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明了心意
在大景朝臣被他们皇帝陛下一次次震惊直到麻木的进程中, 天庆二年的除夕也悄悄来临。
去岁陛下登基就拒绝了在宫中办除夕宴的传统习俗,说得好听点儿是免得天寒地冻各位老大人老夫人还得颠簸一趟,宫中又没有主位娘娘, 程贵太妃也不爱凑这个热闹。实则是元修着实看不得一群人虚伪吹捧的模样, 这些“胜利者”越是开心团圆,他心中的无明业火便盛的恨不得将宴席变成修罗血海。
而今年元修依旧拒绝了开宫宴。说辞自然还是那一套, 心境却决然不同。仿佛终于得到珍宝的孩童不肯将自己的珍藏示人, 他只恨不得日日与阿青黏在一起,如童年时一样从膳房摸两把瓜子糖,找个角落一窝就是一整天。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喜欢我的?”赢天青一口瓜子糖嚼的咯吱响, 一点儿不避讳的追问道。若不是元修眼尖的发现她耳稍渐渐泛红,还当她当真如此镇定。
但阿青有问, 阿元就必须回答, 而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元修口里也含着一颗糖, 脸上是些许怀念的笑意与羞赧的红润:“约莫是十四岁生辰过了不久吧, 夜里梦到和你这样那样……嗯, 就是你带我逛青楼, 楼子里的姑娘说的那些。”
“……那你还真行。”还当你多纯洁呢,原来心思早就脏了。赢天青鄙夷的“咦”了一声, 便听元修也问:“若不是阿碧偷偷告诉萧念安,我也不知道你心悦我呢。你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双眼睛纯明无辜, 赢天青实在无法将“青玥圆不了谎了就逼我学着喜欢你那天开始”这种大实话说出口。支支吾吾了一阵正要随意说个时间,元修却已一把拥住了她,笑的实在开心。
“阿青也会害羞呢。算了,阿青不想说就不说, 反正你是喜欢的我就成。”
着实是淳朴到卑微, 哪里像是个帝王, 分明像是个傻小子。赢天青愈发叹息。手上动作早已做过千百遍,捋一捋他在她肩头蹭的凌乱的发丝,顺手扯紧他身上的大氅。
“阿青从小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元修眷恋的握住领口有她手指余温之处,抬起湿润润的眸子眨了眨,心头充盈的甜蜜雀跃恨不得随着眼中水光一同溢出来。
这些日子有许多纷繁琐事,皇帝陛下的担子一点儿不轻。但元修却一直美的像是在一场他甚至不配拥有的美梦中一样,每天早起时就带着微笑,哪怕朝臣如何顶撞也能气定神闲,反而对着老大人们念起养生经来。
以至于不少大人都被吓着了。这位可是隐忍十数年一朝上位就血染菜市口的人物,这会儿陛下有多好说话,秋后算账时就说不得有多惨。
因这般阴错阳差的误会,元修在朝会上提出许多不合规矩的旨意也多数磨了磨嘴皮子就通过了。其中多数与如今炽手可热的忠烈王有关,包括但不限于以忠烈王的名义给镇北军发过年红包,提高忠烈王的仪仗规格,在宫中专辟一处偏殿给忠烈王休息,以及大肆修缮忠烈王在京中的府邸。
是的,赢家作为郡王爵,规格与当初的宁国公府是不一样的。因赢天青她爹是追封,赢青玥又宁愿待在宫里,赢府既没人住着,元修也就放着没让人动。偶尔他心情憋闷极了也会换了衣裳偷偷溜到府里走走,只不知结果到底是纾解了些许思念,还是睹物思人愈发哀愁。
但现在,他的阿青要堂堂正正回来当王爷了!元修当场拍板要求礼部和内务府主持大修!一切按郡王府规格天花板修!院子不好看就推了重建,园子不够大就把隔壁府邸置换出来扩建!完全不必保持赢府原有的格局,是怎么舒服怎么大气怎么豪华怎么来。
赢天青与赢青玥一同“苦谏”陛下,然而并没有什么鬼用。元修愣是顶着赢天青揍他一顿加三天不搭理他的巨大代价也非要盯着各部把这条旨意一丝不苟的执行起来。
其实赢天青懂他的意思。赢府是她住了十来年的家,也盛满了她对父母的回忆。元修并不希望她总被府里的一草一木触动,时不时淹没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
在元修亲自执笔的设计中,当初她父母居住的正院在王府里变作偏西的一处小院,里头的陈设一应照旧,并其他库房里属于老公爷和夫人的东西也全部保留在这里。
小院周围翠竹松柏环绕,有一条小路从正院通到这里。虽看着清幽了些,但并不妨碍阳光如碎金子般一路洒落。赢天青若是思念爹娘,自可以踏过一段斑驳曲径前去坐一坐发一会儿呆,或是与爹娘报个平安,说一说这几日的趣事。
而更多的时候,更宽广的路和更美的景致,引着她通向的是花园和演武场。甚至还有屯田和菜地,一边种了些冬小麦,如今已是绿油油的一片;另一边暂且荒着,等开春了再挑些时蔬轮换着种。
元修几乎是把一辈子的龟毛和讲究都用在了这座王府上头,让礼部和内务府几位主官看到他就开始头痛。偏御史台都说不出太多反驳的话来:皇帝陛下一没耽搁政务,二也没滥用国库,他老人家直接掏了自己的私库,一应支出全部皇帝给了!
谁都知道忠烈王赢青玥不仅是郡王,将来还是要当皇后的。虽然郡王和皇后实在不好说哪个更大,但无论哪个都不是他们几个侍郎总管能怠慢的。
更有镇北军落后一步听闻赢青玥并未身亡,且等开春就要回到军中的消息,欢欣鼓舞之下又狠狠打劫——咳咳,是打退了边境的几股马贼匪患,缴获珍宝钱财不计其数,竟尽数赶着除夕前先给陛下。这笔钱自然是充入国库的,户部尚书打着算盘一瞧,陛下大肆铺张修个王府国库非但没亏还赚了一大把压岁钱,老尚书眉开眼笑的当众直夸忠烈王身份贵重忠君爱国,无论陛下如何抬举都是应当的!
管钱袋子的都没反对,干活儿的就更无所谓了。这现官现管都老实听话,还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在陛下跟前找不自在?
朝臣们如此配合,让皇帝陛下节约出更多时间与阿青在宫中各处晃悠墨迹。许在旁人看来这二位的相处着实是无聊的:一个不是在吃点心就是在练武,或是摊在躺椅上打着盹。另一个就那么看着她,看她笑看她闹,看她安静看她跳脱,眼眸中的情意是浓墨重彩的汹涌。
赢天青极喜欢这样的日子。她确实是个闲不住的——此处的“闲”多数时候代表着要坐下来写写字看看书弹弹琴。她哪怕是看话本子也坐不住一刻钟,要么就得说着什么吃着什么,一边动嘴一边消磨时间。
往年她和元修玩在一块儿多是她拖着元修到处跑。她知元修其实很坐得住,但既然“小弟”对“大哥”一直表现的依从,她乐得上蹿下跳上房揭瓦,而不必非得按照小王爷的爱好来。
否则恐怕刚和元修认识不久就会放弃这位友人了。好在元修那时十分有眼色又没脾气,才博得小世子的十分认同,分分钟划进“自己人”的圈子里。
但如今得知元修的健康状况到底有多差,被御医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着凉,情形就成了元修一时一个念头,赢天青摁着他在屋里呆着。她本以为会不耐,或是总有愧疚同情消耗殆尽的一日。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与元修待在一块儿,她竟适应了慢下来,偶尔盯着元修那张极好看的脸看上一天也不觉得腻。
元修自是喜气洋洋的让她看,还厚着脸皮毛遂自荐自己哪个角度看上去最漂亮。赢天青一时莞尔,下意识捏了捏皇帝ᴶˢᴳᴮᴮ陛下的脸颊,直到触到陈公公惊得快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算犯上作乱么?赢天青笑着看元修。元修也笑着,把脸往她跟前凑,亮得如同星光的双眸仿佛在说:只要你喜欢捏就给你捏,让你捏上一辈子。
赢天青心中一动,突然就不纠结那个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对元修的感情到底是与他一样炽热的爱意,还是数十年的兄弟情谊,又或者单纯是习惯,又或者愧疚与心疼。
但是她突然明白了,她并不厌恶以一个女子的身份,以元修心爱之人的身份与他相处。她的一切动作是自然而然,她欣然接受他的亲昵与依恋,也愿意回以同样的亲近相随。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么,她确实是喜欢的。元修的爱意是热烈的将他自己灼伤的火,她的喜欢或许就是沙——北境沙场上漫天扬尘,轻薄飘忽又厚重沉凝,他们在这之上抛头颅洒热血九死一生,却依旧坚定的说出死而无悔。
这十数年里,元修在她心中种下一片沙海,既是他向往的安全港湾,亦已经深深扎根在她每一次放松的动作眼神中,是她哪怕摈弃一切头衔身份也并不会改变的事实。
一如无论她是谁,元修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化身修罗。一如无论他成了九五之尊的帝王,她也依旧会护着他,陪着他。
作者有话说:
赢天青和元修,em,其实在感情上是有点儿女强男弱的,赢天青性格更自主,元修就是把赢天青当命的。
第42章 离家出走
常言道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帝陛下这个年过的十分遂意,赵首辅却过的颇为头痛。
一则当然是朝堂上的麻烦。陛下要从宗亲中择嗣子入宫,然老元家和皇帝陛下亲缘最近的就这么两支——陛下祖父文帝元谨一脉如今就剩下元修这么一根独苗, 明帝元谭虽有三子并好几个孙子, 但要么死了要么废了,还都是被当今给废的。
居然还有脑子不那么好使的大臣借着子嗣之事上书陛下请从轻发落原周王元晴、蜀王元皓两家子, 从二王膝下过继子嗣的。皇帝陛下最近是修身养性脾气好了许多, 并未把这位老糊涂的老大人怎么样,不过是把先前议定的流放之罪改成了两位主犯秋后问斩,其余家眷由流放两千里改为三千里。
至于问为什么?问就是老大人提醒的对, 这几位和他血缘太亲近,哪怕他在时都敢哄着愚昧古板的朝臣替他们开脱, 若是让他们活到自己百年之后, 新登基的嗣子还不得被老糊涂们架着把这几位叔爷供起来?
既然留久了都是祸患, 还不如防患于未然, 先在他手里把问题彻底解决。
元修处置元皓元晴完全理直气壮。往大了说, 这两位篡位谋反实属夷三族的大罪——当然, 既是宗亲,夷族就不必, 他们俩自己去死一死就好。往小了说,元修亲爹的死这两位都得算帮凶, 哪怕替父报仇也不能放过了他们。
陛下这决定合理合法,唯独在人情上显得不那么有人情味儿。甚至在些许读书读傻了的大人开来,陛下对亲戚都这般冷血睚眦必报,何况对百姓体恤怜悯, 实不是明君所为, 求陛下收回成命。
元修都气笑了, 直与赵简道:“朕是当皇帝不是当佛爷,别以为有人打了我左脸我还得把右脸凑过去给他打还得问他打的是不是手疼。朕身为天子还得对杀父仇人网开一面?不如你去问问上书这几位,朕把他们爹娘妻小都杀了,以他们身为朝廷命官的大气忍让可不可以心无芥蒂的对朕笑脸相迎?”
他叭叭了一圈自己的怒火,最后十分不要脸的威胁赵简:“总归就由首辅去说服他们了,若是首辅做不到,朕就直接昭告天下,今儿是朕找首辅讨主意,首辅告诉朕‘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让朕务必对元晴元皓从重处置斩草除根的。”
若说前面的抱怨还只是让赵简苦笑不已,后这一句的杀伤力可就太大了。赵简逼得差点儿给元修跪下,然而别说跪下,就算今日跪死在这里,以他这位冷血无情弑杀暴虐的君主的脾性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甚至可能把威胁版本变为“朕本想放过元晴元皓,然而首辅长跪不起求朕必须严惩……”
寒冬腊月的天,赵简却抖落了一身冷汗。之后他是如何完成这个艰巨任务的元修就不管了,总之以赵简的油滑程度最后倒霉的肯定不是他们君臣二人,倒是最初进言的几位老大人在士林中莫名其妙的坏了名声,要么郁郁病倒要么自请致仕,可算是让元修的耳根子清净了不少。
明帝一脉被彻底打翻,皇帝陛下是舒坦了,索性将联络宗亲挑选嗣子的事儿也包给了赵简。按常理说这可是个极好的差事,直接在众位准皇子及其家属面前刷满好感度,但真操作起来又是许多麻烦。
原因就是元氏一族,咳咳,这关系还真有点混乱。
元家本是前朝熙朝晋地的名门望族。因熙炀帝昏庸,加之西侧辽人步步逼近,内有大旱使江南颗粒无收,炀帝却只知享乐,终至兵乱四起。前熙国大将军赵氏挟炀帝幼子登基,后五十年群雄逐鹿,最终分裂为北晋、西辽、南景、南越四国。
元谨元谭兄弟二人占领富庶的南方建立了南景,按说元氏族人也该跟着他们鸡犬升天。但问题在于他们这一脉并非元氏嫡支,甚至准确来说,是被排挤的非常惨的分支庶出,惨到他们几乎是在父母早早没了之后以决裂之姿叛出家门。而元氏嫡支也非常争气,哪怕这兄弟俩都当皇帝了他们也看不上,甚至北晋攻打南景的军费,有很大一部分还是元家给的……
毕竟元氏所在的晋地便是如今北晋的都城一块儿,作为北晋京都排名第一的世家大户,嫡支才不会放弃经营日久的地盘和不是皇帝但近乎太上皇的超然地位,跑到南边来看两个小叛徒的脸色过日子呢。
当然,赵简和元修私底下分析,元氏嫡支对南景元氏皇族如此强烈的敌意一部分确实是对元谭元谨的不满,但更多的是做给北晋赵氏皇族看的。要是元氏嫡支非但不讨厌南景元氏还和南景勾勾搭搭,赵氏就算拼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代价也得先把京城的元氏给灭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目前仍在北晋的元氏族亲是不用想了。剩下在元谭元谨打下南景后跟过来的元氏族人则多数都是在元家待的郁郁不得志跟过来投机过几天好日子的,只看如今朝堂上姓元的除了位老宗正就再找不到第二位,足以看出这些打秋风的穷亲戚实在也没多少大本事……
好在选嗣子这种事倒也不需要爹妈有什么本事,要的是娃儿聪明健康就行。原本其实还是得按照亲缘关系算一算的,但这些本就是犄角旮旯里旁支再旁支七拐八弯的亲戚,论血缘不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也可以说是约等于没啥关系,除了宗正翻着从元氏嫡支拓印过来的部分族谱还能勉强扯得清,连礼部尚书听了几句后都放弃思考,表示咱们就直接看娃儿吧。
如今京中的元氏宗亲总体来说还是挺安分的——野心勃勃自视甚高俗称又菜又爱玩的猪队友都被元谭元谨兄弟俩打天下时被砍没了。剩下的这些住着朝廷给的府邸宅院每月领着一笔不菲的薪水潇洒自在,一听说还有儿子变皇子的美事,倒是十分配合的将适龄的嫡子都贡献出来,直道听凭首辅大人的挑选。
元修没想着从奶娃娃开始养,更没什么非得娃儿只认他当爹的执念。赵简也觉得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若是能为了身份高位立刻抛弃生身父母,无论多聪慧也无法成为一位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皇帝。
宗正和礼部尚书原是希望按照老传统,嗣子过继就是陛下的亲儿子,以前的亲爹就只是同族长辈不可太亲近。听过赵首辅的说辞后也觉得很有些道理。且赵首辅说的直白,往后继位的皇帝加封生身父母是人之常理,只要不是连政事决策也受生身父母影响就没事。而要是哪家父母非得送了嗣子又暗中给孩子施加影响的——反正陛下一次选得多,大不了发现了就退货呗。
几位内阁大佬开会琢磨了一回就这么通过了。赶在腊月二十六陛下封笔之前,紧赶慢赶的选定了九位小少爷作为皇子预备役,及来年开春后集中培训规矩礼节和文化课知识,通过培训选拔者就可以入宫跟着皇上混了。
把这事定下,赵简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可以消停过个年了。然而才过到正月初四,他那个虽然消瘦了不少但总算不再犯相思病的闺女突然给他来ᴶˢᴳᴮᴮ了一记暴击:她闺女表示她以后不想嫁人了,等过完年了找个道观修行去。
此时赵府刚用过晚膳,赵简难得有闲情逸致带着闺女在小花园里散散步消消食,听她这么一句话差点儿没把肚子里的晚饭给吓出来。瞪了女儿好几眼确定她绝不是在开玩笑,赵简就头痛了:心道我让你别惦记陛下了可不是让你断情绝爱啊,哪有好好儿的大姑娘家没事想着去当姑子的,姑娘你怕不是脑子坏掉了吧?!
赵子衿此时已经沉淀了不少,哪怕看出父亲已经在暴怒的边缘依旧试图淡定的与他讲道理。说白了就是她尝过一次爱而不得后觉得这种滋味太难受,但要她接受别的男人她又觉得受不了——且这不止是为难自己,还是对未来夫婿的不尊重。两人婚约是结两姓之好不是结仇的,何必找个人和自己互相折磨呢?
赵子衿还拿出赵简说过的话来反驳:“父亲也与女儿说过,只要女儿不再犯傻,哪怕是待在家里一辈子您也是愿意养着的。如今女儿已经想通了不犯傻了,不过是不愿意嫁人,父亲就成全女儿吧。”
赵简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蓦的觉得元修这恶霸上司对他的威胁欺负在他闺女给他带来的暴击面前都完全不值一提。
赵简同样耐着性子试图讲道理:“为父确实不在乎养你一辈子,但婚姻本是女子一生的必经之路,也并不是只由爱与不爱决定的。你如今没这个念头,为父可以多养你几年。但就因为一个人而否定你自己人生这种可能,为父觉得此事十分不妥。”
赵子衿却是完全听不进去,果断摇头:“女儿心意已决,若是父亲不愿成全,就这么把女儿关在府里关一辈子也好。”
赵简:……这倒霉闺女完全不讲道理!
堂堂首辅大人终于是受不了了,直接一甩袖子转身走人,留下一句话道:“那就关着吧,我看你什么时候能知错!”
一个时辰后,赵简赵大人就后悔了。因后门房的管事来报,刚才小姐突然要去街口买个小馄饨,只道丫环就在后头马上跟来,就这么匆匆忙忙的跑出门了。可他等了一炷香之间也没看到小姐的丫环,亦不见了小姐的踪影,这才不得不来找老爷禀告。
作者有话说:
赵大人的婚恋观不代表作者本人
以及,赵子衿确实很作(猫猫摇头)
第43章 危急
赵子衿堵着一口气没头没脑的跑了一阵。直到误入某处陌生的小巷, 才呆呆站在原地茫然四顾。
冬夜的寒冷一点点侵入肌肤,远处传来梆子声昭示着这会儿已经宵禁。赵子衿一颗发热的头脑终于随着寒风慢慢冷却下来,开始有了些后悔和害怕。
一列整齐的脚步声在巷子外的街道上由远及近。赵子衿知道这约莫是夜间巡逻的侍卫。她下意识的往暗巷深处挪了挪。虽说以她的身份就算被发现了估摸着也没人会真拿她去蹲大狱, 说不得还得好声好气的护送她回家。但是这样的话, 岂不是就彻底输了么?
些许幼稚的胜负欲压过了放弃离家出走乖乖回家的念头。赵子衿蹲在一堵围墙外将整个身体蜷缩着贴在墙角。巡逻的脚步声似乎在路口停顿了片刻,赵子衿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不过很快那些侍卫就继续往前走去, 她才松了口气, 委顿在翘脚发呆。
父亲不理解她的想法其实在她意料之内。赵简虽然宠闺女宠的少有人能比,但并非是毫无原则的无限依从。恰恰相反,正因为赵简宠归宠但该讲的道理绝不能胡搅蛮缠糊弄过去, 才让赵子衿哪怕被宠的有些天真娇气,规矩礼仪和为人处世依旧是京中闺秀的翘首之一。
但她也并不认为自己不肯嫁人有什么错, 甚至觉得自己是有道理的。她原先打算的好, 一次说不通就多说几次, 父亲并不是个独断专权的大家长, 只要她能说明白, 父亲就算心里不赞成也并不会强求她如何。
然而她着实没想到, 从小到大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父亲居然会甩手而去,还真的要将她关在家中。赵子衿一时只觉得连最疼爱她的人也不顾了她的感受, 脑袋一热冲出家门,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现在这地步。
父亲大约是会担心的吧。赵子衿到底是个懂事的孩子, 心里头开始忐忑起来。父亲受陛下重用,然在朝堂上攻讦他的人更是不少,如若父亲为了寻她而犯了宵禁兴师动众,不知道会不会有御史上折子给父亲找麻烦?
——她这会儿倒是忘了, 宵禁时有特殊情况也是可以批条子走动的, 而掌握这个批条子权利的人正是首辅大人。以赵简的脑子哪怕再着急也不至于在这种细节上犯错。
事实上赵简已经写好条子派遣家丁出门, 同时联系上巡逻的五成兵马司寻找赵子衿了。赵子衿待在暗巷中只听得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也就是她平日里并没有在这个时辰出过门,才没发现这绝不是正常巡视的频率。
她这会儿还在纠结的啃手指,忽而听得“吱呀”一声,围墙另一边竟然有一道漆黑的隐秘小门,依稀能看到一个脑袋伸了出来左右张望,随即又缩了回去。
赵子衿本是贴紧了墙角蹲着,她披的又是一身乌黑的大氅,另拢了一顶黑色的雪帽,倒是和黑夜融为一体,屏住呼吸时根本没法察觉到。那人关上门,隔着围墙似乎在与里头的人说些什么。赵子衿本不是个会窥探人家隐私的小人,但耳中蓦的捕捉到“元修”两个字,她立时就警觉起来。
“……之前你们说的,蜀王是被发配皇陵,但他有法子随时出来,只要我们大军压境逼着元修退位,届时他振臂一挥登基为帝,与我西辽结同盟之好,并将蜀地整个的划归给我们。可现在怎么变成了人在天牢,我们还得先帮你们捞人?劫天牢难度不小,这可是另外的价钱。”
生硬的官话带着奇怪的辽族口音——赵简精通各国语言,也曾教过赵子衿一些,还戏称西辽人说官话总带点儿烤肉味。只听这几句,赵子衿已是新如擂鼓:难不成已废的蜀王不仅在京城试图行刺皇上,还与外族勾结卖国求荣以求登基吗?
