在意,唇边又是勾勒出一个浅笑。
“是吗?原来这竟是汝窑烧制出来的一批新品,我倒是瞧不出来。不过,这瓷碗是我让人从你二人的铺子里随意拿过来的,既是这月才出的新品,为何这账上不见有进货出账的记录?”
翻开账本,青梨抬手指着上头的记录。
“喏,汝窑白瓷碗,这账本上面可是只字未提,倒是有好几批汝窑斗彩碗。”
虽同为汝窑的瓷器,但是那斗彩碗是旧品,比起才新出又大受欢迎的白瓷碗,进价就要低上不少。
将采购这些新碗的账目换成采购便宜旧碗的账目,实际的出账自然会比账册上记着的出账要高出许多。
“这样看来,你二人用来指认我私吞了银钱的这两份账册,错漏可不是一星半点的。”
青梨笑意吟吟地看向两个掌柜。
俞安行赶到门口时,恰听到这句话。
双目透过竹帘间的缝隙,他望着座上熟悉的那道身影。
把戏一戳就破,那两个掌柜的早便瘫软了身子倒在地上。
很快,几人便招了。
无非是管事的暗中撺掇了他们。
精心策划出来的一场计谋败露,管事的恼羞成怒,情急之下,竟是拿起一旁的茶壶,狠狠朝着青梨所在方向掷过来。
茶壶碎裂。
俞安行颀长的身形从门前闪过,一把将愣在原地的青梨揽入怀中。
那些滚烫的茶水,悉数泼在了他身上,不小心被溅到的手背立马通红了一大片。
深色的茶渍在他月白颜色的衣摆上蔓延开来。
管事的没想到俞安行会突然出现,看着满地的碎瓷片,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少公子……”
青梨也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时,一把抓过俞安行背在身后的手,果然看到了已变得通红的手背。
俞安行瞥了一眼地面上混乱的水渍和碎瓷片,将人挡在自己身前,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管事,失了耐性,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元阑。
“拖下去。”
聚集在月门外看热闹的丫鬟小厮见俞安行待管事的丝毫不留情面,唯恐祸及自身,未等元阑发话赶人,俱都作鸟兽哄然散了。
屋内安静下来。
小鱼听着青梨的吩咐,眼疾手快地让人备了一盆冷水过来。
一把挽起俞安行的宽袖,青梨将他被烫伤的手浸到冷水中。
他手背的线条起伏得秀致,腕骨优雅,看着便让人赏心悦目。
如此一来,愈发显得被烫的伤处惊人。
俞安行却好似全然不知疼痛一般,一双黑眸平静。
只在看到眼前之人时,眼底才泛起些微的波澜。
他目光定定停在青梨身上。
看她火急火燎地去矮柜拿了玉颜膏,低头用银签细致给他上药。
青梨今日着一身牙白底色的襦裙,颜色素净。但她姿色摆在那儿,一眼望过去,并不让人觉得单调,反而还多出来一股淡雅的意味。
只她看起来好像更瘦了一些。
低下头时,背上隐约可见蝴蝶骨纤细的轮廓。
如今已到了秋水小筑,她人的模样看起来却似乎比之前在国公府时还要更差。
再一想起管事方才闹的那一出,还有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胭脂铺子,俞安行眉心便蹙了起来。
就不该让这些事情来烦她。
青梨没多注意他的目光。
一双眼盯着他被烫伤的手,眼底划过一抹担忧。
“痛吗?”
俞安行下意识要摇头。
只转瞬,又似乎反应过来什么,颔首应了一声:“痛。”
青梨看他点头又摇头,辨出他长眸中蕴着的点点笑意,微瞪他一眼:“痛就受着。”
说罢,作势要加大手上上药的力气。
“……那么烫的茶水,亏你也敢扑过来,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躲……”
嘴里低声念叨了半日,青梨手上到底是没舍得用力。
药膏抹到手上,带着丝丝微凉的触感。
俞安行开口。
“府上这样的事情,日后交给元阑就行了。”
青梨手上动作一停,抬头看他,听得他口中继续说。
“至于那个胭脂铺子,目前已有专人打理。若是实在不行,便将铺子出售了,以后也无需再在上头费心思。”
他的语气平淡至极。
似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琐事。
是啊,他名下的铺子以及产业众多,又怎么会将她一个小小的胭脂铺子放在心上。
“将铺子出售?”
青梨抿着唇,手心也跟着收紧。
银签在掌心勒出一道深而细的红痕,她也浑然不觉。
“这便是……你一直所想的?”
俞安行皱眉望向她手中死死握着的银签,将签子夺过。
“阿梨只要一直呆在秋水小筑里,便好了。”
“不好。”
青梨嘴角绷紧。
“一点都不好。”
她从椅子上起身。
“我要出去见阿玉。”
“外边太乱。”
话一出口,便被俞安行拒绝。
两人目光在此时撞上,颇有些对峙的意味。
“这些日子,是你让元阑一直拦着我出去的是不是?”
俞安行沉默。
漆黑的瞳直直看着她。
“阿梨为何要出去?是去看祝晚玉,还是想要去见苏见山?”
他亦跟着起身,高大的身形逼近。
“祝晚玉、苏见山,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旁人。”
指尖轻捻起青梨鬓边的一缕碎发,俞安行唇边徐徐绽出一抹笑。
“阿梨只要有我就好了,不是吗?”
屋内陷入压抑的寂静。
所以……他欺她、瞒她,现在还要把她拘在这里……
青梨看着面前人一双含笑的眸子,只觉万般刺目。
她往后退一步,拉开二人的距离。
“我累了。”
青梨一人回了里间。
转身时,衣袖不慎拂过立在桌面上的那瓶玉颜膏,精致小巧的瓷瓶在桌上慢悠悠转了几圈。
珠帘被掀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余光中成了一片不住晃荡的残影。
俞安行看着青梨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面色冷沉下来。
他让元阑带着人片刻不离地守着她,知晓她每一天的一言一行……
却仍旧掌控不了她……
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安感。
那瓶转了又转的玉颜膏终是掉落在了地面上。
瓷瓶碎料,里头珍贵的膏药溢出,才收拾干净的地面又变得狼藉一片。
俞安行看向窗外。
廊檐下挂着的鸟笼依旧。
里头住着的雀儿却破天荒安静了下来。
元阑敲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俞安行临窗而立的一个背影。
他站在门口。
“主子,您看,管事的该……”
“之前已给过她警告,既然她不听——”
微风掀动月白的衣角,送来俞安行的声音。
“那便杀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让
【九十二】
夏末秋初, 早晚间的风也跟着变寒了许多,冷热交替,正是最易着凉的时候。
青梨半倚在雕花梨木的美人榻上, 柔顺青丝柔柔铺垂而下, 薄薄的织锦毛毯拢在身上,勾勒出一方恬静如玉的背影。
只她现下却实在不爽利。
浑身都发着冷, 鼻子堵着不上不下,喉咙又燥得很, 茶杯离不得手。
为防风吹进来加重身上风寒, 楹窗只开了窄窄的一条缝隙。
隐隐约约能瞧见庭院里的景致。
院子里, 草叶挂着晶莹的晨露,将叶片压得弯弯, 风一吹,便悄无声息地滚落下去。
房门被人打开,脚步声由远及近。
因着病,身上没什么力气,青梨也没回头去瞧来人,只以为是小鱼送药来了, 抬手让她先将药放在榻旁的小几案上。
“先晾上一晾, 我待会儿再喝。”
等了半日,却没听见小鱼应声。
青梨觉得奇怪,回身察看情况, 一眼便看见了站在珠帘旁的男人。
身影修长挺括,投望过来的视线深深沉沉。
面上不见笑意, 眼底眸光清冷, 目光所及之处, 落下满室的清寒。
青梨一怔。
却很快背过身去, 不再看他。
问话的嗓音带着些不悦的沉闷。
“你进来作什么?小鱼呢?”
门外。
小鱼焦急地在廊下来回踱步,隐约听见了青梨唤她的声儿,才要提起音量回应,人却被一旁的元阑直接捂嘴扛到肩头,带到了院外。
俞安行撩袍坐在床边,脸不红心不跳地坦然道:“她有事,秦伯便让我把药送过来。”
小匙搅动药汤,徐徐热气从碗面升腾而起,模糊了他俊朗的眉目。
“现在药汤的温度正好,凉了可能有损药性。我喂你。”
床上的人不为所动。
青梨专心致志抬眼欣赏窗外的景致。
半束目光也未曾分给他。
俞安行执着小匙的指尖微顿。
她不应声。
他便也固执坐在床上不离开。
她看着窗外。
他看着她。
两人近乎执拗地斗着气。
终于。
还是俞安行率先败下阵来。
他涩着嗓子开口。
“你喝完药,我便离开。”
青梨转过身。
径直从他手中将药碗拿过,仰头便将药汤灌入喉中。
她喝得极快,一滴褐色药汁划过唇角也浑然不觉。
将已空的药碗放在案上,青梨开口:“你可以走了。”
便是片刻也不想同他多呆。
俞安行面色愈发幽沉。
手指捏上她下巴,迫使她转过脸来瞧她。
青梨本就生得极好,精致小巧的一张巴掌脸。
如今瘦了些,乍一眼瞧过去,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单薄。
风寒本不是什么大病,偏她这次四五日还未好,病情反而是愈来愈严重。
秦安说,是思虑过重的缘故。
却不知她思的是谁,虑的又是谁……
成亲前,她就为着苏见山生了一场病……
男人覆着一层薄茧的拇指缓缓移动,揩过唇角的那点药渍,压上了女郎那两片娇艳的唇瓣。
从左到右,缓缓地揉搓着。
他力道并不小,青梨吃痛,眉头蹙紧,要侧脸避过他。
眼前却一暗。
是他的唇压了上来。
轻而易举便撬开她的牙关闯进来。
像发了疯似地。
吸她、吮她、含她。
舌尖很快发了麻。
津液濡湿了嘴角,口腔里满满都是他的味道。
横行肆虐,避无可避。
明明看起来光风霁月的一人,办起事情来却总是这么无赖。
青梨心里气极,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甘就这样任他揉搓,张嘴便是狠狠一咬。
有淡淡的血腥味在二人口里蔓延开来。
俞安行微觉刺痛,却并不退出。
唇角反而勾起。
是极为愉悦的弧度。
青梨咬得愈狠,他便吻得愈凶。
入得更深、缠得更紧。
青梨喘不过气来,手脚并用捶打他。
这个疯子!
两人的动静太大,几案上的空碗被拂落在地,碗底残着的褐色药汁淌了一地。
深吻结束,两人倒好像是打了一架一般。
唇皆肿着,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
青梨浑身本来是绵软无力的,经了这么一遭,一身的薄汗淋漓,整个人倒是畅快起来,只觉病气都散去了大半。
俞安行却是比她要狼狈上许多。
薄唇肿着,唇角上的血痂鲜红。
莫名给他添上了几丝不可言说的惑人意味。
“若是阿梨喜欢,可以再接着咬。”
“你个无赖!”
青梨似恼似怒地瞪他一眼,手背狠狠地擦着唇角。
好似这样便能把他的味道抹去。
俞安行一双精致的长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身上萦着的尽数是她身上的蔷薇甜香,他只恨不得能将人绑在身上,时时刻刻都看着。
但最后,他也只是抬手,替她掖了掖身上的薄毯,深深望了她一眼。
“好好休息,我下午再过来。”
青梨不说话。
她背过身去,不看他,也不理他。
只当屋里没有这个人。
可听着他脚步声在耳边渐行渐远,又忍不住抬眼。
从窗棂处看他穿过回廊离开的背影,日光晃眼,刺得她眼眶发酸。
自始至终,他都没想着要和她好好说那日的事……
元阑一直守在院门外。
他耳朵尖得很,正为着屋子里隐隐传来的动静而心惊肉跳呢,抬眼就看到俞安行出来了,
唇角上新添上去的那道血痂尤为瞩目。
元阑稀奇地眨了眨眼,又很快反应过来。
除了屋子里的那位,还有谁敢这么对自家主子呢?
只那二姑娘,下嘴也忒狠了些。
元阑盯着自家主子肿得老高的唇角,暗自咋了咋舌。
至了下午,俞安行果然又过来了。
好在有了晨间的教训,小鱼多长了个心眼,老早便带着人守住了院门。
到了晚间再过来,依旧被拦住。
“少公子,少夫人说了,她如今风寒正重,您身子骨弱得很,她万万不敢将病气过给您,还要委屈您继续在书房多睡几日。”
小鱼低着头转述青梨的话。
刚开始时还有些底气不足,再一想到俞安行欺瞒自家姑娘的事,胆量提了上来,到后头,音量也跟着变得中气十足。
夜色深深。
元阑觑了一眼自家主子阴沉如锅底的面色,极有眼力见地低头噤声。
直到书房的门在眼前阖上,他停在门口,方长舒了一口大气。
只转瞬,面上又布了几丝愁云。
唉。
也不知这二姑娘同自家主子,什么时候才能和好。
***
少公子和少夫人吵架了。
少公子还被少夫人赶了出去,整整五日皆是歇在了书房。
秋水小筑里的下人都知道。
这几日从主院经过时,众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
是以,看到跟在青梨身边伺候的小鱼主动过来寻人,元阑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咳咳……”
小鱼不太自然地轻咳了几声。
“少夫人有事找少公子……”
她话音刚落,元阑还未来得及敲门回禀,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俞安行从书房出来,淡淡扫了小鱼一眼。
“何事?”
“少夫人正在厨房里给您准备鸡汤,说是怕送过来的路上失了口感,让奴婢过来请您。您现在过去,到了屋里,刚好可以喝上。”
闻言,俞安行却是微皱了皱眉头。
“她病才刚好,又去厨房作什么?”
“这……少夫人也是心里念着您……”
小鱼硬着头皮扯谎,引着人往前去。
俞安行跟着她。
行至半途,却又突然停下步子,回头往书房的方向眺去。
他的目光深邃。
即便是离得远,也似乎能穿透那些遮挡的枝叶,直直看到人身上。
青梨心里一跳。
手中食盒攥紧,又将身子往廊柱后藏了藏。
察觉到俞安行停下了脚步,小鱼呼吸也是一滞,只怕是他发现了什么,忙出声询问:“……少公子,怎么了?”
俞安行收回视线。
“没事。”
两人继续往前走。
为给自家姑娘留够时间,小鱼特意挑了条绕得远一些的回廊,路上又刻意放慢了脚步,生生将路程拉长了许多。
到了门口时,两人被等在那儿的小丫鬟告知:“……少夫人已经往书房去了……”
小鱼心虚地低头,尴尬一笑。
“……少公子,可能还要麻烦您再走回去一趟了……”
书房那头。
元阑看着俞安行跟着小鱼离开,心道这么多天了,这两位主子的关系终于是能够缓和下来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刚眨了眨眼,便见青梨拎着食盒出现在自己眼前。
“……少、少夫人,您怎么又过来了?方才主子同小鱼一道过去寻您了……”
“出去了?我怎么没在路上碰到他们?”
青梨面上讶异。
心里却毫无波澜。
若是他还在,她才不会过来呢。
“我在屋里左等右等不见人,想着许是他事情繁忙,不便离开,便将鸡汤送过来了。”
青梨指了指手上提着的食盒。
“既如此,我进去等他。”
若是旁人,元阑定不会放行。
但若是这人换成青梨,不用青梨开口,他也会主动将人迎进去。
毕竟,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让风寒初愈的少夫人站在门口吹风等人。
他开门,冲内比了比手。
“少夫人,您先进去等着,属下这便去找主子。”
青梨笑着冲他点点头。
“没事,我不着急。”
书房入口处立了个百宝架,上头摆着些雅致的瓷器和做工精细的琉璃盏,日光照在上头,剔透生辉。
将食盒随手放在桌子上,青梨抬眼,打量四周的布局。
这是她第一次进书房。
往日里,秋水小筑的书房一直无人用。
自解决了管事的那一桩事情之后,翌日她染上风寒,俞安行也不再出去了,留在府中,所有任上的事情都在书房解决。
她想,或许在书房,她能找到一些东西……
俞安行刚用这书房不久,里头的东西还不多。
就连书架上的书,也都是元阑新近叫人给搬进来的。
靠墙的角落里设了一方可供暂歇的小榻,榻上衾被和衣物收拾得整洁。
她当时心里堵着气,让他睡书房的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谁曾料想,这几日……他果真是一直都宿在了书房里……
在这件事上,他倒是异常听话……
青梨绕着书房走了一圈。
各个角落空荡,一眼便能看到头。
最后,她目光停在了书案上。
案面上堆叠的各种信件和折子摆放得很是整齐。
便显得中间摊开的宣纸格外显眼。
青梨走到桌前。
看清宣纸上的绘着的人时,怔愣在了原地。
长睫颤了又颤。
她看向宣纸旁放着的红木小盒。
盒子上的锁是打开的。
俞安行方才走得急,还没来得及重新上锁。
鬼使神差地,她伸手打开。
里头是一沓又一沓的画像。
上头绘着的一颦一笑,全都是她。
从去年的冬天到现在,辗转过了四季……
指尖抚过纸上她的笑靥,青梨将那些画像一张张揭起。
在箱子的最底层,她看到了自己的户籍文书。
外头有隐约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传了进来。
俞安行推开门,看到的便是站在书架旁的人。
大抵是等的有些无聊了,她从书架上随意拿了一本书读着。
许是书中晦涩,一双秀气的眉蹙得紧紧的。
他站在门口看她。
一时竟不敢惊动她。
怕她看到他,又会像前几日那般,瞪着他,冷着声让他出去。
青梨却是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将目光从眼前的书册中抽离出来,抬眼看向他。
眼底的眸色淡淡,辨不出情绪。
俞安行抬步走了进去。
“等很久了?”
“没。”
手中的书阖上,青梨把书放回书架,将食盒里的鸡汤拿了出来。
“给你备了汤。”
她说话的语气稀松平常,就好像之前的争吵和冷战从未发生过。
却莫名的,让俞安行心底更不安。
青梨看着站在门口的人朝自己走过来,刚要端起手边的鸡汤给他,人却被他伸手拉了过去。
转瞬间,他人已坐在案前,而她则跌坐在了他大腿上。
“身子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青梨摇头。
两人目光对视。
良久的沉默。
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俞安行抱着她的手缓缓用力收紧,迫切而又渴望地汲取她的气息和体温。
“我以后不会再让元阑拦着你出门了。”
“胭脂铺子的事,我也不会再插手。”
“一切皆由你的心意来。”
“好不好?”
向来无波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青梨听着他的话,身形微顿。
指尖攥紧他肩。
“还有呢?”
“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线都是颤抖的。
俞安行看着她,面上似有片刻的疑惑。
而后,才恍然。
“明日,我让祝晚玉过来陪你。”
青梨移开同他相对的视线。
许久。
方缓缓启唇。
“好。”
浅金色的秋光柔和地从天际洒下。
俞安行抱着坐在腿上的人。
修长的指尖缓缓往下。
女郎碍事的裙摆被撩开。
他挤了进去。
窗外的日光曜目。
落在地上的叶片隐约可见微黄。
秋意渐浓。
第93章 趣
【九十三】
微黄的枯叶在空中辗转。
被清风撷着悠然转了几个圈, 还是缓缓掉落地面,自堆叠成一片黄绿交织的地锦。
庭院深深。
丫鬟和小厮匆匆从主院经过,不敢多作停留。
也无人有胆子去仔细探听静谧书房里那点令人脸红心跳的细微动静。
蹲在案角的博山青铜花鸟香炉雅致, 细细的烟丝从镂空的炉顶里缓缓吐出, 氤氲满室。
青梨坐在俞安行腿上。
她嗅到他怀里那股浅淡的香气,愈发觉得硌得慌。
一时往前挪, 一时往后磨。
却始终不得章法。
俞安行看着在身前缓缓起伏的人,第一次觉得如此难捱。
他握上她的手, 一步又一步, 耐心教导。
窗外清风吹过, 撩动枝头浓翠的叶丛。
花落了,青涩的果子便长了出来。东一颗西一颗, 不过才拇指大小。
若是不仔细看,准发现不了。
日光从窗楹的缝隙中漏进来,落在两人绞作一团的衣摆上,有浅浅的光影浮动。
青梨自己摆弄了好几遭。
前前后后,腰酸得很,俞安行却久久未释。
她实在没了力气, 软着身子倚在男人身上。
“……我没力气了……”
她哼哼了几声, 还颇有些娇气地蹭了蹭男人的下巴,试图蒙混过关。
俞安行看她一眼,双手托臀, 以抱小儿的姿势将人抱起。
每走上一步,便更近一厘, 带着难以言说的紧密。
青梨埋首在他肩上, 贝齿咬上唇, 眼底眸光微带迷离。
角落的小榻本就只供临时的休憩。
面积不大, 平日里若俞安行一人,还勉强能容得下。
如今多了一个青梨,不大的空间愈显得狭小。
青梨被堵在榻尾,退无可退,无处可避,只能紧紧贴上俞安行。
但好在这次无需她再来出力。
木床晃晃悠悠地摇着,嘎吱声响个不停。
书房里的动静不绝,外头吹过的风亦未断,摇过枝头的绿叶,发出一阵又一阵沙沙的摩擦声。
天光昏暗了下来。
青梨乌发散肩,眼尾发红,泪眼迷离地仰头看着身前的人,余光瞥见从枝头悠然掉落到窗棂的那一片落叶。
天际残着一线潋滟的霞光。
两人的顶峰不期而至。
青梨的身子在此刻敏感到了极致。
汗珠顺着俞安行遒劲有力的劲腰缓缓滑落,滴在她温热细腻的肌肤上,带着他身上的体温,轻易便令她身子颤了又颤,就连白皙的玉趾也不受控制地蜷得紧紧的。
余韵绵绵,俞安行感受着她包裹的湿润和温暖,不愿就这么快离开。
残在天际的最后一抹昏黄消失殆尽,整座秋水小筑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至掌灯时分。
小厮并着几个小丫鬟们三三两两忙着点灯。
主院长廊的灯架上挂起了一盏又一盏精致剔透的四角琉璃檐灯。
寂静又深沉的黑夜,烛火在夜风中摇曳晃动着,暖黄的烛光满溢到了廊下的台阶上。
俞安行抱着人从旁经过,身影在地板上被拉成长长的一道。
青梨落在地上的衣衫被俞安行扯弄的不成样子,后又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那些湿泞的痕迹,要再穿也是不能了。
好在俞安行在书房里住了几日,临时备了衣衫,索性寻来一件他尚未穿过的干净外袍,将人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方从书房中出来,一路把人抱回了房中。
该是用晚膳的时候,可一沾上软枕,青梨便直接睡过去了,均匀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扑洒在俞安行耳尖。
小鱼带着人进来,听着俞安行的吩咐,在床边设了一方小案,轻手轻脚地将晚膳摆好。
因着青梨的风寒才好没多久,晚膳准备的也都是清淡的菜式。
鱼片粥是才熬出来的,用的是这时节最新鲜的鲈鱼,刺少不说,肉质也格外鲜嫩,闻不见半点的腥味。
几点点缀用的葱花飘浮在表面,味道异常鲜甜。
即便青梨是在睡梦中,也隐隐约约地嗅到了几丝扑鼻的食物香气。
纤睫微有颤动。
紧接着,耳垂被微凉的指节捏住。
刚开始只是柔柔的轻抚,有些微的痒意。
青梨嘴里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却没有要睁眼睛醒过来的迹象。
那停在耳上的指尖微顿,似是犹豫了一瞬,而后,力气加大,恶意般轻掐了掐。
细微的疼痛传来,想要忽略却是不能了。
青梨被扰醒。
蹙眉睁眼时,便对上俞安行一张靠得极近的脸。
“先用晚膳。”
大掌握住青梨的细腰,俞安行将人从床上提了起来。
被他就这么掐着耳垂吵醒,青梨心里团了一结郁气。
好在那鱼片粥的味道确实不错,粥熬得浓稠软糯,入口即化,很合她口味,便也暂且不和他追究了。
用完了晚膳,俞安行仍旧未离开,手上拿着青梨在书房等他时冥思苦想看的那一本书,缓缓地念了起来。
他的声音低缓,沉若清磁。
近近响在耳侧,带着若有似无的温柔意味。
这书是一本地方志。
青梨不大识得书里面的字,听他给自己念,倒是比自己亲自看要能更好理解一些。
听到好奇的地方,她还会主动开口询问。
到后头,却是实在耐不住身上的困倦,掩嘴频频打起了哈欠。
见她困了,俞安行也不再继续念下去,阖上手中书册。
“既困了,那便先睡。”
放下书册,他到床边,替青梨掖好盖在身上的衾被。
随着俯身的动作,他身影沉沉,朝着青梨压来。
离得近了,青梨清楚看到他嘴角上那一道快要痊愈的小疤。
是那一日情急之下她咬出来的。
本以为她用的力气已经够大了,不想却是做了无用功,才过了没几日,那痕迹已变得浅淡,若非贴近了仔细去察看,很难分辨的出来。
烛火摇曳中,青梨倾身而上,唇贴上他。
她先是慢慢地舔舐,待一寻到他唇角上那处凸起的小疤,便毫不留情地用力啃啮起来。
才刚愈合的新伤口很快撕裂,鼻端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俞安行不躲,为方便她动作,反而还微微启唇,主动将自己送上前去。
待青梨退出时,她口腔里甚至能品出淡淡的血液的咸腥味。
俞安行眸子注视着她。
“咬够了?”
