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二更) 圣诞快乐

    一个逼停。

    在此前, 景燃已经把自己的手机丢去后座给女生,让她报警。

    “漂亮。”景燃夸他,“截得漂亮, 没看出来啊,你跟我还留了一手。”

    白色轿车被牧马人截停在右侧第三车道,然而白色轿车并不打算就此就擒,他直接溜上应急车道。燕岁冷哼一声跟上一脚油门。景燃扬了扬眉毛,“就这样, 压着他开。”

    牧马人在白轿车前面, 白车向左他向左, 白车向右他向右。

    景燃:“你还记得我们在蒙扎看的那场F1大奖赛吗?”

    燕岁一点即透, “你是说红牛的P2压制P3帮P1占稳江山的那一圈吗?”

    “试试看?”景燃说。

    “好。”

    那场大奖赛,位于P2位置的赛车舍弃了自己的单圈圈速,减速力压P3,就是为了稳固P1的地位,让P1有绝对优势。

    左右压制, 在赛道上或许更简单一些, 但在冰雪路面上,压制后车的前提是你自己别先打滑转圈。

    这一点景燃心知肚明, 他一直在辅助燕岁打方向,虽说燕岁的悟性很高, 但这毕竟不是按WASD的游戏,是真实的高速公路。

    景燃:“简单来说,就是防守。”

    燕岁:“好。”

    后车的驾驶员大概车技还不错, 在普通人里处于中游偏上, 因为在这样的路况他依旧能保持车速与车身稳定。

    可谁能想到, 牧马人里有个年度冠军赛车手。

    并且如果没有出意外, 他这时候应该在备战WRC。

    白车想超,并且此人跃跃欲试,他哪里服气,男性尊严在作祟,谁跑在路上甘心被前车压制。

    于是打了左灯,并且给燕岁闪了两下远光。

    男性尊严,燕岁也不输人,当即向左偏了一下方向。

    “对就是这样。”景燃说,“一旦你发现车轮在雪地打滑,第一时间不能立刻反打方向,同时把油门和方向松开,让车辆的牵引力自己回正就行。”

    燕岁:“好。”

    景燃这样说,就是打算接下来让他自己开。接着,景燃回头看向后座的姑娘,姑娘神色慌张,不停地搓着手指。

    方才她已经报了警,因为她被同伴故意丢弃在高速公路上,并且车里还有她的包、手机、证件。

    景燃说:“姑娘,警车应该快追上来了,我的建议是你赶紧联系大使馆,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你这男朋友的性子,我劝你还是先回家吧,这地方他再扔你一次可就真冻死了。”

    姑娘迷茫地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啜泣,“谢谢你们……我真的没想到他会把我丢在路边,其实就是快要圣诞了,我前男友发了条短信过来说圣诞快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我跟他都两年没联络了,我……”

    “姑娘啊。”景燃打断他,“你被扔下来了,这就是事实,好吗?”

    “……”姑娘忽然不出声了,接着泄了气,“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不多时,后方传来了警笛声,再接着,他们两台车都被警车示意停去应急车道。

    开始下雪了。

    警察上前来了解情况,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姑娘是他们四个人里唯一一个会说芬兰语的。四个人先后出示了证件,景燃和燕岁出示了这辆牧马人丛林英雄的租车证明、降落在赫尔辛基的机票,以此证明他们和这对情侣不同行也不认识。一通盘问之后,景燃和燕岁被放行了。

    距离罗瓦涅米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

    重新回到车里,燕岁扣上安全带,偏头看他,“我以为你会劝她跟他男朋友分手。”

    “这种情况下还是要先保证人身安全,毕竟国外。”景燃说,“最稳妥就是回国,她这个男朋友不安全,也不能保证当地警方绝对安全。”

    燕岁点火挂挡,向着罗瓦涅米继续开。

    在路上,燕岁说:“可是景燃,连童话世界里都有坏人。”

    景燃没反驳,他只是看出车窗外,问:“你车技不错,要不要跟我学开赛车?”

    燕岁一愣,“你觉得我车技不错?”

    “是的,起先我觉得你是足够信任我,或者真的天赋异禀。”景燃说,“不过我细想了一下,你敢在冰雪路面玩那种拦截,说吧,当年在德国最快开过多少?”

    燕岁扶着方向盘,偷偷笑了一下,“三百二。”

    “三百二。”景燃重复了一遍,“燕岁小朋友,法拉利方程式在DRS大直线的尾速也才三百四。”

    “对不起嘛!”燕岁说。

    景燃微微的有些不快,“什么车啊敢这么玩。”

    燕岁:“……蛇标野马谢尔比。”

    燕岁越说声音越小,然后忽然理直气壮,“那怎么办嘛那会儿我又不认识你。”

    景燃被他逗笑了,他回忆了一下那款车,又说:“眼镜蛇GT500,我记得那车是手动挡?”