这怎么可能?他这行为只会受万人唾弃,成为大景的罪人。赵子衿强忍着怒意继续凝神听着,又有一个正常官话口音的人说道:“兀忽尔将军稍安勿躁。你应知道此事是我们蜀王与你们大汗议定,蜀王入京被抓后千辛万苦才将镇西军布防图送与你们大汗,又派遣蜀王重臣四处截断消息,不让京中知道渝州已有大半失守,镇西将军程誉生死不知。”
“我们蜀王付出如此大的便利已经足够说明诚意,且我等也并未要求你们这会儿就去劫天牢。只需辽军再破西桂城的最后防线,即可挥师临京逼元修退位,届时京中必定打乱,再想法子营救我们蜀王不迟。”
那西辽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与他对话的景人徒然提高了嗓音:“我们是破釜沉舟最后一搏没错,但也不是将军可以这般敷衍的。按照咱们的预期,大约七八日后西桂必破,你若此时将人手撤出临京,一旦西辽军打入京城,元修小儿必定会察觉不对,那我主的性命岂不是堪忧?”
“可你听听外头这动静。”那西辽人显然不愿意继续停留:“之前你们的死士号称找了个绝对隐秘的据点,结果呢?被你们景国的小皇帝一锅端了,还钉死了你们蜀王的谋反之罪。我听过你们中原一句话叫‘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也不过是不想暴露,免得影响了我们的大计罢了。”
“此处宅院绝对是安全的!”那景人不甘心的争取:“你这几日来来往往也看到了,此处看着是好几个宅子,有的荒废有的就是正常的民居,但其实各有小门互通,哪怕一个路口被封锁,通过暗巷也能迅速转入别的宅子,从其他路线撤离。就算元修笃定有什么线索也不可能把整个福元坊全部围住,等他的人发现暗门的存在,你们也早就跑没影了。”
“反而是现在,你们要往哪里去?宵禁后街上空无一人,你们踏出门去就是被人抓的。”
他说的着实有几分道理,西辽人一时沉默,然而下一秒,另一个冷硬的声音突然道:“不对劲,有狗叫声,是往这边来的!”
围墙内传来一些骚乱并几句听不懂的西辽语,从语气上来说应是西辽人在咒骂什么。赵子衿却知道这其实是一场阴错阳差的误会,大约是父亲为了寻他找了五成兵马司的搜救队。狗的嗅觉比人类高出许多,训练有素的搜救犬能够根据所寻人的旧物气味找到相应的去处,每年过年和上元节碰ᴶˢᴳᴮᴮ上拍花子的,这群狗狗总能立下不少功劳。
耳听着动静越来越大,非但是从街上往这里来的巡城侍卫,还有院子里凌乱的脚步声。赵子衿猛地下定决心,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子吹亮了嗖的一声扔向对面挡着暗门的破烂篷车,同时果断站起身来拔腿就跑,方冲出巷子就撞上一副坚硬的铠甲。
赵子衿被撞的跌落在地,半边身子都麻了,然看着火把下暗红的五成兵马司甲衣,心里却安稳了下来。她来不及看清来人的相貌,抓住他的胳膊急切说道:“那巷子里有蜀王残部和与蜀王勾结的西辽人,蜀王把镇西军的布防图给了西辽,再过几日西桂城破他们就要打到京中了。你快去抓住他们,对了,这周围几户都有他们的暗门,四通八达整个福元坊,需要增兵将福元坊全部围住才能抓住他们!”
她说的又急又快,被他抓住的人却是顿了顿,先问了一句:“你是赵小姐?”
这小将声音年轻又磁性,若是往日赵子衿还能在心中品味品味,这会儿却是急的头发都快烧起来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顾不得男女授受不清的拉着他的胳膊直摇了几下飞快道:“是是是,我是赵子衿,哎呀别管我的事了,抓住那些人让朝廷早做准备要紧!”
“……赵姑娘放心,应赵首辅所求,五成兵马司尽数出动,方才看到巷子里升起烟雾火光,我等就已经发出布防信号将此一片都围住了。”
他们这套动作本是用来应对拍花子或者人贩子的。按理说赵小姐一个小姑娘家就算不怕黑不怕冷也不至于让五成兵马司找了这么好几圈也没找到人,他们在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就开始怀疑赵小姐是不是被拍花子的给拍走了。
那些拍花子的可不好对付,什么逃命的狗洞暗门五花八门,五成兵马司与这些人斗智斗勇许多年,总结出的最实用的办法就是把一片都围起来放狗一寸寸嗅,除非他们会飞天遁地,否则总不至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
不远处传来零星械斗声,可见这些人确实是从各处飞散跑了,且武力值还不算弱。那年轻小将将胳膊从赵子衿的手里抽出来,点了两个士兵道:“你们送赵小姐回府。”又对赵子衿一抱拳:“多谢赵小姐提供的情报,我等会在将人拿下后如实禀告赵相与陛下。在下现在需要去前头支援,先失陪了。”
赵子衿默默的的看着一队人小跑着离开,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回过神来在两个士兵的陪伴下往赵府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元修收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钦差密折。巡视西南道的阮虞也同样发现了不对劲,且实际情况比赵子衿听闻的更危急。
第44章 兵临城下
阮虞自十月中旬被陛下封为钦差, 巡查的第一站便是原蜀王封地渝州——包括蜀郡、巴郡、益州郡和永昌郡几处。他确是想做出些实实在在的成绩的,因此并未大张旗鼓的用起钦差仪仗,甚至为了掩人耳目, 打着钦差名义的队伍正往相反方向的江南道去, 他则单独带着十七八个侍卫高手和阮家支援的一支护卫,扮做南边来的生意人一路西行。
虽元修总是吐槽阮虞太过幼稚, 但阮公子能成为大儒秦钊的关门弟子, 首辅赵简力荐的年轻俊杰,实则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他方入永昌郡时就察觉到有些不对:不仅只是蜀地的城池破败百姓艰难,且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他本想细致调查,实在不行干脆亮出身份向当地郡守进行询问。然就在他们一行人找到客栈住下的当晚, 队伍中的高手便告诉他, 自他们踏入庆城的第一时间就有许多探究窥视的目光遥遥跟随, 直到这会儿依旧在客栈周围徘徊。
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阮虞当机立断放弃了寻找郡守的想法。能大肆派出人手监视入城人员的势力绝非寻常宵小, 若这些人就是郡守所派, 那郡守一定有问题, 找他无异于自投罗网。若这些人并非郡守的手下,那只能说明郡守已经被架空甚至自身难保, 此时去找郡守便是打草惊蛇。
索性阮家为他安排的身份绝无破绽,随行的护卫中有几人更是历年跟着阮家掌管西南生意的大管事跑这条路子的。阮虞顶着大管事之子阮富安的名头走这一趟, 只需行事小心谨慎,应当不会路出马脚陷入危机。
阮公子心怀忐忑的在客栈里住了一夜,幸而一夜无事,并没有什么半夜偷溜进来检查他们行礼或是往他们房间吹迷烟杀人越货的事情发生。不过他这口气尚未松的太早, 一张请帖便送到他面前——发出邀约的是庆城一位生意颇大的药材商, 根据护卫所说, 他们在西边的药材生意有接近三成是与这位齐老板做的。
看来是要试探身份了。阮虞四书五经读的贼溜,论做生意是真的不会。好在他不傻,知道不懂装懂是绝对骗不过这些老狐狸的,便与护卫们如此这般商量了一回,确定没有大的破绽才带着人出发。
阮公子的应对角度其实很简单但也很有效:你不是要试探我是不是来做生意的吗?那不好意思,本“阮富安”根本不想做生意,来西边都是被老爹逼的,咱就是个读书读傻了只会掉书袋还自视甚高的呆板书生。
是以齐老板在等到这位“阮富安”软阮小爷如期赴宴,你来我往了几回后也整不会了。齐老板跟他说今年药材涨价,他能从“子曰”背到《礼记》——这一条勉强还算能听明白,大约是鄙夷齐老板不守信用。齐老板问为什么大管事不亲自来而是把这么重要的生意交给他来处理,除了第一句的“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后头晕乎乎的一通之乎者也只差把齐老板给催眠了,愣是一句也没懂他在说什么。
最后还是趁阮小爷离席方便之际,一脸菜色的护卫小声给齐老板告罪:总而言之就是我们小爷一直以家里公子为榜样,希望拜名师考科举,因此读书读魔怔了。偏他本不是读书那块料,只知死背不会活用,阮家老爷私底下都和老爷说,小爷考科举实在不是明智之选。老爷也是没法儿了才硬逼着他出来跑生意,就是想让他历练历练,没想到他出门了非但没正常点儿,反而更魔怔了……
家有不孝子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嘛。缺乏社会的毒打嘛。齐老板一个生了一串儿子的中年男人瞬间懂了大管事的痛。自己生的能怎么办呢,一次生意没谈好还可以下次再谈,但调丨教儿子这种大事绝对刻不容缓啊。
不过很可惜,以齐老板看来这阮小爷的性格要扭过来怕是比登天还难。齐老爷看向护卫的目光顿时少了几分警惕多了些同情,等阮小爷继续顶着他那张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隽秀脸庞回到席间,齐老爷稍稍再试探几轮无果后就选择放过了。
许是在齐老爷这里得到了身份认证,监视阮虞一行的人手立刻少了一大半。阮虞既是立好了人设,倒是不急不缓起来,索性就这么扮演一个“不知变通不爱做生意但为了孝顺父亲不得不心不甘性不愿的走这一趟”的商界新丁,大大方方在庆城住了两日后按照计划继续往西去。
而越往西边,空气中的焦灼不安就显得越明显。百姓脸上渐渐有毫不遮掩的恐慌,四处巡视的兵勇捕快也越发密集。阮虞一行从一开始的被暗中监视到后头直接被拦截搜查,甚至干脆禁止入城,无一不在揭示着整个西边已经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巨变,而因某些人的可以阻拦,竟然连消息都没有往外泄露出分毫。
这是要出大事的节奏啊!眼看巴郡与西面边防交界之处近在眼前,阮虞终于抛弃了傻读书人的伪装,骑上快马与护卫们一路冲到了西桂城城下。
西桂城是镇西军的大本营,亦是整个西边防线最重要的一处要塞。看了眼城墙上依旧完好的“程”字大旗,阮虞勉强松了口气,拿出圣旨和御赐令牌验明正身,便被一路请到了府衙之中。
阮虞原有几分受宠若惊:虽他假假是个二品的钦差,但在实权的将军们面前着实没什么太大的分量,以礼相待就算给面子了,能这般奉为上宾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及到了府衙坐上高位,阮虞就知道了这位置不是这么好坐的。原来前段时日西辽人突然对镇西军发起攻势,镇西军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在这一波进攻对战中却轻易被击穿。西辽人几次偷袭都正好打在布放的薄弱处,以至于各处守军不得不调度支援,疲于奔命下更加不ᴶˢᴳᴮᴮ是气势汹汹以逸待劳的西辽人的对手。
镇西将军程誉并不是个妄自托大的人,吃了几次败仗后立刻上书请求京中支援。然奇怪的是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发出去半个月了,京中竟然一点儿回复都没有。程将军和众位将领商议一轮,排除陛下故意放任镇西军不管的可能,约莫是有人故意在暗中拦截,使消息根本无法传递出去。
既有此猜测,他们自然继续派人试探,果然是从西桂城到巴郡到益州郡,从官道到各处小道,都有凶悍的“匪徒”专埋伏过路的信使。这些人虽穿着普通人的衣裳,但从动手的招式和手中兵刃看来绝不是普通山匪,更像是军伍中练出来的好手。
程将军立刻就怀疑到了前蜀王的残部头上。可惜前方战事紧急,程将军光顾着战场就已经分丨身乏术,后头送信这事儿只能交由后方西桂城里的守军解决。这些天他们又试了好几回,都没法儿将书信战报顺利传出,没想到朝廷的钦差居然能到这里,可不是盼着希望了么?
饶是阮虞早已料到西边不太平,可听到这些变故依旧是彻底傻眼了。镇西军与西辽人拉扯了几十年,绝不可能突然溃败的毫无还手之力,再结合渝州各郡还有景人帮着西辽人拦截镇西军的战报,硕大的“通敌卖国”四个大字立时在阮虞脑子里来回刷了无数遍。
留守的镇西军将领亦是苦笑:“我们防线被击溃时就猜到是有人把布防图偷偷给了西辽,因此一边迎敌一边查证,才怀疑到一位曾与前蜀王交往甚密的偏将头上,正要抓人的时候他先带着部下直接投敌了……”
阮虞:……
行吧,虽说这肯定也有镇西军自己的问题,至少一个管理不善是逃不掉的,但这些都是秋后算账再讨论的事,当务之急是把战报和求援信送到临京,并在援军到来之前尽量守住西桂城不破。
“送信之事我来想办法。”阮虞脑子转了几圈已经大概有了主意。算是他运气好的用了商队的名义一路招摇着过来,且为了以防万一并没有将所有随从都带进西桂城,而是让阮家的护卫留守在距离西桂城六十里的一处小镇,依旧打着收购药材土产的幌子正常活动。
如今这层身份正好派上用场。他立刻挥毫写了封信交给一旁的侍卫,又接过将领递上来的信件一并交给他:“如何遮掩你们肯定比我有经验,总之咱们不是往京城送信,而是和庆城的齐老板生意往来。咱们也没来过西桂城,是在石方镇采购到同品质的药材却比他那儿给的价格便宜了一半,因此问问他到底是何意给咱们阮家随意涨价,是不是故意为难本小爷,是不是不给阮家面子。”
侍卫心领神会,揣了两封信转身去了。而阮虞刚坐下喝了口茶,就见一名士兵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来不及擦一擦脸上的血污,跪倒在地嘶哑泣道:“庞将军,我们……又败了,程将军在战场上受伤不知所踪,西辽军已经打到西桂城下了!”
第45章 北门激战
原本固若铁桶的西桂城在西辽人无休止的进攻中渐渐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与阮虞介绍情况的庞将军已是西桂城守军中的最高将领, 既是仗打到了家门口,他自然没法儿再坐得住,只匆匆与阮虞打了个招呼便披挂上阵带着亲兵登上城楼亲自守城。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 厮杀声呐喊声听的人心里直发慌。阮虞也是坐不住了, 招来留下侍奉的小兵问道:“我可以去城头上看看吗?”
小兵愣了愣,有些犹豫道:“大人要去自然是能去的, 只是城头虽然相对安全, 但偶尔会有流矢射过来,且看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小少年显然习惯了他口中所说的“血肉模糊”, 而是担心阮虞受不了。阮公子顿时心中愈发不得劲,挥了挥手坚持道:“麻烦小哥, 带我去看看吧。”
少年小兵只知这位年纪轻轻的书生是京城来的大官, 连庞将军都要对他行礼的, 且他刚刚还想法子替镇西军送信了, 自然不会违逆阮虞的要求。随着一步步走上城墙,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直冲的阮虞脸色发白, 往日里只在书本中一两句话便写尽的一场战役,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知道其中的残酷与悲壮。
阮虞并没有去打扰庞将军指挥作战, 他亦知道自己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镇西军镇守大景西垂多年,哪怕失去主将依旧能沉着冷静的应战, 箭矢如飞蝗般射向护城河对岸的敌人。然前仆后继的西辽兵只比镇西军的箭矢更多更密,乌压压一大片根本望不到头。
“其实那些不是西辽人。”一旁的小兵突然轻声道:“一小半是他们从别的部落掳的战俘,一小半是从咱们大景掳过去的百姓,再有一小半是原本边境附近村落的村民, 这些人被西辽人拿来推在最前面消耗咱们的武器, 等咱们的箭射的差不多了, 他们的精锐才会上来攻城。”
“那不能不射吗?”阮虞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但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小兵果然摇了摇头:“如果不射箭,他们会让这些人立刻在护城河上搭浮桥,那就能直接攻城门了。好歹是拖延一下他们的脚步,咱们也有更多的时间进行准备。”
小兵假意轻松的扯了扯嘴角安慰阮虞:“大人放心,虽然这次仗打的艰难,但这两年朝廷从没缺镇西军的补给,咱们箭矢兵器都有呢。”唯一不够的其实是人手,先前战场上已经折损了太多将士,不久前连主将都折了进去,镇西军如今非但兵士不足,士气更是岌岌可危。
阮虞默默了闭了闭眼,跟着小兵往回走,忽然驻足问他:“西桂城除了军人,内城应还有不少百姓壮丁,可否招募他们一起守城?”
小兵小小年纪却是十分稳重,想了想点点头,看向阮虞的目光多了几分肯定和敬意:“其实边城的百姓多是有这份自觉的,只不过咱们西桂城太平了二十多年了,往年就算有些小打小闹也都在边境那头,从未扰到内城去。此次情况危急,先生若是要进内城招募兵勇,小的便去和将军禀告一声,想来将军会同意的。”
阮虞看着少年伶俐的跑走,心中愈发五味杂陈。一时觉得自己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平时自负国士之才是多么可笑;一时又莫名涌起一股义气,是愿意与这些将士们和西桂城同生共死的信念。
他武艺一般,更不会带兵打仗,也没法变出一支大军救西桂城于水火。但至少动员演讲这种事他可以做啊,安抚百姓情绪,让他们成为镇西军的助力而不是拖累,或许就是他能帮上的最大的忙吧。
如小兵预料的那样,庞将军完全同意阮虞在城中动员,但不必现在就将人带到战场,而是先做好动员和组织。为此专门派了位偏将过来协同,阮虞负责讲道理,偏将负责紧急训练,力求在需要百姓们上的时候他们至少可以大无畏的走上城头将手里的刀捅进敌人身体里。
阮虞的口才确实是很有一套。别看他在元修和赢天青面前总是吃亏,实则学问做到他这个程度,逻辑表述也绝不会差。他咬文嚼字能文绉绉的让齐老板当场睡着,娓娓道来能触类旁通的让皇帝陛下连连点头,若要接地气的喊口号煽动情绪,他也完全可以做的完美。
花了两三天时间讲话讲到喉咙沙哑,得到的成果也确实不负他的努力。内城的百姓被镇西军保护这么多年本就对镇西军有极强的归属感,如今镇西军战况危机,他们帮助镇西军也就是帮助自己,他们不仅是为国而战,他们也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协助的偏将对这位年纪轻轻的钦差大人也难得的另眼相看起来。虽然真到了必要时刻不必阮虞提醒他们也会要求城中百姓参与守城,但和现在这样百姓们气势激昂恨不得立刻上场杀敌、大妈大娘主动包揽了一应洗衣做饭等等杂事、城中富户更是立刻就把所有护院小厮打手全部拉出来塞给镇西军的场面相比,那种强迫上战场的场面到底是比如今这样要难看的多。
有了百姓们作为后盾,阮虞虽疲惫却也满足。这一夜好歹是睡了来到西桂城第一个好觉,只没想到清晨天未亮,急切的梆子声就将全城都惊醒了。
西桂城北门告急,其余各处守军亦吃紧无暇分丨身救援,只有让临时组成的百姓兵顶上了。
这可比阮虞和负责训练百姓的偏将预料的早了太多。阮虞咬咬牙跟着一块儿换了套软甲,提着刀背着弓就往城头上跑去。
心中突然冒出的想法却是:还好当初与表弟赢天青斗智斗勇时ᴶˢᴳᴮᴮ跟他学过一些实战的招数,真到打仗时用剑的效率可太低了,不如狼牙棒锤或者大砍刀劈来的痛快。
他那时对狼牙棒和大砍刀这种既不君子也不优雅的武器是十分嗤之以鼻,然而被赢天青狠狠收拾过一回,不得不承认小表弟说的有道理,愿赌服输的学了一套据说招数简单但十分实用的近战刀法。阮虞捏了捏刀柄打起精神来,如若真到近身搏斗的地步,就好好检验一下自己的刀法有没有退步吧!
厮杀声就在耳边,借着晨曦微光看去,护城河上已经搭起浮桥,西辽人凶悍的撞击着城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没有装配云梯,否则上下夹攻更难以支应。
“用弓箭没用!石头呢?砸下去把浮桥砸断!”一名将领嘶声叫喊。
“来了来了!”一连串脚步声杂乱却坚定的冲上来,一块块巨石由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最终重重砸向护城河上的浮桥。
“火油!火折子!烧死他们!”
“再来一个!”
“看准了再砸,别浪费了,诶你们是哪个队的?怎么这么面生?”
阮虞看着回过头来对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的中年汉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是一旁的另一个大汉——阮虞认出他是内城最大酒楼的大厨——同样回以一个爽朗的笑,朗声应道:“我们是内城队的,有我们在,咱们镇西军就不会输!”
那中年士兵大约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什么是内城队,只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又是一阵喧嚣声,好容易砸毁了一座浮桥,在西辽兵不及伤亡的疯狂进攻中又有一座浮桥即将被建起,而城门已被撞的开始摇摇欲坠。
“弓箭手射人,把撞门的赶紧弄死,剩下的继续砸浮桥,大家不要停!”
将领们扯着嗓子指挥,底下无论士兵还是百姓都绷紧了神经,生怕自己慢一点,就让西辽人多一分可能。
元修甩了甩搬石头搬到酸软的胳膊,拿起长弓拉满弦,三支箭同时发出,城门口推着攻城车撞门的西辽兵立时倒下去三个。
“哟,箭法不错!”指挥的将军冲他比了个拇指,给他空出位置:“来,就是你,继续,干这帮狗娘养的!”
阮虞咬着后槽牙站了过去,三支箭射出,又是三支箭,只这回下头有了准备,一支箭落了空,倒是反射过来一支箭,若非旁边的将军眼疾手快拉他一把,估计他的脑袋能射穿一个洞。
阮虞惊出一身冷汗,一旁的将军不以为意的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也拿起长弓和对面对射,一边安慰他道:“没事继续,除了会射箭还得会躲箭,你这还有的练呢。”
阮虞被他带着伤口血水的手一拍,狂跳的心竟莫名就平定下来。挪了个位置重新站好,依旧弓弦拉满,毫不犹豫的将底下的敌人射个对穿。
时间慢慢溜走。直到天光大亮,西辽人终于发现占不到任何便宜,悻悻的选择暂时退兵。阮虞大松了一口气力竭的瘫倒在地上,一直在他身边游走指挥的将领笑着过来蹲下:“你小子真不错,怎么之前没发现咱们队还有你这么个人才,要不要给本将军当个亲兵?”