青梨别开眼,抬手推了一把他。
“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却是仍旧要将他赶去书房的意思。
将盖在身上的衾被裹紧,青梨兀自闭上眼入睡。
眼皮阖上,她不再看俞安行,却又不由自主凝神地去听他动静。
他没有立即离开。
不知窸窸窣窣地弄了好一会儿什么,才推开了门。
他关门的声音响起,青梨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偷偷睁开了眼,看向门外。
俞安行的人影已寻不到,只留里间的珠帘还在轻轻晃动着,昭示着刚刚有人从此处经过。
烛台上火光正盛。
那截之前燃着的小短烛被人换上了新的。
眼下的这一根,可以一直燃至明日。
元阑等在廊下,看到俞安行出来,忙跟上前。
主仆二人一路安静到了书房。
元阑打开书房的门,抬眼看清俞安行的面容,又禁不住讶异了一声。
之前走在路上时,四周挂着的檐灯光芒黯淡,他也没怎么注意。
如今在书房门口,屋里的烛光涌出,光线明朗起来,他才清楚看到了俞安行嘴角上那一小滩已凝固了的血迹。
比起上次,这次二姑娘却是狠了不少,血渍从被咬破的伤口处渗出来,说是血淋淋的一片也不为过。
元阑皱了一下眉。
“……主子,您的嘴角……”
“无碍,过几日便好了。”
俞安行没事人一般进了书房。
案上烛火燃着,散出一圈又一圈暖黄的光晕,将书房内的一桌一椅照亮。
他没让元阑派人进来收拾。
入眼还是他抱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地板上他和她的衣服缠成一团。
榻上的被褥亦凌乱不已,上头留下的黏腻痕迹显眼。
窗牖大开着,夜风拂进来,却许久都吹不散床榻间那股甜到发腻的气息。
屋内的陈设依旧。
只是多出了她的痕迹和气味,让他觉得这屋子也并非往日那般难以忍受。
俞安行低头,拾起地上的衣衫仔细收好。
只目光在触及到桌面上那个依旧打开着的红木檀盒时,手上动作停顿了一瞬。
青梨一过来,他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全然忘记了,木盒没有上锁。
他想起了他随手放在盒子里的那一样东西。
不知怎么,唇角那处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未来得及打开盒子察看,“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元阑的声音传了进来。
“主子,姑苏来信了。”
***
第二日,祝晚玉果然过来了。
听着小鱼通传的声音,青梨忙笑着起身去迎人。
“阿玉。”
青梨婚宴的第二日,祝晚玉随着李归楼的马车回了城中,此外便未再见过面,是以今日两人都很开心。
祝晚玉一把挽过青梨的手臂。
“我过几日便要离开京都了,正想着没机会同你告别呢,正好趁着今日同你说一声。”
青梨带着人坐下。
“怎么突然要走?要去哪儿,何时能回来?”
俞安行在一旁看着两人,目光移向祝晚玉亲昵挽住青梨的手,长眸眯起,带着不悦。
祝晚玉察觉到俞安行的目光,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身子却依旧紧紧挨着青梨。
“左右我呆在祝府也没什么意思,听人说南边的风景好,我也没去过,便想着南下一番去看看,最迟应是来年开春便能回来。”
青梨听了祝晚玉的话,了然般点了点头。
又看了一眼俞安行。
“你去厨房看看栗子糕备好了没有,阿玉喜欢吃这个。”
看着俞安行果真依着青梨的话走了出去,祝晚玉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很快,又捂住嘴吃吃笑了起来。
“他倒是听你的话,看到他对你这般,我也就放心了。”
青梨不说话。
不知想到什么,她面上笑意却是一下子淡了下来。
俞安行一路到了厨房。
里头正忙得一阵热火朝天。
不久前,因着管事的插手,厨房里的人才被处理了一次
见到今日俞安行又亲自过来了,众人如临大敌,纷纷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在俞安行眼前出了什么纰漏。
栗子糕出锅,被恭敬送到俞安行手上。
元阑要接过,俞安行抬手止了他动作。
“我自己拿过去便好。”
阳光落在廊下,主院的窗棂开着,清风徐徐吹进来,很是舒适。
青梨一直抬目看着窗外,待瞥见了那抹缓缓而来的颀长身影,方收回了视线。
俞安行上阶。
主院里草木众多,伸的长长的枝叶隐隐绰绰地遮掩住了屋子里的光景,女子交谈的声音时不时传出。
“……俞安行那人,无趣得很……若非是当时出了昭王的事,我急于自保,又怎会挑上了他……”
第94章 解
【九十四】
青梨的声音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
随风吹至窗外,正好被廊下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跟在俞安行后头的元阑一惊,万没想到这样的话居然会从青梨口中说出。
惴惴不安地垂眼, 他目光瞥过自家主子腰间挂着的那枚蔷薇花络子, 还有藏在其后的,那一枚小小的平安符。
那是二姑娘送给他们主子的。
很不起眼的小东西。
但他从未见主子取下它们。
也从未见二姑娘送过其他东西给旁人。
甚至在同苏府议亲时, 二姑娘也未曾给那苏见山送过一分一厘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二姑娘同主子, 二人是很相爱的。
甚至于之前那所谓的世俗的兄妹名头, 也未能阻隔他二人。
俞安行停在阶上。
他没说话。
屋内交谈的声音恰在此时停了下来。
就连徐徐拂过的清风好似也跟着静止了。
耳畔再听不到风拂动枝头绿叶时发出的沙沙摩擦声。
聒噪的虫喃和鸟鸣也在刹那间消散。
安静的气氛压抑。
几欲令人窒息。
元阑屏吸一瞬, 偷眼去看站在面前的人。
日光被头顶屋檐遮掩住,地上落下一大片阴影, 刚好便将俞安行笼在其中。
元阑看不清他面上神情,正踌躇着要不要开口,俞安行转过身来。
他逆着光影,极为缓慢地,弯起了嘴角。
是一个很温柔的弧度。
破碎的日光在他衣摆处流连,映照下一个又一个冷清的斑驳光点。
他垂目看了一眼手上的那碟糕点。
却看到了自己有些泛白的指节。
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旁人, 还是在笑自己。
刚出锅的栗子糕还冒着丝丝白色的雾气, 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昳丽的眉眼。
在栗子糕的旁边,还有他让人多添的几块荷花酥。
竹帘被人掀起,日光从外头漏进来几缕, 又很快被阻隔在外。
“祝姑娘,这是厨房才刚做好的栗子糕, 您尝一尝?”
小鱼将栗子糕端了进来。
青梨下意识往她身后看去, 没看到预料中的人影。
目光看到栗子糕旁多出来的那几块荷花酥, 微有停顿。
她轻咳了一声, 看向小鱼。
“他呢?”
这话问的突然,小鱼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青梨问的是俞安行。
“好像是突然有事?奴婢也不知。”
小鱼亦觉得奇怪。
为不扰青梨和祝晚玉两人说些体己话,她特地守在了较远的院门外,明明是看着俞安行将那栗子糕送进来的,结果没一会儿,人就出来了。
元阑跟在后面,将栗子糕塞到她手上,又急急追上俞安行走了,她连问上一句都不能。
没了俞安行在旁边,祝晚玉的胆子渐大了起来。
当初青梨同俞安行成亲的原委,她亦知晓其中弯弯绕绕。纵使知晓方才青梨那话不过是为了同俞安行置气,却仍是发自内心地、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同俞安行打交道也不只一两次,俞安行那人,除了一副姣好的皮囊,确实再难挑出其他的长处。
好在现在表面上看起来,他待青梨还是好的。
左右是姐妹间闲聊的私房话,祝晚玉抛去顾忌。
“说起来,他那人确是有些无趣,若是实在不行,如今已借他避过了昭王那一桩,若是实在不行,一纸和离书分开了便是。”
一番话倒是让小鱼听得心惊肉跳。
敛了敛心神,小鱼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朝着青梨和祝晚玉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青梨拿去一块荷花酥,放到口中。却全然尝不出来什么味道。
教她又想起那一日俞安行亲自送来的那碟荷花酥。
虽然油有些重,也不够酥脆。
今日想起来,倒莫名让她又有些想念。
管事的被押下去的那一日,她偶然听到了几个婆子的窃窃私语。
那碟味道不对的荷花酥,原是他亲手做的。
一直到青梨送着祝晚玉离了秋水小筑,俞安行的身影也未再出现过。
天色黑了下来,青梨用了晚膳,到窗口张望时,却是没看到书房的烛火。
正纳闷着俞安行是不是又出府了,便见元阑过来请人。
一望无际的夜色深沉。
元阑在前边提着灯引路,青梨跟着他,一路出了主院。
两人成亲后,俞安行一直忙着,整日不在府中。
青梨一人理着管事的送过来的账本,每每想要出去,总会被元阑拦住。
再后来,便是她同他吵了一架,她一时不察,吹多夜风染了风寒,只能躺在床上养病,竟是一直都未曾好好看过这秋水小筑中的一草一木。
跟在元阑身后,青梨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一路的景致。
只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今夜府上的灯火要比平日里更为亮堂一些。
沿路的檐灯布得很密,光线聚在一起,将每一条回廊和小径照得清清楚楚,青梨甚至能看到雕花廊柱上留下的斑驳印记。
秋水小筑,似乎比她想的还要有些年头。
低下头,她能看到路过的青石板缝隙里藏着的翠绿青苔。
抬起眼时,能隐约看到房梁上那缺了小小一个角的黛瓦。
每一道痕迹,皆彰显着过去的年年岁岁。
但闻不到星点腐朽的痕迹,沿路皆是草木抽芽生长的清新气息。
倒是莫名勾起了她在姑苏的回忆。
她好像有点知道为什么俞安行婚后会选择住在这里了。
一边走一边看,青梨步子渐渐慢了下来。
察觉到自己同青梨的距离越拉越大,元阑忙也放慢了步伐,回头看了一眼。
同青梨视线对上时,眸光微有躲闪,几番欲言又止。
只在想到他离开时看到自家主子的那副模样,到底还是轻咳了一声,自作主张说了出来。
“……少夫人,这一路的檐灯,都是来时主子特意吩咐属下带着人去添置的,他一直都惦记着,您是怕黑的……”
青梨闻言,却并未如元阑所料般有什么反应。
她没有多说什么,甚至面上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此时的青梨,已同元阑在国公府时看到的二姑娘大不相同。
他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此时此刻,元阑突然有些为自己的主子不值起来。
他不再说话,转过头去,没有看到青梨失神的眉眼。
一路上,两人再无话可说。
从主院里出来,又跟着元阑拐过了几条回廊,青梨才发现,原来在西边的角门处,竟能直接通到外边的那一圈湖泊。
秋水小筑环湖。
但直到今夜,青梨才真正看到了这湖的全貌。
夜幕上挂着的星子和明月光亮皎皎,幽幽的光芒映倒映在无波的湖面上。
池边均填了灯,在如墨的夜色中熠熠生辉,远远望过去,恍若璀璨的一片星河。
景色确是极美的。
走近了,能看到等在岸边的一方小舟。
元阑在岸边停了下来,冲那小舟所在的位置比了比手,请青梨上船。
“主子在上头等您。”
沿岸的灯火明亮,昏黄的光线笼罩着,甚至将周遭的草丛都照了个一清二楚。
青梨抬眸眺了一眼那小舟,不知俞安行今夜为何会突然到了这儿。
提起裙裾,她踩上草丛中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顺着一路往前去。
夜间草叶上沾着的露水将她裙边染湿。
她回头。
本在不远处等着的元阑已不见了踪影。
一步一步踩下岸边的石阶,青梨到了小舟前。
还未见到俞安行人,便已闻到了满舱的酒气。
青梨微皱一下眉,抬手掀开了帷幔。
还未来得及看清船舱内的陈设,男人长而有力的手臂横伸出来,揽上她腰,直直将她拽了过去。
俞安行微凉的唇贴了上来。
铺天盖地的、密密麻麻的亲吻。
双手手腕被他紧紧攥住,提至发顶,青梨反抗不得,人被他压在身下。
鬓发间的青玉簪掉落,在船上铺着的一层柔软茵毯上滚了滚,落至俞安行手中,被他安然放置到案上一角。
他知晓她一向看重这簪子。
却不知是何来历。
总归不是苏见山送的,让他心里的抵触少了一些。
唇中渡过来的酒液辛辣,青梨呛得接连轻咳了好几声,脸色微红。
她抬起头,对上俞安行一双深眸。
他眸色漆黑一片,偏眼尾带着诡异的一点赤红。
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底被酒意燻过,像是凝聚着即将爆发的狂风骤雨。
青梨从未见过俞安行这般模样。
在她印象中,他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第一次见他喝得多了,还是在二人的婚宴上。
这样的他令她很是陌生。
她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耳边骤然响起一阵金属碰撞的哗啦声。
青梨愣了一下,侧眸往自己手腕看去。
白皙的一截细腕上不知何时铐上了一对细细的金色锁链。
锁链镂刻的花纹繁复,长长的尾端绑在船舷上。
青梨用力挣了挣,响起的哗啦声愈重,手腕上细嫩的一层皮肉很快被磨蹭得发红,却半点也未能挣脱开。
俞安行低眸,好整以暇地看她动作。
“妹妹想逃到哪儿去?”
他附到青梨耳畔,轻轻呵笑,温柔的语气似是情人间万分亲密的呢喃,偏偏声线凉薄的可怕。
玄凉的指节攀上女郎的手腕,在那条不停跳动的青色血管上细细摩挲,再缓缓往下,一寸一寸挑开腰间裙裳的系带。
很快。地板上多出来一堆凌乱的布料。仔细看去,还能辨出裙边上细细绣着的花枝。
时节已算得上是初秋了,夜里的风微寒,细腻的肌肤失了遮蔽,突然而至的凉意令青梨不由瑟缩一瞬。
俞安行自上而下地俯视她,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幽深的目光久久停留,唇边衔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阿梨可真是,无一处不美。”
慢条斯理的语气别有深意。
羞与燥一同生出,青梨手腕再挣了挣,却怎么也挣脱不得,抬起腿要踢他,被他膝盖用力压住。
“……俞安行,你先放开我……”
“怎么,阿梨不是觉得无趣?我以为,阿梨是想要一点新花样了。”
俞安行语速缓慢,手段却分外强硬,不容她半分挣扎。
船舱外,灯火与月色交辉,光影一片混沌,顺着帷幔的缝隙悄然钻了进来,照在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之上。
他的指节修长匀净,在如水般月华的照耀下,也跟着泛起来一层浅浅的莹润光泽。
俞安行勾唇,指尖顺着青梨唇瓣的弧度起伏,缓缓涂抹揉搓。
青梨被拨弄的浑身发软,意识变得迟缓。直至唇上那股馥郁的味道愈发浓重了,才后知后觉地扭过头去躲避,又被俞安行大力拨回,长眸危险眯起。
“阿梨不喜欢?”
“又或是,阿梨想要更刺激的?”
他话落,“刺啦——”一声,那遮掩船舱的帘幕竟被他就这么一把扯下。
没了阻隔,皎洁月华霎时间便铺天盖地涌了进来,将舱内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青梨眼前被这光一晃,下意识要抬手抱住胸前,手腕一动,被那细细的金链子一磨,丝丝缕缕的疼意泛出。
她还来不及呼痛,只觉有些莫名的温热潮湿,一抬眼,才发现俞安行手中已空的酒壶。
他竟将酒直接倒在……酒壶落到地面,被砸了个粉碎。
酒渍淋漓滴落到那方洁白的地毯上。
夜风吹过湖面,水波荡漾间,流水潺潺往前奔去……
被水声前前后后的搅扰,阑珊的夜色开始变得吵闹。
青梨双手被缚,怎么也都逃不开,呜咽着挣扎了许久之后,力气用尽,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似的。
酒液悉数入了俞安行口中。
他抬起头,唇上添了一层淡淡的水光。
同他料想中一样,是甜的。添了酒香,便愈发醉人。
轻轻笑一声,他低声开口,极为体贴地询问。
“这样,阿梨可觉有趣了?”
青梨不语。
往日……俞安行也总有她想不到的花样。
可从来不会像今夜这般。
那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艳词、还有那根锢住她的细链……
一举一动,皆陌生得令她有些害怕。
偏她如今被他缚在这,怎么也逃不过,只能任由他宰割。
她忍住羞恼,咬唇看他,声音是刻意控制过后的娇柔。
“……什么有趣无趣,那都是用来唬人的话……阿梨心里自然是有夫君的……”
说罢,又冲他晃了晃手腕,软着嗓同他商量。
“……我的手疼,夫君先替我解开好不好……”
烛光下,她一双水眸盈盈地看着他,里头盛着若真若假的哀戚,被润泽过的红唇愈显娇艳。
“是吗?”
俞安行低应一声,脸上笑意莫测。
骗子。
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他也骗了她。
只是如今一想到,她当初曾经动过嫁给其他人来避过昭王的心思,他心底的戾气便心里就万分不悦。
但好在,如今她已是他的人。
俞安行抬手,轻捏住她下巴,一字一句徐徐从口中吐出。
“阿梨大抵不知,当初让你嫁给昭王的主意,是我出的。”
月光下,女郎的肌肤细腻,光洁无暇。
远远望去,竟似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辉般,带着引人沉沦的魔力。
俞安行长眸在其上停留,眼底眸光是近乎狂热的痴迷。
他低头,唇将碰上她,却听得她低低溢出一句。
“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澄
【九十五】
澄明的月光从天际簌簌倾洒坠落, 照进船舱半束,映在青梨娇妍的面庞之上,干净的肌肤剔透, 衬得她眉眼愈显昳丽。
“……我全部都知道。”
“我知道……昭王的事情, 是你一手策划的。”
“……我的户籍文书,是你从唐芸那儿拿走的……”
“……就连祝晚玉的出现, 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青梨强撑着说了几句,终是抵不过嗓眼那口烈酒残下的辛辣, 重重咳嗽起来, 直将一双水眸咳得通红一片。
她是不太能喝酒的。
偏俞安行今夜喝的酒极烈, 虽只是强硬地渡过来半口,仍让青梨觉得整个喉咙都要灼烧起来似的。
一呼一吸间, 皆是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若一张织得严密的网,铺天盖地将她整个人罩在其中,怎么躲都躲不过,燻得她意识昏昏沉沉的。
她想,俞安行这人,多可恨啊。
事事都瞒着她、哄骗她、不肯与她说真话……
今夜还蛮不讲理地用了金链将她锁在这船舱之中……
可偏偏, 她却……
“俞安行, 自始至终,我想要的人……都只你一个而已……”
夜风袭过,将青梨本就微弱的嗓音吹得零散纷乱。
俞安行怔然。
不过片刻。
他很快反应过来什么, 又兀自弯唇笑了起来。
“阿梨觉得,如今这样的话, 还能哄骗我?”
他面上含着笑, 语气却是不带丝毫温度的寒凉。
就连突然的动作也是冷冰冰的, 似蕴含了许多压抑的怒气。
青梨一时吃痛, 唇色被自己咬得泛白一片。
月色笼罩在湖面上,若薄薄的一层缥缈轻纱,湖面朦胧,泛起粼粼曜目的银色波澜。
船上的动静很大,小船受了驱动,缓缓从岸边行到湖面中央,一路带起一圈又一圈不停荡漾的涟漪。
那被一把扯下的帘幕掉到水中,吸了水之后变得沉重,很快便落入水底,搅碎了一池平静的月色。
青梨看着眼前的俞安行。
她紧紧贴着他。
两人分明是最为亲密的距离,却又好似隔了千山万水一般,怎么都越不过去那层若有似无的阻隔。
她忍不住侧过头去躲闪。
但双手被那锁链紧紧地禁锢住,再如何躲避,她也依旧逃不过他身下的方寸之地。
小船在颤颤巍巍地行着,两人的动静激起一阵荡漾的水声。
夜风徐徐掀过湖面,吹皱一池的波澜。
夜间的水汽渐浓,薄薄的一层雾气聚拢起来,将这湖围成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早在青梨搬进来之前,俞安行便着手让人将围着秋水小筑的这个湖修得平整,随意站在岸上的任何一处,都能够将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
本只是将其作为平日在府上无聊时供青梨玩乐的一处场所。
如今倒是被他发现了其他更为美妙的用途。
眼下虽然已经入夜,但耐不住天上的月色澄澈若水,将四周的景致照得清晰异常。
且船上又失去了那帘幕的遮挡,若是此时从秋水小筑里头走个人出来,莫说要靠得多近,只消站在岸上遥遥望上那么一眼,很容易就能够将舱内的春景窥探得一清二楚。
青梨心有顾忌。
俞安行却显得异常兴奋。
甚至还要将她带到外头的甲板上去。
青梨自然不依。
但自己已然成了他砧板上待宰的一条滑溜溜的鱼儿。
双手被缚,抬腿踢他,被他膝盖死死压住,张嘴咬他,直咬出了血,他也浑不在意。
百般计策都用上,丝毫起不了作用。
到最后,还是被他从船舱内抱了出去。
到了外头,耳边能听到的各种响动愈发清晰起来。
草丛里窸窣的虫喃,湖中奔流不息的水声……恍若近在耳畔一般。
湖面倒映出来漫天的碎星,独一孤舟晃晃悠悠穿行其中。
汹涌的夜风吹刮而来,小船晃荡地更为厉害。
湖面上映出来的星子也跟着一时在青梨眼前放大,一时又缩小。
小船驶过的地方惊醒了湖中沉睡的几尾鱼儿。
鱼儿“噗通——”一声钻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船上的热闹。
偶有几滴水珠被鱼儿带了出来,溅在身上,温度是令人颤了又颤的凉寒。
青梨眼角含着泪,浓睫沾着湿润的水汽,月色点缀下若点点浮动的光,叫人生怜。
混沌的夜风将意识吹至迷离溃散,眼前视线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最后,青梨终究还是熬不住,昏迷了过去。
远处。
深沉的夜幕一片苍茫,层层叠叠的厚云变幻着,将明月遮去了大半,透不出来一丝一毫的清辉。
俞安行抱着人回到主院时,夜已经过去了大半。
整座秋水小筑人声阒静。
府上各处灯火一片片歇下,独留主院廊下灯火通明,墙角的疏影横斜处光亮稀疏。
时辰渐晚,明月依旧被厚云遮挡得严严实实,挂在天幕上的星子也不再闪烁,一下变得黯淡许多。
床边幔帐被放下,将烛台上跳跃的火光遮挡了大半,光线昏昏。
俞安行低眸看着身畔的人。
大掌握在那截纤长脆弱的天鹅颈上。
他不知自己喝了多少的酒,只觉酒气片刻不停地灼烧着他心肺,手指忍不住地想要发狠。
耳边似乎又想起了她说起那些话时的语气。
轻佻的、毫不在意的……
只要一用力,那些他不爱听的话,她便再也不会说出来了。
她也不会再同他置气。
只会永远安安静静地归顺于他。
手背上的青筋突兀隆起。
却到底,没有收紧。
高挺的鼻梁嵌进她颈窝,寻到那一处跳动的血管,咬了上去。
青梨丝毫未察觉他的动静,双目依旧疲惫地阖着,浅浅的呼吸声均匀,没有醒过来。
她面上的潮红未退,浑身细腻白皙的肌肤,此时落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痕。
手臂环过她腰,他手放在了她隐隐凸起的小腹上。
此时此刻,他无比热烈地渴求能够拥有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那是他和她亲密无间的证明。
也会是他和她永远切割不断的牵扯。
青梨膝盖上还留着一片在甲板上磨出来的淡粉痕迹。
大手轻轻摩挲而过,又缓缓往下,握住那一双精巧的玉足,轻搭在了自己腰上。
她人还未清醒,不再挣扎着要避开他,俞安行动作便愈发无所顾忌,往她身上贴了又贴。
低下头,他吻着她微肿的红唇,贪恋地汲取她身上那点熟悉的女儿甜香,缓缓闭眼。
只要她醒来,便会发现,他还在吻着她。
他和她之间,依旧是紧紧相连的。
她再怎么逃,也逃不开他。
窗外。
掩在皎月前的夜云慢慢散去,清透如水的月光重又柔柔泼洒至人间。
***
翌日。
秋晨清冷。
晨辉尚未破云而出,淡淡的晨雾飘浮在空中,入眼是朦胧又缥缈的一片景致,大半的东西都瞧不真切。
迎面有人走来,若非定睛仔细去瞧,都认不出来是谁。
时候虽还早着,但秋水小筑里的丫鬟和婆子们俱已热火朝天地忙活了起来。
廊下守夜用的檐灯被换下,烛泪积了满盏。
众人行走劳动,发出一阵又一阵细微的声响。
楹窗中投进来几束稀疏的曦光。
青梨迷迷糊糊睁眼,便对上俞安行近在迟尺的面容。
他的唇还贴着她。
手也紧紧地搂着她,她的腿则勾缠在他腰上。
放下来的床帷垂地,轻纱质地的尾端偶尔摇曳几下。
曦光照进来,隐有几丝穿过薄薄的帷帐,在墙上落下一道她和他紧紧纠缠着的身影。
这床帷是青梨让小鱼新换上的。
前些日子的阳光正好,她因着风寒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帐顶,一时便起了念头,到库房去细细挑选了一番。
她看中的这帷帐是茜红颜色的,上头绣着大片大片的金丝宝相花,光线照在上面,浅浅泛着一层艳丽的色泽,光影精巧。
青梨挪开与俞安行相贴的唇,要将腿从他腰上收回,足尖刚动了动,却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浑身像是被巨石碾压过一般,酸酸麻麻的。
低眼一看,雪肌上的红痕星星点点,又多又密,俱是俞安行留下来的。
昨夜,他将她圈在他怀里,从头到脚啃咬了个遍。
至了今日再瞧,才知晓他昨晚有多狠。
全身上下,竟是一块干净点的地方都找不出来。
青梨抬手,想将他停在腰上的大手推开。
只是这么一动,才发现俞安行仍旧锁着她。
细细的锁链将她双腕绑在床头,她一挣,便响起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
是极轻的声响。
却还是将俞安行给惊醒了。
本温和停在腰间的手突然便加大了力道,如铁钳般紧紧锢住青梨,教她动弹不得。
俞安行不说话。
只一双狭长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掐着她腰的力道不断收紧。
青梨被他箍得难受,身子不舒服地动了动,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异样。
过了一夜,他竟然还没有……晨间刚醒,阖该是最为困倦的时候。但经由她方才的动作,他眸子微眯,看着她,慢慢又起了精神。
庭院里枝繁叶茂,浓绿间点缀着零星的嫣红,雀鸟盘旋啁啾,生气勃勃的朝阳照耀着,一切都在慢慢复苏、长大。
越过窗棂的光线多了起来,充斥在眼前。
于初醒的青梨而言,有些刺目。
她眉心折起,努力适应室内逐渐过多的充满。
俞安行动作缓缓,抬起手来。
长指从青梨唇畔划过,强硬地撬开她紧闭的唇齿,探了进去,温柔搅弄着,让她将那些刻意压抑住的声音全都泄了出来。
伴着她的低喃,他开口,声线沉哑。
“昨夜的那些话,阿梨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快乐噢!!!