    “是的。”燕岁点头,“它换挡杆特别……怎么形容呢……”

    “有力量感,是吧。”M?Y?齐/尔/衣/奇/奇/奇/灸/散/⑦

    燕岁说是。

    两个人聊了会儿车,聊了会儿德国,聊了会儿燕岁在德国的时候帮一家美术馆画的油画。

    燕岁说当甲方是德国人,就感觉一切都是清晰明朗的,甲方不会莫名地来一句“我想要更狂野一点”,或者模棱两可的“没有那个感觉”,他也不告诉你究竟是什么感觉。

    德国人会直接说,我想要这个花是蓝色的,我希望树是银色的。

    景燃听着,表情复杂。

    他又想起了那句话,艺术就是拧巴。

    终于,他们到达了罗瓦涅米,圣诞老人村,北极圈线。

    圣诞老人村,它真的是个村,概念上、事实上、规模上的村。这是景燃的第一感觉,见不到当代建筑的高楼房子,几乎全都是木质结构,斜面屋顶的小平房。

    总而言之就是非常的童话。

    漆红的圣诞老人公交站,纪念品店进门就是憨笑的圣诞老人小雕塑,一个小塔上挂着圆形的温度计,远处的驯鹿园,以及餐厅里……

    餐厅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

    两个人的叉子在手里捏了半天,然后抬头看看对方,再低头看看盘子。

    燕岁说:“你先吃。”

    景燃咬了下后槽牙,“哥哥见多识广,哥哥先。”

    燕岁:“景燃哥哥——”

    景燃:“行我先吃。”

    这谁受得了。

    景燃受不了他管自己叫哥哥,虽然也很受不了盘子里的肉正是他们十分钟前刚刚一顿拍照的驯鹿的肉,但……

    细想想,澳洲也吃袋鼠肉,没什么的、没什么的。

    “不好吃。”景燃嚼地咬肌一绷一松,面露苦色,然后端起水杯灌了两大口。肉质干柴,没什么调味料。

    燕岁看着自己的盘子,也不想吃了,“我们去城里找个麦当劳吧。”

    罗瓦涅米刚刚下过雪,这里不铲雪,燕岁说这里很像迪士尼小镇的经营模式,就是让人走进来的一瞬间,抛弃所有现实世界的固有概念,全身心地开始度过圣诞节。

    当然,如果餐盘里不是驯鹿肉的话,就更好了。

    所幸罗瓦涅米城区很近,而且他们的酒店在城里。要在欧洲的平安夜找个能吃饭的地方,约莫也只有麦当劳了。

    两个人都有些饿坏了,啃着汉堡不说话,腮帮子塞的鼓囊囊,然后看着对方忍不住开始笑。

    再一起走路回去酒店,结束这魔幻漫长又精彩的一天。

    街边有很多人端着烛台,平安夜营业的商户非常少。不远处的小教堂里传来赞美诗,他们前方路口处的屋檐下有一台公共钢琴,燕岁走过去,食指压了一下中央C。

    景燃想起他会弹钢琴,“你就让我听个响?”

    “没有啊我试试它音准不准。”燕岁说。

    景燃不懂,“它是琴,它能不准?”

    “……”燕岁舔了舔嘴唇,顺便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给他解释,“琴,需要人类为它调音。”

    好在景燃悟性尚可,“喔——”了一声,感慨,“隔行如隔山。”

    燕岁在琴凳坐下,他很久没摸琴了,两只手先各自找了一下音。

    这是一架有年头的钢琴,常年摆在北欧干燥的室外,受风霜侵袭,所以音色闷且涩。

    “《God rest ye merry gentlemen》。”燕岁边弹边说,“这是一首15世纪英格兰巡夜人为贵族们演唱的圣诞颂歌,以此来补贴家用,原作者不详,但它被录入了宗教颂歌合集。”

    景燃安静地站在钢琴旁边,身边的路人有些停下安静地听。

    有的跟着燕岁在哼唱。

    燕岁的指尖在琴键起落,户外演奏,没有回响,琴音出来便飘向远方。

    燕岁的音色清澈、柔和,他轻声唱完最后一句,脚还踩着延音踏板,另一只手就伸过来了,“唱完了,给钱。”

    景燃先怔愣了下,遂一笑,“哦,搁这等着我呢。”

    “快点。”燕岁又伸了下。

    景燃在兜里摸索了半天,终于翻出来几枚硬币,放在他手里。

    燕岁把那些硬币妥帖地塞进外套口袋,拍了拍,站起来,“好了,走吧。”