与此同时,晚一步才知道钦差大人居然亲自涉险上战场的庞将军终于赶到,才找到阮虞倒在地上的身影吓的差点儿心脏停跳以为陛下钦差交代在这儿了,就听到手下季将军这么一句招揽的宣言,两枚大白眼差点儿没翻上天。
第46章 点兵
阮虞在西桂城随将士们搏命之际, 皇帝陛下也终于收到了历尽艰险送到临京的密函奏章,而从福元坊抓捕的西辽人与蜀王旧部在经历过一轮又一轮严刑讯问后,终于吐出了更多有价值的消息。
大景的西侧防线已然岌岌可危, 派兵驰援刻不容缓。最近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是让驻扎京郊的征夷军前往, 然而元修才提出这个想法,就遭到朝堂上的一片反对。
甚至征夷将军萧斌也是不赞同的。缘由亦很直白:打仗未谋胜先谋败, 万一征夷军因某些原因并未在第一时间击溃西辽人, 或是西辽人突破的速度过快正好和征夷军错过,那临京就将直面西辽大军,仅靠二十万禁军和不到五万的五城兵马司根本抵挡不住西辽铁骑的冲击。
西线失守是大景无法承受的损失, 但临京失守更不能接受。征夷军必不能动,即使要动也须得前方战局稳固后确定临京的安稳再动。
那么剩下唯一一个选项就是镇北军了。早两年北晋边军几乎被赢威赢天青父子锤爆, 之后又有陛下逼着北晋将自家大将李儒深下了大狱, 这两年镇北军除了打打马贼土匪就是休养生息。而陛下对镇北军向来优待, 给的给养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两年来镇北军积极练兵扩充实力, 如今除了新兵的战斗经验尚且不足, 其余已完全不输于之前巅峰状态的战力。
元修不知道让镇北军去更合适吗?他当然是知道的,他只是不想让阿青又一次离开。战场上随时随地都有意外发生, 谁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
他害怕,甚至因害怕而违背了帝王因遵循的原则。只是朝臣并没有给他任性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他亲封的镇北军统帅、如今的忠烈王“赢青玥”在朝堂上自请率军救援,请陛下勿要耽搁战机,如今每多浪费一刻钟, 就意味着西桂城和整个渝州的百姓多一份危险。
元修只能同意了。眼神紧紧缠在那挺拔的身影上, 有太多话想要交代她, 要她承诺保护好自己绝不上去拼命,要她承诺就算打仗打输了都没关系但人一定要好好活着回来。
但他知道这些没用,哪怕说了她也只会敷衍点头,而事实是,他的阿青从来向往的就是战场,为家国而战哪怕马革裹尸亦是光荣。
说那些话,岂不是让她当一个没用的将领,当一个不负责任的军人?他的阿青不会的,他又何必说这些屁话为难她呢?
于是皇帝陛下只看着她,良久才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却坚定道:“拟旨,忠烈王即刻赶往镇北军领军西援,一应辎重补给由赵卿亲自负责不得有误,六部皆以此次战事为准,凡有推诿刁难办事不利者决不轻饶。”
赢天青迎着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个镇定的微笑。她知道元修的心,而她同样知道元修亦知她,会放她去做她该做的事情。
京中琐事不必赘言,赢天青和青玥带着陛下圣旨和一队人马快马加鞭赶往镇北军驻防的列城。如今镇北军最高将领是老忠烈王赢威的副将狄将军狄秋,他早一步接到京中加急传来的圣旨,已然整理好队伍等待主将的审阅和选拔了。
以及,他内心还有一丝紧张,或者说保留。虽说赢天青和赢青玥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但赢天青跟着老将军赢威上过许多次战场,其中作为领将指挥作战的次数亦不少,对于他的布战智慧大伙儿绝没有二话,都是心服口服的。但赢青玥大多时候都只是跟在赢天青身边,或是做斥候和刺杀的任务居多,大家认可她是镇北军继承人不假,但上手就要带着镇北军精锐去并不熟悉的西境战场作战,对赢青玥的能力实在是个巨大的考验。
虽是心中忐忑,但狄秋仍是忠心耿耿的准备好了一切。他也想得清楚,赢青玥并非是个妄自尊大的人,既是在战场上实打实拼过,便知道行军打仗不是儿戏,若是青玥自己没把握,定会向他们这些叔伯好好请教,他们也只管用心教导就是。
然终于等到赢青玥到来,遥遥看着高头大马上挺拔身影越来越近,狄秋并一众将领的眼眶却越来越热越来越湿。其中几位粗糙汉子甚至忍不住揉了又揉泛红的眼眶小声问道:“这……真的是青玥?怎么看着和咱们小世子那么像啊?”
可不是太像了?赢世子那套熠熠生辉的特制明光甲穿在如今的忠烈王身上同样服服帖帖大小合适,手提一把长槊亦是赢世子惯用的。背上背的是赢世子那把紫衫木金弓,便是□□骏马亦是赢世子亲手养大的三匹骏马中那一匹性子最高傲然速度最快最聪明的踏雪。
除了那张脸——赢天青和赢青玥的相貌到底是不同的,前来迎候的皆是对他们兄妹二人极其熟悉的赢家旧部,对着那张脸看了又看,终于踏实又有些遗憾的确认,这位着实是换上男装的赢青玥无疑。
至于跟在赢青玥身后披甲蒙脸的亲卫就理所当然的被大家伙儿给无视了。行礼参见宣读圣旨过罢,回到军中同样兴奋不已的忠烈王与各位旧识少叙几句,转到军帐列位坐好,立时开始商量起前往西桂城的事宜。
赢天青一上来并没有急着部署行军,而是先询ᴶˢᴳᴮᴮ问起兵力后勤补给。只这一条就让包括狄秋在内的许多将领放心了一半:可见她是个稳重沉着有成算的,并没有想着一股脑儿往前冲。
对军中战力有了大概了解,赢天青默默点头,倒比她预料之中还好些。接着便是一条重点:“本王此次要带走近乎一半的兵力,包括贺将军的前哨先锋军,狄将军的左营三十万人,斥候营一半人手以及整个麒麟军。其中斥候营由本王的亲卫阿碧负责,麒麟军由本王亲自率领。”
赢天青环视帐中众将,见他们脸上并无诧异或反对,便点了点头继续道:“家里由龙将军、戚将军与常将军留守。大军拔营的动静瞒不了对面,三位将军需小心应付,别在对手面前露了怯。”
被点名的几位将军纷纷站起来拱手应诺,这般配置与他们之前商议的并无不同。先锋军行军迅速灵活机动,最适合快速奔袭增援西桂,狄将军为人沉稳各方面能力十分均衡,只需先锋能拖住西辽人一日左右,他便可以带领左营押后赶到,给西辽人一个包饺子待遇。斥候营既是镇北军压箱底的镇军之宝,如此重要任务自然少不了他们出动。那位沉迷莫测沉默寡言的阿碧姑娘,观其动作明显就是从斥候营里练出来的,由她带领斥候营便十分妥帖。
而麒麟军是直属镇北军主将的精锐中的精锐,如今赢青玥入主镇北军,也需要带领他们参与实战多多磨合,将来才能在战场上发挥他们真正的力量。
至于留守家中的三位——龙将军、戚将军和常将军三位各有所长互为犄角,同时也是互相制衡。当然,最大的便利是对面如今正乱成一团糟,自李儒深被调走后北晋一直没有找到一位能够真正服众的将领主事。镇北军趁着这空当发挥优良传统往对面的聊城撒了一大把密探,最新传回来的消息是李儒深走后北晋朝廷派来的第三位督军刚刚憋屈的离开,城中将领一边勾心斗角争权夺位,一边已经准备好了联手架空即将到位的第四位督军大人。
且因李儒深吃了败仗又被南景皇帝抓到把柄有损北晋的脸面,北晋皇帝这一两年来对边关事宜不说不闻不问也称得上一句盘剥克扣。而贪腐这种事向来是上行下效只有更贪婪没有最贪婪的,北晋的一群兵士穷困潦倒,那些将领们却索性吃空饷吃的开心,根本无暇添补壮丁训练战绩。
就凭他们现在这水平,别说忠烈王给他们剩了一半人手,就算只留下一个大营,他们也有把握将北晋敌人牢牢控制在国界之外。
他们这位小忠烈王一应吩咐虽说的不多,但仅凭这几句话,足以窥见她知己知彼,该做的功课是做足了的。各位大将越发满意,哪怕赢天青表示今儿歇一夜明儿一早即刻启程也没人提出任何异议。
兵贵神速,若非忠烈王他们一行已经日夜兼程跑了好几天,恐怕她能要求今夜就开始赶路。看着年轻的王爷眼底的乌青,狄秋以眼神阻止了下面热切的目光和迫切的问候,而是温声道:“王爷一路辛苦,不若先进账休息,等晚膳的时候末将等再与王爷细聊,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查漏补缺,争取在明日出发时做到万无一失。”
赢天青感激的点头,忍不住道:“还是狄叔疼我。爹在的时候就常说狄叔是最靠得住的,有狄叔在这儿,我尽管先去睡一会啦。”
她说的自然而然,狄秋听得感动,心里却也泛起另一种涟漪。只是没来得及细品便被周围同僚羡慕嫉妒的目光打散,只得告饶的四下拱手,再请王爷赶紧休息要紧。
赢天青着实是困得眼皮子打架,方才不过硬撑着一口气把事情说完,这会儿恨不得立时就倒地上睡过去。既是到了自己家,她心情愈发放松,便不再和各位长辈客气,痛痛快快的回帐内睡个踏实。
狄将军出了军帐,却是一边做事一边琢磨,忽而动作就愣在了半空中。“赢青玥”那句话说的亲昵,然狄将军自己清楚,他惯常和赢家父子打交道打的多,赢姑娘却是多待在斥候营的。方才那番话若是当年的小世子来说并无不妥,然赢姑娘是如何会多得他照应,甚至老王爷会告诉小姐往后要靠他的呢?
“许是随口客套的吧。”狄秋笑着摇摇头,将自己的过度敏感甩出脑后。现在可没空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一场大战就在眼前了。
第47章 援军到了
“咱们还能坚持多久?”
沙哑的嗓音中透着深深的疲惫, 年轻的士兵茫然的看向身边年长的同袍。对面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一口凉水灌下腹,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西桂城被围十七天了。
六天前, 西辽的攻城车彻底将北门撞破, 一众将士被迫与一拥而入的辽人肉丨搏拼杀。杀红了眼的西辽人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一边冲过人墙,就在所有人都几乎绝望的时候, 却有一支队伍从辽人后方杀出, 突然亮起的程字旗将胜券在握的辽人彻底打蒙了。
也是西桂城的运气,攻打北门的西辽将领是个谨慎过头的,只当镇西军设伏前后夹击将他们包饺子, 眼见来军气势汹汹便赶紧选择鸣金收兵。及那一队人马在慌张撤退的辽军中冲了几个来回将敌人赶跑,入得城中众人才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什么援军战术, 原是失踪了好几日的主将程誉勉强养好了伤, 收拢了亲兵部队赶紧回守西桂城, 正遇上北门被破的关键时刻。
虽这一回勉强打退了西辽军, 但所有人心中都压着沉沉的重担。程将军带回来的亲兵精锐拢共不过数百人, 对改变战局并没有太大影响。而西桂城的守军并百姓已然是强弩之末,谁都不知道再有几次攻城冲击, 会将他们最后一丝力量榨干。
“当当当当当!”刺耳的敲击声次第传来,是西辽人又一次开始进攻了。士兵们麻木的拿起手中的武器——或是摆在脚边的石头, 或是临时磨出的标枪。而原先的弓箭早已拉断了弓弦射光了箭矢,只剩下骨架堆积在角落里黯淡沉默。
“这次来的是辽人的主力,看来是打定主意要一次突破北门了。”面无血色的程誉站在城楼上忧虑的眺望,他左边站着的庞将军胳膊吊在胸前, 左手变扭的挽着一把长剑。而右边的阮虞也早就没了世家公子的模样, 蒙头构面胡子拉擦, 满是伤痕的手上握紧了他那张紫衫木的长弓。
“按说消息已经传出去,征夷军早该到了。”庞将军皱着眉,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总不是陛下……”
“来的未必是征夷军。”阮虞在这儿磨砺了小半个月,也早已不是当初一头雾水的懵懂儿郎。脑中蓦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脱口而出道:“征夷军必要考虑到西桂城破的可能性,就得留在临京拱卫京师,实在不行也能打西辽人一个以逸待劳。因此救援的兵力更可能是从镇北军调度,若是从京中传令到列城再往西驰援,最快也得明后日才能赶到。”
程誉看了阮虞一眼,赞同的点头:“本帅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再坚持个一两日,一定能等来转机。”
他们说的不无道理,或者从内心来说,他们宁愿是驰援尚未到来,而不是西桂城已被临京放弃。然庞将军看着黑压压越来越近的西辽人只能苦笑。坚持个一两日,说的如此轻松,但能不能做到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走吧。”程誉淡淡道。镇西军可以打败仗但绝没有孬种,越是紧急危险的时刻,将领们越是冲在最前面。只有这样才能给将士们勇气,才能给他们多一分拼命活下来的希望。
沉重的脚步声宛如闷雷,西辽人的战马踏的地面微微震动。城墙之上,最后一批弓箭被拉成满月,在西辽人踏入射程的第一瞬间呼啸着收割了第一批生命。
而西辽人发出受伤的嘶吼,却义无反顾的跑了起来,不顾生死的冲向依旧宽阔的护城河。河中的水位因沉下太多尸首而高出不少,他们则如过去的每一次那样,长长的木板伸了过来,熟悉的拼装和对接试图快速突破到对岸。
“石头!”“火油!”
城楼上是此起彼伏的叫喝声。储备的石块早就丢完,是内城的百姓拆了自家墙院将砖头土块一簸箕一簸箕的送上来。火油也早已消耗殆尽,百姓们便献出家里做饭用的油,寺庙里的香油,哪怕是微末的力量,也要汇聚成火光烧退这些烧杀抢掠的敌人。
依旧是艰难的拉锯战。时间在考验着每一个战士,他们手臂酸软,他们有的受了伤,有的饿着肚子。他们拼命提着一口气猛烈的砸,因他们心中也明白,一旦泄了这鼓ᴶˢᴳᴮᴮ劲,他们可能就彻底倒下了。
而他们不能倒下。他们身后有他们的袍泽,有他们的百姓,有他们的兄弟亲人。他们是大景面对西边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内城那些亲人们活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阮虞射光了一篓子箭,甩了甩发麻发酸的胳膊,动作做到一半时熟悉的往地上一滚,躲过一支射向他的流矢。从最初一次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如今的游刃有余——除了姿势依旧狼狈,阮虞都从未想过,在性命威胁的重压之下他能得到如此飞快的进步。
这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阮虞苦中作乐的想。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爬起来往下瞄准射击。陛下赐给他的亲卫早就上了战场,如今分散在何处连他都找不到。阮虞偶尔觉得有些愧疚,按说跟着钦差办事本该威风八面趾高气昂,偏他想出这么个微服西巡的主意,让这些侍卫陪着他在这里生死未卜。
他不知侍卫们有没有后悔领了这差事,也不知有没有被他们咒骂过。但至少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到了这里,更没后悔与西桂城共存亡。阮虞再次射翻一个西辽小头领,换来底下一波密集的箭雨,虽躲过了大部分但仍是在肩膀上扎中了两下。
幸得程誉将军赠送的铠甲护肩,箭矢嵌在甲片之间并没有刺破皮肤,不过是撞的有些生疼罢了。阮虞面不改色的将箭拔下来射还给对面,再次惹来下方一阵小小的骚动。
西桂城上不止一个阮虞,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的为西桂城拖延哪怕一点点时间。所有人心中都由一股共同的信念支撑着:每多坚持一刻钟,对西桂城来说就是多一分希望,说不定下一秒他们就能迎来增援和转机。
然而站在最高处,程将军和庞将军皱着的眉头越夹越深。西辽人如蚁群噬象般越聚越多越拢越近,以他们几乎是不计伤亡的坚定前进看来,他们就是要在这一次拿下西桂,他们不想再给西桂城继续拖延的机会了。
“咱们怕是等不到镇北军了呐。”程将军小声道,虽是愁苦,却并无多少恐惧。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庞将军也是小声的,却坚定的回答:“只希望临京已经做好准备,等西辽人踏破咱们冲过去,能将这些蛮子打的满地找牙,让他们有去无回。”
“放心吧,会的。萧老哥宝刀未老,屠他个西辽小儿不在话下。”程誉尽量轻松道:“咱们要不是被叛贼元皓漏了底,这些畜生早该被我们打的屁滚尿流了。”
庞将军无语的看了他一眼,虽是无语,表情又轻松了些——或者说,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反而不那么紧张纠结了。
只听下方传来一声惊呼:“西辽人在攻门了,我们快顶不住了!”
“时候到了,咱们该下去了。”两人对视一眼,程将军抛下手中长弓,与庞将军一同握紧了大刀向楼下走去。
他们镇西军的将军,永远会在最前方面对敌军,如若敌军要踏破他们的城池,那最先踏破的也一定是他们的身躯!
一段楼梯并不长。惊叫声口哨声呼喊声连绵起伏越来越响亮。两位将军镇定的一步步走到城门前方,向不知何时涕泪横流的士兵下令:“绊马索拉起来,就算是被攻破,也不能让西辽人轻而易举的突破咱们的防线。”
“将军!将军,不是啊!是援军!”
在哭泣在嚎叫但同时也笑的咧来了嘴的士兵跑过来禀告:“您二位在城门上没看着吗?西辽人乱了!他们退了!咱们的援军来了!”
“援……援军?”正好下楼错过这一幕的两位将军面面相觑,忽而觉得自己这下定决心下的有点多余。
“是啊,援军到了!”跟着跑下来的副将同样又笑又哭,好歹是整理了表情禀告道:“是赢家军,是镇北军,赢家的玄底血色旗亮起来了,是忠烈王亲自带兵来救咱们了!”
“忠烈王……?”程誉一辈子都没有脑子这么转不过来的时候。他当然接到过朝廷邸报,知道陛下封了老忠烈王赢威的养女赢青玥继任郡王爵,同时还宣布了要娶赢青玥为皇后。也就是说未来的皇后娘娘,那个小姑娘,这会儿就带着赢家军的精锐,这么贸贸然冲过来了?
他下意识的想批一声胡闹,然作为被营救的一方,似乎又没什么立场对救命恩人表示不满。倒是庞将军没想那么多,看着程誉请示道:“要么咱们还是回上头,看看这位忠烈王的能力如何,也好好瞧瞧咱们大景第一的镇北军到底有怎样的本事?”
“行。”程誉果断点头:“咱们上去瞧瞧去!”
第48章 退敌
与程将军和庞将军不同, 阮虞是一直待在城墙上,因此当赢字大旗遥遥出现在西辽人后方时,他几乎是第一个就看到了。
而与玄底血色赢字旗一同出现的, 是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 比普通箭矢粗重好几倍的巨箭划破天空直取西辽中阵,接连射穿好几个人后重重的定在西辽帅旗的系绳之上, 那面仿佛鬼画符的旗帜应声飘落在地。
西辽人的队伍一下子安静了。
赢天青却并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秉着趁你呆要你命的理念,手中长弓重箭一道接一道飞出,西辽人直到七八个领头的大将被点了一半儿魂归地府才猛地回过神来, 且不必等鸣金收兵的指令,已是彻底被这非人力所能及的本事吓破了胆, 全无进攻之心只想着如何才能逃跑保命。
西辽人乱了。赢天青收起长弓自信一笑, 手中长槊挥起在空中晃了两个半圈。随着他的动作, 一排又一排身着轻甲的骑兵出现在西辽人的身后, 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头, 却在赢天青一挥手时同时抽出腰侧的砍刀, 毫不犹豫的向西辽人狠狠的冲了过来。
战场上的局势逆转了。气势如虹要吞下西桂城的西辽人成了砧板上的肉,再无暇顾及摇摇欲坠的北门。他们四下逃窜找不到方向, 镇北军的将士们则化作毫不留情的屠戮机器一路推进,直到他们来到北门的护城河下, 而这里已经再没有任何一个西辽人可以活着站着。
“迅猛而不冒进。”程誉站在城墙头上对庞将军小声赞叹:“看似对西辽人凶狠必杀,实则留下了让他们逃跑的缝隙。镇北军提前两日到达西桂也是强弩之末了,要是真把西辽人逼的十死无生索性拼命,恐怕这支先锋军也得受到不小的损失。”
“……刚刚射箭那位, 真的是镇北军如今的主将, 咱们未来的皇后娘娘么?”庞将军在意的点却与程将军不同, 摸着下巴露出点儿笑意:“臂力这么强!也不知道陛下消受得了消受不了……”
“你闭嘴!”程誉狠狠瞪他一眼,带着他重新往下走,一边朗声吩咐道:“快开城门,放浮桥,请镇北军的袍泽们入城!”
……
终于是赶在千钧一发之际,赢天青带着镇北军救援成功,将西桂城从西辽人的围攻中解救了出来。
其实若是西辽大军合为一体,靠今日到达这点儿人手还是难缠。但好就好在西辽人同样贪心,分兵牵制东、南、西三方让镇西军疲于奔命又无法调度照应只能各自为战,再以主力冲击北门,企图扣破北门拿下西桂城。
而这正好便宜了赢天青。她亲自带人营救北门,另有其他三位小将率兵攻打其他三个方向的西辽人。镇北军神兵天降先将西辽军吓了一跳,各处人数又恰好都比西辽人多那么点儿。场面顺便变作西辽人被分成几块包了饺子,由不得他们不跑的哭爹喊娘,后悔自己没多生几条腿。
及将镇北军诸位将领迎入城中,赢天青也把自己的布置一路告知程誉。先锋军轻骑跑得快,她索性让所有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为西桂城争取尽量多的时间。而大军和辎重由狄秋狄将军带领,赢天青便让他不必赶的过于急切,除了三路轻骑沿三个方向扫荡西辽人有可能的绕开西桂城往渝州来的路线,若是西辽人并无这般打算,也正好可以趁机抄一把西辽人的老巢。
这三支队伍走的隐秘,由阿碧和两位斥候部的头目带领。不在乎非要杀多少敌争多少地,重要的是让西辽人先乱了阵脚,却不知对手到底身在何处有多少人,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杀出取他们性命。
这可是镇北军斥候部在战场上的正经用法,往年都是与北晋人周旋,还不知道用在西辽蛮子身上有没有奇效。总归这些骚扰战术机动极强,赢天青让阿碧他们自行把握。狄秋性子更端正严肃仔细,正好将沿路各郡的守备力量和所谓的山匪山贼都收拾干净。
这还得感谢赵子衿那次突如其来的离家出走。陛下从被抓获的蜀王心腹口中逼问出蜀地倒向ᴶˢᴳᴮᴮ蜀王的官员豪强名单,狄将军一手拿着陛下所赐的令牌一手照着名单一路抓人砍头,敢有阻拦着直接大军冲入府中先斩后奏,靠着这股子豪横快速肃清了渝州官场。
陛下派遣的补任官员随后就到,一边安抚惊魂未定的百姓一边将蜀王所做打算公之于众。这下子百姓们也从心中怀疑变作愤怒和后怕,谁不知道西辽人对景人有多残暴,蜀王为了皇位竟然做此打算,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然而然,粉碎了蜀王阴谋的当今陛下和带兵前来驱赶西辽人的镇北军就成了渝州百姓心中的好人和英雄。狄秋毫不客气的搜集了一波补给辎重——倒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给前方被围困了近一个月的西桂城镇西军准备的。
百姓们并不会好赖不分,虽然镇西军这一仗打的窝囊,然他们是顶着被泄密被背叛的压力坚持着没让西辽人杀向大景腹地,是他们以几乎不可能的壮举保住了渝州的百姓们。
“……奇袭的部队这两日就能抵达,到时候就看得到效果了。至于狄将军和补给粮草恐怕还得多等两天,狄将军担子不轻,若是渝州各郡藏有的逆贼突生变故,咱们又是两头对敌的不利场面。”
赢天青言简意赅将情况说明,程誉和庞将军只有不断点头的份儿。阮虞却是听的越来越沉默,只定定的看着这意气风发的女郡王女将军,心中挥之不去的疑问变成更大的疑云。
你,究竟是谁?