第96章 曦
【九十六】
云层破开一缕曦光。
青梨不吭声。
贝齿衔住那根在口中横行的指节。
还没来得及用力咬下去, 俞安行又开始作乱。
一下浅浅,一下深深,磨得她整个人都没了脾气。
“……你、你不是说那些俱是哄骗你的话?”
俞安行指尖仍在唇齿间慢慢挪动, 将她说出口的话搅弄成一片含混的不清。
“……既是不信, 又何必再听?”
俞安行一顿。
指节收回。
身下动作也跟着停止。
良久以后。
他声线传来。
“假的,也很好。”
两排浓睫垂拢, 遮掩住他眸中情愫。
他的睫毛又长又黑,被清晨的水汽浸染, 莫名显出几分易碎的脆弱。
同昨夜强势的他相比, 判若两人。
四目相对时, 青梨竟品出一丝孤寂的意味来。
青梨实是个爱心软的人。
对她在意的人尤甚。
之前在国公府时,俞安行几次三番病倒。
虽一开始她存了攀附的心思, 却也并非没有生出可怜之意。
只消他弱弱地咳上几声,她便舍不得拒他。
如今想来,也不知他闹的那几场病,几次是真,又有几次是假。
但是她又敏锐地感觉到,俞安行现在, 同在国公府时的那许多次, 都是不同的。
心里一软。
青梨浑身的刺便也都收了起来。
她仰面瞧他,眼睫轻眨两下,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
“……其实, 我之前给你送鸡汤,是想要借你来躲开扈玉宸的……”
“我知道。”
要说的话被俞安行轻声打断, 青梨讶然, 一双美眸里又显出几分迷惑。
“你知道?……那你怎么还会……”
俞安行未应。
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开始, 她不过是他在国公府里可有可无的消遣……
现在想起来……或许, 那便是,秦安口中所说的喜欢?
所以……才会不再满足于她对他虚假的逢迎,会恐惧她的疏远与冰冷……
像个贪婪的小丑。
总想要得到更多。
在她之前,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
他忌惮。
却又万般迷恋……
下巴传来温软的触感。
俞安行一愣。
低头看向主动贴上自己的青梨。
“……只有前面几次是……后面,我全部都是真心的……真的担心你……”
青梨的目光停在他脸上。
他半天都没什么反应。
她觉得,他应该是生气。
毕竟,她当初知晓他骗了她的时候,她也是生气的。
青梨想到昨夜的他,强调般地加了一句。
“……真的,我没有要哄骗你……”
“俞安行,从始至终,我想要的人,都只你一个。”
这一次,没有混沌的夜色,也没有迷蒙的醉意……
她热烈而诚挚地看着他。
柔柔的嗓音入耳。
一时不备,俞安行只觉自己的心被狠狠碾压了一下,软得再也撑不起来。
又仿佛是一夜春风拂过,盘旋在心底的漫天阴霾变成了烂漫的鸟语花香。
幽深的眼底徐徐绽开一缕光。
将女郎娇媚的脸蛋托起,俞安行俯首,张嘴吻上她。
津液相濡的激烈。
本停止的动作,又开始继续。
主院里一片寂静。有风吹过,簌簌摇动枝头繁盛的绿叶,不时有几片微黄枯叶打着旋落地。
才是晨间时候,草叶边缘上沾着的大颗露水还未干透,日光照下来,粼粼的光泽耀眼。
室内。
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紧要关头,青梨眸光迷离。
涎水沾湿嘴角,被俞安行慢慢吮了个干净。
秋风未停。
风一吹,草叶上的晨露便滚了下去,悄无声息地流入青石板砖的缝隙中,将那方小小的青苔洗的愈发碧绿。
青梨被欺得无力。
额上鬓发湿透,脸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暧昧。
她软软地靠在俞安行身上,抬眸觑他一眼,想到自己依旧被缚住的双腕。
“俞安行……”
话一说出,觉得不对,又立马改口:“夫君——”
青梨拉长音调,朝俞安行晃了晃自己被绑住的双手。
“夫君……我手磨得好疼,帮我解开,好不好?”
被摆弄了一通,青梨力竭,嗓音本就比往日柔上许多,如今又刻意压低,娇媚异常,软绵绵的轻唤,我见犹怜,直让人半边身子都酥了。
昨夜里,跪在甲板上时,青梨也是这般含泪回头瞧着俞安行,和他哭疼。
虽当时没有多大用处,自己还很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但好歹,他动作还是缓了些。
眼下,青梨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更好的法子,只能故技重施。
俞安行似笑非笑睇她一眼,叼住她耳垂上的那点嫩肉。
“我若是解开了,阿梨给我什么好处?”
青梨眨了眨眼,脑瓜子一转,腿很快缠上他,蹭了蹭。
“下一次,我出力伺候夫君,好不好?”
她动作大胆,俞安行一时未察,火气重被撩起,被他极力压了下去。
昨夜她才昏了过去。
这些事,到底还是要有些节制才行。
她不像他。
他怕弄坏她。
青梨自然察觉到他的变化。
耳边听到他呼吸变重,担心他再来,刚要往后稍稍拉开同他的距离,被他微微眯起的长眸一盯,还是讪讪停了下来,不敢再继续动作。
好在俞安行没有再做什么。
只是变大了一些。烫得她有些不舒服。
呼吸平复。
俞安行提过青梨的双腕。
指尖顺着那链子的花纹游走。
眼神似不经意般,往下瞥了她一眼。
青梨倚在他胸膛里。
白玉般的脖颈线条秀丽。
看着倒是乖顺。
他默然弯唇。
青梨自然知道俞安行在看着自己。
但她只当没察觉。
直到他开始解开那条锁链。
她不敢抬头。
眼睫颤着,余光却偷偷往上瞟,停在他手上。
俞安行的动作很快。
青梨还没看出个所以然,锁链上的暗扣被他调出。
“嗒——”
链子被取下,横亘在手腕上的两圈红痕便显了出来。
青梨并不怎么在意。
左右她身上的痕迹已经够多了,也不缺这一处。
只是双手被缚了一天一夜,难免有些酸痛。
刚要揉上一揉,手腕又被俞安行握住。
他带着她的手,缓缓牵引着,轻覆上了她的小腹,往下轻柔按抚。
青梨先是不解。待隐约感受到了他的形状,脸色登时通红一片。
刚要将手挪开,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小鱼隐约的问询声响起。
“……少夫人,您起来了吗?”
青梨昨夜跟着元阑出了门。
小鱼不知他二人去了何处,心里担心。
抓着元阑问了半日,他也不肯说。她便只能守在院门外等着。
却怎么也不见青梨回来。
到后来,小鱼实是没精神再继续等下去,竟在不知不觉中昏睡了过去。
还是元阑将她给扛走了。
一大早的,小鱼忙完了手上的活,又到了门外候着。
但也不敢走得太近,只远远地站在檐廊的另一端。
等了许久,终于是听见了屋子里头传出来的动静。
只片刻过后,那声音便消失了。
院子里又是一片死寂。
小鱼心里打鼓。
担心是自家姑娘出了事。
想了又想,还是上前,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不想真听见了青梨的声儿。
青梨掌心发着烫。
她轻咳一声,忽略掉俞安行灼灼的目光,看向门外。
“……我还要再睡一会儿,你先……”
剩下的话,青梨没能说出来。
她惊愕收回视线,对上俞安行隐隐含笑的眉眼。
他带着她往下,缓缓抚上了相接之处。
小鱼只听到了青梨说的半句话。
心里奇怪。
但已确认了青梨无碍,她好歹可以放下心来。
想是昨夜累着了自家姑娘,忙转身到厨房去张罗早膳。
外头没再响起小鱼的动静。
青梨绷紧的弦松下来,耳边突闻俞安行一声呵笑。
“阿梨紧张什么?”
“……还、还不都是因为你……”
青梨挣扎着将手收回来,掌心湿漉的陌生触感让她一时有些无措。
语无伦次之下,她推了推俞安行。
“你能不能……先出去……”
往日也没见他一直这么堵着的……
俞安行一把攥住她手,细细把玩她指尖。
“还不到时候。”
时辰愈晚,祥和的朝霞退去,日光开始变得刺目。
青梨百无聊赖地揪着俞安行的发梢,在第十次发问“可以了吗”之后,他终于随手捞起放在帐外的外衫,披衣起身。
青梨也跟着他要起来,又被他按了回去。
“莫乱动。”
不仅如此,他还拿过美人榻上的软枕放在她腰际,让她垫着。
青梨仰躺着,只觉这样格外不舒服,皱眉看他。
“你干吗?”
俞安行一脸认真。
“听说,这样更易于受孕。”
“怀孕?”
青梨闻言,倒是一怔。
算起来,她同俞安行成亲到现在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她刚接手秋水小筑的事没多久,倒是从没有考虑过孩子的问题。
且看俞安行的模样,也不像是个喜欢小孩子的模样……
不过凭他每天办那事的热忱和时长,怀孕也不过迟早的事……
“怎么,阿梨不想给我生孩子?”
双手撑在青梨两侧,俞安行俯下身来,眸光专注又危险。
“谁说我不想的……”
青梨下意识反驳,看到俞安行嘴角渐渐攀升的笑意,又别扭地别过脸去。
“反正……我没有这么说过……”
微风徐徐吹过,撩起青梨鬓边一缕碎发,被俞安行攥在手中。
“那便乖乖的别动,待会儿我让厨房备你爱吃的荷花酥。”
“我要吃你做的。”
俞安行挑眉。
“不是说不好吃?”
青梨故意瞪他:“不好吃我也想吃。”
俞安行俯身亲了亲她嘴角。
“那我换好衣服就去做。”
垂地的帷帐被掀起束好,明朗的光线照进来。
青梨舒服地眯了眯眼,又感觉隐隐有什么流了出来。
一天一夜。他留下来的,委实有点太多了……抬手捂了捂有些发烫的脸,青梨偷偷抬睫,视线往不远处的俞安行身上看去。
他正仔细理着方才随意披上的衣衫。
外头曦光渐至浓烈,落在他肩上,光影璀璨,勾勒出他宽阔的背影。
实话实说,俞安行不仅那张面皮长得好,身材在男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伏在她身上时,脊背的肌肉线条微微鼓起,力道强劲得就像是一头永远也不知疲倦的、凶悍的狼。
轻咳一声,青梨将飘远的思绪扯回,目光划过俞安行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身……
再往下,便是……
青梨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往下看,却偏偏忍不住。
说来,虽与他有了那么多次,但她还没好好瞧过他……
正待眯起眼仔细瞧,冷不丁俞安行突然转过身来,同她四目相对。
从背后看,他衣服好似已然穿戴齐整。
转过来,才发现前面根本没系上。
只消一眼,青梨便瞥见了那不凡的……登时脑袋哄一声,忙红着脸皮闭上了眼。
俞安行竟还笑出了声。
“阿梨想看我,直说便是。”
“若是阿梨看得不清楚,我还可再走近些。”
“别、你、你别过来……”
青梨将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努力忽略掉他投过来的那抹炽热视线。
……她才不想看他呢。
青天白日的,他也不害臊……
青梨拧着眉头。
目光看着帐顶上那几朵锦簇的宝相花,却又忍不住一直回忆自己方才看到的那东西……
原来……俞安行身上,也还是有长得丑的地方的……
***
秋高气爽。
今日京都的天色不错,日光晴好,照在人的身上慵懒舒适。
鸟雀不知藏在了哪一片树叶底下,啁啾声不停。
少公子和少夫人和好了,秋水小筑里的下人都知道。
且不仅是和好了,比起之前,感情还愈发深厚了。
两人几乎是寸步不离。
无论少公子去哪儿,少夫人都亦步亦趋地跟着。
几个小丫鬟在拿着剪子修剪花枝,不时小声说几句自家主子的闲话。
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一回头,便瞥见了从旁路过的俞安行和青梨二人。
两人衣角贴着衣角,宽袖下的手紧紧牵着。
日光倾洒在二人身上,就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格外相配。
话里正说着的人就出现在眼前,小丫鬟们互相对视一眼,忙安静下来,低头行礼。
看着两人走远了,目光却还没移开,连花枝也不剪了,兀自娇羞地捧着脸,语气艳羡。
“咱们少公子和少夫人,感情可真好。”
“是啊是啊……你看,就这么一点路,两人都要手牵着手走……”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传来,青梨听了,嘴角抽了抽。
她抬起手。
右手手腕上赫然还绑着那根细细的金锁链。
至于另一端,则绑在了俞安行左手的手腕上……
他用那锁链,将自己与他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她倒是想解开,但是昨晚跨坐在他腰上摸索了半夜,她都没找出来那暗扣到底在哪……
什么手牵着手感情深厚琴瑟和鸣,她那都是被他给硬逼的……
这么一看,她倒是有些后悔同他把话给说开了。
往日俞安行还会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地收敛几分,如今却是无所顾忌。
三天两头的用链子锁住她也就罢了,还厚着脸皮恬不知耻地硬将她拉到书房,明面上是要教她习字,私底下却……
……还硬逼着她要唤他师长……
脑子里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青梨没注意到俞安行的脚步慢了下来。
一把托臀将人抱起,他直接便带着她进了书房。
隔墙花影动。
庭院的枝叶横生,从窗棂处斜斜探进来一支,在案面落下一束小小阴影。
俞安行端坐案前。
青梨则依旧同往日般坐在他腿上,看他手指抚过笔尖上细腻的狼毫,那些烫人的回忆被勾起,浑身都跟着泛起了丝丝痒意……
好在……俞安行今日没有再弄那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
他左手紧紧牵着他,空出来的右手整理过他曾给她念过的书册,再妥帖地一一装进旁边的匣子里。
看起来不像是在简单的收拾。
倒像是在打点行装。
青梨抬眼看他,眸光探询。
“你要走?”
俞安行看她微怔的瞳孔,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她发顶,将人按向怀中。
“不是我,是我们。三日后,你同我一道去姑苏。”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哇
【九十七】
“去姑苏做什么?”
青梨窝在俞安行腿上, 仰头去瞧他。
和煦的日光打在他侧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昳丽与清隽,让她舍不得移开眼。
俞安行这一趟姑苏之行, 确实有许多东西要处理。
在姑苏海域沉寂了许久的倭贼近来频频有了动作。
而恰巧, 天机阁的人又在姑苏发现了消失已久的李晏的踪迹……
将手中书册放好,凛冽寒芒从俞安行面上一闪而过。
当然, 除了这两件琐事,更为重要的是……
“外祖父写信过来了, 他老人家想见你。”
星星点点的笑意浮现俞安行眼底。
“来去的路上怕你无聊, 带上几本书册, 可作消遣。”
指尖慢条斯理地理着手上的几册书,他轻声询问怀里的人。
“阿梨可还有其他想看的书?”
目光划过小匣子上装的满满的书卷, 青梨摇头。
“这些已经够了。”
之所以要读那些书,她也不过是想知道他平日里都在看些什么,若是要说有多大的兴趣,其实并不然。
就匣子里的那几本,已然足够她拿来打发时间了。
俞安行却恍若未听见她的话,径直将她抱到了层层林立的书架前。
青梨不解地看他动作。
待再反应过来时, 她整个身体都已悬在半空中, 脊背抵上书架。
俞安行两臂将她圈在其中。
耳边响起布料坠地的轻轻声响。
那朵小小的蔷薇花在地板上悠悠绽开。
青梨水灵灵的眸子微微睁大一瞬。
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忍不住将心弦绷得紧紧的。
她只觉自己好似变成了软软的一个面团,任由着俞安行来揉圆搓扁。
翦翦金风徐徐掠过窗棂,直吹得那支探到案前枝叶簌簌前后摇摆, 在案下落下一道斑驳的光和影。许久。裙摆微动。
俞安行倒还记着自己是来挑书的。修长的指节分明,摸索着抽出了被青梨压在身下的那本书册。
弯起唇角, 他微微一笑。
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原来阿梨喜欢这一本……”
青梨看向他执在手中的书册, 忍着羞怯, 没有发出声音。
书页上的痕迹深深, 墨迹被淡淡晕染开来,带着婉约的美……
她原以为俞安行今日会安分些的……
却不想……到底还是她低估了他……他这人,惯是会作弄她的……
风从窗棂处斜斜地吹拂进来,惊扰了在光线中旋转舞动着的那一缕细细灰尘。
害怕掉下去,青梨指尖紧紧揪住俞安行胸前的衣衫。
抬起头时,她看到了他浓密的长睫。
在阳光下好像振翅欲飞的蝶。
是摄人心魄的美。
架上书册浸润出悠悠的墨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缠绕……
双手抱住他腰,青梨将泛着微微潮红的脸庞埋进俞安行胸膛中,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亵渎圣人书……
***
三日后。
一切收拾妥当,便应要动身往姑苏去了。
晴了许久的天却突然变了脸,在启程这一日飘起了小雨。
厚厚的云层堆叠着,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
连成细细线条的雨丝迅疾坠下,打在伞面上的声响淋漓。
整座京都城都笼罩在朦胧的水雾当中。
微风沾染水汽,吹到人身上时带了冰凉的秋意。
饶是如此,码头仍旧是人头攒动的热闹与喧哗。
各式各样的油纸伞在人群中穿梭往来,远远望着,好像是开在萧瑟雨天里的灿烂花儿,一朵接着一朵,自成了一处亮眼的景致。
大船停靠在渡口。
远远望过去,恍若是擎天的庞然大物一般。
船头船尾高高朝天昂起,正面的虎头浮雕巨大,船舷上还绘着鲜妍夺目的彩绘,上上下下足有四层。
元阑带着人在船前森严守着。
见到伞下俞安行同青梨的身影靠近,方迎了过去。
船上木梯放了下来。
青梨知晓众人都在等着自己,想要加快脚上步子。
但每走上一步,布料摩擦胸前,都会带起一股难言的肿胀之感,让她万分难熬。
更遑论是腿上和腰上那点细细麻麻的酸疼……
偏又不敢让人看出丝毫的端倪,只能故作如常地走着,偶尔挤出一个笑来作掩饰。
罪魁祸首俞安行倒是笑得很开心。
缓下步伐,大手扶在她腰上,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
只恨不得能黏在她身上似的……
明明知晓今日要赶路,昨夜他还非要那样,将她双眼用布条蒙上……
昨夜的记忆纷纷扰扰缠上脑海,青梨脸庞发热,兀自剜了俞安行一眼,一把推开他,抬手轻搭上小鱼的臂弯,一步一步顺着木梯往上行去。
手心刹那间空虚下来。
长指摩挲着,似乎还能感受到留在上头的柔软体温。
俞安行眯眸看着行在自己前面的背影,眉心轻挑,颇有些不甘心地紧紧跟上前去。
临水的地方总比别处的风要更大一些,青梨才刚到甲板上,裙角便被风吹地猎猎作响,耳畔的碎发也被扬起,柔柔地擦过脸畔。
抬目眺去,雨丝打到水面上,溅起一圈又一圈细碎的涟漪。
远处水天一线,平静之下藏着浩瀚的波澜。
俞安行从身后走过,青梨没太注意。
风吹得他和她的衣角追逐相贴。
他掩在宽袖下的手微动,缠上了女郎随风摇曳的腰带,轻轻一扯。
腰上一重,青梨一时不察,身形往后踉跄,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俞安行怀中。
大掌稳稳圈住她腰,手中的空虚重新得到填满,俞安行的眉心这才重新舒展开来。
他将人禁锢在怀中,面上含笑。
“夫人小心些。”
细心体贴的嘱托语调温和,正好让船上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由京都走水路到姑苏,最快也要用上半个月的时间。若是再迟一些,费上个一两月也是有的。
眼下雨水充沛,难免也拖累一下行程。
为作充足准备,船上带着的人也不少,婢女、小厮、厨子……一干伺候的人等应有尽有。
除此之外,秦尚仪和秦安也都跟着这船一道回姑苏去。
眼下一行人俱已登了船,目光却都若有似无地往青梨和俞安行身上瞟去。
还有隐隐的交谈声传了出来。
“……你看,我就说吧,少公子对少夫人可不是一般的体贴……”
在秋水小筑里,俞安行也总是爱对自己搂搂抱抱的。
对他这般行径,青梨早已是见怪不怪。
可如今到底不是在秋水小筑里。
除了府上的人,渡口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络绎不绝,她一时不太习惯这么多的目光打量,双手抵上俞安行的胸膛,小着声同他商量:“你先放我下来……”
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人,俞安行又怎么轻易放开。
他咬上她耳垂。
“莫乱动。”
与此同时,停在青梨臀上的大掌跟着轻掐了掐那团白嫩的软肉。
似是安抚,又似是不听话的惩罚……
这是一个暗示性意味极强的动作。
往日只有在床榻间,他才会对她这般……
单这一下,青梨便不敢再动了。
唇角抿着,红着脸狠狠瞪他。
船上行李很快一一装点好,元阑指挥着人抛锚。
大船浩浩往南而行,白色的船帆迎风涌动着。
青梨同俞安行的房间安置在了船舱的第四层。
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上行去,俞安行一路将人抱到了房中。
小鱼跟在二人身后,眼疾手快地打起了掩在门口的帘子。
青梨探头去瞧,里头摆放的各式家具雅致,和陆上驿站的卧房并没什么不同。
且已有专人事先将房间都细致打理过了一遍,屋内不见半点零星的灰尘,也闻不到任何令人烦闷的潮湿霉味。
俞安行将青梨放了下来,俯身亲她眉眼。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刚登船,还有许多事情需得他去亲自察看一番。
青梨看他离开了,方在桌旁坐下。
一路上,船虽行得稳当,但隐隐的水流声钻进耳畔,仍让人觉得是在腾云驾雾一般,脚踩不到实地上。
大船离得越来越远,透过大开的窗牖,岸上来来往往的人渐渐缩成了一个又一个浓黑的小点,直到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人与景,青梨只觉脑袋开始晕了起来。
她是会晕船的。
当时同娘亲一道从姑苏到京都时,她在船上吐了一两次,倒是让娘亲自责了一路。
没成想多年过去了,这个毛病依旧未变。
风从窗外前仆后继涌了进来,带着满满潮湿的咸腥。
青梨被这气味一激,愈觉难受。
忙让小鱼将那窗给关了,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缝。
小鱼回头瞥见了青梨发白的面色,被吓了一跳,只怕那大风将自家姑娘吹出来个好歹,急急将人给拉到一旁的小榻上歇着。
又从随身打点的行装中拿出了一条薄毯,让青梨好好盖上。
“秦神医也在船上,奴婢这便让他过来替您诊个脉。”
青梨把人叫住,说不用这般小题大做。
“只是刚上船,有些不太适应罢了,不必让他老人家亲自走这一趟。快到午饭时候了,我没甚胃口,你去替我瞧一瞧,叫备些清淡的菜来。”
小鱼一迭声应了,方出门去。
将人给打发走了,屋里安静下来。
青梨抚着额头,努力想打起精神。
只眼下门窗都被关上了,屋子里头的空气不流通,又变得有些沉闷起来。
门帘上缀着的流苏在青梨眼前晃荡着,逐渐变成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虚影。
那厢,俞安行从小鱼口中得知青梨不甚舒服的消息,赶过来时便看到小榻上的人迷迷糊糊昏睡了过去。
手支在额头上,脑袋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掉,像小鸡啄米似的。
他上前,轻手轻脚地将人揽入怀中。
耳边水声淙淙。
青梨梦见了娘亲。
娘亲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绾着发,鬓间插着才刚采的晨花,含着笑看她。
自娘亲去后,青梨已许久未曾梦见过她。
一声“阿娘”唤出口,眼眶早已泛红一片。
娘亲看她这副模样,点了点她鼻子,温柔地将人拢在怀里,又笑了起来。
“我们阿梨长大了,找到了可心的郎君照顾,怎么还是这么爱哭鼻子……”
青梨贪恋地汲取娘亲身上熟悉的温度,又忍不住哽咽。
“阿娘……”
怀里的人睡得很不安分。
嘴里嘟囔个不停。
甚至还哭出了声。
俞安行皱眉看着胸前被泪水洇湿的布料,正待低下头去察看青梨的情况,冷不防她人已醒了过来。
红着眼眶吸着鼻子,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还没问她做了什么梦哭成这样,就见她抽抽噎噎地,鼻尖蹭着他胸膛,细细闻他身上的味道,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
而后,“哇”一声便干呕了出来。
第98章 途
【九十八】
大船在水面悠然航行, 窗外湖光山色匆匆从眼前掠过,只留下一个毫无印象的粗糙剪影。
青梨觉得胃里翻滚,捂着嘴干呕了好几次, 却是什么也没吐出来, 脸倒是白得不成个样子。
俞安行将人揽在怀里,细细地替她顺着背, 薄唇早已抿成了一条冰冷的线。
怀里的人似一朵离了土的花儿,恹恹地低着头, 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不像是在坐船, 倒好像是来渡什么劫难似的。
青梨没了力气, 指尖软软地攥住他衣角,挤出一个笑来让他放心。
“……我没事, 就是有点晕船……”
船才行了不过几里,如今虽下着小雨,但一路上皆是风平浪静,哪里会晕得让人想吐呢?