    第32章 因为我们要去德国了

    圣诞节当天, 他们在酒店房间睡到中午十一点醒过来。

    极夜的好处——醒来天还是黑的,完全没有睡懒觉的负罪感,并且窗外天空的颜色让人觉得再睡会儿也无可厚非。

    不过阿笙发了微信过来, 她说自己今天已经回国了,问他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近两年和阿笙重逢后,燕岁才活得惬意些。因为阿笙可以帮他从国内带火锅底料、好吃的零食,和便宜好看的手机壳。

    燕岁在床上打了个滚,然后趴着, 棉被从两边肩膀垂下来, 两条胳膊撑着打字。

    「Sui:对了, 你知道哪个医院的神经外科比较好吗。」

    「阿笙:给个范围?」

    「Sui:地球?」

    「阿笙:……你打听这个干嘛?你哪里不舒服吗?」

    燕岁打字:有个朋友……

    删掉。

    继续打字:帮别人问的……

    删掉。

    这种事好像无论用什么话术都有点奇怪。

    「阿笙:是你外婆吗?神经外科的话, 听说德国有个教授是国际神经外科期刊的审稿人,可是你外婆能经受得住从澳洲到德国的舟车劳顿吗?」

    燕岁含糊其辞地混过了这个话题,最后阿笙说她这次大概过完春节才去美国,燕岁这才反应过来,圣诞之后没有多久就是春节了。

    继而想到景燃, 他要回国过年的吧。

    自己在外面乱晃, 没所谓的,他四海为家的一个人, 但景燃有父母兄弟,中国人一年可以364天不在家, 可除夕那天一定得在。

    这么想着,燕岁快速穿好衣服、蹦下床,洗漱了一通后, 去敲了敲酒店套房另一个房间的门。

    无人应答, 燕岁觉得有点奇怪, 还在睡吗。

    他站在门拨通了景燃的手机。然后微微有些紧张, 因为景燃的手机并没有静音,他站在门口清楚地听见景燃的手机在快乐地唱着初始铃声,这节奏于他听着却是愈发心慌。

    景燃是震动一下消息都能醒过来的人,怎么会铃声叫唤了半晌还没动静。

    燕岁搭下门把手推门进去,只见景燃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大部分情况下,人类大脑处理信息的时间,是差不多的。大脑看见了床上的人安静得像个木偶娃娃,大脑传达出这个结论,但人类的本心表示,我不同意你的答案。

    于是本心和理智撸袖打擂,人就杵在那儿发呆。

    片刻,燕岁险些踉跄地跑到床边,他扶着景燃的肩膀晃了晃,唤他,“景燃。”

    “景燃?”

    “景燃!”

    原来人在经历难以承受的冲击时,没有那么的恐慌,大脑给予的自我保护让人主动规避风险,比如,燕岁这时候拼命地告诉自己——

    景燃在跟我开玩笑。

    他在吓唬我。

    佛家讲明心见性,直面自己内心所想,揭露自己天性所现,灵魂从躯壳走出来,再转身面对自己。

    燕岁看见了自己,他的盯着景燃双眼紧闭的脸,然后看见了自己。那个十六岁走下飞机,开启十年孤独,语言不通,不会联网,深夜在街头找不到住所,被膀大腰圆的醉酒中年男人大喝滚回你的国家去-

    有时候景燃觉得自己来迟了,他应该早十年前在那个雨天,拉住要过马路的燕岁,告诉他不要跑这么快,就算是大雨,也不能跑着过马路。

    又或者,他应该再早出生几年,早点儿功成名就,去许家大宅里把他接出来,带他去吃脏乱差的小烧烤,喝热腾腾的甜豆浆。去天津听相声,去成都看熊猫,去塔克拉玛干看雪,去昆仑天路吹一吹天山天池的风。

    “塔克拉玛干会下雪,你知道吗。”

    燕岁的眼泪没掉下来,他拿手机打急救电话拨到一半的手还在哆嗦,“什么?”

    景燃吃力地睁开眼,他整个人看起来很累,应该说,看起来很痛苦,“我说,塔克拉玛干沙漠,会下雪。”

    “沙漠会下雪吗?”燕岁的嗓音微颤。

    “嗯。”景燃挤出来一个微笑给他,“别怕,我没事了。”

    燕岁把眼泪咽回去,点头嗯了声。

    其实迟迟没有醒来,只是肿瘤导致短暂的颅神经麻痹,继而出现类似昏迷的症状。在此前,景燃只经历过一次,其实这一条医生也提到过。

    可他们束手无策,他们有着尖端科技和医疗水平,以及全世界最权威的期刊杂志。

    他们非常笃定,景燃年轻,这不是继发性肿瘤,基本上只要把肿瘤取出来,他在很大概率上就不会再有事。

    是的,只要能取出来。

    景燃向旁边挪了挪,然后掀开了些被子,对燕岁说:“上来躺会儿。”