余招娣,赢青玥,阿碧,这几个在宫中被陛下混作一处的性命在他脑海中盘旋。世人所知赢青玥被陛下所救后化名阿碧为陛下做事,更隐秘些的知道阿碧其实有两位,其中赢青玥因任务所致重新用了余招娣的身份,因此后一个阿碧其实是赢青玥的死士替身。
但这些不对!阮虞自从临京出来时总会想到这些奇怪的关系,若陛下喜欢的是赢青玥,而赢青玥一直待在陛下身边,元修何必那样真情实感的痛苦过绝望过,甚至盼着在他身上找赢天青的影子?
而余招娣的出现更不是陛下意料之中的安排,每每回想起来,当初被陛下用板凳殴打的身躯还在隐隐作痛。陛下对余招娣的意外到来比他更甚,就算陛下将余招娣带入乾元宫是和赢家兄妹有关,那也依旧是作为一个替身罢了。
但如果说,眼前这位是余招娣,是一个替身——
阮虞用力摇了摇头。哪有替身可以带领大军解边境之围,哪有替身可以拉出满弓吓退敌人,别说作为替身的余招娣,就算是赢青玥也未必可以——
突然有一点灵光在阮虞脑海中划过,虽快却让他抓住了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天生神力不是烂大街的胸口碎大石,是赢天青能够在沙场上所向披靡,也是赢天青总能够收拾的他没脾气的重要倚仗。他从来只听说过赢天青天生神力无人能敌,可没听说那个柔弱的表妹赢青玥也有这般能耐。
他的目光重新放在与程誉并肩往里走的银袍将军身上。小将军似有所感,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露出一个亲切又有点儿嫌弃的表情。
“表哥你真是,好歹是江南著名文人士子,怎么搞得像个乞丐似的?”她说的不怎么给面子,然在场谁听不出两人是因亲近而无所顾忌?
“这儿有我呢,要不你还是先去梳洗吧?”忠烈王摆了摆手赶人:“回头咱们再好好许久,我真没想到表哥你也有如此英武勇猛的一日,可让我刮目相看了。”
阮虞定定的看她,看她黝黑的眸子闪着熟悉的生机活力。一个让他心跳不断加速的猜测在他脑中盘旋,他努力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冲她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等王爷得闲了,下官再与王爷叙旧。”
赢天青无可无不可的点头。看阮虞的表现,这个迟钝的大表哥是终于看出些什么了吧。可她更无意遮掩伪装,因她就是她,元修给了她最大的底气,她便可以只做她自己。
程誉分不清这表兄妹俩打的什么机锋。只对他而言,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讨论:“忠烈王带来三十多万大军,想来不仅是解西桂城之围,还要给西辽人一个教训吧?如若有什么是我镇西军做得到的,请忠烈王千万不要客气,定要给我镇西军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程将军言重了。镇西军在如此逆境下不弃不馁守卫大景,及此次战后陛下定会嘉奖全军。”言下之意便是这次西桂城没破算程家运气好,他们管理不善走漏舆图的事儿就算一笔勾销。
见程誉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赢天青笑笑道:“不过西辽人竟敢打大景的主意,咱们也必要他们付出代价。镇北军对西境不甚了解,之后反击之事还需程将军多多指教本王。程将军且让镇西军的勇士们休整几日,几日后咱们两军汇合一处,再决出一个让镇西军一辈子不敢踏入大景一步的法子来。”
简而言之便是镇北军没想着甩开镇西军单干,打仗第一条是知己知彼,她不会放着镇西军和程誉这与西辽人干了几十年经验丰富的老人不用。程誉原想着戴罪立功,不曾想如今罪责已被洗清,甚至还有立功的时候,高兴的后牙槽都快露出来了。旁的几位将军也是一脸感激:军人不怕打仗,就怕明明仗就在眼前却不让打。镇北军这位主将小姑娘年纪不大实力强横做事还敞亮,难怪陛下敢将如此重担压在她肩上。
第49章 相认
赢天青从未想过仅靠镇北军解决此次西境危机。且不说渝州本是镇西军的地盘, 单说与西辽人对战的经验,也实在是程将军比她多的多。
安排将士们先下去休息,又大概看过镇西军的战损情况, 赢天青坦然道:“我们镇北军来此人生地不熟, 一时救急且罢,真要反攻西辽恐怕还是得以镇西军为主。便是因镇西军伤亡惨重, 咱们两处的兵力需合为一处用, 具体战事也当以镇西军的将领为主。”
程誉也不谦虚,反而苦笑着点头:“西南的仗不好打,且不说西辽人如何, 光是瘴气和密林就足够拖垮外地来的将士了。要么西辽人宁可死磕西桂城也不开辟新路线绕过呢,他们去了林子里也一样, 十有八九就被老林子吞了。”
“对了, 方才王爷说还有人手安排为抄西辽人后路, 应该不是走的山林小道吧?”庞将军赶紧借机问道。方才他并不敢随意提醒, 生怕被忠烈王以为他有什么心思想抢夺镇北军的军功。既是忠烈王本就脑筋清醒的很, 他倒是不在乎白提醒一句了。
“庞将军放心, 本王只让他们从大路追击,若是能与西辽人正面遇上最好。咱们对付西辽人不在这一朝一夕的, 等大伙儿都缓过劲来,再好好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迟。”
“是末将多虑了。”庞将军笑着拱拱手, 心里觉得这位忠烈王脾气倒好,不拿乔不故作神秘,有什么都肯好生沟通。
“镇北军远道而来,王爷不如稍作休息。”程誉看着她明光铠上厚厚的灰尘混着血与土, 好歹是想起来这会儿到底要做什么了:“镇西军这回虽打的惨烈, 总算还有点儿家底在的。一会儿给王爷接风洗尘, 咱们再接着定计如何?”
赢天青实则也是累了的,既是程誉有邀,她自敬谢不敏。早有士兵收拾好了军帐准备了热水,甚至有两个一脸紧张的小丫鬟期期艾艾的前来服侍她宽衣沐浴。赢天青也不矫情,痛快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狠狠睡了四个时辰才起身。
她醒来时天都黑了,正要出门去寻程将军,却见伺候的小丫鬟进来禀告,原是阮大人在她帐外等了有一阵子,应是有什么要事要寻她。
阮虞在镇西军军营里还是挺受欢迎的。一则他本是陛下钦差,论官位仅在程誉之下。二来这位是个出了名的读书人,而行伍粗人对读书读的好的公子哥儿,总有些敬而远之的敬畏感。
若只是这样也就是适合远观的花瓶,可阮虞年纪轻轻长得好,偏没什么架子还和城中百姓打成一片。若非他动员内城百姓参加战事,西桂城不见得能挺到今日。而他这十几日在城头上射倒了无数来犯之敌,这一手箭术和胆量也放营中军人对他颇具好感。
出身世家长相俊秀身居高位能文能武,这几乎是戏文里都少有的男主角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戳在军士和百姓眼前,这些朴质的人又怎会不喜欢他呢?
军中的将领们知道的更多,就更知道阮虞这心性的难能可贵。文气而不迂腐,聪慧而不自傲,他在军中从未显摆自己的身份,而是竭尽全力的协助镇西军将领ᴶˢᴳᴮᴮ们守卫这座城,这位钦差大人早就被镇西军划作“自己人”的范畴,这会儿他有急事寻来,饶是小丫鬟也会为他行些方便。
赢天青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以这位大表哥的性子,他应是已经猜到了真相,但不给个石锤只怕他得好几晚上睡不着觉。索性将人请了进来,阮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笃定的问道:“果然是赢表弟吧。”
他说的没头没脑,赢天青却笑了,张扬的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无赖道:“表哥说是就是呗,反正我听不懂,反正这里只有赢表妹没有赢表弟,说破大天去也只有表妹。”
阮虞一手捂着眼,露出一个是哭非笑的扭曲表情来。这么明显的事情他居然到现在才想通,难怪陛下一言不合将他丢出临京让他滚了。
“你和陛下……?”
他表情有一瞬间的紧张和后怕,显然是想到了自己作为“替身”入宫,如若陛下却是喜欢过赢天青赢世子的,那——
差点儿清白不保啊!阮虞打了个寒战,却被赢天青先一脚踹过去,在他裤腿上印上一个完整的鞋印子。
“陛下才没你那么龌龊。”赢天青冲他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十分骄傲道:“陛下只是喜欢我,无论我是赢天青便喜欢赢天青,是赢青玥便喜欢赢青玥,却与是男是女并无关系,更与你这冤大头无关。”
“我还冤大头?我纯纯是冤的慌!”阮虞也忍不住怼道:“你们俩倒是爱的惊天地泣鬼神,我蒙在鼓里都快被你们俩吓死了。”
“哦。”赢天青无动于衷,甚至放肆嘲笑:“反正你从小被我们俩联手坑到大,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阮虞:“……”
阮虞无言以对,但这种熟悉感终是让他的心踏实放下。不仅是对于自己的将来仕途,也是对于此刻的战场:若来的这位是他所知的赢天青,那么镇北军的战力就绝对够当做他们坚实的后盾了。
“所以那位阿碧姑姑又是怎么牵扯进来的?”品貌端庄名士风流的阮公子围着变成了表妹的小表弟继续八卦:“难不成阿碧姑姑真的是青玥表妹?可我与她也算见过几回,她可从来都没向我透露过身份啊!”
“阿碧就是青玥,以及,青玥干啥要给你透露身份?”赢天青一边脚步轻盈的往中帐的方向去,一边根本不给面子的戳穿:“你在宫中就是个冷宫的位份,用得着御前大姑姑去给你卖好吗?”
“……所以陛下就是针对我啊。”阮公子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真相:“之前把我压在后宫不让我入朝,连封官给我也不是信任我的能力,是单纯觉得我碍眼。”
“讲道理,你好端端的跑来叫我别霍霍赢家的名声别和陛下搅和在一块儿,陛下当众抓包没砍了你已经算是看在亲戚关系的面上了。”赢天青似笑非笑的拿眼神戳他:“换做是你碰上这样挑拨夫妻关系的,我看你得跳成个大青蛙——”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还没媳妇儿。”赢天青假模假式给了他一个“抱歉我少虑了”的表情“恶毒”道:“像你这种单身汉,没能体会到陛下对你的拳拳爱护也是正常,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阮虞气的鼻子都要歪了。果然这臭表弟无论是表弟还是表妹都惯会惹他!满口歪理邪说歪门邪道煞有其事说的不知从何反驳,等想起来与她分说明白,她又一副“我就开个玩笑你较什么真呢”的讨打表情。
偏他就是打不过!想他好歹是个诗书礼乐射御无一不精的优质读书人,偏只在赢天青七岁之前靠着体型优势略占过上风,自赢天青年满七岁后在动手一项上他就秉承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理念,毕竟但凡能动手,被修理的就只会是他了。
“行了,镇西军主帐前给我点面子,好歹是你哥呢。”眼看灯火通明的大帐就在眼前,阮虞色厉内荏实则服软:“总之这件事算我理亏行了吧?以后你们的事我少管行了吧?”
“说的跟你管得着似的……”赢天青小声嘀咕,到底是给他面子,两人一前一后态度端庄进了大帐,全看不出来一路上如小鸡互啄般斗了半天的嘴。
程誉见忠烈王与阮钦差联袂而来,先是愣了一愣,倒也反应过来了。京中无人不知阮虞一家与老忠烈王一家是通家之好,赢王爷与阮先生是常见面的表兄妹,阮虞先去与她打个招呼说些话也是正常。
各自落座摆上晚膳,因还在战时,酒水就不必上了。程誉与赢天青以茶代酒先敬过各位将士辛劳,吃了几口菜后开始慢慢分析后头的仗要怎么打。
赢天青先定了调:“打是一定要打的,非但要打,还得大胜,得赢得漂亮。这不仅是面子问题,还有西边的安全问题。镇西军的布防被泄露,重新恢复总要些时日。不打的西辽人寸步不敢靠近,镇西军就极难有机会安心整理队伍。”
程誉亦是点头,跟着说道:“本帅知道各位和麾下士兵才经过苦战,一时半会的并不想再拼命了。然此时就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西辽人欺软怕硬,该趁着王爷的精兵良将正在西桂城时一举打的西辽人魂飞丧胆。”
两位主将之间既无分歧,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打,谁来打了。底下好几位将领有志一同的站起身,异口同声叫到:“王爷/将军,我等愿领兵追击西辽残部,直将西辽人赶回戈壁上去!”
“甚好!”赢天青一拍掌,还有士气就赢了一半。她看了程誉一眼,见老将军也正笑吟吟的看她,显然是让她作为主导,索性站起来道:“不若把舆图拿来,咱们这就一块儿合计合计。回头好好休息三天,三天后我镇北军大军抵达,咱们就让西辽人血债血偿!”
第50章 准备反击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赢天青之前安排了青玥带着斥候部对西辽人进行袭扰作战, 没想到起到了意外的效果。西辽人在被镇北军的先锋军当头一击打蒙之后,其实到第二日就有些回过神来,算出镇北军抵达西桂城的兵力应是不多。
再有渝州各地也陆续有消息传来, 镇北军的主力大军且在路上呢。西辽人中不乏对行军作战颇有头脑的, 当即就认为应该趁镇北军尚未汇合整军立刻再攻西桂城,可能这是他们唯一攻破西桂城的机会了。
西辽负责此次作战的是大汗的亲弟弟莫西亲王。亲王本对是否再攻有些犹豫, 然而将军说的有理, 犹豫了一阵也就同意让将军带兵再试一试。
可巧就巧在带着人马迂回再战西桂城的西辽兵,好死不死的遇上了赢青玥带的斥候营。赢天青在半路上还将麒麟军也分成两半,一半跟着先锋军走, 另一半便由赢青玥掌管。
赢青玥本是带人伪装潜行,不求速度但求不被发现, 或是一旦狭路相逢也该是他们埋伏起来打伏击。斥候营和麒麟军虽然人数各只有几千, 但要说侦查伏击设埋伏那真是他们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反观西辽人虽说也是尽量减小动静了, 但在专业人士面前简直就是大喇叭喧哗给人听的。
就这么着, 在这个夜黑风高的夜晚, 西辽人行至一处山谷处,忽而就听稀里哗啦一阵响声, 两边山石疯狂坠落。整个队伍瞬间乱作一团,不少人马被砸伤和踩踏, 而更糟糕的是山石堵住前后两端的来路去路将他们的队伍隔成好几段,战马极难跨越这些尖锐又密集的障碍,焦躁的在原地打转。
排除万分之一的意外可能,这一定是遭遇埋伏了。带兵的将军还算镇定, 这明显是在山上设伏, 那大伙儿下马步行, 咱们一边搜山一边往外撤。
他所想确实没错,但没料到赢青玥的狠劲儿。镇北军军中早有一种“震天雷”,其实就和民间玩儿的炮仗差不多,杀伤力不强但是声音极大,专用来对付骑兵队伍的。
人不见得怕这个声音,但爆丨裂声和硝烟火光足以让马匹彻底失控。来西桂城之前赢天青就想到了这次对西辽人作战,最难办的就是西辽人弓马娴熟不好对付,因此他们的作战计划之一就是尽量避免追击战或是战场相遇,要想方设法将西辽人围起来先把他们的马吓破胆。
这便是赢青玥在斥候探得西辽大军在往这边行来时紧赶慢赶设下的这个口袋。巨石阵本就是为了阻拦马匹的,也不怕他们下马搜山,镇北军的精锐从不怕短兵相接,只要让敌人的马先疯起来就够了。
只见几道火花划过漆黑的夜空,西辽人尚未来得及判断是什么情况,脚底下接二连三的发出震耳欲聋的惊雷声。那些带着火星的物件儿爆开的瞬间,尖锐的竹片插丨ᴶˢᴳᴮᴮ入本就受了惊吓的马匹的身上,再加上硝烟味道的刺激,一时间多少人被战马甩到地上,巨大的马蹄子重重踏在他们身上。
西辽人哭爹喊娘的叫唤声响彻山谷。虽说西辽将军第一时间下了命令让人下马搜山,但这边好歹是有七八万人,一时半会的没这么容易全部动起来。偏这一下马疯了人更乱了,黑暗中看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路,跌跌撞撞自己人都有不少被撞伤的。
领兵的西辽将军倒是想管,可惜他的战马是第一批被惊雷吓的跳起来、他一个不防被甩下了马背。许是他今夜就是时运不济,虽是摔下了马,一只脚却被挂在马镫上,被马拖着跳着往前冲了几步,一脑袋撞在一块巨石上,就这么昏了过去。
而他之后就再没有醒来。没人知道他被马踩断肋骨时有没有感觉到疼痛,也没有人知道他被另一匹马的马蹄踢断脖子时有没有出现过意识。总之他就这么沉默在了被埋伏的黑夜,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时才被人搜到了残破的尸体。
这些后话暂且不提,赢青玥的目的并不是消灭这些西辽人的军队,以她现在的人手也不足以将这些人全歼。在观察了片刻之后,她选择带人先行撤退保存实力,尽量不发出动静不被人察觉到踪迹的前提下向西桂城靠拢。
骑上安静的战马,赢青玥最后回首。山谷中的混乱还在继续,有今儿这么一出西辽人至少今夜是不会从这条线上突袭西桂城了。也不知另两条大路上是否太平,有没有与西辽人相遇?
……
西辽人对西桂城的作战计划中根本就没料到会突然出现一个镇北军,他们的倚仗和底气是蜀王献上的镇西军布防图和蜀王余孽对渝州的控制给的。哪怕三天前,他们得到的消息依旧是临京对渝州的变故一无所知,在他们看来西桂城就是唯一一块也是他们打入南景的最后一块硬骨头。
所以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提前考虑镇北军到来后是要继续进攻还是回到他们的戈壁和草场。除了莫西亲王这一路被大将说服选择了夜袭,其余几支队伍都撤回到两国交接,等待他们大汗的命令和决定。
镇北军三路斥候营按照约定时间再前行了一段后选择回防。在赢天青抵达西桂城的第二日,他们也陆续来到西桂城下。及第三日,狄秋将军率领的左营三十万人也整整齐齐的到来,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镇北军、渝州百姓、以及陛下从军中发出的补给和辎重。
这下西桂城一众将士们和城内百姓总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御敌的大军有了,吃的用的也有了,若是这时西辽人胆敢来犯,他们一定能让那些蛮子有来无回!
“……如今的问题是西辽人会选择撤军,咱们要不要主动出击。”军帐之中,程将军扬眉吐气连声音都大了不少,木棍轻点在舆图上:“按照斥候来报,现在除了莫西亲王一支还在边境上徘徊,其余几部都撤到戈壁之后,咱们长途奔袭到开阔地带后与他们对战不见得能占到优势,但要是就这么放他们走,只怕将士们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的主张是打。”赢天青一扬眉,比程将军更锋芒毕露:“不管他们撤到哪里,咱们都得打过去。不过咱们不必和他们在边境上陈兵对战,我想绕到后方直袭腾鹰城。”
腾鹰城相当于西辽王都。她一言不合就要搞这样的大动作,把程誉和镇西军一应部将都吓了一跳。
赢天青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反而微微一笑道:“你们镇西军该报仇报仇,该谈判谈判,最好是能把西辽人的主力拖在边境线上。我们镇北军又不归你们管,打了就打了又怎么样?”