俞安行眉目肃着。
下一瞬,他脑中忽然蹦出来一个隐隐的猜想。
眉心一跳,他捏着青梨的手, 看了一眼门边匆匆赶过来的元阑:“秦伯呢?”
“属下已经着人去请了。”
正说着, 外头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嘈杂脚步声。
见了秦安,俞安行忙起身。
利落地将药箱解下,秦安两指搭上青梨腕间, 细细地听脉。
俞安行站在身后看着,目光落在青梨那张变得苍白的脸上, 心底没来由的一阵惶恐。
在此之前, 他总念着她能给他生个孩子。
如今这念想说不定突然就要成真了, 他却开始慌乱起来。
母亲孕育孩子的痛苦, 他并非没有听旁人说过。
若是严重一些,甚至还有因此而丢了性命的……
只是之前无所谓,他也就没放在心上。
如今有了青梨,一切细细思量起来,才开始害怕。
她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人,他一臂便可抱起她,若是她腹中果真开始孕育一个胎儿……
不知不觉中,俞安行掌心已生出了满满的一层冷汗。
那厢,秦安诊脉完毕,捋着小短须开始提笔写药方。
“……按理说,这船才刚开没多久,也不至于现下便开始晕船,只是因着气血不足,心亏脾虚才加剧了这症状,用些补身子的药,慢慢就能起效用。若是用药的效果太慢,期间好好按压一下穴位,能更好受一些。”
一番话隐隐飘进俞安行耳中,让他一直紧紧攥着的手心默然松开。
还好……不是……
他放下心来。
竟恍若是劫后重生般松了一口气,拿着药方吩咐元阑让人去抓药。
为备不时之需,船上也带着一应必须的药品,对症的补药并不难找。
接过药方,元阑不敢耽误,急忙离开。
秦安收拾好药箱,让青梨先好好在床上静躺着,又一把拉过俞安行。
“你过来,我教你如何按压穴位。”
担心吵到青梨,两人将门关上,刻意压低了音量。
秦安站在俞安行身前,抬手按压他肋骨,教他如何才能寻到正确的穴位,又该如何施加合适的力道。
不想等了半晌,都没听到俞安行的回声。
正待要斥他是不是走神了,便见他枯着眉头开口:“秦伯……要如何才能,慢一些怀上孩子?”
青梨在榻上躺得不舒服,最后还是辗转挪到了里头的床上。
她脑袋昏昏的,喝了药之后便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
到再醒过来时,已是下午时候了,天际只剩下最后一抹曜目的余晖装点着。
纷纷扰扰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下,房间窗户虚虚开了一扇,刚好能让外头的风勉强吹进来,屋内空气不至于太过于浑浊。
天色渐暗,青梨拥着被子起身,看到了远处岸上依稀亮起的点点火光。
行了一日的船终于抛锚停了下来,青梨不知眼下到了哪里,但估摸应是已离开了京都。
船上的人终于得了空暇好好休整,一时间七七八八的交谈声响个不停。
穿过层层厚实的船板,隐约传到青梨耳中。
她甚至还闻到了几缕窜到鼻尖的饭香味。
她知道,船上是另备了厨房的,这样一来,路上不用老是在半道停下,船上的人一日三餐也能吃上热乎的饭食。
当年她和娘亲一路辗转北上时,倒是没有这般好的条件。
坐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小船,一个船舱里挤满了人,饿了也只能吃点随身携带的干粮。
只当时身边有娘亲在,即便晕船晕得很难受,却并不觉得有多捱……
许是身子垮着,人便格外多愁善感。又或许,是今早梦到了娘亲的缘故……
所有的回忆都铺天盖地涌现在青梨脑海中,一时让她万分眷念起了从前。
正呆呆地看着窗外愣神,小鱼送来备好的小粥。
睡了一整日,青梨粒米未进,倒是将一碗粥都囫囵吞喝了个精光。
再服了一碗药,至了夜间,躺在床榻上,心口那儿却依旧不上不下地堵着一口闷气。
青梨翻来覆去了许久,也没能睡着。
朦朦胧胧间,只觉胸口一凉。
心里大骇,忙捉住那只作乱的大手。一睁眼,恰好同俞安行来了个四目相对。
他应是才刚沐浴完,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中衣。
胸膛处的肌肉纹理清晰可见,蜿蜒向下……
青梨目光下垂,隐约瞧见那黑黢黢的一团庞然,不容小觑。
蛰伏时候便已如此……她开始有些难以想象平日里自己是如何被他欺负的……
不合时宜的画面闯进脑海,青梨脸颊顿时嫣红一片,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俞安行向来是个有条理的,平日里哪会有这么衣衫不整的模样?
分明就是故意的……
僵硬地移开视线,青梨推了推他。
“……我不太舒服……今晚你别乱来……”
看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俞安行不由失笑。
他本是不想做什么的,如今倒是起了些逗弄她的心思。
从后背紧紧地贴上她,低着声,他极有耐心地诱哄着:“……就一回,好不好?”
青梨不理他。
但数次下来,他对她已了若指掌,专门挑她耳垂和脖颈上那几块特别的软肉呵气,没几下,她身子便软了下来。
“……那……你得要轻一些……”
又是这般轻易就松了口,青梨转过脸去,不去看他。
好像这样就能将那点羞赧与紧张藏住。
自然,她也没瞧见俞安行面上那一晃而过的促狭笑意。
她衣领早前已被他解开了,小衣那点的布料轻薄,恍若毫无阻隔一般。
掌心触到,让人轻易忽略不得。
喉结微动,俞安行努力凝神,费了大力气,顾念她身体,到底还是将那点旖旎的念头打消了。
指尖移开,他遵照着秦安所言,顺着她肋骨缓缓往下,一寸一寸仔细摸索着,寻到了那穴位的正确位置后,便不再动弹。
青梨等了半日,也没等到他其他的动作。
一抬眼,正看见他冲着自己笑,便知自己遭了他戏弄……偏她还开口应了他……
羞恼并生,脸颊上的那抹红登时便顺着解开的衣领径直往里蔓延……
她踢开他横在她腰上的腿,语气里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你别碰我……”
俞安行笑出了声,将气呼呼的人搂在怀里。
“好了,是我错了,下次不逗你了。”
一边说着,停在穴位上的指尖一边轻轻打着旋替她按压,力道适中,很是舒适。
“可好受些了?”
青梨哼哼唧唧地不应声。
但秦安出的这按摩穴道的法子也确实好用。
待俞安行这么绕着圈地按上了几个回合,胸口那团郁积的闷气竟消散了,再没了那种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的干呕感,整个人一下便舒畅起来。
俞安行看她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知晓她大抵是好受了些,方停了下来,循着之前的路径收回手。
只是这一次,却不像先前那么安分了。
青梨感觉到越靠越近的他,本以为今夜无论如何都避不过了,不想他却很快拉开了同自己的距离,开口的声音低哑。
“……阿梨,我借一下你的衣服……好不好?”
那带着她体温的布料被解下。
落到他手中。
夜间,船舱渐渐安静下来。
那点布料摩擦的声响细微,到底还是全都入了青梨的耳,让她禁不住地头皮发麻。
微风拂过水面,带起一阵又一阵的水浪。
拍打在船舷之上,带起的声响茫茫,似一首在这幽沉夜幕中徐徐奏响的动听乐曲。
俞安行埋首在青梨脖颈,细细去嗅那隐秘的甜香。
房内的烛火跃动着。
因今夜是在水面上渡过,那火光被水汽浸染,也变成朦朦胧胧的一片。
至最后。
青梨指尖拎起自己被弄脏的小衣,颇有些郁闷地瞧他一眼。
俞安行吻上她唇。
“下次我用帕子……”
“你想得美……”
青梨唇畔被他衔着,仍不忘呜呜咽咽地反对。
她就说她的帕子怎么近来老是不见……
两人这样你来我往的一闹,很快就到了后半夜。
外头又稀稀疏疏地落起了小雨,空气中翻涌的潮气愈发浓重,岸边的草虫都钻了出来,此起彼伏地吟叫着。
环臂收拢,俞安行将人紧紧圈在怀里,还没忘记今早的事情。
“那时候,为何会哭?可是做了什么噩梦?”
青梨双手勾着他脖颈,眼皮半垂着,已是半梦半醒的状态了。没成想他还记着这事,含糊着声应他:“没事……就是梦到娘亲了……”
她如常地说着话,语气听不出来什么。
当时却分明那般伤心,在睡梦中就哭出了声。
醒过来时,眼眶里水雾朦胧,眼尾晕开一片的嫣红……
俞安行低下头,嘴唇贴在青梨眼角。
一遍又一遍,温柔地亲吻她的眉眼。
“到了姑苏后,我同你一道去看阿娘。”
青梨想笑他。
阿娘还没认他呢,他改口倒是改得挺快的。
只唇瓣翕动间,却突然生了满嘴的涩然。
阿娘……我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
青梨闭上眼,将那点突然蔓延的情绪压回,把头埋在俞安行颈间,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远处。
星和月高垂天幕之上。
聒噪的虫喃沉寂下来。
长久的归途,是一片祥和的安宁。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醉
【九十九】
行行复行行。
一转眼, 大半个月已过去了。
喝了秦安开的几服药,再由着俞安行每晚给自己按摩穴道,青梨刚登船时的不适消散, 每日坐在窗前看着沿途各异的景致, 也开始慢慢咂摸出了这一趟行程的乐趣。
大船行到了扬州时,恰好遇上了中秋月圆夜。
船在渡口停下, 俞安行领着青梨下了船。
此时已值夜深。
圆盘似的明月高悬在天幕之上,月华澄澈, 悠悠从天际倾洒而下, 整个河面泛起粼粼的微光。
朵朵暖黄色的花灯载着美好祝愿, 自岸边向河中缓缓徜徉而去。
街道两旁人头攒动,三三两两的行人言笑晏晏地相携而过。
软软糯糯的江南小调不知从哪座画舫中传来, 音调缠绵蜿蜒,让夜里枯燥的秋风也变得多情起来。
青梨在船上浮浮沉沉地飘了那么多日,眼下双脚终于重新踩到了厚实的土地上,显得异常兴奋。
一路上,街道上的小贩大多都已收摊,但许是真在船上闷得久了, 又许是在国公府里拘了多年, 难得有这般出来畅玩的时机,青梨依旧逛得不亦乐乎。
回过身去,看到缓步跟在身后的俞安行。
青梨冲他一笑, 举起手中被自己咬了一口的糖人,轻声询问:“你要不要尝一尝?”
街边花灯缭绕, 光亮堆叠, 缓缓流淌进她清透的眸中。
流光溢彩。
很是好看。
俞安行停在她身前。
没有伸手接过糖人。
而是捉住她的手。
俯身下去。
轻轻含住了被她咬过的地方。
慢条斯理地舔舐。
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眸光炽热。
倒好像不是在吃糖……
而是在吃她似的……
青梨被他盯得不自在。
要收回手。
不想手腕才刚动, 他便循着她指尖而来, 留下轻轻的一个吻。
蜻蜓点水般的温柔,不含色/欲。
当然……如果离开时他没有伸出舌尖舔一下的话。
他的动作出其不意。
些微的潮意落在指上,青梨手腕僵硬片刻。
很快将手缩藏在身后,佯怒瞪他一眼。
指尖湿润的触感转瞬即逝。
然那点突然的悸动却无限蔓延着,直直传到了心底,蓬勃地跳跃着。
“砰砰砰——”
天上猛地绽开一朵烟花。
等了一夜的烟花终于开始点燃,人群熙攘起来。
众人纷纷挤向河边,寻找最佳的观看位置。
青梨一时不察,被推搡得东倒西歪,攥着的糖人也跟着离了手。
大掌抚上腰间,将她拉入怀中。
糖人被重新塞回空落的掌心。
青梨抬头。
头顶的焰火亮了又灭。
俞安行站在光影中,眉峰高挺,眼窝深邃。
两人对视着。
他突然俯下身来。
慢慢地贴近。
唇即将碰上她。
耳畔的声响嘈杂。
在这么多人面前……同他……
青梨抬手,在最后一刻抵住他胸膛。
她匆匆别过脸:“我也想去看看烟花……”
俞安行并不觉得烟花有多好看。
可怀里的人似乎对那昙花一现的漂亮东西特别感兴趣。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应她,她便已推开他的手,转身挤进了人群中。
俞安行跟上前去。
夜幕中的烟火一朵朵亮起。
照亮青梨妩丽的面庞。
他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静静地看着她。
不止是他。
其他人也在看着她。
准确一点来说,是其他的男人。
眼里的仰慕与惊艳毫不遮掩。
又是一朵烟花炸开。
刺眼得很。
俞安行眯眸。
一个年轻的男子努力穿过人群挤去她面前。
俞安行大步走上前,攥住她手腕。
第一轮的烟花放完。
桥边的人群渐渐散去。
二人跟在人流中。
在桥的另一端,有一棵十人方能合抱的合欢树。
无论什么节庆,当地人都喜欢来树下祈愿求福。
如今已不再是花团锦簇的春日时节,树上的枝叶微微枯黄,但并不显得单调。
一条条祈愿用的红绸密密麻麻地挂在枝丫间,入目是一片热烈的红。
所有的人都蜂拥过去看烟花,本热闹的合欢树下阒静下来,让它成了此时此刻最好的遮蔽之处。
青梨跟着俞安行的步子。
“怎么了?”
他没出声。
握住她细腰,推着她,将人抵在了那棵合欢树上。
树上的红绸高高低低地飘扬着。
回答她的,是他微凉的薄唇。
俞安行的亲吻一次比一次更为熟练。
只是今夜,他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时,莽撞地撬开她唇齿,急切地裹挟。
大掌捧住她后颈,甜津相濡,青梨被呛得红了脸……
在树的那一边。
新一轮的焰火徐徐绽放,人群重新聚起来。
是一片嘈杂的热闹。
而在树的这一边……
葳蕤的枝叶挡下一片昏暗的隐秘天地。
最后的焰火徐徐绽放。
彻夜的欢庆到了尾声。
人群离去。
行人归家的脚步匆匆。
没人看到在粗大树干后缠绕的身影。
整座喧闹的扬州城一下沉寂。
青梨唇边染上一层晶亮的水泽。
领口也乱得不成样子。
俞安行低眸,细细替她整理。
即便是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他动作依旧是不见一丝慌乱的从容与优雅……
青梨别过眼,一低头,看到雪颈上他留下的那个齿痕。
“……下次,不要在外面……”
“怎么,阿梨不喜欢?”
俞安行捧起她脸,同她对视。
青梨纤睫颤着,脸上带着薄红,那个违心的“不”字在心底盘旋,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开始……嘈杂的人声让她心口一直紧张跳着……可到后来,又多了几丝她说不清的新奇滋味……
于她而言,这样……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
俞安行指腹轻轻抚着她脸颊。
“阿梨,我们已经成亲了。做这些,并没有什么。”
他柔声说着,眼睫垂着,看向那截细腻的天鹅颈。
上面清晰留下他的痕迹。
指尖往下,他不轻不重地顺着那抹红痕揉搓着。
脑海中又不受控制地记起那些觊觎她的、肮脏至极的眼神。
他真想让她一辈子不出来。
就呆在他为她准备的府院中……只有他能看着她。
可若是那样做,她会不开心。
还会同他闹脾气。
在她身上留下他的痕迹,他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附到她耳畔,他薄唇缓缓蹭着她。
“这是夫妻情趣。其他的夫妻,也会这样。”
停顿稍许,他再添一句。
“甚至,不止这样。”
“……真的?”
青梨有些狐疑地瞟他一眼。
夜色下,他一双长眸精致。
好看得像一个诱人深入的陷阱。
一不留神,青梨陷入其中。
没有再多说什么。
今夜,两人并没有再回到船上。
俞安行知晓青梨在船上不好受,左右大船也要靠岸休整,他打算带着人在扬州过上一夜。
但让驿站的人知道他过来了,难免又要同当地的官员打上一番交道,他觉得麻烦,让元阑另定其他的客栈。
元阑带着人,出了高价,很快便找到了合适的客栈。
为防其他不识趣的人扰了自家主子,元阑皱着眉头思索了几番。
最终,却不是简单地订了房间,而是将整座客栈都给包了下来。
小鱼提前进了青梨二人要住的房间,将里头一一打扫干净,被子和床褥也都一并换上新的。
知晓今夜来了出手阔绰的贵客,小二老早就站门口候着了。
青梨同俞安行刚进门,小二便热情迎上来,要将二人带上房间。
刚要抬脚,恰逢掌柜的提着灯笼缓缓从楼上下来。
灯笼的光线隐约投照在她身上。
却是个风姿绰约的貌美妇人。
行走间,水蛇腰扭得款款,勾人得紧。
在看到俞安行时,掌柜的眼里划过一丝明晃晃的惊艳。
她早年嫁与了一商人为妻,商人常年在外奔波,遭了意外去世,留她一人孀居,实在无聊的紧,便索性开了一家客栈来打发时间。
平日若是遇上了合自己喜好的男客人,偶尔来一段露水情缘,日子过的很是滋润。
今夜碰见的这男人,显然十分合她心意。
一副芝兰玉树的温润模样……
只可惜,是个有主的。
掌柜挑剔的目光上下扫了青梨一眼,在心里默默评价。
唔,脸长得倒是不错,身材也勉强能算得上前凸后翘,就是太小了一些。
掌柜的睥睨了一眼自己的胸前,有些自得地昂了昂首。
到底还是比不过她。
男人嘛,吃惯了素的,总得要添点荤的换换口味才行。
将手中灯笼搁在架子上,掌柜的笑容妩媚。
“夜深了,两位客人要不要备些吃食垫垫肚子?小店夜宵常备,准备起来很快。”
虽这番话里是在问着两人,但掌柜的一双眼却只紧紧盯着俞安行一个,眼神里暗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青梨心里一个咯噔。
下意识地要拒绝。
俞安行却先于她开口应下。
“要一碟荷花酥,再备一份清淡的小粥。”
今夜他们到扬州的时辰较晚,一路上青梨虽吃了不少小食,但他依旧担心她会饿,索性再吃一点。
殊不知这样的举动,落在青梨眼中,却是全然变了个味。
掌柜的面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
“既如此,两位贵客楼上房间稍等,待会儿我亲自将东西送上去。”
款款从二人身边走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掌柜的裙摆堪堪擦过俞安行的手背。
这些细节,青梨之前甚少会注意到。
偏今晚,被她盯了个一清二楚。
她甚至还闻到了掌柜身上的脂粉香气。
浓郁得过分。
有些呛人。
她不太喜欢。
但是……
青梨偷偷抬睫看了一眼身侧的俞安行。
他应该是喜欢的吧?
否则,他怎么会应下掌柜的话?
她可不记得,他有吃宵夜的习惯……
思绪百转千回。
一颗心突然就坠到谷底……
上了楼,两人才刚坐下,掌柜的便过来敲了门。
“也不知二位要不要喝酒,我便自作主张地一并送过来了。”
掌柜的将饭食放下。
没有离开,反而亲自执起了酒壶。
“这可是小店最贵的酒,只在遇到了难得的贵客时,才会拿出来招待。”
酒液从壶嘴中汩汩流出。
掌柜的手上在倒着酒,人却一直往俞安行身上靠。
“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长处,唯独酒量是好的,贵客若是喜欢,喝到什么时候,我便陪到什么时候……”
说话间,胸前的那两团软肉眼看着就要贴了上去……
“出去。”
俞安行淡淡的声线突然响起,不辨情绪。
他面上仍旧挂着温润的笑。
但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他眼眸里浮动着的那一层冷与厌。
掌柜的被吓了一跳。
一不小心,衣袖被溅出来的酒液弄湿大片。
但此时她也知,面前的这男人并不如看起来的这般好相与。
不想平白惹祸上身,掌柜的看着脏了的衣袖,嘴里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到底还是离开了。
鼻端那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脂粉气渐渐消散。
俞安行皱眉看着手边的那一杯酒,两指端起。
正想扔了——
青梨却一把夺了过去。
仰头就要将那酒喝下去,俞安行按住她手背。
“你不能喝。”
他记得清楚,青梨并不是个能喝酒的。
上次他给她渡的那半口,害她难受了许久。
青梨看着俞安行搭过来的手背,眉尾恹恹垂下。
他不许她喝,只怕是要自己喝了这酒……
可只要一想到这杯酒是掌柜的倒的,她便不想让他触碰上半分。
一点都不想。
青梨不肯松手。
俞安行看她闷闷不乐的眉眼。
最终,他拗不过她,也只能由她去了。
左右他在她身边,她醉了也不妨事。
俞安行收回手。
青梨一仰头,杯中酒悉数进入腹中,辛辣的味道呛得她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俞安行伸手摸了摸她逐渐发红的脸。
“可是不舒服了?”