程誉立刻明白了:“王爷的意思是前方由我们假作谈判对峙?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王爷可有把握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到后方去,否则被西辽主力发现回援,就是王爷被前后夹击了。”
赢天青脸色郑重了些,却依旧肯定的点头。她当然不会轻易冒险,若不是有了七八分把握,是绝对不会安排这种方式作战的。
她向程誉透了点儿底:“我们斥候营中有方向感极好绝不会迷路的高手,这几天往迷城沙丘走了走,发现问题不大。”迷城沙丘说是城,其实是一座风沙吹出的鬼城,每日都有风沙不知从何处起,吹起漫天黄沙瞬间改变地貌。
这座沙丘颇为诡异,按说所围的面积并不算太大,走直线也就大半天的就该穿过,可无数人尝试过进入,却从无一人活着出来。
古往今来多少年,无论是往来商队还是占据沙漠斜对面戈壁和草场的西辽人都会尽量绕开这里。西桂城的人更是根本不会踏进去一步,因此完全没想到从这里斜刺腾鹰城的打算。
程誉没想到她的方法是穿过迷城沙丘,一时连连摇头:“迷城沙丘并不只是方向难测,还有许多诡异之处。虽不知道镇北军中是哪位好手能辨别方向,但单有方向是不够的,王爷千万不要轻易涉险。”
赢天青砸了咂嘴,没说这位不会迷路的好手并不是别人,其实正是她自己。她打小就发现了自己许多天赋,仿佛就是为了战场运营而生的,包括但不限于极致的直觉,不讲道理的方向感,力大无穷和天生神射手的准头,以及对死亡尸体鲜血从无恐惧。
对于迷城沙丘,她这几日是真的带着人手进去兜了几圈。几圈下来她也渐渐发现了端倪,山丘的问题不仅在于遮天蔽日的黄沙会判断不了方向,还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那里不仅是沙,还是流沙。
流沙和单纯的砂砾是不一样的,流沙是水,会将人拖入地下彻底吞没。越是动弹越是挣扎死的越快,而迷城沙丘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的流沙位置并不是固定,而是在地下流动,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在人的脚下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给人出其不意的死神笼罩。
第51章 穿过流沙
赢天青打仗向来是喜欢用奇兵, 既是用奇,胆子自然也是大的。
她能下定决心闯迷城沙丘,是因她发现流沙漩涡其实与列城边境处的一处沼泽地十分相似, 当初她在镇北军时带着亲卫闯过几回, 最终发明了一种形似板靴的装备。平时如四块对叠的皮子包裹在手腕和脚脖子处,及遇上沼泽下陷, 只需扯开绳子充上气, 两边的皮子立刻变成四枚椭圆形浮板,人四肢着地慢慢挪动便可以安全度过。
若是一同前行的人多,还可以把这些浮板用绳子连接起来, 形成一整块宽广的皮毯。人趴在皮毯上用树枝子充作船桨向前滑,同样可以顺利渡过沼泽。
这几日赢天青不仅探路, 还带着手下实验了一番这种用法, 事实证明沙丘上甚至比沼泽中用着更顺手, 因沙丘的滑动性更好, 从西桂城方向往腾鹰城去几乎全是下坡, 只需趴在划毯上用力扒拉几下, 就可以一气儿划出很远。
加上赢天青对方向的辨识,再加上附近向导建议用的遮挡风沙的斗篷, 赢天青算计着只要装备带够,横穿迷城沙丘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若不是连接用的绳索还不够, 不能保证大部队都能跟上她的速度,她昨日就已经一路划到腾鹰城附近了。虽是为了保证其他人不掉队因此没有走太远,但基本上的走法她已是心中有数。
于是她道:“我既提出此法,自然是已经有了一定把握。当然, 我也不会凭空让自己冒险, 所以明日还请将军派几个信得过的好手陪我一同跑一趟, 咱们尽量试着穿越迷城沙丘靠近腾鹰城。”
程誉将军见她坚持,也不好再继续反对,毕竟赢天青职位比他只高不低,带着的镇北军也只听她指挥。幸而她还算讲道理,并没有显出对迷城沙丘的轻视,既是她愿意尝试后再穿越,程誉便只能随她去了。
“那就这么着,程将军带镇西军和镇北军先锋军前去与西辽人对峙,狄叔带左营二十万人压阵,有必要的话尽管硬碰硬打一仗也无妨,但战线绝不能被西辽人拖入戈壁中。另十万左营将士负责看家和警戒,由贺将军负责。阿碧依旧带麒麟军游走作战,主要是防住偷袭西桂城和两军大营的西辽人。”
兵力足够就是这么爽,随便怎么分配都不带虚的。赢天青见她们各自领命,才对斥候营的另一位主将苏将军道:“先前让你准备好的绳索可齐全了?明日依旧是咱们带着斥候营去探路,如若办法可行,下一步就是带上大军直冲西辽人的都城,也让他们尝一尝被围攻的滋味。”
具体列阵作战并不用她细说,在座各位都是熟谙兵法且ᴶˢᴳᴮᴮ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程誉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决定等明儿看了再说——因此只是坚持让庞将军跟着忠烈王一块儿探路,还捎带上不少胆大心细对沙漠地带熟悉的好手来。
赢天青照单全收,还多带了一个拖油瓶,正是不放心一定要跟着她去的阮虞阮大少爷。赢天青嘴上说着嫌弃他碍手碍脚,心里还是感念他愿意陪着自己冒险拼命,既是他想跟着去,索性带他一块儿,也免得他在营中提心吊胆。
一应人手集结完毕,及第二日程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的带着大军往前线兴师问罪,赢天青也带着人出发了。
来到迷城沙丘边缘,一阵大风呼呼吹起。镇西军中跟着一块儿出来的好手直道晦气,呸着沙子让大伙儿先躲一躲。
上了浆的麻布斗篷撑开,噗噗的沙土落在上面。好在赢天青先做了准备,自进入沙丘时就排了队形以鱼鳞状相连,倒不至于等一会儿被风沙隔断了找不到彼此。
大伙儿数着数算时间,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才听风沙渐渐平息。盖在头上的斗篷沉甸甸的撑着,好容易找到边缘掀开,黄沙已经没到小腿的高度。
这点儿小阵仗还吓不着大伙儿。无非是风沙一吹,先前的地貌已经彻底变了样。镇西军的熟手们还在辨认方向,就见镇北军的将士们全部看向忠烈王,年轻的王爷随意瞧了两眼,果断指了个方向招呼大家继续前进。
镇西军的好手们略辨认了一下,这方向还真是没错的。心里不由感慨忠烈王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封王的人,在战场上对方向多一分敏感,有时候可是能救大命的事。
沙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着实不好走。一行人埋头一次次把腿从沙土中扒出来,忽听忠烈王急促的吹响了口哨,镇西军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身边的同伴拉着卧倒在地上,随即就见他们从手腕脚腕上拆出几块皮子,在烈风中抖一抖,就成了半人大小的厚皮毯子。
斥候营的士兵训练有素,各自手中的皮毯相连,又飞快的和身边的同伴联结在一起。正在他们动作时,镇西军的士兵眼睁睁的看着不远处落着一块不知道什么动物白骨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小洞,接着就像底下漏了一般,一个漩涡越来越大,将周围的沙土迅速吞噬。
其实看着动静并不大,毕竟四面八方都是黄沙,不过是从一处填向另一处。可懂得沙漠的人吓的冷汗都出来了,他们可知道一旦落到那漩涡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根本找不到任何着力点,只会沿着吸力被一层层埋进深深的地下。
“准备好了么?”清亮的女声忽然高喊。镇西军的诸位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斥候营的兄弟们整齐的低喝一声,接着身下的皮毯子一抖,竟然飞快的滑动起来。
镇西军的各位和阮虞都吓坏了,他们能感觉得到这种滑动不仅仅是因为随着沙土滑下坡,还是因为越来越大的旋涡在将他们吸进去。可就在他们越来越靠近那处旋涡时,前头的皮毯非但没有减速,甚至连方向都没受到丝毫影响,只是速度猛的加快,竟带着后面的滑毯飞快的冲了过去,一直冲到下一个沙丘隆起的迎风面才堪堪停住。
“这是……”
镇西军的将士们可没玩过这种操作。倒是斥候营的兄弟们得意的笑了:“这可是我们在沼泽旋涡里反复试验过才找到的手感,就算教你们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事实上能操作滑毯的也就那么十几个人,都被赢天青安排在最领头。当初她带人穿越沼泽时就是这样的阵容,如今不过再复刻一次罢了。
领头的几位试过这一回,心里也算有了底。流沙漩涡和沼泽漩涡其实颇为相似,这里最大的危险并非遇上了漩涡怎样越过去,而是如何判断出流沙漩涡的出现时机。
幸而他们有个神奇的主将。斥候营的弟兄们崇敬而依恋的看向他们的忠烈王。从前他们只知赢世子有这样天赋异禀的能力,没想到大小姐也一点儿不比世子差,同样可以带着他们完成这样匪夷所思的任务。
自然,想的更多一些的约莫也会想到今日的忠烈王其实像赢世子多过像青玥小姐。不过斥候营的任务相对隐秘独立,兵士和两位主子接触的并不算太多,会往这上头想的少之又少。唯有斥候营的将领和教官与两人相熟或许会发现端倪,但他们本是赢家的心腹,就算有所猜测也不会随意透露。
阮虞被赢天青手下的一通操作吓的人都呆了,好容易穿过一个流沙坑,回过头去那里已经完全下陷为一片凹地。赢天青却并未收手,反而招呼斥候营的将士们继续向前,今儿一定得行进到迷城沙丘的边缘,远远的看一眼腾鹰城才算完成任务。
操作皮毯的士兵只觉得一回生二回熟。反正有王爷负责辨别方向和警示流沙,又有镇西军带来的帮手提醒他们躲避风沙,这一趟虽走的不算容易,但总体而言有惊无险,花了大半日的时间走走停停,竟真让他们穿过了沙丘,看到了前方腾鹰城漆黑的城墙。
“不能再靠前了。”镇西军的兄弟们哪里不想打过去报仇,但今日众人探路已是十分疲惫,等总结过路上的经验改良方法,下回带着大部队过来才是正经。
赢天青也没想靠着今日这两千人就收拾了人家的都城,哪怕西辽人大军压境都去打西桂城,腾鹰城的守卫总是不会少的。他们这两千来人或许能打的西辽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只要他们缓过一瞬,被撵着杀的就得是他们自己了。
“看来还是得程将军那边配合着,尽量牵制住更多的西辽兵力,最好是让腾鹰城的守卫也往外撤出一些来。”赢天青眯着眼躲在巨大的沙丘之后看腾鹰城城墙上的岗哨,心中燃起熊熊战意:“回去和程将军好好商量,就靠着这条路,咱们定能在西辽人身上狠狠的啃下一口大肉来!”
随行的无论镇西军还是镇北军的将士并阮虞一同握拳,低喝“遵命!”。大景国土绝不容外敌进犯,蜀王的罪行自有陛下判处,吃里扒外一个秋后问斩肯定逃不掉。而与蜀王联合攻打大景的西辽人,也同样逃不过他们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第52章 夜袭
按照赢天青的授意, 程誉带着大军在边境前稳步压进,每日只往前十五里,却走的坚定又坚决, 让守在边境上的莫西亲王进退两难, 唯有一遍遍往腾鹰城发送战报讨要大汗的决策。
程誉走的很稳,他是不在乎打一仗的。之前西桂城被围虽是前蜀王造的孽, 但对镇西军而言亦是奇耻大辱。若是西辽人当真敢和他硬碰硬, 他也不在乎在西辽人身上重新立威。
何况这次来的是镇北军的精锐,而镇北军就一字形容,那就是——富!
并不是说镇北军多有钱, 而是与镇西军相比,陛下给与镇北军的装备军饷甚至武器研发经费都是从来不缺的。偏镇北军当初那位世子爷是个狂爱折腾的主儿, 自从他年纪够拿得起弓起, 镇北军的弓箭射程就三年翻一番, 当然, 造价也是跟着一块儿翻的。
先帝朝时自然不会拿大把银子给他们造作, 但到了当今天庆帝, 那真是只要镇北军有需求,他宁愿苦着自己的内库也得先供应了镇北军起。这便是镇北军这两年虽没了主将依旧在边境节节大胜的缘由之一, 虽也有老忠烈王彻底将北晋大军打的没了心气儿的缘故,但那些边境上的匪患也不是那么容易清缴的。然他们到了镇北军面前就麻爪:比弓箭比战马比不过, 打埋伏打伏击打不过,就算贴身搏斗也同样比不过——马贼土匪们三两刀才能破开镇北军的盔甲,镇北军的精钢大刀却是一把就能把他们连盔甲带身子砍成两半。
镇北军打得胜仗缴获了物资进献临京,陛下就更有理由给镇北军更多好处。如此循环之下, 镇北军虽是少了主将, 战斗力却一点儿没减弱, 甚至人人脸上都是意气风发恨不得冲在最前头的模样,与镇西军一比完全精气神都不一样。
这一回也是见识到了镇北军装备之利,让程誉更盼着能与西辽人一战。事实上头一日莫西亲王就想着与镇西军对着冲一回,按照他的打算自然是先冲到景人军队的射程之外看看情况,说不定镇西军这边只是虚张声势。他就没料到他们熟悉的镇西军的射程与镇北军的射程可不是同一个概念,尚未冲到他们所知的安全距离附近,飞蝗般的箭雨就冲天而起,将最前头的骑兵射成了筛子。
前面的人急忙调转马头,可后头的人他刹不住啊。一时竟不知道是死于箭矢之下的ᴶˢᴳᴮᴮ人多些还是死于马匹踩踏之下的人多些。莫西亲王更是不经意想起那个夜里被对家埋伏在山谷自相残杀死伤无数的场面,抖出一身冷汗大声喊着撤退,更连带的西辽人溃不成军,只恨爹妈少给他们生了两条腿。
莫西亲王接连失利,腾鹰城的西辽大汗更是气的不行。这次攻打西桂城对西辽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大汗是看重这个亲弟弟才将这等大功交给他。没想到莫西亲王大半个月没打下一个被透露了布防的小城,还被景人的援手打蒙了,要不是这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他这会儿就该把人叫回来严加责罚了。
生气归生气,放任景人一直往前推也不是个事儿。西辽大汗都莫卧纠结了两日,终是留下一部分人手看家,自己带着亲卫精锐前往战场亲自督战。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前脚走,赢天青后脚就带着斥候营和麒麟军的近两万人穿过了迷城沙丘。因装备的皮垫子不够,她是花了三趟功夫才将所有人带过来的。却是她时运好,一整日都没遇上流沙和风暴,及天边出现橘红色晚霞时,两万人已经躲在巨大高耸的沙城后方,只等着天黑下来便一举冲进腾鹰城。
要打腾鹰城只能夜袭。这是赢天青和几位将军仔细研究过的局面。虽然他们可以利用皮毯穿越迷城沙丘,然马匹在沙地上却是寸步难行的。既不可能一出沙丘就快速奔向腾鹰城,那就只能趁着夜色躲避腾鹰城的岗哨,才能打腾鹰城一个出其不意。
这时又是镇北军斥候营的装备立了功。他们特有一套染布的秘法,染出来的黑衣在夜间能与夜色融为一体。此次是镇北军换了新主将后第一次出征,赢天青是什么压箱底的好东西都让狄将军带了个齐,此时夜袭正好发挥它的功效。
随着天边最后一丝光芒渐渐收敛,沙丘之上的温度也飞快落下,不过多久已是寒风刺骨。赢天青活动活动手脚,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声,两万来人悄无声息的整理好队形,小跑着往腾鹰城的方向潜行。
腾鹰城的守卫并未察觉危险的到来。因大汗把最精锐的部队都带到前线,如今的腾鹰城不说老弱病残后方空虚,但留守的士兵也确实不是多么敬业。他们在岗哨上打着哈欠搓手跺脚的抵御寒意,因此并未听到身后墙角下发出的轻微响声。
西辽的城与中原的城是不一样的。腾鹰城虽也有高大的城墙,但前后并无护城河环绕。城的前方是宽阔的草场,一望无际的平原完全藏不住来犯之敌,后方则是从未有大部队能穿越的迷城沙丘,就像中原人的天堑山险一般成为天然的屏障。
正因为此,腾鹰城的守卫也多将目光放在前方和左右,连丨弩和弓箭的防御也多对着正面。反正敌人就算想要从后方进攻也得当着他们的面绕路,只需他们发现的早,后方就是无懈可击的。
这种想法在往常来说的确没错,但倒霉就倒霉在他们从不知道在大景还有赢天青这么个人物。镇北军的精锐们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接近了他们的城,随着一只只铁爪飞向墙头,及城里的守卫发现不对时,西面的城门已经大开,两万来名黑衣人如同死神降临,冲进腾鹰城直奔都莫卧汗的皇宫。
西辽虽是游牧民族组成的国家,但历代汗王并不住大帐,而是掌握着这座玄铁色的都城,住在汉白玉堆砌的皇宫中。这里除了汗王的家人,还有各个部落未来的接班人,或者算是人质也没差。并维系西辽运转的官员系统。从某种角度而言,正是模仿着中原的前朝后宫建立的。
赢天青讨厌西辽人,但她并不是滥杀之人。腾鹰城的百姓无论对大景而言是否有罪都犯不着让她的部下去屠杀,但白玉宫中的各位就对不住,能活捉的全部活捉,拼死反抗的格杀勿论。
酣睡中的贵族姥爷们被惊慌失措的叫声惊醒,还没来得及分辨发生了什么,冰冷的长刀已经抵在了他们脖子处。他们瑟瑟发抖的从床榻上被扯下来,连裹身御寒的皮袄都没有,就这么被长绳的锁链串成一串,由不知从何而来的凶神恶煞的歹人拉着往外走。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景人的作风。事实上他们熟悉的也只有镇西军,因此并不知道镇北军时常做些放飞自我的奇葩战术,抓人质不过是其中并不算太离谱的一种。
虽然不甚体面,但这一招确实有效。白玉宫中有各个部落甚至都莫卧汗的子嗣和继承人,防守的将军无论如何也没法在景人把这些贵人推到最前面当挡箭牌时毫不犹豫的发出进攻的指令。
但凡这些少爷老爷们伤了死了,他就算是全歼了景人也落不得好。守城的将军只犹豫了一秒,赢天青便知道这一招对他有用,又是一身短促的呼哨,手下的精锐们立刻心领神会,顶着人质盾牌往东边撤退,一直撤到腾鹰城的正门前。
他们回去就不必再走危险的迷城沙丘了。在两位少爷血淋淋的尸体威胁下,腾鹰城的守军不得不为他们提供足够的快马。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只是赢天青的缓兵之计,就在守军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四处搜集马匹时,腾鹰城中火光四起,先前趁乱分散到各处的斥候营好手已经点燃了火油,要将这座玄色古城付之一炬。
守城的将军看着身后的火光目眦尽裂。被抓了人质是一回事,整座城被焚毁可是毁了他们的家园!然而还不等他不顾一切的下达进攻的命令,耳边只听得破空之声,胸口微微一痛,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倒下了。
赢天青一声令下,才不管抓的是什么重要的人物直接捆了手脚往马背上一丢,趁着守军尚未反应过来时翻身上马一路狂奔。守军正是群龙无首的局面,也不知是该回去救火还是该追击敌人,就在他们一晃神的功夫,赢天青的人马已经彻底走远了。
“追击啊!”好不容易从火海中逃生的城中宿老哭出血泪:“此仇不能不报,你们快去追击,前方就是大汗的主力,你们前后夹击,一定要把这些歹人统统杀掉!”
守军如梦初醒,翻身上马跟着景人跑路的方向追去。可惜方才被赢天青威胁着紧急召来两万匹好马,一时间倒是守军有不少都缺了坐骑。
与此同时,赢天青的手下也在问:“咱们再往前冲可就冲到西辽人的主力部队了,那好歹是二十来万的大军,咱们陷进去可就出不来了呀。”
赢天青微微一笑,勒住马头骄傲道:“就是要冲他们的中阵!他们以为是前后夹击咱们?殊不知咱们的大部队也在趁夜赶路,这会儿恐怕都已经和他们的大军短兵相接了吧?”
前后夹击是前后夹击,谁夹击谁还不一定呢。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赢天青就不信镇西军加上镇北军,还能怕了这么个西辽人了不成?
第53章 阮虞的纠结
“报——”
焦急等待月余之久, 临京终于迎来了西桂城的好消息。镇西军与镇北军联手将西辽人赶出了景国的地界,非但驱逐了他们,还将都莫卧汗哄出王城, 随后一把火烧了整座腾鹰城, 又在战场上将气急败坏的都莫卧汗一箭诛杀。
另有十数位西辽贵族被俘,忠烈王毫不亏心的狮子大开口问草原上的部落首领们要赎金, 不止要金银良驹, 甚至点名要了两处铁矿。按说西辽部落的首领们也不是傻的,哪怕忍痛舍了继承人也该坚定的拒绝忠烈王的报价。可忠烈王的大军就在边境徘徊,大有他们前脚拒绝后脚就翻脸打过来的架势。
这位主事的大景王爷几乎就把抢劫两个字写在脸上了。然正是她这般“光明磊落”, 又让西辽人进退维谷。打是打不过的,都莫卧汗还在的时候集结整个西辽大军玩突袭都打不过大景的两军联手, 如今精锐勇士被打杀俘虏不知凡几, 剩下这些散兵游勇根本不是景人的对手。
也就是他们草场隔壁雪山大漠实在太广阔, 又并不适合中原人耕种生活, 景人真要打下来不仅没赚头还得赔进许多本钱去。不然景人才懒得在这里跟他们扯皮, 直接一路推过去自己抢它不香吗?
但景人吃了大亏肯定要找补回来, 他们许是可以仗着景人不愿意在西辽费人力抢地盘拖一拖时间讲一讲条件,可要是真耍赖一点儿好处都不吐是绝不可能。说不定逼急了人家也懒得管什么划算不划算, 先揍他们几顿解恨也未可知。
各位部落王爷愁的直掉头发——尤其是距离边境最近的几个部落。儿子被撕票了事小,反正他们儿子多。怕就怕景人等的不耐烦, 随便拿哪家开刀出气杀鸡儆猴,ᴶˢᴳᴮᴮ首当其冲倒霉的就得是他们了。
赢天青着实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但又懒得继续打,索性派人明着给各位首领喊话:她不管他们进献的赎金是自己家筹的还是从别人家抢的, 只要银钱东西到位, 该放的人第一时间就放。
她这话一出, 整个西辽立时骚乱起来。忠烈王只要东西不要领土,可部落是靠草场吃饭的,当然是地盘越大实力越强。且忠烈王开的价虽然肉疼,但要是钱财从“邻居”们身上掏,哪怕是两三家联手拆了一家,刨除交给景人的钱财,他们瓜分了领地也还是赚的!
部落中顿时就有人行动起来。两个暗中勾搭上吞了夹在它们之间的另一家,拆了人王帐搜罗了金银珠宝马匹牛羊往边境一送,忠烈王点了数没错,当即就将两个部落的王子给放了回去。
至于被拆了那一家的草场地盘和多余的人口牲畜,忠烈王和大景的将军们果然表示没什么兴趣。他们才不管你们这些草原人怎么折腾,总归等你们西辽人把该给的赎金都给了,或是不想用赎金换人的尽早给个消息他们好撕票,剩下就等着决出新的西辽汗后记得给大景打个招呼互通个国书什么的,往后有事也知道书信抬头该写个什么名号。
大景的王爷十足十的混不吝,完全不像往年谈判的中原文人该有的斯文,反而一副钻进钱眼里的模样。然而哪怕她始终自将兵力压在前线却并向西进攻,西辽部族中的战火却在渐渐蔓延开来。
西辽人自己打起来了。从一开始的暗中臊眉耷眼勾搭成奸几家瓜分一家,到后来人人自危互相提防,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首领们如惊弓之鸟。老谋深算的程誉好歹和西辽人打了许多年交道,暗戳戳拉一个打一个或是出点儿人力物力支援几个丧家之犬反咬回去,再加上镇北军的斥候营在熟悉了西辽人的身形语调后各种栽赃嫁祸挑拨离间,一众西辽部落可谓鸡飞狗跳无一处安宁。
及都莫卧汗被赢天青一箭穿心饮恨沙场的好消息传回临京的时候,忠烈王和镇西军镇北军各位大将并阮虞这个钦差大人已经看了西辽人许久的笑话了。准确说来是阮虞先目瞪口呆的看着赢天青与程将军庞将军狄将军一干将军大佬疯狂往外冒黑水坑的西辽人找不着北,在飞快的吸收了好几天“墨汁”后不仅熟悉了这个节奏,还能引经据典的从读过的典籍兵法里扒拉出新的思路,直让程将军等大佬直呼后生可畏。
实则阮虞才是收获良多,也算是终于明白为何陛下总是嫌弃他太过天真。从去岁出京到如今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每每回首当初自负才学随陛下入宫的情形,阮虞都只尴尬的恨不得能回到过去掐死那时的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天真多自以为是。
那时他觉得陛下不是好人,陛下冷血残暴,但那时的陛下并非没有分寸,恰恰相反,陛下正是知道什么是民生什么是治世,才能即使手段残暴也依旧被朝堂认可。
甚至如赢天青所说,即使那时候他杀光了江南那些蛀虫,迎来的也未必是江南造反,而可能是快刀斩乱麻后的海晏河清。反而如今江南有世家大族与前周王的余孽勾连纠缠,想要厘清绝不是朝夕之功。
他之前并不觉得世家的存在有什么错,毕竟世家也爱民,也会同情怜悯百姓佃户,施粥铺桥的善事从来没少做,也并不让庄户地主苛待农人。
然真正从民间走了一遭才知道世家虽没错,但是是狭隘的:只有世家治下的百姓——或者直白说,只有世家的土地和隐户才是世家眼里的百姓,才能得到世家的庇护。而对于他们治下之外同样是大景的百姓,世家却是管不着也不想管,甚至如果一旦在灾害中形成流民流落到他们治下,世家最先想的定是将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哪怕让流民们去死。
他们拒绝那些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百姓,驱逐他们,放任他们被饥饿被疾病夺走生命。世家因此保全自己,却不会管这样将为整个大景带来怎样的隐患和影响。
作为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阮虞并非不通庶务或一派理想的天真,他本以为这是力所不逮的不得已而为之,虽遗憾但并不觉得有什么错。直到这一路他了许多听了许多,却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会有百姓流离失所?为何会有擅耕种者食不果腹擅纺织者衣不蔽体?难道不是因为世家的兼并将土地和人口纳为己有,才让原本该属于整个大景的利益被不断分薄,才让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和资源救助这些角落里挣扎的普通百姓么?