青梨逞强。
“我没事。”
掌柜的能喝,她也能喝。
但即便再如何强撑,酒意逐渐升腾,用了几块荷花酥,青梨脑袋已变得晕晕乎乎一片。
俞安行沐浴完出来时,便见她两手撑着脑袋在发呆,眸光微怔。
只在见到他时,双眼亮了亮。
她也起身要去沐浴。
才刚跨出一步,脚上不稳,身形摇摇欲坠。
俞安行不放心,将人重新按回了凳子上,下楼去备醒酒汤。
不想回来时,青梨人已经钻进了被窝里。
空气中还残着潮湿的淡淡蔷薇甜香。
是她沐浴之后留下的。
俞安行将醒酒汤放在桌子上,上前掀开床幔,准备将人叫醒。
若是就这么醉着睡过去,明早起来免不了头疼。
青梨正安然地蜷在最里头的角落里,柔软的衾被笼罩着身体。
俞安行大半身子俯下,刚靠近她,冷不防被她拽住。
他微愣,没有挣扎,异常乖顺地由着她动作。
到最后,青梨成功结结实实地跨坐在了他腰上。
烛光下,她一张娇靥泛着盛春桃花一般的粉嫩色泽,显然是醉得不轻。
而她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已全部褪下……
案上烛火飘摇。
俞安行眼底的眸光也跟着时明时暗。
侧过脸,他看到了墙面上映出来的他和她的影子。
她俯趴在他身上,手撑着他胸膛。细腰几乎凹下去,桃臀却是微微翘起的。
他探出手去。
惹来身上人的强烈不满。
“……你别乱动……”
“好。”
俞安行笑了一声。
眼底眸光跟着流转,遮掩住浮沉的欲。
他收回手,便见青梨突然回头,不知窸窸窣窣地在找什么。
待再转过身来,她手上多出一根腰带。
是一条夕岚色的绸带。
细细的一个长条,上头绣着精致的串枝花。
青梨将俞安行的双腕绑在床头。
就像之前,他用锁链锁了她一样。
将人完完全全地禁锢在自己身下。
青梨满意了。
她俯下身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是不是我要更好一些?”
俞安行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没有及时回应。
青梨的眉眼显而易见地耷拉了下来。
她直起身子,指着胸前,语气委屈地质问。
“……说,你是不是嫌弃我太小了?”
俞安行挑眉看她。
她今夜种种反常,让他意外。
却又让他格外喜爱……
他看向她指尖指向的地方。
不算很大。但形状可爱,小巧玲珑。
他很喜欢一手掌控她的感觉。
大掌抚上细腰,微微用力,让她紧紧贴上他胸膛。
“我只喜欢阿梨的。”
窗外的喧嚣已去,人声安静下来,灯火却绚烂依旧。
照在轻轻浮起的水波上,带着潋潋的柔情。
青梨主动点了这把火,却因着醉迷糊了,磨蹭了半天,也没有找到灭火的入口。
而俞安行,显然也并不是一个擅长忍耐的人。
绑在他腕间的绸带被轻易挣脱开。
就连床头的木杆,也随着他的动作,脆弱崩折。
翌日。
掌柜的昨夜在俞安行那儿讨了个没趣,早上时也不再热脸去贴冷屁股自找难堪,乐呵呵地从元阑那儿收下比平日里多出十倍的银子,方才上楼去收拾房间。
推开门,掌柜的一眼看到那崩塌的床头,不由瞠目,连连吸气。
心里只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那般端正无欲的人,手段竟这么花……
日上三竿。
青梨同俞安行两人姗姗登船。
一路上,俞安行一直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青梨努力装出面色如常的模样。
反正……昨夜她喝了酒……
一个喝醉的人,是完全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的……
进了屋,俞安行要出去处理事情,青梨一人留在房间里,一直紧绷的心弦这才松下来。
整个人倒在窗边的软塌上,双手捂住脸。
昨夜的那些荒唐画面又一股脑地涌现在眼前。
她竟将他给绑了……
一把扯过榻上的薄毯,青梨将脸藏住,小声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都是夫妻情趣……
不知不觉,红意悄悄蔓延至耳尖。
青梨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以后……她再也不要沾酒了……
第100章 抵
【一百】
到了扬州, 离姑苏也不过只剩下几日的行程。
在扬州暂歇了一晚,大船继续航行。
姑苏近在眼前。
不日即可抵达。
总算是可以下船了。
青梨隐隐有些兴奋。
不过很快,她又开始紧张起来。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青梨之前总听人提起这口口相传的俗语, 并不觉得有什么。
可如今一想到自己就要到景府去, 她心里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担心自己准备不足,会给府上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思前想后的, 颇有那么一点寝食难安的意味。
抵达姑苏的那一日,青梨特地起了个大早。
甲板上隐隐传来元阑吩咐准备抛锚的声音, 应是快要下船了。
细细描好了妆, 青梨从梳妆台前起身, 伸手去拿早就备在黄梨木衣架上的裙裳。
为了不出差错,昨夜她便同小鱼挑选好了今日要穿的衣裙。
身上宽大的中衣褪去, 袅袅婷婷的身姿尽显,在屏风上落下一道勾人的轮廓。
青梨先将下身的裙裳穿好。
是芙蓉红的裙摆。
细纱逶迤笼在裙边,层层叠叠坠落,如烟似雾般柔软。
既不过分朴素,也不会太过华丽。
只在预备着要穿上衣时,青梨微愣了愣。
昨夜在床榻上……她的小衣又被俞安行解了……
她却忘记让小鱼另外备新的。
双手护在胸前, 隐约遮住几抹春光, 青梨轻轻咳了一声,朝外喊人:“小鱼。”
小鱼候在门口,正对着进门的俞安行行礼, 听见了这一声轻唤,忙转身匆匆进去。
规矩站在屏风后, 小鱼没有往里迈出僭越的一步。
青梨淡着声吩咐。
“去帮我拿一件干净的小衣。”
小鱼应是, 转身到了外间, 刚要去寻, 被俞安行抬手止了动作。
“我来。”
语气温和,偏又带上了不容人拒绝的威压。
小鱼预备要去找衣服的动作停下,双手恭敬交叠置于小腹下。
“是。”
今日飘起了小雨。
天边乌云堆积着,晨间的日光便愈显熹微。
从窗扇处漏进来凉薄的几缕,恰好映照在青梨身上。
她纤细的肩背若雪白皙,此刻落在光影中,泛起一层淡淡的温润色泽。
绕过屏风。
俞安行眸光停驻。
雨声淅沥,滴滴答答地响在耳侧。
清风裹挟雨丝,拂到身上分外沁凉。
燥意却从心底横生。
长指缓缓抚上小衣上那朵起伏的蔷薇花。
但显然……布料解不了他的渴。
远远不够。
他想亲手触上。
青梨听见了有人绕过屏风的动静,以为是小鱼。
“放在小凳上就好了,我自己来。”
那人却置若罔闻。
脚步声缓缓。
一步一步趋近。
温凉的指尖触碰上腰窝的那一瞬,青梨有片刻的怔愣。
她慌张回头看去,人被俞安行顺势拢在怀中。
她惊诧他突然的动作,气息颤了又颤。
那皑皑的雪峰轮廓也跟着微微起伏,娇媚异常。
即便知晓是徒劳,青梨抱在胸前的手还是紧了紧,底气不足地质问:“……你进来作什么?”
俞安行微微俯身,极为自然地将下巴搭在她肩上。
目光垂下。
看向她小臂半遮半掩后的那抹深深沟壑。
“我来帮阿梨。”
他嘴上这般说,手上却没有半分要帮她穿衣的意思。
反而探出手去。
隔着青梨遮挡的手臂,轻轻捧住。
皓白匀净的指尖轻捻,微凉的触感让青梨的声线带上不自觉的轻颤。
她缠上他修长指腹,想要拦住他动作。
“……待会儿就要下船了……”
却是徒劳。
“还有时间。”
清新的草木气息柔和蹭过青梨耳畔。
“可以再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高挺的鼻梁嵌入颈窝。
又缓缓下滑,浅浅品尝。
雨水打着旋落到水面,激荡起一圈又一圈辗转晕散的涟漪。
朦胧的一层雨雾将大船笼罩其中,乍一眼瞧过去,恍若是置身云雾缥缈的仙境一般。
元阑又来催人了。
紧闭的门板上传来三声轻轻的叩响。
青梨坐在小凳上。
宽大的裙摆逶迤。
俞安行单膝跪在地上。
指尖携着小衣,捧在手心,耐心地将柔软完全包裹进布料之中。
两条纤细的淡粉色系带乖顺地躺在他掌心,被绑成一个精巧的蝴蝶结形状,尾端在微风中轻轻扬起。
地板上多出来的那一滩白色水渍显眼,青梨刻意撇开目光,假装未曾注意到,好像这样就能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给通通忘掉……
余光却又忍不住往下。
雪堆作的细皮嫩肉上,两道被磨出来的红痕显眼。
相比较衬托下,上头月牙形的齿印已变得无足轻重……
而始作俑者就在面前。
解开的腰带被一丝不苟地系上。
就连下摆处掀起的褶皱,也已一一抚平。
微白的曦光照在他挺拔的脊背上,整个人如圭如璋,是翩翩温润的模样。
可方才……他却是那样无赖……
甚至有好几次,太过用力……差点送到了她唇边……
衣服总算穿好,青梨从小凳上起身。
鲜妍的布料勾勒出胸口曼妙的弧度,将美好的春景完全遮掩。
留在那上头的东西……刚刚都已被俞安行一一擦了个干净……
可是那火热的触感却好像是烙印在了上面……时时刻刻被记起……
甚至,鼻端好似还能闻到那股甜得发腻的味道。
胸前的那两道红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都怪他,一股蛮力……
小巧的绣鞋从裙摆处探出,似埋怨般轻踢了踢男人的皂靴。
对上俞安行微挑的眉尖,青梨冷哼一声。
抬起的脚要收回,被他的大掌撷住,动弹不得。
分明的指节顺着脚腕徐徐往上,来至膝弯处。
身子一空。
青梨挣扎不得,被他打横抱起,径直出了船舱。
小雨未停。
二人刚来到甲板上,便有下人送了伞过来。
青梨靠在俞安行的胸膛上,没有仔细看来人。
直至耳畔响起一声熟悉的轻唤。
“……二姑娘……”
从国公府出来后,已许久没有人再这样唤她。
青梨诧异抬头。
兰泽站在伞下。
国公府一别,她便未再见过他。
不想这么巧,他如今也来了姑苏。
转念又一想,俞青姣当初不想入东宫,从京都偷偷跑到了姑苏来寻扈氏,兰泽若是有心跟着俞青姣,眼下出现在姑苏,好像也不奇怪。
只他身上变化委实太大了一些,长长的一道疤痕从眉峰一直蜿蜒到鼻端,给他那张精致的面庞添了几分未曾有过的凌厉。
她差点都认不出他了。
曾是主仆一场,青梨冲他点了点头,两人便算打了招呼见过了。
景府的马车一早便在码头候着。
领头的嬷嬷一抬眼,瞥见从船上下来的俞安行,忙带着一众跟过来的家仆行礼。
“少公子、少夫人。”
余光又不住往俞安行怀中偷偷望过去。
虽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她直觉这少夫人,似乎并不如元翠口中所说的那般……
青梨没想到景府派过来的人会这样多,总觉这样呆在俞安行怀里不太好,刚要同他小声商量把自己放下来,人已被他一把塞进了马车。
细细的雨丝被风吹成斜斜的一条,浇在青石的地砖上,同远处的黛瓦白墙一道,是姑苏特有的景致。
软玉般的指尖掀开车帘,青梨探身,眺望窗外的水天一线。
宽大的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而逶迤,堆叠在俞安行手边,勾勒出她微微下凹的腰线。
再往下,是挺翘的桃臀。
流转的眸光晦暗了几分。
俞安行抬手,在那团圆润的软肉上轻拍一记,再抱住那抹婀娜的腰身,将人紧密地嵌入怀中。
“外面正飘着雨,仔细别淋到了。”
他语气听来自然,但一对上他幽深的眼,青梨总忍不住往别的方面想。
船舱里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想到被弄脏的感觉,她下意识抬手挡在了胸前。
俞安行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眼尾慢慢勾笑。
他望着她微张的口,情不自禁地低头,衔住她唇,灵活地钻入。
锢在她腰上的大手愈发用力,柔软受到挤压,同他胸膛更紧密地贴合。
车帘层层坠落,掩住车内相拥的两人。
马车开始出发,穿戴了厚重蹄铁的马蹄踩踏上砖石,带起一阵又一阵沉闷的“嘚嘚”声。
今日的雨片刻都不曾歇过,雨丝将地面浇成湿漉漉的泥泞一片。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打搅到城中人们出行的兴致。
一路缓缓行过,青梨听到一片嘈杂的热闹声响。
透过车帘被风掀起的一道小小缝隙,她隐约窥到了遍布满地的红绸。
是有人家在办喜事?
马车行到闹市,车速开始慢慢降下来。
一旁行人的低声议论传入车中。
“不是说京城派了人过来……这扈知府眼下自身难保,怎么还有闲心操办起喜事来了?”
“还不是因着最近海边的倭贼闹事?圣人前阵子刚登基没多久,京城那边还没太平下来呢,眼下哪有闲心再去管扈府的事情?”
“……可是,扈府的大公子去了京城一趟,功名没考取也就罢了,还不知得罪了什么仇人,两只手臂都被砍了,双眼被剜,就连命根子都被人给……这样的废人,哪里还有姑娘愿意嫁他?”
“嗐,他人都成这样了,自然没有好人家愿意让女儿过去受罪。听说,这新娘子是扈知府妹妹的女儿,同扈家大公子可是正经的表兄妹关系,两人在京城时便看对眼了……”
只从定亲的消息传出始,一切流程匆匆从简,这成亲的两人到底是自愿的还是被逼迫的,已无从探知。
喜轿从旁经过。
交谈声适时停了下来。
雨滴打在满地的红绸之上,溅起一阵脏污的泥尘。
第101章 剑
【一百零一】
俞青姣坐在喜轿中。
嘴巴被堵, 双手被缚,很难受。
临出门时,她又被扈氏灌了一回药。
热意和痒意一同细细麻麻地钻入全身, 让她大半个身子变成软绵绵的一片。
就连勉强坐直身子, 也已用去了她全部的力气。
对于困在身上的这诸多束缚,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去挣脱。
这一桩婚事, 纵是她再怎么不情愿,轿子进了扈府, 礼成之后, 也再难有转圜的余地……
说来也可笑, 她心里记挂着扈氏和俞云峥,半点也不想进东宫, 这才费尽心思从国公府偷偷跑到了姑苏……
结果宫城一朝事变……
到头来,却是扈氏……她的亲生母亲,亲手要将她送进扈府去……
只是为了给俞云峥换解药……
双眼被绸布蒙住,俞青姣看不清楚面前的景象。
只能看到一片刺目的、模糊的红。
喜轿摇摇晃晃,俞青姣的身子跟着东摇西歪。
她终于失去了支撑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歪斜着倒了下去。
却没有如自己所预料的那般直接摔倒在轿子上。
而是……
俞青姣伸手。
触摸到了一片陌生的布料。
人群突然开始骚乱。
“来人啊——新娘子被抢走了——”
喜娘慌乱的声音响起。
一路随行的扈府家丁先是愣在原地, 而后反应过来, 一边急着要回扈府去递消息,一边又手忙脚乱地要去找人,场面一下变得喧闹。
混沌的人声在耳边嘈杂响起, 又很快消散在风中。
俞青姣什么都看不见。
只感觉自己此时此刻似是被人扛在了肩上。
风将身上大红的喜服吹得猎猎作响。
蒙在眼睛上的布条簌簌滑落地面。
在被安然放在床榻上的那一刻,俞青姣抬起眼, 看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兰泽。
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她不记得了。
如今再见, 只觉恍若隔世。
他变了太多。
变黑了。
好像也变高了。
眉峰至鼻端多出来的那一道蜿蜒长疤给他整个人都添上了不可侵犯的凛然气息。
他甚至能避开扈府那么多的家仆, 悄无声息地将她带到这……
一路从廊下穿行到房中, 她听到那些下人恭敬唤他主子……这里……是他的府邸?
俞青姣同兰泽对望一眼。
她惊诧他身上所发生的种种变化。
心底又生出一股巨大的羞恼。
她这副不堪的模样……偏偏落在了他的眼中……
她抬眼瞪他。
“谁让你自作主张将我掳到这里来的?”
“国公府被抄,我如今也不再是什么大姑娘,你自去追求你的荣华富贵,还来管我作什么?”
冷冰冰的语气里,含着诘问。
兰泽当初悄无声息地从国公府离开,让她耿耿于怀到了现在……
虽她知晓就当时的情况,老太太必不会轻易放过他。
离开国公府,对他而言,是最好的做法。
但他一声不吭就走了,一直杳无音讯,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是我的错。”
兰泽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
俞青姣希望他能再多说些什么。
可除了这一句认错,兰泽再没有其他任何的解释。
少言又寡语的模样,像极了之前国公府时伴在自己身侧的模样。
可俞青姣清楚,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再不可能回到过去。
重逢的情绪起伏渐淡,俞青姣思绪冷静下来。
整个姑苏都是扈文霍的人,想要找到她,不过轻而易举的小事。
她和扈玉宸的婚事怎么都逃不过……兰泽好不容易才从国公府出来……他现在过得很好,她不应该再把他扯进这趟浑水里。
移开视线,她不再去看兰泽。
“你放我回去。”
“不放。”
简单的两个字从兰泽口中吐出,屋内随即响起他离开的脚步声。
俞青姣回头。
“站住,你要去哪里?”
兰泽停在门口,看向床上的人,面色是难辨的冷沉。
在国公府多年,他习惯了低人一等地掩藏情绪。
从国公府离开后,短短几月历经了几番九死一生的磨难,他心思变得愈发难以捉摸。
这是他少见的情绪外露的时刻。
第一次在国公府见到俞青姣时,他正被管事的责罚,跪在院子里,漫天的雨滴扑簌簌落下,衣袍被雨水打湿,沾满了乌糟糟的尘泥。
俞青姣路过,素珠在一旁替她撑着伞。
那日的天色也和今日一样,灰蒙蒙的一片。
可她站在伞下,朱唇粉面,整个人好像会发光一样。
俞青姣没有正眼看他,只是嫌弃地睥睨了一眼。
“脏死了,离我远点。”
府上的人都道,大姑娘千娇百宠地长大,性子最是骄纵无度,难以忍受。
可兰泽觉得,俞青姣本就该如此。
她就该一直站在云端里。
他会匍匐在地,远远地仰望她。
可现在,失去了国公府的倚仗,她被那些人欺进了尘埃里。
被捆、被缚……甚至还被下了那等肮脏的媚药……
掩在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即便她不想跟着他,他也绝不会让她离开。
“你被下了药……我去找大夫来。”
推开门,兰泽回过头,看着床上的人,再重复了一遍。
“我不会放你回去。”
俞青姣抬眼看他。
体内热意升腾,丝丝缕缕,片刻不停地侵袭着她的意识。
门缝被打开细细的一条,筛进来一缕微薄的日光。
兰泽背着光,身体大半隐在沉默的阴影中。
俞青姣突然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素珠殷勤地献上来的那个安神香囊。
她有失眠的毛病。
打在不小心窥到扈氏害人秘密的第一天始,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国公府里的人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失眠。
她也不敢轻易和别人说起那一日她看到了什么……
她甚至还在心里为扈氏开脱……扈氏身为国公府的主母,后院里的争斗理应如此……
直至今日,她方觉当初的自己竟是那么可笑……
众人对她的失眠逐渐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唯独兰泽还记着她。
甚至还千方百计地从俞青梨身上讨了那几颗安神香丸来给她……
他为什么要管她呢?
真是个怪人。
过往种种在眼前如走马观花般被记起。
心里像是有什么在突然间轰然倒塌。
心内霎时空寂。
又很快被填满。
“不用去找大夫。”
她迎上兰泽错愕的目光。
“你来替我解。”
变故发生在短暂的一瞬。
来去匆匆的脚步将地上喜庆的红绸踩成凌乱堆叠的一团。
围观的众人呆愣在原地,还弄不明白这新娘子究竟是如何被抢走的。
青梨坐在马车上,透过车帷的缝隙,倒是将事情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
“兰泽他……”
“他主动选择了来抢亲,一切后果当由他自己来承担。”
俞安行将趴在窗口看热闹的人提到怀中。
“之前在京都时,他护驾有功,得了李归楼的赏识。此次他会来姑苏,也是李归楼的命令,扈府的人,奈何不了他。”
“真的?”
青梨有些不敢相信。
兰泽之前不过是国公府里一个再起眼不过的小厮,哪里能在短短几月内便碰上这么好的机遇?
青梨正疑惑。
余光瞥见面前的俞安行,思绪一通,唇角翘起一抹甜笑。
同李归楼有交情的,她身边就只他一个……
难怪兰泽刚刚会出现,大抵是想着要来感谢的。
双手勾住俞安行脖子,青梨凑过去,将温柔的吻落在他唇角。
“呐,多谢夫君出手相助。”
呼吸相碰。
女郎轻柔的气息如羽毛,吹拂在俞安行面上。
他并没什么乐于助人的美好品质,当初不过是随手把兰泽给扔到了天机阁中。
他也没想到,短短几月,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单薄小厮竟真能在里面杀出一条血路来。
指尖抬起,轻贴了贴被她气息沾染的唇角。
唔,偶尔多管一下闲事……好像,也挺不错的……
淡淡的蔷薇甜香一圈一圈在心底漾开。
俞安行嘴角微微牵起。
只她实在是太过小气,简简单单碰了碰唇角,他尚且还来不及回味,她就已经离开了他。
船舱里的记忆缓缓出匣……
俞安行抱着怀里的人调整了一下位置,让青梨跨坐在他膝上,正对着自己……
低下头,埋入其间。
皑皑的柔软包裹,掩住了他疏朗的眉目……
——
景氏一族,眼下是姑苏最有名的望族。
景老太爷年轻时在京城任太子太傅,中途致仕才回了家乡姑苏。
如今又教导出了一位品行高洁的状元郎外孙,是赫赫有名的当代大儒,许多学子慕名前往姑苏,无一不是为了能够一睹他老人家的风采。
到了景府时,下了半日的小雨终于止歇。
日光从云层的罅隙后逐渐弥漫开来,色泽是恍若碎金般的曜目。
甫一踏进景府,青梨便感受到了各处透出来的深深底蕴。
高翘的飞檐遥遥相望,残留在黛瓦上的雨滴沿着翼角滴落,惊动上头挂着的斑驳铜铃,发出一声古朴悠远的沉吟。
下了马车,随行的嬷嬷一路将人引至正厅。
站在垂花门前的两个小丫鬟瞧见了,忙着跑回去通风报信。
年轻的丫头性子急,还没走到门口呢,站在大开的窗扇下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往里通传。
“少公子、少夫人到了!”
堂前竹帘卷起一束,半遮半掩住屋内的景。
青梨提着裙裾站在门前,有些紧张。
身畔俞安行低头看她,牵上她手,似安慰般,轻捏了捏她柔软的指尖。
“进去吧。”
门口婢女同二人见了礼,卷起竹帘,将二人迎进屋内。
还未来及行礼见过主座上的人,屋内嬷嬷先送了两杯热茶过来。
青梨望了俞安行一眼,随即反应过来,接过茶盏,依次奉到两位老人跟前。
“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两人成亲时未能及时敬的茶,今日总算是补上了。
景老夫人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头上梳了利索的发髻。
岁月虽在她面上留下了点点堆叠的皱纹,但从眉眼间不难窥出她年轻时的昳丽风采。
从青梨手中接过茶,景老太太轻抿了几口。
再搁下茶盏时,却是忍不住了,偏过头,用帕子掖了掖眼角的泪,又握上青梨的手,将人拉至身前,细细端详。
“好孩子,这许多天,一路从京都赶回来,倒是难为你了。”
老太太话这么一说,堂中人的目光大半便都落在了青梨身上。
大多是带着好奇的打量。
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少夫人。
青梨手心不由生了一层薄薄的汗。
但面上不显,一举一动进退有度。
“不辛苦,坐在船上看着山和水,还挺有趣的。”
“到底是年轻人,身子骨硬朗,不比我们这老人家,平日里走上个一两步便累了。”
景老太太自知失态,擦了泪,又回身从一旁近身伺候的嬷嬷手中接过事先备好的玉镯,戴到青梨腕上。
“这镯子,早在安行出世时,我便备下了。只没想到婚事他准备得匆匆忙忙的,到了今日,这镯子才到了你手上。”
老太太备这镯子费了不少功夫,用了一整块价值连城的和田碧玉细细琢磨而成,玉质通透洁净,流动着水一般的剔透色泽。
俞安行牵过青梨的手,两人一道齐声:“谢过外祖母。”
景老夫人见了,本上一秒还在掖着帕子擦眼泪,现下又变成一副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
一旁的景老太爷见了热络聊在一起的三人,颇有些眼热。
奈何他没有景老夫人那般藏了多年的礼物,只能干咳几声,冷眼瞪着俞安行。
“你小子出息了,背着我和你外祖母偷偷去了京城也就罢了,连成亲这样的大事也瞒着……”
虽说是斥责,但絮叨了半日,话里满满的都是惦念,不见半点责难的意思。
饶是如此,景老夫人也忍不住打了景老太爷一巴掌。
“什么瞒着你,不是给你写信了吗?孩子们刚回来,你说这些作什么……”
说罢,又抬眼看向俞安行。
“听说海边的倭贼正闹事,近来你舅舅为这事忙得脱不开身,许是要晚上才能回来。你二人奔波了这么多天,先去歇上一歇,晚膳时候再过来。”
俞安行应是,又嘱咐了两位老人多注意些身体,方同青梨一道离开。
青梨从正厅出来,心境却与刚进去时截然不同。
初始时的紧张不知何时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皆是见到两位老人的欣喜……
都是很好的人啊……
她不用……再重复之前在国公府时的生活了……
手腕上的玉镯温润,映出青梨一双盈盈生动的眸子。
景府的宅院幽静,各处装饰阔绰而又不失雅致。
庭院里的古树苍天,剪剪青松翠竹在秋日里依旧郁郁葱葱,文人气息尽显。
青石小道旁栽种了应季的桂花,被雨水打落一地金灿灿的花泥,路过时,能闻到馥郁的花香。
俞安行的洗松苑在宅子深处,走过去需横跨半座府邸。
趁着这时机,青梨边走边抬眼打量着。
一旁的俞安行见了,揽过她腰,将人拉至身边,细细说起了府上各处的位置。
绕过府上蜿蜒曲折的几座亭台楼阁,出现在青梨眼前的,是与周遭精雕细琢的景致格格不入的一大片沙土空地。
俞安行停了下来。
“这是府中特地辟给舅舅平日习武用的演武场,平日里若是有闲暇,舅舅皆会在这里操演。”
两人正说着话,忽闻空中响起一道凌厉剑声。
俞安行抬头望去。
锋锐剑刃反射着寒光,直直冲着自己而来。
作者有话说:
看了一下开文日期才发现这篇文写了好久(捂脸),终于要到收尾阶段了,我赶赶进度,争取能早日完结!
第102章 同
【一百零二】
微黄的叶片从枝头飘落, 触碰到利刃的瞬间,立马便被切割成了两半。
演武场的廊下一直放着景然平日里习武用的各式兵器,俞安行转身, 将青梨揽到廊下, 又顺手拾起了靠在墙上的长剑。
旋身时,刚好迎上那柄朝自己袭来的利剑。
两把剑拉扯碰撞着, 甚至还摩擦出了几道刺目的火星。
青梨第一次见到俞安行用剑的模样。
风从廊下拂过,吹到演武场上, 直直卷起他衣角。
他单手执剑, 姿势看来从容, 出招的剑势却如金石急撞般凌厉。
恍若剑上生风,一招一式破了那人的进攻。
紧接着, 利剑在他手中轻巧地转了个圈,剑柄很快寻了空隙,朝向那人握剑的手,重重一击。
那人躲闪不及,手腕一松,手中的剑应声掉落地面。
一场意犹未尽的酣战结束。
俞安行站在日光下, 衣襟和发丝被风扬起。
薄薄的一层光线落在他清冷有致的侧脸上, 描摹出深深的轮廓。
青梨目光凝在他身上。
此刻方觉他那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原来并不只在提笔写字时才好看……
几位婢女从旁经过,眼尖地瞧见了演武场上站着的人, 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大公子回来了……”
“每次回府,大公子都先到演武场来, 这习惯到现在都没变过。”
“可不是……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在前面正堂里等着呢, 谁想人又先跑过来了……”
交谈的声音飘过来, 让正怔愣中的青梨回过了神。
她看向演武场中站在俞安行对面的人。
大公子?
那人便是俞安行的舅舅?
拎起裙裾, 青梨匆匆朝演武场上的两人跑过去。
方才站在廊下远远看着,青梨只能依稀看到景然一个魁梧的身影。
如今走近了,方才将人瞧了个清楚。
景老太爷年事已高,白发白须,但一双眼睛里却寻不见半点浑浊的暮气,衣袖随风微微摆动时,自带一股文人的松鹤之风。
景然的外貌却与景老太爷格外不同。
他是非常典型的武人长相,一身黑袍凛凛,面上蓄着的络腮胡遮去了大半面容,唯露出来的一双长眸清亮。
乍一看,眉眼瞧着有点眼熟,倒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青梨还没琢磨出像她认识的谁,一旁站着的景然已将目光移向她,开口询问:“方才可被吓到了?”
景然常年在军中领兵操练,面上的神情惯来严肃,又是个寡言少语的,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凌厉气势,府上许多新进来的小丫鬟见到他都害怕,纷纷吓得要绕开演武场走远道。
但因那股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青梨对景然不仅没有生出半分初见时的胆怯与紧张,反而因为觉得熟悉,更多了几分天然的亲近。
听了景然的话,她忙摆手。
“没有。舅舅的武艺精湛,怎会被吓到?”
“是吗?那就好。”
景然满意笑了,面上乌黑一团的络腮胡也跟着颤了又颤。
目光调转,他看向面前的俞安行。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六年前刚从国公府回来时那个病恹恹的小孩……
他长大了,能轻轻松松击败他……还成了家,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人……
他抬手,拍了拍俞安行的肩。
“不错,有长进。”
俞安行余光瞥向那只停在自己肩上的大手
景然常年习武,掌心覆着一层粗糙的厚茧。
触上时,是很陌生的宽厚。
“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优势。您若是用了长/枪,我未必能敌得过您。”
景然并不常用剑,剑术算不上精湛。
唯独一杆长/枪舞得威武生风,整个姑苏无人能敌。
垂下眼睫,俞安行往后退了半步,拉开同景然的距离。
手心骤空,景然面上的笑黯淡一瞬。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
“我还要去前头看一下你外祖父和你外祖母,你二人赶了这么久的路,先去歇上一歇。”
再问了几句青梨可有不适应的地方,景然离开演武场,一人往正厅去。
只在行至游廊拐角时,他又停了下来。
往回看去。
青梨同俞安行已经走远了,身影模模糊糊地隐在一丛茂密青竹后。
景然站在原地,目光看向两人离开的方向。
背在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
被剑柄击过的手腕还在隐隐发麻……他竟是一点力气都未收敛……
景然落寞哂笑一声,心里又松了一口气。
看他今日的身手,身上的毒,应是已无大碍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从前还没到他肩膀高的小孩,如今已经成家了,他理应要对他多些嘱咐的……
只他不善言辞……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罢了,就这样,也很好。
到底……是自己对不住他……
景然抬头。
日光刺眼,他面上划过一丝怅然……
雨后的长空湛湛,流云卷舒。
石阶上残着的雨滴滑落,将藏在缝隙中的青苔洗得翠绿。
青梨同俞安行继续往洗松苑而去。
刚开始时,青梨还有闲心打量各处的景致。
到后头,人却是已经累得不行了,禁不住掩嘴懒懒地打起了呵欠。
好在洗松苑每天里都有专人打扫,房中一应陈设俱与俞安行离开时无二,不需多加准备,二人直接便可入住。
随意用些简单的膳食垫了肚子,俞安行将人拥在窗边设的软榻上。
小鱼带着几个小丫鬟将桌上用毕的膳食撤下去,知晓两位主子要小憩,动作放得很轻。
青梨半倚在俞安行怀中,耳边听着他“咚咚咚”的心跳声,却没有半点要闭眼歇下的意思。
眼睫轻抬,她仰头看向身畔的俞安行。
低覆的长睫掩住他眼底眸色,看着和平时无异……
可青梨依旧察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
似乎……是在遇见了景然之后?
指尖攥上他衣袖,轻晃了晃,她开口问他:“怎么了吗?不开心?”
对上她略有担忧的眼神,俞安行有片刻的微怔……
大掌抚上青梨后颈,将人送到近前,薄唇缓缓贴了上去。
青梨紧攥着他衣袖,闭上眼,承着他的索取。
俞安行的亲吻一改之前的霸道,温柔浅慢地擦过唇齿。
结束时,也并没有退后。
眼睫缓缓轻颤,青梨睁开眼的刹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容颜。
他在对着她笑,碎光在他眸底跃动,昳丽无边。
鬼使神差的,青梨又靠了过去,主动贴上他的唇,亲了一下。
退回去之后抿了抿唇,又再靠过去,再亲了一下。
俞安行浅笑一声,轻轻摸一摸她的后脑,平缓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纵宠。
“没事。方才不是困了?睡吧。”
环在青梨腰间的大手收紧,俞安行陪着怀里的人倒下软塌。
午后的日光穿过庭院繁茂的枝叶间隙,泼下来大片斑驳的树影,光点在二人的衣袍上纷飞起舞。
日头缓缓西移。
天色逐渐昏暗下来。
最后一丝光线被黑暗吞噬,拂到人身上的微风开始带上些微的凉意。
府上的小丫头开始点灯。
晚膳备好,王嬷嬷亲自过来,将洗松苑两位刚到的主子请到前厅去。
王嬷嬷在景府多年,很得景老太太的器重。
今日青梨和俞安行两人的船靠岸,正是派她亲自过去接的人。
正厅里一应膳食皆已备好,景老太太、景老太爷并景然三人先到了厅里。
还没来到厅前,远远的,青梨便听到了他三人交谈的声音,隐隐伴有食物的香味飘出来。
虽说景老太爷面上看起来是一副士人的古板架子,但在桌上却没那么多规矩,一家子人围坐在一起,间或聊上几句,虽只四五人,却也格外热闹。
“这糖醋小排是府上新请的厨子做的最拿手的菜,阿梨尝尝味道。”
青梨手中银箸刚触上碟子里的排骨,景老太太便热情地将那碟子往前推了推:“若非是我人老了,牙口不好,一人也能吃上个小半盘。”
夹起一块排骨,青梨咬了一小口。
入口是酸甜的滋味,排骨炸的火候刚好,肉质外酥里嫩,确实比以往她吃过的排骨味道都要好。
青梨笑着看向景老太太:“多谢外祖母,确实很好吃。”
闻言,景老太太眉眼愈弯,眼角的细纹堆叠成慈爱的弧度。
“你这孩子,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既喜欢,便多吃一些,多长些肉才好。”
说罢,又看了一眼坐在青梨身边的俞安行。
“安行也尝尝。”
俞安行应了。
却没有去夹碟子里的,银箸一伸,触上了青梨碗中那块被她咬了一小口的排骨。
桌上其余三人的目光一时齐刷刷投望过来。
青梨回头,悄悄瞪了他一眼。
虽则对他这样动作,她已习以为常……
在秋水小筑里,用膳时,他便总爱吃她吃过的……
可毕竟当时只有她和他两人,眼下才刚到景府,不是在秋水小筑里,这般动作,未免有些不太庄重……
俞安行却恍若未察觉到她的目光,就着那块排骨上她咬下的痕迹,慢条斯理地品尝她齿间留下来的那点淡淡甜香。
唇角牵起,他点头。
“味道确实不错。”
青梨看着被重新放回碗中的那块排骨。
上面留着两处咬痕,小一点的痕迹是她的,大的则是俞安行刚刚才咬的……
正琢磨着要如何下筷,唇边又多出来一盛满汤的小匙。
是俞安行递过来的。
“这龙骨汤也好喝,阿梨尝尝。”
青梨手边就放着一小碗未动过的汤,哪里还要喝他的……
可桌子底下,她的小腿正被男人轻轻磨蹭着,她不敢不喝……
红唇微微张开,那曾被俞安行含在口中的小匙,自然而然地便滑入了她口中……
作者有话说:
虽然今天有点晚了,但是还是要祝宝们国庆快乐!
第103章 镜
【一百零三】
汤是什么味道, 青梨半点没尝出来。
只含混地将那口汤咽下,就要急急推开俞安行的手。
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令男人一双长眸微不可察地眯了眯。
温凉的小匙在口腔里横行。
惩罚一般轻轻搅弄了一下女郎柔软的舌尖。
青梨如被电击, 手上的力气收起, 推人的动作不成,看起来却好像是她指尖主动勾上了男人的大手。
落在旁人的眼中, 自然而然就成了副小夫妻卿卿我我打情骂俏的场面。
景然面露稀奇。
景老太爷觉得口中的菜一点都不香了。
不服输地抬起手中的小匙,舀了一勺蟹黄豆腐放到景老太太的小碟中。
景老太太的嘴则笑得直快咧到了耳后根, 冲着对面的两人挤眉弄眼。
“之前我还发愁呢, 想着要去庙里给安行求桩好姻缘, 这下倒不用这么麻烦了,直接去拜送子观音便成了。”
一句话惹得候在厅里伺候的下人都吃吃笑了起来。
青梨面色涨红一瞬, 那口被喂过来的龙骨汤堵在嗓子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险些被呛到。
一顿寻常的晚膳倒是吃出了节庆时候的热闹。
从正厅里出来时,夜色已成浓黑的一片。
廊下的檐灯盏盏亮起,澄黄的亮光透过琉璃的盏壁晕洒而出。
青梨还记得方才在席上时俞安行的小动作,低着声同他抱怨:“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俞安行自然不会答应她。
长臂贴上那抹盈腰, 他单手将人抱起:“夫妻理应如此亲近。”
青梨坐在他手臂上, 双手抵着他胸膛,小声反驳:“……你这是歪理……”
亲近是可以亲近,但在人前和在人后, 怎么能够一样呢……
沿着路往洗松苑行去,庭院里横伸至廊边的枝叶葳蕤茂密, 连投照过来的灯光都变朦胧许多。
青梨被俞安行抱着, 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你记住了吗?以后在人前, 我们牵牵手就行了, 别的不能再做,要保持距离,庄重一些……”
显然,每一句都不是俞安行爱听的。
低下头,他直接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昏黄的光线半明半昧,隐隐绰绰地在二人相贴的衣袍上舞动。
无人注意到这个隐秘的角落。
自然,也没有人看到,安静停在廊下的那抹身影。
直到前头正堂的动静传来。
晚膳用过的菜一一撤下,嬷嬷带着收拾的小丫鬟从旁经过。
有眼尖的看到站在廊下一动不动的人,喊了一声。
元翠回过神,若无其事地应了那人一句,继续端着手上的金漆托盘往前。
刚刚走上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去寻那道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身影。
从京都被送回姑苏,她已经有很久没再见过他了……
不远处,灯光飘摇昏暗,有廊柱作遮掩,元翠什么都看不见。
只看到了地板上映出的两道亲密无间的影子。
那样紧密的纠缠……她分辨不出哪一道才是俞安行。
夜风鼓噪起来,拂过耳畔。
元翠没有听见阵阵秋虫的呢喃,只听到了那道耐心哄人的低沉声线。
可在她印象中,他从来都不会这样对人说话。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他不该变成这样的……
堂前悬着的竹帘被夜风吹动,丝丝缕缕的光线泄出,照亮元翠扭曲到几近变形的面庞。
正厅里依旧很热闹。
景老太太上了年纪,往日里用完了晚膳,天色将将擦黑,人便已经开始犯困了。
但今日许是因着俞安行同青梨一道从京都回来了,心里高兴,身上半点倦意也无,拉着屋内一众嬷嬷和丫鬟同自己聊天。
景老太爷每晚有习字的习惯,今夜却也破天荒地不再往书房去了,坐在景老太太身边听着闲话。
景然见状,也留下来作陪。
景老太太在念叨着青梨和俞安行。
“……这两人,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如胶似漆的,指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多了个曾孙,可要让人将小孩子的衣物什么的都先准备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让人看了笑话。”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何至于要这么着急?”
景老太爷捋着胡须搭话。
得了景老太太递过来的一记白眼,他也不在意,转头让丫鬟去取笔墨来,嘴里琢磨着:“孩子的名字马虎不得,我得先好好斟酌着……明儿个让秦安到府上来商量商量……”
完全忘了自己方才笑话景老太太时所说的话。
王嬷嬷看出了今夜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两人的心情好,也乐意多说些中听的来讨主子们的欢心。
“老夫人说的正是,您是没瞧见,今日奴婢到码头去接人时,上下需走动的,少公子一律都将少夫人抱在怀里代劳了,愣是没让少夫人的脚沾上地,那模样,可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奴婢看呐,少夫人肚子里有好消息,也不过迟早的事。”
一番话逗得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主仆几人正其乐融融地说着话呢,竹帘掀起,是厨房的小丫头送热茶和点心过来了。
王嬷嬷顺势抬眼往外看去,看清来人时,一双粗眉显而易见地皱了起来。
……怎么是她过来了……
“等在厨房里的小丫头闹肚子了,疼得嘴里直叫唤,奴婢便自作主张替她将东西送过来了,顺道来看看两位老祖宗。”
捧着手上的金漆托盘,元翠看向座上的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
她眉眼间带着笑,袖下掩着的指节却已用力紧捏到泛白。
刚才停在门口,她将屋子里的话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再一想到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心里有隐隐不甘的怒气窜出,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一个不稳,那壶热茶颤颤,眼看着就要泼洒出来,好在王嬷嬷及时上前接住。
将热茶和糕点一一奉到景老夫人手边,王嬷嬷笑了一声,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了起来。
“少夫人模样出挑,礼仪规矩样样都好,寻遍整座姑苏城怕是也挑不出一个能比肩的,少公子可不得宝贝着。”
一边说着,余光又若有似无地扫了身后的元翠一眼,似提醒又似警告。
自打从国公府里被送回来之后,元翠就好像变了个性子似的,少夫人还没回府,编排的话便在后院里传开了……
念着多年的旧情谊,景老夫人并没有追究元翠在国公府时犯下的事,还让人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着……
平日在众人面前时,元翠从不多说,尚能遮掩过去。
直至少公子要成亲的消息从京都传来,她人变得愈加痴狂……背地里对那位少夫人品头论足,各种乌糟的话都说出了口,不见有丝毫的收敛……
做下人的没了自知之明,越到了主子的前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今日又是少公子携少夫人回来的日子,老夫人格外看重,府里上上下下打理了许多遍。
担心会出乱子,她早上特地将元翠吩咐在了后院,为的就是将人给支开,没想到……
王嬷嬷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
但显然,元翠并没领她提醒的好意。
人直愣愣地杵在厅堂中央,脚下似生了根。
“嬷嬷这话说的可不对。”
“当年的江淮大战,若非是因着俞青梨的父亲,那五千将士怎么会全部殒命?一个卖国贼生出来的女儿,品行能好到哪里去?”
“莫非嬷嬷和老夫人都忘了,俞青梨在进国公府之前,可不是姓俞的。”
最近正在调查的陈年旧事被府上的一个婢女提起,景然眉头紧拢作一团。
“直呼主子名讳,是为大不敬。”
他冷眼睨向元翠。
“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怎么,她不过才刚到第一天,连大公子也要替她开脱?”
元翠弯唇,古怪地笑了笑。
“早先在国公府,她和少公子两人还是兄妹,她就不甘寂寞明目张胆地黏上去勾引,这不是不知廉耻是什么!”
疯狂到有些刺耳的声线回荡在寂静的正堂。
景老太爷和景然面色倏然一变。
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神色中窥出一抹担忧。
正待察看景老太太的情况,只听到“刺啦”一声。
景老太太起身,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尖锐的细响。
王嬷嬷心里一个咯噔,便听到景老太太的吩咐。
“拖下去,打杀了。”
两个高大的婆子掀帘进来,强硬地捂住元翠的嘴,将人一路拖拽出去。
候在堂上的丫鬟们在角落里垂首屏息,无一人敢出声。
就连王嬷嬷,也是第一次见到景老太太这般生气的模样。
以往也有胆子大的婢女在景老太太面前口无遮拦,但至多也不过是打了板子被发卖出府,还从未有过直接打杀了的。
更何况,之前元翠深得老夫人的欢心,还曾被派到了少公子身边伺候……不想最后,竟然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王嬷嬷小心翼翼上前:“老夫人……”
“我累了。”
景老太太抬手止住她的话,转身回房。
她很老了。
走动的脚步蹒跚。
孤寂的背影缓缓隐入夜色。
景然要跟上前去扶人,被景老太爷伸手拦住,无声冲他摇了摇头。
浓稠的夜色像一团散不开的黑墨。
烛台上的火光跳跃。
景老太太倒在景老太爷怀中,口中低声哭喃:“……我可怜的姝儿啊……”
正厅里发生的事情,众人得了景老太太的令,没有人敢透露半点消息到洗松苑。
青梨坐在梳妆台前拆着鬓发上的钗环。
抬起头时,又禁不住愣了一瞬。
白日里因着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她实在疲乏,失了那等赏玩的心思,躺在软塌上睡了大半日,此时才注意到梳妆台前那面巨大的水晶镜子。
这镜子同她以往用过的铜镜都不一样。
她站在镜子面前,大半个身子都清清楚楚地出现在镜子当中。
小鱼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丫鬟收拾着从京都带回来的行李琐物。
有个小丫头瞥见了青梨站在镜子前发呆的模样,低声笑了起来。
“少夫人还不知道吧,这镜子据说是东瀛特产的水晶镜,是大公子差人送过来的。大公子疼爱少公子,平日里率军到海上淘到的那些个稀罕的物件,统统都送到了洗松苑来。”
正说着,里间缀着的珊瑚坠帘突然摇晃起来,碰撞间发出细碎的响。
俞安行从外间挪步进来。
左右东西已收得差不多,小鱼招手,带着人安静退了出去。
房门关上。
俞安行上前,将人拥在怀中。
宽厚的胸膛紧贴上女郎窈窕纤薄的后背。
青梨抬眸。
看向水晶镜中相偎的两人。
身后人的眉目是熟悉的俊朗。
莫名的,青梨又想起了今日看到的景然。
两人的眉眼在眼前缓缓重合。
刹那恍然。
面对景然时那股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原是如此……
她看着镜中。
许久未回神。
俞安行察觉到她的分心。
长指攀上盈腰,勾起她裙裳上那截细细的系带。
“阿梨喜欢这镜子?”
第104章 疑
【一百零四】
微热的气息落在青梨耳廓。
烫得有点痒。
让她下意识偏了偏头。
“……算不上喜欢……就是觉得好奇罢了……”
“是吗?”
俞安行轻轻笑了一声。
“但我很喜欢。”
青梨狐疑瞄他一眼。
他一个大男人, 平日里又用不着描妆,喜欢一面镜子算怎么回事?
青梨想不通。
但很快,她便知道他的意思了。
烛台上火光燎燎。
偌大的镜面将屋内情形照得一清二楚。
胭脂红的系带掉落地板。
女郎鬓发渐散, 垂落至肩头。
衣襟松开, 若隐若现。
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凉,循着锁骨线条缓缓勾勒, 渐渐隐入凌乱的领口。
青梨身子一颤。
她抬眸看向镜中。
皓指匀净,慢条斯理地拨过小衣上绣着的那朵蔷薇花。
往日床榻间, 俞安行这般的手段只多不少。
可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晃晃地看到。
亲眼看着自己被他……
怪异又羞耻的感觉自青梨心底蔓延开来。
她慌慌忙忙地撇开视线, 指尖攥上俞安行的手。
“……夫君, 我们回榻上……好不好?”
俞安行自背后拥着她。
拇指强硬钳上她下巴,迫使她抬头, 重新看向镜中。
薄唇噙着淡淡的笑意。
他咬上她耳垂。
“怎么,阿梨难道不想好好看看,你和我,是如何口口的吗?”
夜色深沉。
万籁俱寂。
扈府。
廊檐上下装点的喜庆红绸被管事的带着人一一取下,随意堆在墙边的角落。
扈氏坐在厅中,不安地搅动着手上的帕子, 语气有些惶惶。
“……大嫂, 你看……这解药……”
“小妹,不是我不帮你,只是我手上实在没有解药, 云哥儿身上的毒,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文氏抿了一口茶水, 面上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模样。
扈氏不甘地追问:“可是……大嫂之前不是说, 只要姣姐儿同玉宸成了婚, 便有法子能救云哥儿吗?”