世家庇护它治下的百姓,是以牺牲整个大景的利益、以盘剥其他无辜百姓为代价的。而世家并不在乎皇帝姓什么国家号什么,只要他们的土地在,只要他们的权利和影响力继续,哪怕改朝换代也依旧改变不了他们超然的地位。
就像北晋都城的元氏,无论是熙朝还是晋朝都不影响他们超然的地位,他们宁愿放弃南景皇亲国戚的地位也不愿意离开他们经营数百年的势力范围,因在他们眼中,世家的存续是比王朝更稳固也更重要的。
这便是皇帝陛下所说的,他虽饱读诗书却天真又自以为是的所在。就像他跟着陛下入宫时那样,他并未把陛下当做主宰天下的君主,而是将陛下自然而然认作了世家眼中的“贤君”:一个摆在最高位的牌坊,一个被江山社稷规矩礼仪束缚的傀儡,一个理所当然要对世家尊敬遵从倚重的让世家不断发展壮大的工具。
世家者,世卿世禄。他们一手掌握文章典籍,掌握读书人的脑子,一手将自己的名望转化为官职权利,在朝堂掌握话语权。他们入朝为官会效忠皇帝,但他们的忠心是有选择的,一旦这个皇帝并不顺从他们的意愿,那这个皇帝便是不贤德。
阮虞便是在这种“理所当然”中长大的,理所当然的认为圣明帝君就该纳谏如流,理所当然的认为陛下该对他的理念言听计从。他尊重皇权但并不畏惧,甚至至始至终,他惧怕元修的喜怒不定远多过敬畏元修身为帝王的身份。
他以为自己是不畏皇权直言纳谏,他以为自己是为百姓争取利益避免陛下脑子发热动摇江山。但就在这半年时间里,他用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明白了陛下的喜怒不定凶残暴戾到底是杀的谁又是救的谁。或许陛下诛杀那些朝廷大臣是夹杂了私怨,是为赢氏一门报仇,但更多时候那些传遍大景的恐怖名声,不都是世家因陛下毫不手软砍了他们的利益才泄愤般宣扬出来的么?
阮虞清晰又绝望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世家对大景来说不是好事,但世家是被向往的,哪怕是科举出身的寒门士子,他们当官拼搏努力跻身上层的最后目的,说白了不就是成为新的世家,从此子子孙孙都在这片土地上拥有一块属于他们的“私产”么?
于自身,于情于理,他知道这说不上有什么错。世家努力了几百年不是为了散尽家财不顾前程求一个众生平等的,他们积累的名望积蓄的产业是一代代人用生命用时间填起的台阶,就是为了让后人能够走的更远。
然站在整个大景的层面上来,世家的强大必然伴随君权的削弱,而君权削弱导致朝廷对国家的控制力减弱,必将带来朝代更迭和动荡。无论天灾人祸最后苦的都是百姓,当这些曾经遥远的只是他脑子里随意流过的一串数字一声叹息真真切切的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实在说不出这些人只是命不好,怪不得别人这种话来。
他看懂了为何从文帝朝时大景就在打压世家,也看懂了为何明帝厉帝就算对文帝一脉顾忌再多也没想过用世家代替几大将军,反而默认了他们的世袭罔替。因军权是皇权抗衡世家最后的手段和震慑,而现在的忠烈王和镇北军,就是元修将景国从世家手中夺出来的底牌。
在西辽人渐渐无力支撑,赢天青已经算计着班师回朝之时,阮虞却越发迷茫了。他夹在中间该何去何从?等渝州事结,他是该如师兄赵简一样完全向陛下投诚,还是试着在世家和皇权中寻找一个平衡点,劝陛下徐徐图之?
第54章 回京
赢天青离京时还是寒冬, 到如今班师回朝,已是莺飞草长的春日了。
阮虞并未与她同路。一则镇北军并不直接回京,而是先往列城休整, 及忠烈王完成了镇北军的交接彻底将这支队伍收拢在手里再行回京。二来更重要的则是陛下有旨, 令阮虞暂代渝州牧一职安抚西南百姓,等朝堂上腾开手来陆ᴶˢᴳᴮᴮ续派人过来接任再让阮虞回京复命。
阮虞乐得如此。他还有许多问题没想通, 正好趁这段时间继续看一看想一想, 才能明白自己今后究竟要走怎样的路,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赢天青念着元修那个偏执的性子,虽未在书信旨意中明说, 实则他在临京肯定等的快要疯了。匆匆将镇北军的军中事宜安排妥当,确定有狄将军等人坐镇军中无人敢有二心, 又留下阿碧重新操练起斥候营, 便带着一对百余人的心腹亲卫紧赶慢赶, 快马加鞭的赶往京城。
之前在西桂城一番作战, 与赢世子十分熟悉的狄将军渐渐看出了她的不对。她倒不想瞒着狄将军, 但若是直说却是不好, 犹豫之下还是阿碧故意露出破绽让狄秋自己先猜到真相,赢天青只需暗示他所料不差, 果然惹来狄秋又惊又喜,暗暗哭过一场后却是什么都不再问了。
只是心中到底定了下来。有赢天青在镇北军, 镇北军就散不了更差不了。狄将军是个想得开的,无论赢世子也好忠烈王也罢,无论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行军打仗的实力才是当统帅最重要的天赋, 而赢天青的天分早在这近十年中得到过无数次印证, 他自然能放心的看着她重新挑起镇北军的担子。
原本镇北军留守的几位老将虽不至于反了忠烈王, 但并未心悦诚服,留在列城亦有观望之姿。及狄将军贺将军几位从西南回来后如此这般详细说过忠烈王的战绩,并一个个都对忠烈王极尽推崇,他们便也歇了那些有的没的心思,与狄将军一般对忠烈王言听计从起来。
因此赢天青重新接手镇北军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倒是这次西南一行让她再次看清了装备的重要性,索性让镇北军自个儿的军械作坊再好好琢磨琢磨,争取做出造价更低实用性更强的新式武器来。
花了三五日时间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又确认镇北军无论战力还是操演都并无懈怠一切如常,赢天青便与狄将军等人道别,赶着往临京去了。大伙儿对此倒是接受良好:毕竟忠烈王非但是赢家后人,是镇北军的主将,她还是陛下钦定的未来皇后。哪有皇后常年在外头晃悠的呢?仗都打完了当然得赶紧回京与陛下待在一处的啊。
京城之中。元修听闻赢天青即将回京的消息,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总算是慢慢松了下来。天知道这几个月里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巨大落差几乎在他心里憋出心病,多少个夜晚忽然梦醒,既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只是一阵阵的觉得难过,又这么一整晚一整晚的挨到天亮。
唯一的安慰大约是西南不断传回的战报和赢天青隔十天半个月发来的书信。他对赢天青的实力是有信心的,事实上哪怕不带着对赢天青天然的偏爱,他也从未见识过能比赢天青更适合战场的人。但这不意味着赢天青不会受伤不会遭受意外,而元修受不了的,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就是那些意外和受伤。
越是接近赢天青回归的日子,他反而越发惶恐不安。他一遍遍数着日子数着赢天青的行程,心中又是喜悦又是焦躁。混乱的情绪不仅影响着他自己,连前朝后宫也跟着一块儿遭罪,赵首辅和陈公公这般伶俐人都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眼巴巴的和皇帝陛下一块儿盼着,只盼忠烈王抵达的日子早一日到,大伙儿才能早一日解脱。
好在是一路上并未出现皇帝陛下担忧不已的意外场景。及这一日下午有快马来报,忠烈王的队伍距离临京已不足百里,想来再有一日,王爷就该回到京城来与陛下相见了。
元修难得露出点儿恍惚的笑意,正与陛下谈论蜀地和周地重新派遣官员人选的赵简也彻底松了口气。这忠烈王好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不然就陛下这疯魔程度,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他们呢。
既是陛下正开心,赵简索性讨个彩头,放缓了声音笑着与陛下话家常:“眼看皇后娘娘就要回来,陛下可要着礼部准备大婚了?虽说娘娘也有自己的王府,但哪有宫里住的舒坦,既是要住宫中,还是得名正言顺的好些。”
他说的十分有理,眼看元修的脸色又好了不少,甚至轻轻点了点头,赵简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几分:“娘娘惦记着陛下,处理好了镇北军事宜便从列城快马加鞭一路赶回来,陛下明日若是得闲,不如干脆往京郊迎一迎,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以娘娘这回立下的大功也是应得的。”
怪道不少大臣把赵简看作佞臣,因他有时候确实很会揣摩陛下的喜好,也舍得拉下脸来拍陛下马屁。今日这一两句话显然就拍的十分到位,元修脸上的笑意都明显了,却并未直接应下,反而抬头瞄了他一眼问道:“赵卿这一两年越发端的住,恨不得一路往直言极谏的方向去了,今日这般殷勤可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朕?”
居然都开始打趣说笑了,可见陛下是真的高兴。赵简虽被陛下“责问”,心里可一点儿不慌,反而越发放开了起来,点了点头承认道:“确实有一桩私事想求陛下,还望陛下恩准。”
话都说到这里,元修自然不会为难他,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说。
赵简便说了。事关他那个令他头痛不已的闺女,不过这一回赵子衿不再是非陛下不嫁或是要去当姑子,而是终于在心灰意冷后又动了凡心,只是对方身份略差了些,因此希望陛下在其中帮一手忙。
“……倒不是管您讨要官职,爵以赏功禄以酬劳微臣和臣女还是懂的。只是怕别人看轻了穆零,哪怕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觉得他是有意骗了小女的感情以走微臣的路子,说些酸话让年轻人心里有了疙瘩,反而影响了小孩儿们的相处。”
穆零便是正月里赵子衿离家出走那一回被赵子衿冲进怀里的五成兵马司小将。他家算是军功起家,假假袭了个县男的爵位,只是到底父亲早丧家道中落,只有一个寡母一个幼妹由他一人撑着门楣,无论家资还是地位与首辅家的嫡千金都实在算不得门当户对。
若是这般穷小子打他闺女的主意,赵简根本不需有人念叨就早一步将不知好歹胆敢觊觎赵子衿的臭男人拿下了。可问题是穷小子许是对赵子衿有意,但颇有自知之明十分克制甚至回避,反而是赵子衿不知怎的开了窍,暗中让小丫头打探穆零巡逻的路线和时间制造偶遇,被赵简发现后既不躲闪也不否认,反而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赵子衿原话便是:“当初女儿只知天底下没有比陛下更聪慧好看的人,无论走到哪里看到谁,眼里心里只有陛下一人。父亲纵着女儿不必将就,女儿也大着胆子肖想了。”
“然被穆小将军救了两回,女儿才终于发现对陛下的执念尤其可笑,与其说是陛下完美无缺,不如说是女儿喜欢上了自己臆想中的人物,又因求而不得才魔怔了。穆小将军却是不同,女儿清清楚楚的看着他,知道他的难处,知道若是嫁给他要面对怎样的落差和闲言碎语。女儿不会再被一时心动冲昏头脑,而是仔细权衡取舍,确认即使有种种不如意,但只需看着这个人,女儿便是愿意的。”
饶是她曾经荒唐又任性,但眸子里的坚定光芒依旧让赵简无话可说。她言语笃定道:“父亲曾教女儿不必为了人言可畏便畏畏缩缩,因此女儿依旧想遵从自己的心意,至少挑一个自己看的过眼的人度过下半生。女儿自认在京中见识的世家子弟不少,但如穆零这样看的顺眼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所以事实就是穆零对赵子衿并非无意,而是自知不合适因此克己复礼,反而赵子衿选中了人家,就差直白的冲到穆家去表明心意。
若只是这样,赵简还不至于轻易松口。实在是穆零虽然诚实踏实,却也是个有担当的年轻人。在赵子衿几次并不算隐晦的大胆暗示后,穆零便果断找上赵相,将自己上自祖宗八代下到未来的职业规划都与相爷一一坦白。年轻人并不避讳自己这会儿配不上赵小姐的事实,甚至坦诚自己可能一辈子也达不到赵相所希望的女婿的高度,但他既心悦赵小姐,便绝不会将压力都堆在赵小姐身上,而是希望自己的诚意和能力能被相爷认可,让相爷心甘情愿的认为他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将赵小姐交给他。
“……臣便想着求陛下下一道赐婚的旨意,面子上总好看些。”赵简一副“我就是拿我闺女没办法”的表情苦笑道:“有陛下这份庇佑,各位同僚多少会嘴下积德,年轻人的仕途也总能走的顺畅些。”ᴶˢᴳᴮᴮ
元修并不知道什么穆零穆一的,但听闻赵子衿要被嫁出去,心情莫名就更好了一些。大手一挥的答应下来:“首辅拟个条子递上来,这婚朕赐了。”
赵简赶紧谢恩,知道这事儿是妥了,女儿就算嫁给个五成兵马司的小将,有陛下赐婚这面子也尽够了。
元修卖了他面子,便毫不犹豫的临时给他加工作:“另有明日迎接忠烈王的一应倚仗也得首辅费心,这会儿天色不早,首辅赶紧安排下去吧。”
第55章 伏击
然而赵首辅的一番安排并没有派上用场。
这一夜, 滚滚春雷连成一片宣泄着它的威能,瓢泼大雨哗啦啦笼罩着整个世界。及天还未亮,宫门被扣响, 一身雨水和黄泥的驿臣张惶来报, 忠烈王一行人——失踪不见了!
昨儿夜里忠烈王的队伍并未按时抵达驿站,驿臣们只当是在路上避雨耽搁了时间, 然直到今早雨水间歇还未见人影, 他们终于是慌了神,沿路寻找起忠烈王的踪迹。
奈何这一夜的雨水实在太大,黄泥路上丁点儿痕迹也没留下。最后是报了五成兵马司知晓, 一位年轻小将带着人细细寻了好几遍,终是在道旁的树枝上发现了痕迹。应是有人刻意埋伏了忠烈王一行, 一场激战后掳走了王爷打扫了战场, 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元修在听得消息的时候愣了许久, 向来精明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难得出现懵懂的表情, 单纯困惑的让朝堂上这些铁石心肠的老狐狸们都不忍看着。终是赵简颤着嗓子喊了句“陛下”, 不想元修蓦的一口血喷出, 就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明光殿里一时哗然。亏得赵简随即稳住了局面。陈公公将陛下扶到偏殿躺着,御医赶紧过来诊脉, 三省六部的主官全部坐镇明光殿中不得离开,忠烈王的去向则由五成兵马司主领, 刑部和大理寺协同进行查探。
赵简把话说的很明白:“京郊五十里地,要说有什么凶悍的山匪是绝不可能的。既是能藏身不被王爷发现,又能打王爷一个措手不及,哪怕是外敌所为也必与京中隐藏的反贼里应外合。有之前猎场的前车之鉴, 除了征夷军和五成兵马司之外我信不过其他任何人, 只得委屈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各位, 案子虽由你们查,但得有人一路盯着你们。”
忠烈王对陛下、对大景何其重要!路上的线索痕迹原本就被冲刷的干净,要是这些侦查人员中还有对方的卧底,趁着查案继续破坏现场,只怕要找到忠烈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的话说的不好听,朝臣脸色微变,却并无人提出反对意见。他们能站到这里就不是傻的,无论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但凡这会儿说一个“不”字,赵简分分钟就能把那人当做谋害忠烈王的同伙先打下大狱。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五成兵马司中发现痕迹的小将正是赵简的未来女婿穆零,不需赵简多说什么,他自然是会把现场看的仔仔细细,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和蛛丝马迹。
宫中一时还算平静。虽然皇帝陛下倒了,但元修这破败身子倒了也不是一两回,既是前头几回都能硬挺着又活过来,除非他真的咽气,否则朝臣们并不会有什么轻举妄动。
唯有御医一边叹气摇头一边擦着汗给陛下扎针。去岁元修大病那一场就让他本不富裕的气血根基雪上加霜,好生将养也不过能保十几年寿元。今儿这一回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往后又要折损多少进去,实在是让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唯一让他们有些底气的大约是陛下自个儿的求生欲颇强,偶尔脉象浮动都能证明他在努力的想要清醒过来。几位御医商量了一圈,决定暂时不必用猛药,一边温养心神一边以按穴针灸刺激,想来过不了多久陛下就能醒来。
御医们越是镇定,朝臣们越是稳当。而当前除了陛下的身体,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找到忠烈王。朝中京中所有力量在朝臣们的推动下迅速拧成一股绳,从忠烈王遇袭之地往四面八方一寸一寸土地的找,哪怕掘地三尺也得将王爷找出来!
而赢天青此时在哪呢?她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饶是她方向感极佳,昨儿拼了命的奔逃之际,她也记不清楚到底走了哪条路趟了哪条河,只顶风冒雨的在黑暗中不停的跑不停的跑,甩开身后的箭雨与脚步,努力的活下来。
是的,夜里袭击的人并不是想要掳了她,而是想要她的命。从一出现就是毫不留情直奔要害的一轮齐射,若非赢天青直觉够强躲的够快,她在那一瞬间就已经丧命了。
而就算有她提醒,随行的亲卫也并没有她的敏锐。护在身边的士兵倒下了一半,另一半还在茫然失措,除了本能的将她围在中间,却根本不知道对手在哪里。
又或者,四面八方全是对手,伏击他们这一百来人,至少出动了一两千人的正规军。
赢天青确定是正规军,且是大景的军人——或是与大景军队有关。他们射出的弓箭在空中摩擦出的响声与工部批量产的弓箭一模一样,赢天青虽更喜欢用自家镇北军改良过的,对这声音的印象却绝不会错。
但偷袭者射箭的停顿和抬手的高度却与大景通用的训练法子练出来的并不相同,要么是哪儿的地方军,要么是外族——或者外国。赢天青不知怎的想到了北晋,这种没什么武德但确实很有用的斩首伏击打法,的的确确是李儒深喜欢的风格。
她想了许多,然时间不过一瞬。各种思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张口发出的命令却是几道急促的口哨——围攻之人肯定听不懂,自己人却是明白她的意思,让他们各自分散逃窜,必要时果断弃马,或上树隐蔽或匍匐进灌木林,总之尽量把自己藏起来。
雨幕,雷声,黑夜。这些对于伏击者有利的条件,对于逃跑者来说也有同样的效果。
被困在原地的马蹄声立时乱了起来。他们被袭的这个位置并不算很好逃命,一边是陡峭向上的山坡,另一边是杂草丛生不知通往何处的丛林。
往上显然不现实,那就只能冲破埋伏的封锁往林子里去。赢天青发出的命令正是这个意思,亲卫们心领神会的咬咬牙一抖缰绳,随意选了个方向狂奔出去。
赢天青和亲卫们混在一处,没头苍蝇般往前跑,埋伏的敌人似是愣了愣,许是没料到他们说分散就分散。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些许模糊的人声,之后的脚步和马蹄声应是他们也跟着分散开来,哪怕十个二十个人追一个,也得把赢天青找出来。
赢天青微微一哂,催着坐骑躲过高大的树木往前跑。其实林子里并不适合跑马,树根草藤一个不小心就会把马匹绊倒,要是人跟着倒下,说不定就得被马压住起不来身。
但马的速度到底比人更快,她需要和追击者拉开些距离,才好放开马匹另寻地方躲藏。
其实亏得赢天青早一步察觉到不对,在原地踌躇了一阵不让队伍前进,还在前边一点儿埋伏的敌人却是误以为被她发现,索性从山上道下跑出来,追着赢天青的队伍杀过来。
而对赢天青的队伍来说,这一招至少给他们创造了两条逃命的机会:一是动静够大足够他们分辨出到底有多少敌人,二也是更重要的,前头被伏击之处的陡坡更陡,另一侧却并非林子而是下坡和断崖,要是真被堵在那儿,这般雨水天气一个不查,说不定脚底一打滑就摔个粉身碎骨。
他们如今逃窜的这一侧虽是难走但好歹是平地起的灌木丛林,赢天青算着距离应差不多,趁着马匹跃起时瞅准机会抱上一旁的树干,整个人在半空中悬了一秒,随即隐没在交错茂密的树冠枝丫之中。
身后的追兵循着马蹄声跟过来,并未察觉马背上已经没了人。赢天青靠着一根粗壮的枝丫喘了口气,背后和胳膊传来火辣辣的痛,原是在狭路相逢时被射中了两箭,另有好几处深浅不一的擦伤。
她感觉身上的热气儿在流逝,也不知是因为冰凉的雨水还是因为慢慢渗出的血液。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在这儿,她得继续往前走,离的越远追兵就越难追上她。
这片林子实在太大了,她在树枝间攀援,或是确定附近没有人时才会下地跑一段。她不确定对手会不会继续排出追兵,至少她能想到许多法子——无论是熟练的斥候老手,还是带着猎犬的捕快,只要下定决心仔细搜寻,总能把她的行踪找出来。
除非她跑的够远,而这场大雨继续冲刷,将她留下的痕迹血迹气味全部冲淡冲走。她脑子里算着自己跑过的路程,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还不够ᴶˢᴳᴮᴮ,不能停,还得继续往前走,得远的让猎犬断断续续嗅不出她的味道,远的追兵都不愿也不信她能跑这么远,她才算有些许安全可言。
雷声和闪电停了,雨水一点点变得稀薄,东方一抹苍蓝色显现。赢天青吐出一口浊气,天亮了总是好的,这里到底离京城不远,且昨儿已经有驿站的快马前来打探,应知道她没有按时抵达,定会派人出来寻找。
只需临京有了动静,这些埋伏的敌人就不可能如夜里一样肆无忌惮的搜索丛林,否则还没找到她的人,一定先一步被元修派来的御林军或是五成兵马司发现踪迹,追杀和被追杀的位置一下子就调换了。
赢天青捏了捏已经麻木的胳膊,正要窝在树杈间歇一口气,却猛地捕捉到身后隐约传来的响动和仿佛是狗吠声响起,以及虽然听不分明,但其中几个发音足够让她确定来者不善,因正是她最讨厌的北晋官话的声音。
朝中有人和北晋人勾结!赢天青不知该怒还是该苦笑。前脚才有一个前蜀王与西辽勾搭在一起,后脚又来个北晋,她南景莫不是个筛子,谁都可以来插一脚吗?