“是啊, 我是这么说过。但我只说许是有法子能救,可没说我手上有解药。”
文氏皮笑肉不笑:“况且姣姐儿今日半道还逃了,事情不出半日便传遍了整座姑苏城,害得扈府脸面都丢了个尽。”
“那都是姣姐儿年纪还小不懂事,一时犯了糊涂……”
扈氏讪讪赔笑。
“……等将她人找回来了,我让她给你当面赔不是……”
“别,我扈府可再迎不起姣姐儿这尊大佛了。”
文氏冷笑一声,不耐再周旋下去。
“夜深了,小妹还是快点回去吧。云哥儿现在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可少不得人来照顾。”
手中茶盏随意一搁,文氏起身要离开,被扈氏拦住:“大嫂……”
冷冷拂开扈氏搭上来的手,文氏叫来一个婢女:“夜深了,送客。”
扈氏哪肯那么容易就离开,扬着手里的帕子要跟上前去,被那婢女大力拖走。
两人一路推搡着。
到了府门口,一个不小心,扈氏被绊倒,一下便从阶上栽倒到地上,疼得她嘴里直哎呦了一声。
那丫鬟却吝得给一个眼神,将府门重重关上,只待去给文氏复命。
秋夜里的风带着微薄的寒意,吹得扈氏浑身瑟瑟发抖起来。
往日背后有国公府作倚仗,她几年才回一趟扈府,每次文氏皆是极近热络地讨好她,当年还献宝似的将那害人命的毒送到她手上……
如今一朝落败,就连府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都敢上手推她……
抬手捂住脸,扈氏倒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不知是在哭自己如今的境遇,还是在哭至今仍旧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心肝儿子……
将扈氏赶了出去,文氏乐得清静。
她坐在床边,听着底下的嬷嬷来汇报扈玉宸今日的情况。
“大公子今日又闹了,将身上的喜服全糟蹋了,老奴差人用绳子绑着,人现下刚刚睡着。”
自打回到姑苏后,扈玉宸整个人便神志不清的魔怔了,连话都说不清楚。问他是何人害得他,也支支吾吾地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却整日都幻想着有人要来杀自己,大喊大叫地折腾个不停。
文氏瞧着心疼得揪作了一团。
但她也没有办法。
为防扈玉宸出去闹事,只能把人关在院子里。
“绑的时候记得小心,不要太用力,免得在身上留了印子。”
文氏仔细叮嘱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老爷回来时可去看过宸哥儿?”
嬷嬷摇头说没有。
“陈姨娘今日说自己头疼,老爷一回来便去后院看她了。”
扈玉宸是府上的嫡长子。
他出了事,扈府后院的莺莺燕燕面上作出个担忧样子,私下里却开始蠢蠢欲动不安分起来。
前几天,甚至还有姨娘给扈文霍吹枕边风,要将扈玉宸给送到乡下庄子去养病……
若是真的从府里出去了,日后再想回来,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文氏面色沉了下来:“行了,我知道了。”
她挥手让进来的嬷嬷下去。
一不小心瞥见方才被扈氏弄皱的衣袖,又有些嫌恶地拧起了眉头。
什么解毒的法子,不过都是她用来骗骗扈氏的幌子。
她就扈玉宸这么一个儿子,启程往京城去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不过是到国公府里寄住了个一年半载,回来时便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整个人去了半条命,教她如何能不恨?
扈玉宸是在国公府上出的事,文氏心里记恨上了扈氏,自然也不想让扈氏的儿女好过。
经了这么一遭,姑苏没有好人家愿意送自己的女儿进扈府来守活寡,扈玉宸一直未成家,文氏的算盘便打到了俞青姣的头上。
不想那丫头竟然这么胆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逃婚,害得她扈府又一次成了全姑苏人的笑柄……
文氏心里暗道了声晦气。
正待起身换身衣服,便听到了外头丫鬟的通传声:“夫人,老爷过来了。”
文氏眼皮跳了跳,起身迎出去。
刚一靠近,便闻到扈文霍身上浓烈的脂粉气。
想到平日里陈姨娘搔首弄姿的样态,文氏勉力按捺住心里那股子不适,挤出一个笑脸:“老爷,宸哥儿他……”
“他又怎么了?”
甫一听到扈玉宸的名字,扈文霍的眉头便拧作了一团。
“不是让人用绳子将他绑起来了,怎么还能闹?”
扈玉宸虽是嫡长子,但文氏和扈文霍对他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文氏嫁进扈府多年,子嗣不行,只得了扈玉宸一个儿子,自然视作命根宝贝得紧。
扈文霍却不同。
除了文氏,他在后院里还养了好几房的姨娘小妾,文氏缺儿子,他可不缺。
扈玉宸虽是他正经的嫡长子,但如今人已经废了,到时再在后院里那些姨娘的孩子里随便挑一个聪颖些的记在文氏名下便是了。
更何况,他本就不大喜扈玉宸那副纨绔的模样,这才会让他去了京城国子监学习,不想扈玉宸什么都没学到,整日里只会逗猫遛狗闯祸。
今日俞青姣当众逃婚的事,扈文霍知道了,也没放在心上。
这件事他本来就不在意,是文氏自己非要一手操持的。
文氏低着头替扈文霍更衣。
察觉到他对扈玉宸的不悦,她手上动作微顿,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夫妻两人相对再无言。
烛火一熄,各自上了床。
扈文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几遭,怎么都睡不着。
越想,越觉自己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
国公府被抄,俞怀翎麻烦一大堆,连京都都回不去……
他却听信了俞怀翎的鬼话,觉得李晏可以东山再起,帮李晏和东瀛的那群倭贼传信勾结……
只盼着姑苏的海防一破,到时候割据一方同京都遥遥对抗……
可景然手下的军队拼死防守,攻了半个月,愣是一个口子都没能打开。
事情陷入了僵局。
海外的战事没停,景然那厮也不知哪里来的闲心,揪着当年的江淮一战不放,查来又查去,这几日他都在为着这事忙前忙后地打点。
更让他头大的是,李归楼不知什么时候得了消息,不过过了一天,姑苏城已被他的人团团包围,城外的人进不得,城里的人出不去,只待瓮中捉鳖搜寻到李晏的下落。
他和东瀛勾结的证据又被俞怀翎捏在了手中,主动将李晏供出去投诚的法子被掐断,他进退不得。
桩桩件件,只要一想起来,便让扈文霍头都大了一圈。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避开李归楼的人,将李晏这个烫手山芋送出姑苏城去。
至于其他,可以往后再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床榻里侧,文氏被他辗转反侧的动静吵得没了睡意。
“老爷有心事?”
扈文霍同文氏成亲几十载,一开始的柔情蜜意早便被耗了个一干二净。
但在扈文霍心里,文氏同养在后院里的那一大堆女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甚至当年江淮一战,还是文氏旁敲侧击给他出的主意。
想了想,他将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文氏听了,眼睛一转。
“我倒有个主意,能将人给送出城去。”
枝叶在风中簌簌摇动,将地面的如霜月色搅得稀碎。
烛火摇曳,点亮一室活色生香的春景。
青梨面上带着柔媚的潮红,碎发被薄汗洇湿几缕,贴在她耳侧。
镜子里的画面实在太有冲击力,让她现在都还没有缓过来。
下巴被紧紧攥住,她视线躲不开,她清楚看到他……
她欲闭上眼,他却更用力。
青梨直觉下巴都要被捏碎了,却怎么都避不过,只能忍着,听着他的命令睁开眼……
至最后。俞安行却突然离开。
青梨不解回头,一双湿漉又迷茫的眼愣愣看着他。
双手绕过她膝,俞安行将人抱上了床,提声唤外头备水进来。
一直候着的小鱼听见了屋子里男人的吩咐,带着小丫鬟进去。
屋子里缠绵的味道甜腻到令人发慌。
垂落的帷帐朦朦胧胧地遮掩住床上的人影。
将水匆匆放下,小鱼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只快步离开时,余光不慎瞥见妆台附近地板上那滩突兀多出来的水渍,让她半边脸都烧了起来。
长指捏起过了一遍温水的帕子,俞安行仔细替青梨擦着身子。
沾了温水的帕子柔柔从女郎不慎沾了污浊的细腻肌肤上抚过。
……可怎么擦,依旧满满都还是他的气息……
夜已经很深了。
就连草丛里秋虫的叫声都悄然沉寂了下来。
铜盆里装着的温水缓缓漾出几道细纹涟漪。
青梨软着身子趴在床上,回头看着俞安行替自己清理,又想起今夜他反常的举动。
他之前总堵着说要她给他生一个孩子,哪里会像今日这样突然就……
难道……
眼眶圆瞪,青梨绷直身子,盯着身前的男人,质问道:“俞安行,你是不是在外边有其他女人了?”
第105章 棋
【一百零五】
俞安行很招女人喜欢。
青梨一直都知道。
在国公府初见他始, 他身边就一直不缺投怀送抱的女人。
之前她对他不甚在意,对着老太太塞到沉香苑去的心莲,也一直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可眼下, 她态度已然全变了。
无论是心莲, 还是后来的宁柔婉,都在悄然间变成了扎在心里的一根刺。
她迫切地想同俞安行问个清楚。
俞安行挑眉看着眼前的人。
晕黄的烛光下, 她眼尾显而易见耷拉了下来。
方才那句质问的语气分明是要审问人的,什么话都没审出来, 她自己反倒先委屈得不成个样子。
俞安行觉得好笑。
唇角微扬的弧度慢慢扩大。
他指腹抚上她被薄汗洇湿的脸颊, 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摩挲。
“这些日子我们一直都在船上, 今日船才靠了岸,夫人倒是说说, 我如何有时间去干那等勾搭人的下流事情?”
青梨被这话一噎,又看到他眼底的戏谑笑意。
这个时候,他还在笑话她?
忍着腿心的酸软,青梨推开攥在腰上的那只大手,从俞安行身上下来,郁闷着声。
“你哪里要勾搭, 站在路上招招手指头, 她们就都过来了……”
“宁柔婉多好的一人啊,琴棋书画都精通,不像我, 什么都不会……”
“我就喜欢什么都不会的。”
俞安行指尖顺着她脚踝游曳,稍稍一拖, 便将躲着自己的人又架到了身上。
“阿梨倒是个会算账的, 还未同我说清楚苏见山的事, 便先审起我来了。”
“我和苏见山又没什么关系。”
“而且议亲的事都过了这么久, 我早就没再见过他了。”
青梨双手撑在他胸膛上,说话间呼吸起伏,柔软不时擦过。
俞安行眸色深了几分。
长指勾缠起女郎掉落在他颈窝的发缕。
“可是阿梨之前还因着他大病了一场。”
“那是我随口胡诌的。若说要病了,那也是被你气的。”
青梨双手挂上他脖颈,同他翻起旧账。
“昭王的事是你自己弄出来的,你算计我,我自然也要想法子让你不好过。”
她说着话,烛火映照下的檀口微张。
隐约可见藏匿其中的软软舌尖。
引得男人修长的指覆了上去。
“这么说来,都是我的错。”
俞安行眯起眼,指腹探进去,磨了一下她那颗尖尖的虎牙,轻笑起来。
“阿梨原是个这般牙尖嘴利的,追究起来得理不饶人。”
他设了昭王的局,她也不肯乖乖来求他。
非得要再算计回去。
偏他也心甘情愿被她拿捏。
皓白指尖从女郎小小的檀口里退出,勾住那方精巧的下巴。
青梨被迫仰起脸来。
眼前一暗。
俞安行吻上她唇。
唇齿相依,他亲得又慢又黏,耐心地描摹她红唇的轮廓。
“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
低沉的嗓音纵宠。
似在许一个温柔的承诺。
在青梨看来,俞安行外表和内里实在不符。
他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看着端方。
可两人相处时,他花样百出,总毫无顾忌地说着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荤话来作弄她。
像这般含蓄的情话,却甚少会说……
心底生出一丝小雀跃,青梨嘴角翘了翘。
她乖乖倚在俞安行怀里。
低垂眼,往他下边瞄了两眼。
“那……你刚刚怎么突然就……”
往日他只恨不得能一直堵着不走。
她觉得不舒服,软着声同他商量,他都不为所动。
时间够了,才会谨慎地起身,哪里会像今夜这样……
俞安行亲啄她唇角,笑问:“怎么,夫人这么着急要给我生孩子?”
“我才没有……”
青梨急急忙忙出声反驳。
一双眼却是紧巴巴地盯着他。
俞安行看她别扭的模样,轻笑一声,不再逗她,温声开口解释。
“生孩子太过凶险。我让秦伯开了男子避孕用的汤药,孩子的事,不必着急。”
“可是……”
他之前分明那么想要一个孩子……
青梨有些讶异。
想到他的话,心口又忍不住泛起丝丝缕缕的甜。
他在担心她……
还特地让秦安给他准备了药……
只是……她虽是第一次听到还有给男人备的避子药,但这些药,不论是给女子还是给男子服用,或多或少对身子都是有损耗的……
双手环过男人的脖颈,她仰头,唇瓣软软贴上男人微微凸起的喉结。
“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了。那个药,你不许喝。”
带着蔷薇甜香的气息软软拂过喉间。
俞安行微怔。
握住盈腰的指节绷紧。
呼吸加重。
他重新将人摁倒。
昏昏罗帐,灼热的气息交织起伏。
这一次,青梨多留了一个心眼。
虽然意识被俞安行撞得支离破碎,最后还知道要勾住他的腰不让他离开。
屋子里的动静久久未歇。
直至天边泛起了一层鱼肚白,才叫了水。
给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请过安后,景然一大早就出了门。
至了午后,青梨勉强恢复些力气。
俞安行被景老太爷拉去下棋。
青梨和景老太太从亭子旁路过,新奇地去瞥两眼。
临着亭子的不远处植了几棵金桂。
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飘洒而下。
俞安行坐在石桌旁,清朗端正。
即便对弈的是景老太爷,他也一点没退让。
连下几局,皆是他率先得了头筹。
又是一局终了。放下手中棋子,俞安行赶在景老太爷面前先笑着开口。
“是外祖父教得好。”
话里也不知赞的是谁。
景老太爷抚着自己的小短须,嘟嘟囔囔乜了俞安行一眼。
“……臭小子……”
去了京都一趟,回来还是不知道要让着他……
眸光转了转,景老太爷看上了站在一旁的青梨,笑眯眯地招手。
“梨丫头,你来陪我下。”
青梨摆手:“可是……我没下过棋……”
闻言,景老太爷笑得更灿烂了:“没事,我教你。”
青梨磕磕绊绊地上手,棋艺自然不及俞安行,没一会儿就输了好几盘。
景老太爷下得倒很开心。
至了向晚时候,一旁的景老太太接连催了好几声,才起身磨磨蹭蹭唤来小厮收了棋盘。
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对青梨挥手。
“梨丫头,明日我们再来。”
青梨被激起了一些好胜心。
到了晚间,沐浴过后,她唤来小鱼摆好棋局,自己一人琢磨起来。
俞安行过来催人时,青梨依旧端端正正坐在案前。
她微低着头,露出来的一截脖颈白瓷般细腻,在烛火下泛着一层莹莹的色泽。
晃得俞安行眯起了眼。
着急看棋,她竟是连衣服也没好好穿,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中衣。
领口微松,蜿蜒起伏若隐若现。
不算丰腴。
是他爱不释手的精致小巧。
近来好像又长了一些。
比她手上执着的白子还要更为白皙惹眼。
视线沉沉,俞安行开口,嗓音低哑。
“阿梨,夜深了。”
“我知道。”
手中白子落下,青梨才应了他。
却没有半点要去睡觉的意思。
“我还不困,先下完这局。你若是困了便先去睡。”
说着,她指尖又攥上一颗黑子。
棋子是用上好的墨玉琢磨而成的,颜色深湛,衬得那纤细的指尖愈发洁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俞安行上前,握上那只手。
“正好,我也不困。”
微凉的指腹顺着女郎的雪腕蜿蜒摸索,环上盈腰,将人单臂托抱起来。
“既都不困,那便做些其他事情。”
半开的窗棂被关上。
案上棋盘倾泻,一颗又一颗的棋子接连满地,滚至角落。
床帏放下,将女子细碎的呜咽哭诉圈在其中。
过了许久。
紧闭的帷帐被夜风吹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青梨倚在俞安行怀中,一双眼哭得微红。
漱过了口,还是依旧觉得喉咙痛。
“我要喝水……”
一开口,音调已娇哑得不成样子。
俞安行披衣下床,倒了一杯温水,一点一点喂她喝下。
她先前已漱过口了,眼下再喝水,却觉那股黏腻的感觉似乎还残在嗓子口,没弄干净……
俞安行似乎读出了她内心的想法。
“刚刚已经擦过了,不脏了。”
他说着话,又忍不住伸手抚上她微肿的唇瓣。
她身上每一处都极美。
小小一张檀口。他之前也曾借用过。让他念念不忘。
只那时是趁着她不知不觉,今夜她人清醒时,感受到底大不相同,他一时有些控制不住,力道有些狠了,将她嘴角都磨破了……
青梨是怕了他了。
推开他手捂住嘴,躺在床上侧过身子不看他。
“……我要睡了……”
俞安行眼尾勾起一抹浅笑。
他伸手将人揽至怀中。
“今夜确实是我太急了……”
青梨面色通红一片。
他还在说……
她才不理他。
闭眼枕在他胸膛上,嗅着他身上那股浅淡的草木清香,她沉沉睡了过去。
——
枯叶打着旋从树上飘落,停在脚边。
每日就这么陪着两位老人下棋赏花,青梨同俞安行两人在姑苏的日子悠哉悠哉便过去了大半。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庭院里的树木叶子枯落大半,枝丫变成飘零光秃的一片。
和京都不同。姑苏城被水包着,一年四时水汽充裕。
就连吹到人身上的秋风,都是带着湿气的料峭寒意。
许是太久没有回过姑苏,青梨也对这天气有些不太适应。出门被风一吹,肩膀处的旧伤隐隐泛疼。
景老太太上了年纪,更受不住这风。
即便屋里地龙和炭火都烧着,也还是染了寒气,咳嗽了起来。
俞安行今日同景然说好了一道出门,青梨醒来时,他人已不在了。
用过早膳,青梨打算去看一看景老太太。
景府里的奇珍异草种类繁多,同国公府的菡萏园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深秋时节落叶萧萧,层层叠叠铺在青石小道上。
府里的下人还未来得及清理,小巧的绣鞋轻轻踩上去,触感是舒服的松软。
刚走到两位老人所在的集福苑,院子里的嬷嬷远远见了,带着热络的笑赶出来迎人,却说今日一早来了客,老太太正在前厅待客。
青梨听了,脚尖调转了个方向,又带着小鱼往前厅去。
正厅门口换上了厚实的毡帘。
外头的风吹得呜呜作响,那帘子也纹丝不动,将冷风隔绝在外。
青梨行到阶下。
有两个婢女一左一右立在门口候着。
见了青梨,还未来得及通传,里头的交谈声隐隐约约冒了出来。
青梨听到一个尖酸的妇人声音。
“……那可是整整五千将士的性命,即便她生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那也是个卖国求荣的。我们景家世世代代清清白白,怎么能进来一个这般出身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火
【一百零六】
毡帘挡在中间, 传出来的声音虽不太真切,但还是能勉强听个大概。
当年的那场战事,在京都时, 几乎无人会议起。
但在姑苏不同。
那丧命在海上的五千将士, 全都生于姑苏、长于姑苏。
那一战之后,整座姑苏城陷入巨大的悲恸之中。
姑苏的人都记得当年。
青梨停在阶下, 宽袖下的指尖微微捏紧。
当年事情发生时,她不过是才几岁的稚儿, 并不懂那些人口中愤愤喊着的卖国求荣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爹爹永远不会回来了。
记忆中, 爹爹的样貌已日渐模糊。
但青梨深信, 爹爹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娘亲带着自己守着旧宅,要为爹爹洗刷冤屈。
可本就看自己和娘亲不顺眼的唐芸, 变得愈发苛刻。
甚至还将自己骗到了那间屋子里,同那个陌生的男人关在一起……
为了她,娘亲终于还是离开了姑苏。
一路北上,到了京都,进了国公府……
到死,娘亲都未能如愿替爹爹平反。
弥留之际, 娘亲将玉簪亲自放到了她手上。
唐芸会用簪子来藏东西。
娘亲也会。
青梨昂首。
天光下, 鬓发间戴的青玉簪缓缓流动着莹润的光泽。
簪子里放着爹爹以家书名义寄回来的最后一封书信。
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东瀛文字。
临到姑苏之际,她将东西交给了俞安行。
微风拂动发丝。
青梨身形久久未动。
候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没想到屋子里的人那么口无遮拦,两人对望一眼。
正手足无措之际, 青梨已敛了情绪。
她若无其事般冲二人扬起一个笑脸,只当做没有听见刚才那一句话。
“我来看看外祖母。”
两个小丫鬟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 忙掀帘通禀。
屋内杂乱的交谈声停下。
毡帘掀开, 几双眼睛一齐投聚到了门口的青梨身上。
见到她, 景老太太一直紧绷的面色这才柔了下来, 唇边自然而然露出一个笑。
“你这孩子,不是说不用过来请安的,今日天这么冷,怎么又跑过来了?”
“左右我一人在房里也无聊,出来一趟不妨事。”
青梨欠身请安,又拿出自己事先备好的香囊。
“听说外祖母这几日受了凉,有些咳嗽,我用桑叶配蔷薇果做了个香囊,能清肺明目。”
景老太太年纪大了,用药顾忌得多,药服多了伤身,佩戴香囊的法子虽不能立即见效,但要更加温和,同一直用药比起来,显然要更适合。
一旁的王嬷嬷见了那香囊,先笑着赞了一句。
“少夫人真真是有心了。”
这佩戴香囊的法子,还是前几日秦安过来府上诊脉时随口一提的,她们这些在老夫人身边近身伺候的一时疏忽忘了准备,没成想少夫人却一直放在心上记着,可不是有心吗?
景老太太面上的笑意更甚。
“这些小事,难为你还记得。”
祖孙两人言笑晏晏的说着话,落在旁人眼中,却变得有些刺目。
“……不就是一个寒酸的香囊?有必要作出这么一副样子么?”
青梨循着声音看去。
一旁的黄梨木圈椅上坐着位中年妇人,颧骨突腮,是不怎么讨喜的刻薄长相。
想来刚才在门口时听到那句话,应该就是她说的……
青梨目光微凝。
她从未见过她,也不知她究竟是何身份。
正待要开口询问,景老太太先朝她招了招手。
“梨丫头,过来,到我这儿来,让我好好瞧瞧那香囊。”
却是没有半点要介绍那妇人的意思。
直接被这样忽视,那妇人难免有点恼怒,又不好发作,颇为轻蔑地瞥了青梨一眼。
“你便是安行带回来的女人?”
挺了挺背,她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装模作样地对着青梨咳了一声。
“……咳,虽咱们两家近年来走动少了些,但仔细论起来,都是同一个老祖宗,血浓于水,按着辈分,安行该唤我一声婶娘。”
说着,又探头看了一眼青梨身后。
“安行没跟你一道过来?”
青梨言简意赅地回她。
“安行同舅舅一道去扈府了。”
妇人了然一笑。
“也是,听说国公府的小公子前几日早夭了,灵堂就摆在扈府,明日就要出殡了,安行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青梨不说话。
几日前,俞云峥去世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想到自己在国公府时见到俞云峥的病重模样,青梨对这结果并不惊讶。
国公府之前在姑苏的别院早已在抄家时被充了公,扈氏现今住的是一处破败不堪的小宅子。
扈文霍心疼自己年幼的外甥,将丧事挪到了扈府来办,似乎也无可厚非。
但细究起来,事情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俞安行同景然一道去扈府,自然也不单是为了吊唁俞云峥。
耳边,妇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虽说国公府早就没了,安行也成家自立了门户,但那小公子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安行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这都不去吊唁一番,日后传出去教众人知道了,名声到底不太好听。”
这些话,面上看来是在同青梨攀谈,实则不过是含沙射影说与景老太太听。
景老太太自然听出了这一番话里的言外之意。
景老太爷和景老太太两人挣来了景府如今的一切。
但两位老人膝下子嗣并不兴。
幼女嫁到京城香消玉殒,剩下的一个长子又迟迟未婚。
府中小辈只一个外姓的俞安行。
常言都道树大招风。
偌大的一个景府,但凡勉强能同景府扯上那么一丁点儿的关系的,都想来分一杯羹。
甚至还有扬言要将儿子过继到景然名下的,只差没把那点昭然若揭的龌龊意图写在脸上。
平日里两位老人的身子一有个风吹草动,便有人立马拐弯抹角地来查探情况。
这不,景老太太这些日子染了风寒的消息才传出来,就又有人厚着脸皮硬贴上来了。
只是之前他们各种软法子硬法子都试了一遍,统统不奏效。
这次过来,听说俞安行带了新成婚的夫人一道回来景府,又将目光转移到了俞安行的身上。直言青梨出身和身份都够不上景家,另送了一本景家适龄女子的画册上来。
抿了一口热茶,景老太太冷冷地扫了那妇人一眼。
她倒是好意思自称一声婶娘!
虽两家都是同一个老祖宗没错,但从老祖宗到现在,快过去了一百年,两家除了同一个姓氏,血缘关系早就淡成了水,哪里能扯上什么亲戚关系?
若是在平时,景老太太定然不会让这人进门。
只是虎视眈眈瞧着景府的人实在太多,有些事情,还是要趁早说开了,彻底绝了那些人的妄想才好。
将青梨拉至自己跟前,景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祖孙两个细细论着家常,全然顾不上其他人。
待说得差不多了,景老太太才让王嬷嬷将事先备好的账本拿给青梨。
“这是去年府上的账册,你拿去看看,熟悉一下上面的进项,日后再慢慢上手。”
旁边的妇人一直受着冷落,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此时见到景老太太亲手将账本交到青梨手上,一张脸是彻底黑了下来。
要知道,之前景老太太从不见人,至多派个嬷嬷来瞧上两眼,便将人给打发走了。
今日却是自己亲自出来了,她本以为,今日能有些转机……
从椅子上起身,她有些着急地开口。
“老夫人,账本这么重要,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交到一个外人手里?”
“安行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不该配这么一个出身不堪的……”
“够了!”
景老太太拧眉。
这一声虽不大,却威严十足,生生吓得那妇人停了声。
“我老婆子虽老眼昏花了,但谁是外人,还是能分得清的。”
回身让王嬷嬷将青梨送出去,景老太太彻底失了周旋的耐性。
冷睇了那妇人一眼,下了最后的通告。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打着什么主意,回去告诉其他人,我景府的产业,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来惦记。”
说罢,景老太太抬手,让人将那妇人直接拖走。
破布巾子塞进嘴里,那妇人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愣是一点声儿也发不出。
一场闹剧歇下。
景老太太颓唐地跌坐回椅子上。
眼前慢慢又浮现出六年前俞安行刚从京都被人接回来时的样子。
十几岁大的少年郎,身上却一点生气也没有。
面色苍白若纸,手腕细得好似一握就断……
是她对不起姝儿,让姝儿的唯一骨血在那吃人的国公府里白白蹉跎了那么多年……
能不能认祖归宗,已经不重要了。
她会代替姝儿好好护着他……
既是他的,旁人一分也不能抢走。
——
从正厅出来。
回到洗松苑,青梨坐在窗边案前。
小鱼将景老太太给的几本账册放在书案一边。
另一边,则是一早刚让人收拾好的棋局。
昨夜的棋子掉了一地,几个小丫鬟费了好半天,扒拉了许久,才从角落里找齐了所有的棋子。
只眼下,青梨全都没有心思顾得上。
天色渐晚,俞安行和景然还没回来。
青梨心内莫名焦躁。
若是扈府的人真在暗中同倭贼搭上了关系,此时便是到了强弩之末,只怕会拼个鱼死网破……
这么一想,青梨是彻底不能心安了,晚膳也只草草扒拉了两口。
等到了夜半时分,院门外终于传来了响动。
青梨急急起身,一把推开了门。
元阑一人站在庭院中。
浑身浴血,一身黑袍几乎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青梨开口,声线发颤:“俞安行呢?”
元阑的嗓子似是被人死死掐住。
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开口。
“扈府起火……主子和景参将……”
元阑顿了顿。
惨淡的月光映照出他灰败的脸。
“两人都没能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抱
【一百零七】
晨风扬起扈府门口悬挂的白色魂皤, 隐有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出。
路过的行人见了,交头接耳一阵子,又纷纷摇头叹一声可怜。
因俞云峥是早夭, 因此来吊唁的人并不多。
俞安行和景然到时, 恰逢另外几位来吊唁的宾客离开。
听了小厮的通禀,一身素白孝服的扈文霍出来迎人。
只在看到景然手上那杆气势森然的红缨银枪时, 他面色微变了变。
整个姑苏的人都知道,景府的景参将功夫过人, 一杆银枪舞得威武生风, 平日里银枪从未离手。
即便今日是来扈府吊唁, 也依旧如此。
心里嗤笑了几声景然蛮横的武人作风,扈文霍同景然行过礼打了招呼, 又看了一眼站在景然身旁的俞安行。
面前的人五官清隽温润,眼底沉着淡淡的笑意,气质温和。
看起来和咄咄逼人的景然一点也不同。
但细细辨起来,眉眼之间又好似处处都相同。
想来应就是扈氏口中所说的,景姝的儿子。
收回目光,扈文霍冲俞安行拱手。
“云哥儿早夭, 其他人多有顾忌, 好在云哥儿有一个惦记他的兄长,也算是云哥儿的福分。”
“不敢。人命天定,扈知府节哀。”
俞安行含笑拱手回了礼, 方才同景然迈步朝府里走去。
扈文霍跟在他和景然两人身后,脚下步子走得越来越慢。
从廊下经过时, 他看了一眼等在一旁的文氏, 压低音量询问:“都准备好了?”
文氏点头:“老爷放心。”
远远地望了一眼行在前头的背影, 扈文霍唇角勾起。
两人都来了, 正好,可以一网打尽。
清风簌簌摇动道旁的枝叶,空气中隐隐能闻到纸钱和香灰燃烧过后的味道。
瞥了一眼落在后面的扈文霍,俞安行冲元阑微微颔首。
元阑得令,转瞬消失在眼前。
扈文霍既是知府,府邸自是不小,回廊重重看不到尽头。
俞安行同景然慢悠悠走了约莫两刻钟,方才看到了正厅。
俞云峥的灵堂便设在此处。
一行人刚走近,便听到了里头传出来的大声哀哭。
“……我苦命的儿啊……”
俞安行和景然停下步子。
趁机搜寻了一遍扈府的元阑回来复命。
“主子,没有看到人。”
俞安行眯了眯眸。
“密道呢?”
元阑亦摇了摇头。
他上前一步,靠近俞安行耳侧。
“属下让人埋伏在了扈府外面,只要有异动,随时会进来。”
“好。”
俞安行颔首。
刚要上阶进正厅,跟在身后的扈文霍这才姗姗来迟。
有头戴白幡的小厮出来将人引到厅中去。
扈文霍临时让人将正厅改作了灵堂,原本摆着的茶几和圈椅被搬走,棺材就放在正中央。
俞安行驻足。
鼻端隐约闻到一股浓烈呛鼻的味道。
目光一转,他看了一眼棺木前面摆着供品的案几。
上头正点着几盏油灯。
扈氏跪倒在棺木前,一声又一声地哭喊着:“……我可怜的儿啊……”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她抬起头。
经过她身边时,俞安行步子慢了下来。
视线在她面上停留。
许是哭得太久,她一双眼睛浮肿得可怕。
看着倒不像是在演戏作假。
而在看清俞安行面容的那一瞬,扈氏麻木的嚎哭停了下来,死死地瞪着眼前的人。
俞安行!
就是因为他,她的云哥儿才会丧了命!
扈氏面目扭曲起来。
在她即将要扑到俞安行身上的那一瞬,扈文霍走过来拦住了人。
“小妹。”
扈文霍低声:“你先出去。”
兄妹两人的目光对上,扈氏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顺从地跟着扶着她的婢女走了。
俞安行不再看她。
视线收回,他看向摆放在厅堂正中的棺木。
扈氏格外看重俞云峥。
就连棺材的用料都是上等的金丝沉香木。
只是那棺木的尺寸看起来,倒比六七岁稚子的身形要宽大上不少。
很适合用来藏人。
景然注意到俞安行的视线。
两人对望一眼。
景然手中握着的银枪果断换了个方向,直直挑开棺盖。
“轰——”
棺盖落地,带起一阵纷纷扬扬的粉尘。
景然避之不及,被那粉尘迷了口鼻。
吸气的那一瞬,只觉五脏六腑都堵住了,身上脱力,他高大的身形猝然软了下去。
“小心。”
俞安行眼疾手快将人扶住,宽袖顺势扬起,将空气中浮动的粉尘悉数遮挡。
又回身叮嘱元阑。
“屏息。是软骨散。”
棺材里没有人。
反而装了满满几大桶的煤油。
先前闻到的那股刺鼻的味道正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棺盖猝然被外力掀开,油桶东倒西歪一片,里面装着的油很快漫了出来。
扈文霍盯着一片混乱中的三人,狞笑一声,拂袖扫落高台上点着的几盏油灯。
灯芯掉落到油桶,火苗汹涌而起。事先备在厅堂四角地板上的煤油也一并被点燃,火光霎时便淹没了大半个正厅。
扈文霍趁机退到门外。
他望着不断扩大的火势,狰狞的笑意爬上嘴角。
“有你们三个下去陪他,我那个外甥死得倒也不亏。”
火越烧越旺,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
门外扈文霍的面容逐渐变得模糊。
俞安行三人往火势暂时还没蔓延到的角落里躲。
元阑被热意熏得几欲睁不开眼。
他上前代替俞安行搀住景然。
“主子,我照看大公子,您先……”
话没说话,被景然开口打断。
“我中了药,没有力气了,趁现在火还小,你们两个先出去。”
俞安行未应。
而是转身施力,将元阑一把推出去。
“你先出去,看着扈文霍。”
“……主子!”
元阑的身影消失在火苗之后。
景然浑身无力地坐在角落里。
软骨散慢慢开始发作,他只觉意识都开始变得涣散。
俞安行站在他身前。
目光扫过一旁东倒西歪的椅子。
方才的火起得急。
为了活命,跪在棺材边哭丧的小厮没头没尾地抱头横冲出去。
推搡跑动间,厅内的桌椅被撞得歪斜。
唯独被碰撞的最多的棺木岿然不动。
看着倒好像……是和地下连通了一样。
眸色微凝。
俞安行拿过景然的银枪。
棺材里装的油最多,起火也最严重,火焰从中喷薄而出。
整座棺木很快被烧成灰烬。
银枪将落在棺木原本位置上的杂物和灰烬一并扫开。
棺材底下的不是青石砖铺就的地面。
而是一方裸露在外的松软泥地。
银枪用力往下试探。
泥土陷落。
地面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
元阑被俞安行推到了门外。
火舌燎过他的鬓发和衣衫,浓烟呛得他整个胸腔都快要咳出来。
咬紧牙根,他要再闯进去。
头顶横木被烧断,直直砸落地面。
下一刻,整个厅堂在他眼前轰然坍塌。
“……大公子中了软骨散,我们的人都埋伏在扈府外面,等属下从扈府的家丁中突围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撇过头,元阑死死咬唇,将眼底的酸胀憋下。
青梨眼前阵阵发黑。
指尖用力扶紧门框,她勉强稳住身形,看了一眼小鱼。
“外祖母身上的风寒还未好,先把消息压着……不要传到集福苑去。”
小鱼心里正无措着,听了青梨的话,方才寻到了主心骨似的,忙点头应下。
“少夫人放心,奴婢知道了。”
嘱咐完小鱼之后,青梨又看向元阑。
“备马车。”
“我要去找他。”
马蹄声嘚嘚,划破岑寂的黑夜。
一路从景府赶至扈府,接近破晓时分,天色隐隐发青。
天上开始飘起淅沥的小雨。
扈府灯火通明。
青梨驻足,看着面前被大火烧过的废墟。
秋日冰凉的雨丝打在她脸上,眼尾被洗得发红。
不少人提着灯在废墟上寻着尸骨。
扈文霍被人押跪在一旁。
他情况算不上太好。
元阑丝毫不客气,让人押住他之后便一拳一拳往他身上招呼。
扯住他衣领,元阑将人拉至近前。
“若是大公子和我家主子出了什么事,我定让你偿命。”
扈文霍头上发髻松散,高高肿起的脸上青紫交织一片。
就连牙齿也被打断了好几颗,嘴角血迹斑斑。
他往青梨的方向看去,发出一声粘稠又古怪的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开口。
“谁能想到高台上的油灯会掉下去呢,夫人可要节哀。”
元阑照着他脸上又是一拳。
青梨接过不知谁递来的伞,提着手中的灯盏,一步一步往前面的废墟走去。
灰烬被雨水打湿,染脏了她的裙边和绣鞋。
她踉踉跄跄地跨过横躺在地上的残垣断木,不死心地寻找着。
脚上不知被什么绊倒,她被迫停下步子。
手中的琉璃灯盏发出暖暖一层光晕,照亮脚边的地面。
天还没亮,厅堂中的一切都被烧成了乌黑的灰烬,以至于掩埋在底下的小小符纂变得那么难以令人发现。
但青梨一眼就看到了。
那是她给俞安行的平安符。
鼻尖一酸。
青梨矮下身子,伸出手去挖。
被火气熏燎,平安符被烧焦,就连上头的安字也变得模糊。
拿出帕子,她细细拭净平安符上的污渍。
只是……沾在帕子上的,却并非是火烧的焦痕。
而是……
指尖覆上去,轻轻一捻。
是刚挖不久的新泥。
青梨重新审视起脚下的地面。
她抬头,看向扈文霍。
扈文霍看着她脚下站着的位置,面上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
雨停。
天上弯月沉了下去,灰青色的云层透出一层凄清惨淡的光。
城郊外的一片密林。
杂草丛生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具护卫的尸体。
半干不干的血渍凝在翠绿的草叶上,昭示着此处才刚发生不久的一场激战。
俞安行用力,手中握着的短刃在李晏脖颈间划出一道深深的红痕。
在他对面,俞怀翎亦以同样的姿势挟持住景然。
俞怀翎并不会武。
这次刚好借了景然中了软骨散的契机,方才在混乱的局势中将人挟持住。
扈府正厅新挖的那条密道绕过城门,直通姑苏城郊。
耳边流水潺潺,蜿蜒而过的护城河就在脚下。
没想到,就差最后一步……还是被追上来了……
带着傍身的护卫也全都栽在了俞安行手中……
手心开始冒汗,腿也在打颤,俞怀翎强逼自己冷静下来。
国公府被抄,李晏……是如今他唯一的起复机会。
堆叠在天际的夜云缓缓退散,潋滟的霞光纷至沓来。
躺在俞安行身后的一个护卫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眸底生出一缕希冀的光。
眼疾手快地将布团塞入景然口中,俞怀翎笑了笑。
“没想到,我们父子许久未见,再见面时竟是这样一副场面。怎么,如今连一声父亲也不肯唤我了?”
俞安行半隐在黑暗之中,漆黑的长眸幽冷,显然没有任何攀谈的兴致。
身后。
尚存最后几息的护卫站直身子,浴血的双手握紧利剑,缓缓移动。
景然瞳孔倏然睁大,挣扎着想要提醒。
得意的神色从俞怀翎面上一晃而过。
那刀刃锋锐,上头还沾着几点方才打斗时的血迹,反射出阵阵阴寒的冷光,刺入青梨眼中。
马车驶得很快。
她从车窗探出头,蕴着寒意的晨风从脸庞刮过,将她一头微松的鬓发吹得凌乱。
“俞安行,小心——”
焦急的嗓音被秋风隐隐送至耳边。
几乎是同时,俞安行察觉到身后逼近的剑意。
他迅速挟着李晏回身。
护卫手中的剑避让不及,“噗嗤”一声径直刺进李晏的胸膛中。
为方便那护卫施力,俞安行还贴心地将李晏往他面前送了送。
利刃绞着心窝,鲜血从李晏胸膛汩汩流出。
俞怀翎发觉形势不对。
哆嗦着丢掉手中的剑就要跑,被带人赶过来的元阑制住。
吩咐马车先送景然回去,俞安行又另派了人去请秦安。
虽软骨散过了几个时辰症状便会自行消解,但为防扈文霍在其中另做其他手脚,还是让秦安过来诊下脉较为稳妥。
待一切都收拾好,天光已然大亮。
青梨站在马车旁。
曦光如金。
落在俞安行深邃的面庞上。
拎起裙裾,她朝他奔去,紧紧抱住他。
俞安行低头望着怀中温软的娇躯。
感受到她用发颤的手臂紧紧缠上自己。
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
又像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他任由她攀附着她。
克制了许久,才没有用染了鲜血的双手去回抱住她。
“我身上脏。”
沾了许多死人的血。
“我知道。”
青梨的嗓音带着哽咽的颤栗,眸中氤氲起泪意。
“脏死了。”
踮起脚尖,她把头深深埋入他颈窝中。
在一片浓重的血腥中,贪恋地嗅着他身上那点浅淡微薄的草木气息。
“但我想抱抱你。”
作者有话说:
宝们放心,是甜文,不会虐!
第108章 教
【一百零八】
朦朦胧胧的晨雾散去, 从城郊而来的马车缓缓驶过城门。
蕴着寒意的晓风拂动车帘,露出女郎半面娇旎的轮廓。
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青梨低下头, 将俞安行手上沾着的黏腻血迹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俞安行低下头, 就能看到她指尖灵活地从他掌中穿行而过。
女郎的指尖温热,无暇的白皙中透出一层浅淡的粉, 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精致又小巧。他一只手便能将它们都包住。
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另一只空出来的大手则捧住眼前女郎娇妍的面庞, 指腹勾起, 轻轻抹去她眼尾挂着的那一滴残泪。
“怎么, 这么担心我,怕自己变成小寡妇?”
低沉的嗓音温和, 又带着几分让人恍惚的戏谑。
“胡说,我才不担心你……”
青梨低头吸了吸鼻子,嘴硬地反驳。
她不欲在俞安行面前露怯。
只是这次他虽然没有受伤,她却是真被吓到了,刚一开口,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
泪珠晶莹, 一滴又一滴, 落在俞安行那如玉般的修长手背上。
滚烫的温度灼烧肌肤,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将青梨抱坐在腿上,他俯首, 薄唇一点一点吮去她面上的咸涩泪意,温声同她作保证。”如今李晏已死, 扈文霍也落了网, 事情都解决了, 日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真的?这可是你说的, 若是你敢说话不算数……”
青梨仰头,一双嫣红的盈盈泪眼瞋着眼前的人,扬手作势要打他。
只还没来得及碰上他,两只白净纤细的手腕被他一掌扣住,压在头顶。
男人一双长眸沉沉,俯视着她唇角处那一点小小的深色血痂。
是他前天夜里不小心磨破的。
她好像哪里都很小。上面小,下面更小。容了他便再无一丝间隙。
又很娇嫩。他轻轻慢慢地挤进去,都会不可避免地伤到她。
俞安行眯起眼,指腹轻轻摩挲着青梨唇上那点血痂。
“还痛吗?”
青梨愣了片刻,很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一开始,她确实有些不太适应那一股滚烫混沌的味道……
但过了这么一两天,也早就好了。
可俞安行却好像不太相信她。
“前天夜里不是说很难受?”
他拇指划向她唇间。
“乖,张开嘴让我看看。”
青梨拗不过他。唇瓣微启。
拇指缓缓挤入。
俞安行掰得更开。
至此,其中内里便完完全全地在他眼前显现。
长眸沉沉凝视着。
青梨注意到俞安行越来越深的眸色。
突然觉得……就这样张开嘴任由他打量……似乎有点怪怪的……
长睫不甚自然地眨了眨,她想问他看好了没有。
可话还没能说出口,他已俯身朝她而来。
温凉的薄唇压上来。
她再也合不拢口。
沾了血腥气的外袍被抛在了角落。
俞安行的动作也似沾了血腥的戾气。
强硬地不容人拒绝。
青梨只觉落在她耳畔的气息愈发粗沉。
而男人的大掌已顺着她的腰缓缓抚了上去,拢住一边。
下一瞬,只听“刺啦”一声。
青梨胸前的衣衫直接被他撕扯开。
快到景府的马车突然换了个方向,朝街市而去。
热闹的街道熙熙攘攘,小贩和商铺鳞次栉比,各种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青梨紧紧咬着唇。
同城郊的泥径相比,姑苏城中的大道自然要平坦许多,马车平稳行驶其中。
只眼下的情况……车轮每行上一步,便会不由自主地往前深入。
更何况……
外头嘈杂的声响仿若近在耳畔……青梨不敢发出声音,心神紧紧绷着。
在过度的紧张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这一段路,变得万分难捱……
多走了一个时辰,马车终于才到了景府。
骏马踢踏着前蹄,缓缓停下。
景府高悬的匾额在曦光中熠熠生辉。
驾马的小厮抬头去看,不慎被晃了眼,忙抬手遮了遮。
执着马鞭跳下车,小厮扬声提醒车内的人。
只是接连唤了好几声少公子和少夫人,都不见有回应。
在原地踌躇犹豫了几番,小厮斗胆上前掀了车帘,却发现不知何时,车内已然空了。
青梨的裙裳直接被撕碎,想要再穿是不可能的了。
好在元阑是个细心的,知晓俞安行喜净,在马车上另外置备了衣衫。
用干净的外衫将青梨严严实实地裹罩住,避开人群,俞安行抱着人跃过景府的高墙,直接到了洗松苑。
虽时辰渐晚,但未听到传唤,众人也只敢在外院做些洒扫的活计,无人敢进到内院来,自然也没人瞧见不知何时就已经回来的两位主子。
俞安行抱着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屋。
跨步上阶时,他动作的幅度不慎大了些。
青梨身子跟着一颤,水珠从连接之处滑落,刚好滴在二人经过的一片草叶上。
晶莹剔透无暇,在日光下泛出一层浅浅的曜目光泽。
至了晌午,紧闭的窗扇才从里头被打开。
带着凉气的秋风徐徐吹进来,冲散缠绵在房内的旖旎气息。
虽是寒浸浸的秋,但许是房内的炭火烧得太足,青梨依旧生出了满身的薄汗。
她依旧被俞安行抱坐在腿上,紧紧靠着他胸膛。
二人垂落的发丝彼此纠缠着,显出几分交叠的暧昧。
越过俞安行宽阔的肩,青梨看到一片打着旋从枝头掉落的枯叶。
枯叶落到地面,被皑皑的一层积雪覆盖。
积雪缓慢消融成水,嫩绿的新芽从灰黄的枯草丛中生发而出。
到了万物复苏的春。
扈文霍私下与东瀛倭贼勾结的桩桩件件终于被查了个一清二楚。
其中,既有他勾结李晏与东瀛私联意图谋反之事。
亦有当年江淮大战告密一事。
与李晏的事无可辩驳。
江淮大战的事,扈文霍却口口声声称着没证据不肯认下。
直到看到俞安行拿出那张多年前他亲笔写下的东瀛书信时,方才哑口无言。
而自江淮大战后,扈文霍同东瀛的联系便一直未曾断过。
这么多年来,东瀛的每一次作乱,都少不了他在其中的插手。
先用临海大乱骗得朝廷拨下钱款,再私吞下来,将其中部分送予东瀛,以此来保持长期的合作关系。
仅凭扈文霍一人,自然无法将这秘密保守这么多年,大半的姑苏官员都或多或少参与到了其中。
消息传到京都,惹来圣上大怒,大半的官员被革职抄家。
而在姑苏新上任的官员里,兰泽名列其中。
上任的那一天,青梨和俞安行在街上碰见了兰泽和俞青姣。
兰泽先从车上下来,俞青姣跟在他身后,牵着他的手下了车。
初春的晨风吹到身上,带着些微凉意。
俞青姣昂着下巴,上下扫了兰泽一眼,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语气似有埋怨。
“你怎么穿这么少,若是后面又咳嗽了,我可不会再管你。”
说罢,自顾自先往前走了。
兰泽后知后觉她方才那句话应是在关心自己,弯了唇,忙又快步追上去。
青梨看着这两人别扭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俞安行手里拿着青梨刚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听到她笑声,英挺的眉皱了皱,颇有些不悦地盯着兰泽离开的背影。
夜里。
青梨被他困在床上。
他似是不知疲倦一般,翻来覆去摆弄了好几遭。
一时让她跪着,一时又让她趴着。
直到天际将将破晓,屋里的动静才停歇下来。
扈文霍的事告一段落,俞安行终于不用再整日往外跑。
晚间时候,一道在花厅里陪景老太太和景老太爷用了晚膳,青梨和俞安行才一道回洗松苑去。
沐浴完之后,俞安行从浴间出来,又见青梨开始翻起了账册。
自打年前景老太太给青梨送了一次账本之后,后面每隔一月都会送新的账本过来让青梨瞧瞧。
这些日子,青梨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些账本上。
棋局不看了,也不再缠着人给她念书。
俞安行抬手,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是之前从京都到姑苏时他带过来的几本之一。
只那书的封面却是皱巴巴的一片。
是当时在书房里,被她的水弄湿的。
长指细细抚过那微凸蜿蜒的起伏褶皱。
好似还能感受到那水润的触感。
是带着她味道的甜香。
俞安行眸色暗了几分。
青梨一门心思看着账册上的数目,自然没有空去理俞安行。
在看到不懂的地方时,才突然想起来他也在屋子里。
青梨扬声叫人。
“我这里看不懂,你过来。”
俞安行不应。
眸光微眯,看着烛光下那抹窈窕的身影。
如今在房中,她待他是愈发冷淡了。
对他不闻不顾也就罢了,连夫君二字也不叫了……
许久没听到俞安行的声。
青梨终于发觉了不对。
她抬头,一眼便看到了他手里拿着的那本书。
被他压在书架上的记忆窜入脑海,青梨脸上登时便洇开了一层淡粉。
俞安行拿着那本书,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那本发皱的书册被随意掷在桌面。
双臂撑在案上,俞安行将人围困在他圈出的一方小天地里。
“夫人想要我如何教?”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正文结束,目前暂定会有两章番外(有一章是关于江淮大战阿梨父亲唐邈没有死的if线)。宝们还有啥想看的番外可以和我说,如果我能写出来的话我会尽量写的,如果没有的话两章番外之后我就全文完结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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