第56章 寻人
赢天青的怒火很快平息了下来。目前最重要的是躲过这些人的搜查, 只有活着回去了,她才可能带着她的大军一路踏平所有想要谋害她的人。
她竖起耳朵听了听。声音确实是往这边来的,少说得有个一两百人。因此她需要赌一把, 赌是继续待在树上不会被发现, 还是往前逃跑能快过追杀者的速度,继续把两边的距离拉开甚至彻底跑出他们的搜捕范围。
赢天青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犹豫太久。若是往日她大约是会选择往前走的, 毕竟她不喜欢坐以待毙, 与其期待猎犬从树下经过时不会嗅到她的气息,不如继续往前寻找更安全的藏身之处。
实在不行,好歹也能拖延更长的时间。她坚信元修在发现她被埋伏后会第一时间派出大军, 如今天色渐亮,大军跟着痕迹追入林中一定能比昨日更快的抵达此处。
但这会儿——她低头看了看地面。被雨水浸泡的泥地湿软滑腻, 她下地行走的速度绝对快不起来。且现在停了雨, 她但凡落了脚就要留下新鲜的脚印, 随便来个学过些足迹侦查的斥候, 都能毫不费力的循着她的脚印将她找出来。
所以看似有的选, 其实今日别无选择。赢天青看了看胳膊上的伤口——她向来惜命, 就算是回京赶路也记得穿了身软甲在身上,虽然箭头依旧插丨进了皮肉, 但被甲衣阻了一阻便并没有插的太深伤筋动骨,她扯了里衣的布条做了包扎, 又有一夜泡着雨水,倒是没什么血再往外渗了。
可是这还不够。狗子能顺着她的方向追到这里就不是偶然,她现在只能期盼北晋人带着的狗子里像这条这么嗅觉灵敏的狗子数量不会太多。
赢天青咬咬牙,将怀中一个素色缎面的小荷包打开, 里头的粉末被雨水浸涨了结成一团。这是一种驱蚊的药粉, 但她记得配药的军医说过, 虽药粉没什么味道,但其中有一味药对猫猫狗狗的嗅觉伤害极大,一定不能拿来逗小动物。
狗子不是追着她来吗?她嘴角扯出一个恶意的笑,小心的将药粉尽量均匀的倾倒在身下的大树根部,相同的颜色完美混入泥泞之中。但凡狗子真的追到这里,只要在此处徘徊一阵,它往后就再也不可能追击任何人了。
赢天青处理完药粉,重新将荷包揣回怀里。想了想又将胳膊上的布条小心扯了下来做成树枝勾破的形状小心挂上去,顺着树杈轻手轻脚的爬过隔壁两棵树,忍着痛从伤口处挤出两滴血滴在树杈上。
她需要多一道保险——比如做出自己往那个方向跑了的假象。哪怕只是拖延狗子和搜寻者的进度,对她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趁着搜寻的敌人还未到近前,赢天青重新扯了根布将伤口扎紧,仿佛一只轻灵的猿猴般在树枝间弹跳,往相反的方向快速离开。一阵风吹过丛林,无数老叶新叶簌簌作响,将她抖出来的这点儿动静掩藏起来。搜捕的人若有所察的抬起头看了看,然尚且昏暗的晨光中什么也瞧不清,只有无数枝丫仿若鬼手冲着他们摇曳。
“别看了,还不赶紧搜。”同伴拍了他一把,晃了晃手里的绳索,牵着猎犬往前走。
猎犬在树林中犹豫的踱步,林子里的气息太混乱,雨水树木青草泥土杂乱的混着一丝它反复嗅过的那个味道,若有若无时隐时现,让它一时蒙了方向。
“姓赢的可真能跑。”北晋潜入临京的兵士恶狠狠的啐了口唾沫。他牵着的这条猎犬是北晋仿照临京的搜寻犬训练出来的最能耐最灵敏的一条狗子,又花了千辛万苦从忠烈王府中偷来这位镇北军主将的衣物,训了这狗子小半个月就为了等着今日绝不放过她。
狗子确实是挺厉害,别处的猎犬在雨水的干扰下已经放弃了寻找——虽说按照他们算来的被伏杀和追杀的数量,还在外头逃窜的镇北军亲卫也只剩下十来个人了。他们也不甚在意走漏了一两个人,最重要的是姓赢的不能留,而狗子也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哪怕中途茫然停顿了几回,到底是还在执著的带着他们往前走。
“这是走了多远啊,早知道就留在路上清理战场了,好歹不用这么废腿脚。”有一名士兵发出不满的嘀咕,努力将脚从泥土中拔丨出来。锤了锤酸软的小腿,怀疑的看了狗子一眼:“它真的再带路吗?不会是瞎走的吧?”
“放心,这样子肯定是追着的。”同伴拉了他一把给他借力,一边打量着最前头沾满了泥水走走停停的狗子。
狗子并不知道身后的人类在议论它。它再一次站在地上耸了耸鼻子,犹豫的两边瞧瞧,踌躇的围着一棵大树转了两圈,蹲在原地迷茫的仿佛思考着什么。跟着它的兵士生怕它也撂挑子不干,连声催促了几回,才见狗子慢吞吞的站了起来,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的就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看来是有发现!”跟着的士兵兴奋的跑过去,冲着狗子吠叫的方向看了又看,终是在树杈上看到了一点儿浅淡的血渍。
“是在这儿爬树了!应该还没走远。”打头的斥候爬上树瞧了瞧,用手指头蘸着血渍抿了抿,“可能是伤口挣开了,咱们再往前看看去。”
再往前的两棵树后,一抹白色布条出现在枝叶之间。领头的斥候再次上树看过,终于确定道:“果然是包扎松开了,就是这个方向,咱们追!”
他们并未发现先前一直带着路的狗子这会儿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并不再是它带着人跑,而是被人牵着往前。狗子不时的抽抽鼻子打个喷嚏,仿佛有些焦躁不安,然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又湿又冻的打着哆嗦,对于狗子的风寒症状并不放在心上。
便是负责训犬的士兵也只是抱着狗子拍了拍安慰它,一边给它承诺道:“乖旺财再忍忍,等咱们抓到姓赢的,一定给你连加一个月的餐!”
赢天青伏在树杈上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算是暂时松了口气。就不知道这些人能被迷惑多久,不过就算他们折回来也不怕,元修派来救她的人,应该也离这里不远了吧?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一夜大雨后天气竟然晴朗了起来。赢天青抬头看了看阳光照过来的位置再掰着手指算了算时辰,现在大约是卯时初刻了。
她窝在树枝间调整了个姿势,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体温和体力已经流逝到了最低限,她不可能再跑了,所以剩下的,就是看元小修能先找到她,还是敌人先找到她了。
而此时,在这片林子的入口,才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大景皇帝苍白着脸色,不顾一众朝臣的阻挠决议要往林中去寻找忠烈王。连同赵简在内的大臣们跪在他跟前苦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决不可以身犯险。
“……陛下,陛下千万三思啊。”赵简都快哭出来了:“根据臣等抓获的北晋士兵的交代,林子里少说还有数敌人,陛下贸然进去若是受伤,臣等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啊!”
“你也说了里头还有数百人,而忠烈王却是孤身一人。”元修眼神淡漠的看向丛林深处,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朕若不去救她,她要是有个万一,你又该如何给朕交代?”
“陛下,五成兵马司和征夷军的数万人都进去了,只消一个时辰,不,只要半个时辰就能把林子清一遍,届时把里头的北晋人杀的杀抓的抓,忠烈王自然就安全了。”
“是啊是啊,忠烈王武功盖世武艺高强,一定能等到救援ᴶˢᴳᴮᴮ的。”
“说不定王爷听到咱们自己人的呼喊就回应了呢?咱们现在也不知道王爷往哪个方向去的,若是正好和陛下您错开了,岂不是更耽搁了您见着王爷的时辰?”
“而且陛下,陛下若是涉险,岂不是置忠烈王于不义?若是陛下有个万一,世人不是要怪罪到王爷头上吗?”
最后说话的是兵部侍郎吴大人,曾经跟着萧国公打过仗,后头年纪大了从军中退下。元修登基后让萧国公兼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萧斌念着吴大人本事不俗为人也算长袖善舞,便向陛下推荐了他当左侍郎。
而这位在战场上无论杀敌还是被杀都没皱过一下眉头的老大人,被皇帝陛下黝黑的眸子盯着,竟无端的浑身发凉直冒冷汗,仿佛盯着他的并非一个未及弱冠的青年,而是一头毒蛇猛兽的怪物,下一秒就能将他碾的渣都不剩。
周围还在叽叽喳喳劝诫的大臣们也赶紧噤声了。陛下这样的眼神只在初登基时他们见识过,之后菜市口血流成河的场面可是至今难忘。
陛下不会杀了吴大人吧。多少人捏了把冷汗,直觉冒出这么个想法。转念之后是如何才能劝住疯了的陛下——吴大人这话虽难听但道理不糙,且事实就是如此,陛下总不能因有人说了实话就无故杀人,那可和杀国贼虫豸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好在元修虽然内心杀意几乎喷涌,多少还是存了几分理智。却是并不再理会这些人的阻拦,用力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不知是谁,坚定的往林子里走去。
他相信他能找到阿青的,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指引着他。他再无法忍受站在原地等待阿青自己出现的不安狼狈,和寻到阿青相比,哪怕是他的性命也不值一提。
他惜命,是因为阿青在这里。若是没有了阿青,他又何必苟活。
第57章 找到了
赢天青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和感知在渐渐流逝。
受伤的部位早已麻木, 如今连冰冷都察觉不到。腿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恐怕一会儿下树得直接滚下去。
好在晋人也陆续撤了,至少她是安全的。方才有几名斥候飞奔过来寻找同伴, 赢天青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天不亮就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士前来搜寻, 没多久确定了他们是往林子里跑的,这会儿连征夷军的大军都进来了。
晋人一没想到赢天青非但没正中他们全套的位置, 还能跑出这么远, 此次伏击的难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相像。二来也以为他们亡羊补牢的在官道上打扫过,景人总得反应一会儿才摸得到门路,不曾想景人里头也有高人, 迅速找到他们遗漏的细节,很快将忠烈王的去向锁定在这片丛林中。
剩下就是拼人数拼时间了。若说昨晚是他们打了忠烈王一个措手不及, 今早便是景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除了部分守在外头等消息的主官提前一步溜走, 其余在林中搜查的晋人多数都被景国的人马或是抓捕或是射杀。
方才还牵着猎犬信心满满必要找到忠烈王的捕手, 此刻已经完全调转了身份成为征夷军的猎物。赢天青看着不远处呼啸而过的征夷军部将, 有心打个招呼让他们把自个儿从树上解救下来, 没想到冒烟的嗓子根本打不开, 竟是连发出声音都难了。
莫非真要从树上滚下去吗?赢天青有些犯难的想。她这会儿神志还算清醒,若是再拖下去, 恐怕真晕在树上,还不知道自己人能不能把她翻出来。
就是滚下来什么的, 实在是有些狼狈啊。赢天青想要苦笑,却发现牵动嘴角的力气对她而言同样困难。试探着伸了伸胳膊,勉强倒是能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两眼一闭,最后的力气聚集在手上将自己往下一推, 失重感顿时笼罩住她。
“砰”的一声, 后背重重撞在泥土地上。应是正好硌在隆起的树根上, 剧烈的疼痛沿着骨头缝传遍全身。
“希望没摔断脊骨。”赢天青一边胡思乱想企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瘫了就麻烦了,洗澡穿衣都要人伺候,元小修还不得愁死。”
实则她虽然无力,对自己的保护意识早已融入身体各处,跌落时的姿势是调整过的,落到地上痛则痛矣,倒真不会伤了脊椎和内脏。
缓过一口气来,赢天青试着撑起身子感受了一下,还好都是皮肉筋骨的痛,且并没有瘫了,腰背腿脚的感知都在。
翻了个身让自己靠在树干上,赢天青才算放松下来。现在就看谁能先找到她,想来她这么明显这么大个,只要有人路过总不会眼瞎了忽略过去吧。
“说不定元小修还给悬赏呢,最先找到的人给一大笔银子。那小子向来手缝宽,也不知道能便宜了谁。”
脑子里浮现出元修那张秀气的脸,赢天青有些无奈又有些担忧。这小子听说自己被伏杀肯定吓坏了吧,本来身子骨儿就弱,可别又整的吐血晕倒那一套。
有脚步声从遥远处传来。赢天青抬起头,蓦的有些异样的直觉:并不是敌人,她并未感到紧张,反而是一种让她安宁放松的气息,雀跃的盼着那人靠近些,再靠近些。
脚步声越来越近。玄色军靴首先出现在视线中。一队装备到牙齿的护卫渐渐展现在她眼前,而被所有人围在中间那人——
“哟。”赢天青裂开嘴笑了笑,发出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想要抬手挥一挥,但早已没了任何力气。
“你还亲自来了呀,真不错。”
秀气的脸被护卫挡住大半,但在她眼前真切又踏实的布满她整个眼底。一直压着的一口气忽然一泄,赢天青眼前一片昏黑,像是整个儿扑进了无底的黑洞中。
元修在看到树下靠着那人时就愣住了。他这一路看到许多尸体,有北晋人的,但更多的是镇北军亲卫的。他害怕看到那些尸体的脸,害怕看到他熟悉的面容。但又不得不逼着自己一个个看过去,在确认并不是阿青时又活过命来。
哪怕心中指引他的那个声音始终在告诉他,阿青没有死,阿青那么厉害,一定能把自己保护好的。然他的心就是止不住的狂跳,跳到仿佛随时会爆丨裂,或是随时听在那里,变成一片永寂。
然而他始终没有看到赢天青。幸而,始终没有看到赢天青。
直到他眼中倒影出那个身影。裹满了泥水浑身湿透,几处包裹伤口的白色布条乱糟糟的同样沾染了污浊。他的心跳的比每一次都快,说不出是找到她的喜悦还是看到她狼狈模样的心疼,只是跳的快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是愣住了的。事实上他确实愣了一瞬,然也就是微不可查的一瞬罢了,随即便如离弦箭一般推开挡在前面的护卫,以他从未有过的速度来到她身边,将她倒下的身子紧紧裹紧怀里。
还好,身上还有温度,胸口还有起伏。元修下意识的飞快判断她的生命体征,在确定又确定她确实还活着时,才感觉到自己今日终于也活过来了。
“担架上来。叫太医。陛下的肩舆跟着么?林中湿冷,劳烦陈公公劝陛下坐着肩舆回去吧。”
陛下亲卫中的一名小将在所有人——包括誓死跟着陛下一同进林子的陈公公都傻在原地怔楞时低声在陈公公耳边道。陈公公飞快的看了他一眼,第一反应是这小将长的倒是不错,接着便认出他来,正是此次立下大功的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据说被赵相的千金看上了的穆零小将军。
“就按他说的办。”
不待陈公公斟酌着劝,陛下的声音先响起。方才林中寂静,虽穆零是小声与陈公公说,周围的人倒都听的分明。元修并不想放开赢天青不假,可他的理智更明白穆零的安排才是最正确的——无论是对受伤的阿青,还是对于已经脱力的他自己。
一直跟在队伍最后头的太医被让了出来。担架也是早已准备好的。擅长伤科的周太医顶着陛下的目光压力给忠烈王摸了摸骨又探了探脉,心里算是安定下来,也不敢掉什么书袋,直截了当道:“王爷主要是失血脱力和着凉,并无别的大碍,回去清洗创口再吃些补气血的药,只等风寒散了就好了。”
“那就回。”皇帝陛下言简意赅,却是无比温柔的将人轻轻放在担架上,看抬着担架的医官确实抬的稳稳的,这才由陈公公扶着坐上自己的肩舆。
回去就好了。元修的目光始终定在身边的担架上,心里说不上是不是安抚自己迟来的恐慌。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腿脚已经软的根本没法着力。唯有一直被捏紧了逼着狂跳的心脏舒缓了下来,不再那么迫切喧嚣的让他体会濒死的窒息与痛楚。
回去就好了。宫里什么都有,ᴶˢᴳᴮᴮ给忠烈王准备的偏殿是他亲自盯着重新布置的,有柔软的大床和干净的被褥,阿青的身子骨儿从来都是极硬朗的,太医说没大碍,肯定暖暖的睡上一觉人就醒了。
太医嘛,三分病说成八分,总是谨小慎微的很。元修甚至阴晦的打量了一眼周太医的脸色,把多少年试探明帝和厉帝的眼里本事拿出来分析情形:周太医当然知道说谎的代价,这会儿并未惶恐不安甚至还能左顾右盼下意识寻找林中的药材,可见这货并未欺骗自己,阿青是真的没事。
阿青肯定没事的。阿青这么强,又不像自己似的病秧子,只是一晚上没睡又不停地逃命,终于等到自己才睡着了罢了。
皇帝陛下沉着脸坐在肩舆上一言不发,四周的空气都因他的存在而显得温度低了许多。所有人噤若寒蝉的默默加快了步伐,生怕耽搁了一点儿时间惹来陛下暴怒。
他们却不知这会儿他们的陛下实则如个唠叨的老太太一般在心里颠三倒四的与自己对话,不停劝说自己不要太慌张,不要因为这些没必要的恐惧而真的开口叫停队伍,非得亲自抱住阿青才能有片刻安稳。
阿青就在身边呢。元修努力给自己讲道理,阿青受伤了,被抱着揉着肯定不如躺担架上来的好。等人回到宫里了还不是随便自己怎么牵手怎么照看,自己可别在这儿折腾人了。
许是他终归还算讲道理的,哪怕憋着一口气几乎憋出内伤,好歹是挺到了一行人回到大路上。陛下宽大的御撵停在道边,都不必皇帝陛下再说什么,陈公公直接指挥太医好生将忠烈王挪到御撵中的软塌上。
“周太医不必下来,就在御撵上候着。虽说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事,但最好还是由你随时观察王爷的病情,不必在外头等宣召再上下了。”
陈公公大包大揽,瞅着陛下的脸色补充道:“王爷身子贵重,些许僭越规矩就不必在意了,不然你这上上下下的让王爷再受了风,那才是大罪过呢。”
他暗中偷窥陛下的表情,果然陛下非但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脸色反而又松了一分。陈公公也默默的松了口气:陛下发脾气不是最可怕的,面无表情看所有人都像看死人的时候,才是他们最害怕的情形。
还好还好,王爷完好无损的回来了,陛下就不会再发疯了。陈公公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服侍陛下跟着进了御撵的轿厢。也不劝陛下去位置上坐着,只贴心的抽出个板凳让陛下能坐在软塌边拉着王爷的手,不过是十指相交掌心相贴,陛下整个人瞬间柔软了下来,又成了王爷在时那个好说话的陛下了。
第58章 原则
赢天青在宫女为她擦身的时候就醒了。
身上有些发烫, 鼻头堵得慌,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赢天青自己判断了一下,大约是失血过多和受了风寒的缘故。肢体虽然酸痛但知觉触感并未减少, 腹内除了饿的咕咕叫, 也没有哪里内脏受伤的迹象。
还好还好,命大命大。赢天青庆幸的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 元修那张清秀的脸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我大概无碍。”赢天青抢先说:“就是饿了,有吃的么。”
元修纵有千言万语相思之苦也被她不解风情的一句话堵在喉间。却是又慢慢笑了出来:这才是他熟悉的阿青啊。
“太医说你醒了先喝药再喝粥,粥里加了些肉糜蔬菜牛乳, 缓一缓再吃些清淡的饭食。”
赢天青给了个嫌弃的表情。她惯爱吃辣,胡椒孜然刺激着味蕾最是下饭。元修自是知道她的口味的, 但将养身体最重要, 就算再依从她也不能在这时候让她任性。
“我的亲卫呢。”赢天青突然问道, 表情倒没有太多悲伤。战场上看过的生死已经太多, 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任何一个军人都有随时赴死的觉悟, 许是正因为此, 他们也是最善于积极求生的人。
“找到十七人幸存,其中八人重伤。”元修低头小声说道。他之前已经问过, 这次跟着赢天青回来的亲卫足有一百八十人,说句十不存一也毫不夸张。
“往镇北军发信, 让狄叔和青玥照例发放抚恤吧。”赢天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是凌厉的光芒:“这次埋伏的是北晋人,但是武器是工部统造的。我猜是京中有人与北晋那边勾结,你能查到是谁么?”
来的是北晋的正规军,十有八丨九是李儒深的人。他们要潜入南景已是不易, 更不可能带着武器大咧咧进得临京来。昨夜赢天青大概捋清了其中关窍, 除了北晋出人, 京中至少还得有一到两股力量在做这件事,一则从工部或是哪里私藏了兵器交给晋人使用,二则还得在京中或是京郊附近有个大宅子,要大到能藏进千把人都不被发现的那种。
她更倾向于在京郊有庄子的。一千多人吃喝拉撒可不好掩人耳目,在京城中不可能一点儿不被察觉。倒是京郊附近有许多偏僻的庄子,千余人陆续赶到分批进入并不容易被人注意,庄子与外界几乎隔绝,里头无论闹点儿什么动静也不至于惊动了外头。
再根据设伏的地点进行推测——赢天青在心中大约划出个范围,正要叫元修拿出舆图指给他看让他查去,不想元修先把一碗闻着就极苦的药汁子塞进她手里,睿智稳重的忠烈王瞬间就变成一张苦瓜脸。
冷酷无情的皇帝陛下不为所动,拿下巴点点她:要么你自己一口闷,要么我拿个勺来给你慢慢喂。
深知长痛不如短痛的忠烈王放弃挣扎,接过药碗将里头的苦汁子一口吞下。元修嘴角有一丝笑意,捻了块指甲盖大小的麦芽糖塞进她嘴里给她去苦。
赢天青嚼着糖块继续方才的话题:“京郊那一块有不少村落,哪怕庄子关起门来过日子也总有些端倪——这么多人呢总要吃饭的吧?要是没个合理的解释就神神秘秘搞三搞四,附近的村民传起八卦来也是危险。”
“所以可以直接查一查这些庄子最近有没有买卖的,尤其是买卖完了关起门重建或打着什么名义招揽了不少护卫家丁的。但凡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糊弄过去,加上家丁凶悍点儿,村民倒反而不敢过多打听,默认了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我对京郊这边不太熟,不知道都是哪些人家。你查的时候先暗访着不必打草惊蛇,他们手里应还有点儿人手,狗急跳墙起来又是一桩麻烦。”
赢天青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元修就乖乖听着不说话。直到宫女把温热的肉糜粥端上来呈给赢天青,元修一边给她递勺子一边小声道:“抓贼抓赃,你说的是正经办法。不过我大概猜到是谁干的了,原打算直接抓人去,抓住了丢到昭狱撬开他们的嘴,也就什么都清楚了。”
赢天青微微睁圆了眼睛:“那万一你猜错了呢?”
元修害羞一笑:“错了就错了呗,给他们陪个不是?”
“……你行。”赢天青皱着眉头咽下白粥无语的闭了闭眼,心里却明白,或许这才是作为皇帝陛下的元修真正的行事风格。
皇帝陛下能有什么错呢?多少忠良都能一句话就判成反贼,何况元修虽然感情用事但并不是个无道昏君,一定是有了把握才会肆意妄为。
或者,至少也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私心,让朝堂重臣虽然看得出他的本意却没法儿坚定的与他对抗到底。
其中还有分化利诱威胁恐吓各式各样的手法,与这些刀尖上起舞的手段相比,当初她带着元修在暗巷里堵着纨绔们揍一顿简直是小儿科的不能再小的事了。
元修是她这头的,她便不觉得元修有什么错。但她也不喜欢元修这么做,哪怕元修有这个特权,哪怕元修是为了她。
皇帝陛下敏锐的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毫无原则的改了口:“我不过是一时情急,且也没真的做什么。既是你有了好主意,自然按照你说的来。”
仿佛生怕阿青不开心,元修急急补充道:“知晓你不喜欢我那么行事,往后有你管着我,我一定不会再胡闹了。这次你信我,只管在宫中好好歇着,我一会儿就去安排人手暗访,一定把那人揪出来替你报仇。”
他说的急切又赤诚,赢天青心头积郁的那点儿变扭瞬时烟消云散,化作些许感动和无奈。下意识的捏了捏元修的脸,将他抿着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赢天青尽量轻松的笑道:“我可不管你,我还等着你娶了我,我好抱你大腿享福呢。”
饶是知道她故意带开话题安抚自己,听到“娶我”两个字,元修还是绽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他颇为得意的拉着赢天青的手摇了摇,献宝般压低了声音与ᴶˢᴳᴮᴮ她耳语:“我亲自拟了大婚的流程,好不容易让礼部那些老古板同意的!”因他威胁礼部尚书侍郎一众官员绝不准提出异议,谁敢说干不了他立刻换了谁,泱泱大景总不至于少了他一个就转不动。
“咱们不兴那些繁文缛节,绝对用的是你喜欢的方式。不过现在保密,说出来就没惊喜了。”
赢天青虽不知道其中艰辛,但听他这么说,也默默为礼部的各位默哀。她喜欢的方式绝不是规规矩矩的大臣们能喜欢的,以元修对她的了解,一定没少气的礼部的大人们心绞痛。
元修见她果然有了兴致,眨眨眼继续冲她邀功道:“钦天监那边也说好了,你觉得什么时候得空了合适,他们就在那段时间里挑日子,咱俩成婚就是天大的喜事,什么日子都压的住!”
“……时间倒是无所谓,镇北军那边都安置好了,北晋一时半会儿也没底气找麻烦。我准备秋收后再去列城,要么就这半年内办了吧。”
赢天青可没有一般新嫁娘的娇羞,甚至不如元修来的兴奋,反而是反客为主的认真掐着手指安排起来。
“现在都三月底了,四月时间太赶且雨水又多,估计是不太好弄的。五月的日子向来不太好?我记得我娘说过五月是毒月,好事要避开些的。”
继续往后数:“大婚要穿大礼服,那六月七月就算了,别好好的日子给热的汗流浃背,我可耐不住遭这趟罪。剩下就是八月——要么你问问钦天监,八月到九月初可有合适的日子?在里头挑一个定下来,礼部也好尽早做准备。”
“行,都听你的。”元修语气欢快,虽他更愿意越早越好,但阿青说的都对,如果他想的和阿青想的不一样,那一定是他想错了,是他不够周全。
见赢天青脸上渐渐泛起些疲惫,元修体贴的扶她重新躺下。给她掖了掖被角,就这么守着她睡着。直到赢天青的呼吸变得平缓轻柔,皇帝陛下才不舍的起身,唯有脸色却肃冷了起来。
阿青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但是个有原则的人。皇帝陛下在内心反省。赢家被抄家就是因为当皇帝的可以不讲道理,他怎么能在阿青前面说这种话,惹她又想起伤心事来?
既是阿青要抓贼赃讲证据,那就依着阿青的办法做。皇帝陛下行到前头正好想起一个人来,招招手让侍卫前去传唤。
半个时辰后,穆零出现在明光殿的偏殿里。一身常服的皇帝陛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他:“若是让你去查与晋人勾结的逆贼,你准备从何处着手?”
穆零还是第一次进明光殿单独面圣——他不过是个官职七品的副指挥使,今日之前与陛下最近的距离是去岁十月陛下狩猎时五成兵马司负责开路和各处警戒,远远儿的望见过陛下的车架。
谁曾想世事难料,如今他不仅将成为首辅的女婿,还被陛下单独拎来问策。官场上哪个男人没有野心没有抱负?他不会存心利用对他好的人,但机会就在眼前,他也绝不会错过。
摁捺下激动的心情,穆零想了想便答道:“工部已在查那些兵刃的出处,刑部也在审问那些被抓的晋人,应能从口中审讯出些有用的信息。不过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潜逃的晋人,同时将与他们勾结之人一网打尽。以微臣愚见,晋人的藏身之处必在京郊附近,可派人暗访京郊各处村落农庄,询问有无一直招工或修整园林的人家,毕竟千余生面孔就算是分批进入的大景也依旧容易被村民察觉,休整和招工正是最容易掩盖人来人往的借口。”
元修点头。倒是与阿青想的差不多。
“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办,暗查京郊庄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元修大手一挥,一块令牌丢在穆零手里:“御林军和五成兵马司随你调动,只要此事做得好,五成兵马司的总指挥使就是你的了。”
总指挥使官居正四品,这可不止是官升三级的待遇了。穆零毫不掩饰脸上的惊喜,端端正正的叩首道:“微臣定不辱使命,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第59章 元珏
穆零一通明察暗访, 果然查到了与北晋勾结之人的蛛丝马迹。而在他拿到确凿证据回禀陛下之前,元修已经先一步已经知道了到底是谁在背后谋算这一场阴谋。
“……所以你确定这全是管家与夫人所为,与你父亲并无瓜葛, 甚至你父亲对此全然无知?”皇帝陛下眼神阴郁, 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直让跪在他脚下的孩子脸色又煞白了几分, 摇摇欲坠的强撑着没有趴下。
这孩子姓元名珏, 正是赵相挑出的六位皇嗣预备役中的一员。他祖父是文帝元谨登基后才脱离北晋元氏投奔南景的元氏族人之一,因颇有才干很受文帝重用,及明帝继位后还当了一阵子宗正。他父亲虽是祖父唯一的血脉, 但资质平庸又体弱多病实在不适合混官场,明帝看在同族的面上令他家三代内不必降爵, 依旧以侯爵之位发放俸禄薪水, 至少一家人衣食无忧也算体面。
赵简在选拔过继的嗣子时十分看重孩子们的心性, 这位元珏就是他看好的人选之一。元珏无论文武功课在几个孩子里并不算拔尖, 但是非分明而不刻板, 主意正执行力强, 凡事并不强求圆满而知道两其相害取其轻,在赵简看来就是成为帝王必须有的权衡之术。
而今日, 这个九岁的孩子单独找到陛下,诚恳的跪地向他告发自家管家勾结北晋元氏包庇晋人谋害忠烈王。他虽一时拿不出实证, 但已经旁敲侧击的问过家中下人并一一印证,基本确定管家收容晋人刺客所在的庄子是哪一个,请陛下派兵前去捉拿。
元修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他自然分辨的出这孩子并未撒谎,但依旧好奇为何这孩子会直接找到自己和盘托出——哪怕当真是管家所为, 他就不怕皇帝盛怒之下迁怒他们全家, 让他们全家都跟着遭殃么?
毕竟元修可不是什么好名声的皇帝, 尤其是涉及赢氏一族,皇帝陛下抄的家斩的首可不在少数。
这孩子显然不是愚守正义不惧生死的性子,他既然选择如实相告,说明在他看来告知陛下的危险和后患至少比隐瞒和假作不知要小。甚至或许在他看来,他的行为几乎算是戴罪立功,能够得到陛下的宽恕?
可元修是什么恶趣味的人。他实则也猜到此事大约和京中的元氏族人有关,毕竟能得到晋人的信任,在京郊有庄子能和晋人暗中往来,还能接纳如此多晋人而不被发现的,元氏族人正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总是有些犯贱的狗才,哪怕跟着文帝这一支过上了好日子,本家只要勾勾手吹个口哨,那些狗腿子依旧会不计前嫌的扑向本家的怀抱。更别说其中应还有晋朝赵氏许诺的诸多好处,有二心者叛变也是不足为奇。
他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家,或者哪几家,更想知道他们既然决定叛变,是不是也做好了承受他怒火的准备。
若是按照他的法子,大可以直接京中的元氏族人全部送进昭狱严刑拷打,其中无辜者就算要恨也不必恨他,而是该恨那个勾结晋朝引得他发疯的人,最好是恨的咬牙切齿不死不休,也让今后想要做此尝试的族人好好掂量掂量这般冒险是不是值得。
但阿青觉得牵连无辜不好,他就不牵连无辜。阿青觉得要抓贼抓赃,他就让穆零去找贼赃。总归只要阿青好好的在着,这些细枝末节于他而言也并不重要。
却没想到一个孩子给了他惊喜。面对皇帝陛下咄咄逼人的讯问,元珏并未像他预料的惶恐不安或大声喊冤,而是认真想了想才点头答道:“小子肯定此事与家父无关。小子不敢自夸家父如何忠君爱国,但家父自三月前病重,这一个月来几乎半数时间都在昏迷乃是事实,太医院的庄太医和李太医都可证明。如今家中大小事宜皆是继夫人和管家管着,小子打听的那两个庄子其实是管家做主买下,家父甚至并不知道有这两项产业。”
元修便明了。这孩子之前说的明白,这位管家名义上是管家,其实从血缘说来算是他爹的堂弟,是他的叔叔。只元珏的祖父正经是他曾祖纳的良妾所出,而管家的父亲却是元珏曾祖与家中舞姬春风一度的结果。元珏曾祖并不认可管家生父的元氏子弟身份,因此管家生父随母亲入了贱籍,充作元家的家奴,到管家这一代便依旧是家奴。
这种父亲不认的孩子随母入籍为奴的情况在世家并不少见,毕竟世家养着的乐伎舞姬都是充作货物可以互相赠送的,谁能肯定ᴶˢᴳᴮᴮ她们与哪个男人好过,生下的孩子又到底是谁的种?给个奴籍总好过送到济孤院里听天由命,若是家中开恩垂怜还能读书习字,往后当个庄子铺子的管事,或是给哪位主子当个管家,一样能有好日子过。
元珏家这位管家就是这样情形。元珏曾祖不肯认下管家父亲并非不认这个儿子的血脉,而是丢不起和贱籍舞姬生下孩子的人,然好歹是自己的种,也不能完全不管不顾。因此管家父亲打小儿就名义上充作少爷们的陪读小厮,其实是与少爷们同吃同住同学习,除了没个少爷的名号,衣食住行上与少爷们全无不同。
元珏祖父与管家父亲在家中的关系一直不错,然随着管家父亲渐渐年长,愈发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导致年过而立就抑郁而终,临死前将儿子托付给元珏祖父照料。是以到了管家这一辈便和他父亲一样,名义上是家里少爷们的下人,实则和少爷们一样待遇,甚至元珏祖父去世前还觉得元珏的父亲身体不好耳根子又软,索性将家业托付给更加精明的管家照料。
可人就是这样,并非你对他好他就觉得你是好人。管家的父亲许还只是自怜哀怨,到管家这里已然是愤愤不平的心理扭曲,尤其是家中大权都掌握在手里,更是完全将自己当做主人,自然也就更不把元珏父亲这病秧子看在眼里。
元珏父亲许是当真耳根子软,许是被管家蒙蔽了双眼,又许是已经无力反抗管家的安排。在元珏生母去世后,几乎是完全由管家做主娶了如今这位继室夫人。继夫人才进家门不到半年,元珏父亲本就不算好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两三个月更是几乎隔天就要请太医了。
元修低头看着元珏,小孩子紧张的微微发抖,显然并不想表现出来的这么勇敢。他心中了然:这孩子是明白的,哪怕他举报有功也可能被陛下迁怒,但他宁愿赌也要借着陛下的势扳倒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头上的管家和与管家不清不楚的继夫人,这两人若是不除,他和父亲依旧难逃一死。
是一个审时度势又敢于一搏的孩子。元修心中叹道。元珏并未跟他卖惨,也没有信誓旦旦的赌咒发誓,却明了清晰甚至可以说十分现实的举出人证物证,再以卑微的态度迎接陛下旨意的降临。
不得不说这般态度取悦了元修——至少他不反感,甚至欣赏这孩子的勇气,心中对这一家子也并无怒意。或许对元珏他爹还能有些怒其不争,但也绝不是把他们父子俩与谋害阿青的凶手混作一堆,至多不过是感慨犬父出了个虎子,这小子着实是被爹拖累了。
“既然你笃定,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元修一抬头,正好看到跟在陈公公身后等待传召的穆零,索性一伸手指道:“你给那位小将军带路,带他去抄了那两个庄子。若真能抄出逃脱的晋人刺客,此次朕就记你一大功,许你向朕随意提一个要求。”
哪怕是对小孩子,元修也依旧留着心眼儿,只说随意提要求,可没说提了自己答不答应。小孩儿虽是成熟早慧,一时倒也没察觉堂堂皇帝陛下还玩这种心眼子,又惊又喜的抬头应喏,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穆零正盘算着如何言简意赅的向陛下汇报自己调查的结果,没想到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被陛下打发出来。与眼前七八岁的少年对视了一会儿,少年先自我介绍姓甚名谁,又将陛下的旨意再重复一遍。话才说一半,穆零已是完全明白了,急忙问道:“小公子是博林侯世子?您说的两个庄子可是李家村三里外打着元庄匾额周围种了一圈子香樟树那个,和李家村与周家村中间那个围了高高的围墙里头一直还在修建的?”
晋人狡兔三窟的分了好几处藏匿,除了元珏世子提到的这两个庄子,穆零还查到周家村村头数起第二户的王铁柱家。按照他的推测,这三个地方应有地道相连,除非三处同时被围剿,否则都有可能让晋人有漏网之鱼逃出生天。
穆零并未轻举妄动,而是先来禀告陛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手里头不过南城兵马司的些许人手,并不够他将这三处都围的水泄不通,更何况那两个庄子还都是元姓侯爷家的产业,不先禀过陛下,他也不敢随意对宗室勋贵下手。
他且想不通元侯爷对外一副病歪歪随时要升天的模样,没想到私底下玩的这么大!脑补了一堆阴谋论不知该如何提醒陛下,到头来根本是自己想太多,元世子已经先他一步向陛下告了那刁奴的状了。
他这边一时转过好几个心思,那头元珏听完他的问话便连连点头,心中却又是惊又是惧。他原以为是自己打动了陛下,原是陛下早就查到了这两处!
陛下果然高深莫测!小少年在心里重重的记下一笔,对元修的崇拜之情再次高涨。面上勉强维持着镇定试探道:“原来将军已经知晓,倒不用小子多此一举的给将军带路了、就请带兵查抄两处,将歹人都抓起来审讯吧。”
第60章 查出结果
当大景的征夷军将晋人藏身之处团团围住时, 这些深陷彷徨焦躁的刺客反而终于定了神,义无反顾的与征夷军的将士展开殊死搏斗。
而结果自然是螳臂当车,这些晋人死的死伤的伤, 但凡还有口儿活气的都被扔进昭狱由里头的审讯高手严加讯问, 定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元珏府上那位一手遮天的管家元守信也没逃脱昭狱里脱一层皮的待遇。他先是一股脑儿将罪责推在元珏父亲头上, 只说自己是按照家主的吩咐办事, 被戳穿后又是一通严刑拷打,直到他在剧痛中彻底崩溃,将所有怨恨与真相都抖落了出来。
与元修猜测的无差, 这位元守信元管家从不觉得元珏的祖父与父亲对他们父子有什么恩情好意,反而认为这是对他们的炫耀和鄙夷。在发现元珏父亲软弱可欺后, 元守信野心勃勃的谋划着取而代之, 最好是让元珏父子死于非命, 他便可以鸠占鹊巢。
好在元珏生母聪慧贤德, 在家中颇有威势。她在时元守信尚不敢有大动作, 及元珏生母病逝, 元守信立刻开始对家中的大小主人下手,继夫人刘氏正是元守信的相好, 半年前嫁入元家时已怀了元守信的孩子。按照元守信的计划,等这个孩子落地确认是个男孩儿就能让元家父子去死一死了。
要不是正好碰上赵简挑人把元珏送进宫中, 只怕这会儿元珏的坟头草都一尺高了。元珏的父亲却没能逃过元守信的毒手,他日渐病重就是元守信在他日常饮食中下了药。然元守信也知元珏一日在宫中,他的计划就一日难以实施,就在他烦躁不安之际, 北晋的间谍通过元氏本家负责买卖的大管事找上了门, 道只要元守信能帮着晋朝的刺客刺杀了镇北军主将赢将军, 北晋便作保他能以元氏子孙的身份回到元氏本家,继承他祖父留下的全部身份和财产。
这些间谍背后之人正是北晋名将李儒深。他深知北晋如今内忧外患,朝堂与世家因利益分配产生的矛盾越发凸显。若想要突破困局,最好的方法就是打穿列城一路南下吞并南景的大片良田土地,唯有把盘子做大了才能让所有人满意。镇北军就是横在北晋生死关卡上的一道天堑,越过了便云高海阔,越不过便只能在内斗中不断消耗直到国破家亡。
而作为一个与镇北军缠斗近二十年的军人,他更知道镇北军的可怕。及他被南景皇帝一通国书责问逼的差点儿下大狱,更明白如今的镇北军与南景皇帝一条心,只比当初赢威在时更难缠。
但这支队伍同样有弱点——就是陛下无条件信任、镇北军也无条件信服的统帅赢氏。或许她并不直接影响镇北军的战斗力,但只要这最后一位赢氏遗孤殒命,镇北军就将成为朝堂上竞相争夺的一块香饽饽,哪怕镇北军内部再怎么团结一致也挡不住南景各方势力的拉拢分解。
其实这一条差点儿就实现了——在“赢青玥”宣告身份之前,南景的朝堂因镇北军的归属和镇北将军的人选已经吵过无数次。虽每一次都被南景的皇帝镇压下去,然朝堂的不满也在慢慢积蓄,或许积蓄到某个临界点,就将成为南景君臣之间绕不过的裂缝,总要逼着那一边低头。这种妥协产生的怨恨不满,也将成为他可以施为挑拨的绝好机会。
只可惜啊只可惜,镇北军命不该绝,居然还剩下个赢氏养女。且这养女一点儿不比当年的赢世子差,在渝州酣畅淋漓一场大胜不仅鼓舞ᴶˢᴳᴮᴮ了镇北军的军心,也让朝堂不得不承认这位忠烈王着实担得起镇北将军的重担,将南景的北防交给她是最好的选择。
更过分的是,这位王爷联手镇西军程家狠狠薅光了西辽部落的羊毛,还暗戳戳的指引西辽人往北边打秋风。抢南景是死路一条但可以抢北晋啊,北晋的兵马吃空饷的吃空饷,老弱病残的老弱病残,只要西辽人能翻过雪山天险,北晋的大片良田就和白给的一样!
西辽部落真有走投无路拼死一搏的这么做了,也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北晋运气差,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条不算那么凶险的通路。就在忠烈王率领大军威风赫赫的回列城休整之际,北晋的西线几乎被西辽人打成了筛子……
原本西线有天险所护,北晋人只需在南线与镇北军相抗衡,光是这样都应对的十分疲惫。现在两线作战更是捉襟见肘。李儒深上书陛下痛陈利害,既然一时不能阻断西辽人的袭击,至少得想法子削弱镇北军的力量,以保证北晋不被两面夹击。
于是一场针对赢天青的刺杀阴谋就这么运行起来。赢天青武艺高强,并不是随便安排几个刺客就可以拿下的,而想要在大景境内以人数咬死一位王爷,首先就要找到一处可以容纳这么多人且不会轻易被察觉的地方。
北晋皇帝对兵事或许没那么了解,但对人性显然玩儿的比旁人通透。他一眼瞄上了身在南景的元氏族人,令元氏主家暗中联络其中对主家依旧向往的子弟,无论开出什么代价都好,一定要把这些景国宗亲变为北晋的内应,变成一把出其不意背刺景国王爷和皇帝的毒匕丨首。
元氏主家无论是否自愿,这些年与南景元氏已经完全站在了对立面,索性也就不差这一招。他们开出的价格也很有诚意——至少在他们和那些依旧怀念世家元氏的荣光的族人看来是足够有诚意,能重新回归元氏本族,甚至晋升元氏嫡枝,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不出他们所料,这些对于他们选出的叛徒人选元守信而言果然是无法抗拒的诱惑,远比元珏他爹那点儿家产和爵位大的多。元守信睁着眼想了一整夜就下定决心接受了这个任务和考验,兢兢业业的按照晋人细作的要求操作起来。
之后便有了元珏他爹病的不省人事,元守信假托元府之名在京郊大兴土木买入庄园,又以招工的名义陆续收纳分批偷渡进临京的晋人刺客。那批兵器则是蜀王余孽提前准备好为蜀王起义做准备,既蜀王的后手都被赢天青彻底打破,他们也将仇恨转嫁在扭转乾坤的忠烈王头上,全力支持晋人对赢氏的刺杀。
只是他们都低估了赢天青,既没料到她敏锐的根本不进圈套,也没料到亲卫们与她配合默契给大家争取了逃跑的时间,更没料到她那么能跑能躲,一直藏到元修发现不对派出大支部队封山寻人,反而把埋伏的晋人一举消灭了十之七八。
如今剩下的十只二三也难逃一死,被晋人策反的元守信极其相好一块儿斩立决,其他与北晋元氏勾勾搭搭的宗亲也各受了降爵夺职的处分。元珏他爹虽不知情也被牵连了从侯爵被降为子爵,但皇帝陛下另开了私库令太医院竭力为元珏他爹解毒治病,一应开支全由皇帝陛下承担。
朝堂上的有心之人立刻眼睛都亮了——陛下这是看准元珏这孩子了?
越想越觉得元珏是个好人选:元珏他爹虽然有太医院不惜代价的救治,但底子已经彻底毁了,据太医院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元子爵能清醒的好活个三年就到头了。
就这三年还是元子爵日常修身养性躺平进补的最佳结果,至于再娶个夫人再生孩子是想都别想。等元子爵一去,元珏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陛下则是他唯一的依靠。元珏也必然对宽恕施恩他全家、又救了他生父还教养了他的皇帝陛下愈发感恩戴德,只要这孩子不长歪了心性,肯定能比亲生的还孝顺。
陛下端的好算计!朝臣们冷眼旁观陛下并不阻拦宫中各位皇子候选人与亲生父母亲近,甚至主动提出每旬休沐时一同给小公子们放假,让他们可以回家探望父母,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要是陛下拦着小元珏和生父亲近,或许小元珏长大后还会因童年遗憾心生怨怼;然陛下如今已是仁至义尽,元爵爷就算过世了,小元珏对陛下有的也只会是感激不尽。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朝臣对下一任皇帝的投资,元珏这热灶立刻就被烧起来了。元珏小少年被朝堂上一群叔叔爷爷突如其来的热诚吓了一跳,很是夹着尾巴谨小慎微的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直到确定皇帝陛下根本不在意这些变化,他才慢慢放松下来,恢复往日不出挑也不拉后腿的低调模样。
元修确实并不阻拦,甚至懒得多看一眼——却并不是他对元珏多么信任,或是以此考验元珏的心性。他给孩子们放假给元子爵治病只是因为他高兴!而他高兴的缘由也很简单,钦天监在得了未来皇后娘娘的旨意后终于算出陛下大婚的黄道吉日,正是今年八月十六,再有四个来月,皇帝陛下就能成亲啦!
他不仅给小少年们放假,还给赵子衿与穆零赐婚,顺手兑现承诺将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的位置给了穆零。因穆零这次表现着实亮眼,虽有人说些酸话明嘲暗讽他背靠岳父好乘凉,但大多数人都觉得穆零简在帝心未来可期,对这一对新人报以真诚的祝福。
可怜赵相爷一辈子最操心的就是赵子衿这个闺女,闺女喜欢了高不可攀的皇帝他头疼,喜欢上一个家世不如赵家的他也头疼。这次虽是穆零自己能干,陛下这般提携也是给了穆零莫大的脸面,连带着他闺女和他都有光。既是陛下这般给面子,他自然要竭尽全力督促礼部好好办差,非得把四个月后的帝后大婚办的十全十美,让陛下称心如意。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