    酒店里开着暖气,燕岁过来就穿了件T恤和睡裤,他抹了下眼角钻进被窝里。这边一进去,景燃毫不避讳地把他拥住。

    有些问题其实并不是非得要填上答案才算完,比如此时,燕岁也回应这个拥抱,劫后余生般抱住景燃、越抱越紧。失而复得却并不喜悦,反而在他心底里的警钟被人用小木锤试探着敲了一下,喔,是完好的,必要时可以来一记重击。

    一定能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呐。

    “我真没事儿。”景燃替他掖泪,“医生说了两到八年,这才第一年,至少还有一年呢。”

    燕岁抬眸。

    景燃:“别这么看我,搞得我很有负罪感。”

    “那我应该怎么看你?”

    景燃略作沉吟,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要不你还是把眼睛闭上吧。”

    燕岁闭上了。

    于是原本想落在他唇上的一个吻,最终还是贴在了燕岁的头发上。

    景燃没办法,他可以给燕岁短暂的温暖和安全,但他目前连这份“短暂”究竟有多短都无法保证,当别人享受着暧昧并温存于试探和甜蜜的关系之中时,他们已经要开始面对那绝对概念的分离。

    所以景燃没办法吻他。

    可以牵手,可以拥抱,做一切高于友人的事情,他们一起流浪在全世界,可却是无限接近但不相交的两条线。这样未来分开的时候,也不会痛得腐骨烂心-

    他们一直在床上墨迹到下午两点,燕岁平复了情绪,一起起床后去见了定制画的甲方。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姓兰多,会讲英文,少时和布朗太太在一起学画画。

    兰多先生是瑞典人,但是在芬兰住了三十多年,而生计所迫,第一任妻子嫌他太穷,连一幅像样的画都买不起,遂离婚。第二任妻子是富家千金,他算是入赘到了老婆家里,所以才来了芬兰,一直到现在。

    这边刚聊着,兰多太太回来了,她抱着一个大纸袋子,刚从市场买了很多东西来度过圣诞假期。

    她看上去过得很幸福,和丈夫生活在北极圈,烤箱里飘出宜人的黄油味道。

    不过看上去没有孩子的痕迹,但也有可能是另外成家搬了出去。

    景燃在客厅里呆坐着,他没被分配到任务,只坐在沙发上听着两个人聊画的部分。兰多先生想要极光、红色的卡车,和鲸鱼,这三样东西出现在一张一米三的画作中。

    前两种很合理,但鲸鱼属实是有点离谱。

    景燃在等着燕岁回绝或者询问缘由,结果燕岁点头微笑说好。

    兰多太太把饼干从烤箱端出来放在台面晾凉,她眼角始终含笑,一边搅拌着卡仕达酱一边告诉燕岁,“你可以不必听他的,我们只是想在客厅的那个位置挂一幅画而已。”

    景燃顺着兰多太太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餐桌后方是一面光秃秃的墙。

    燕岁:“没关系的,那么我们圣诞假后的第一天再见。”

    从兰多先生家离开后,天色阴沉,看上去要下雪,但似乎也只是很黑而已。两个人并肩走着,景燃有点想抽烟,不过忍住了。

    “极光、卡车、鲸鱼。”景燃说,“组合作图啊?”

    两个人在街上慢慢溜达,燕岁点头,“嗯,其实很多定制画,对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听过有说,想要一条河、大海、房子,各种各样。”

    街上行人寥寥。

    景燃又问,“那你画完了他们不满意怎么办?”

    燕岁看见一间便利店,推门进去,“改呗,不过大部分还算好说话。”

    燕岁买了瓶水,让他吃药。

    燕岁看着他把药片丢进嘴巴,喉结上下滚动着吞下药片,灌下去小半瓶水,然后对他说:“胶囊。”

    燕岁递给他胶囊。

    “回去要开工了,圣诞假只到一月五号。”燕岁说。

    “那我呢,我能帮上什么忙吗?”M?Y?筝?荔?祺&尓&翊&旗&琪&祺&啾&散&泣

    燕岁想了想,“我需要你……”

    “……”燕岁停下来,踩在人行道地砖上,手在大衣口袋里捏得死紧,鼓起勇气,然后直视他,“我需要你把你从前做过的检查,照过的CT、核磁共振、血液检查、用过的药,整理起来。”

    说这些话其实真的需要一些勇气,燕岁有立场吗?会触及他的雷区嘛?

    景燃只平淡地问:“为什么?”

    北极圈的寒风几乎要吞噬人们的灵魂。

    燕岁:“因为我们要去德国了,去看一个神经外科的专家。”

    第33章 (二更) 新年快乐。

    它会影响你的情绪, 偶尔会让你感到焦躁、烦闷,它也会影响到你的心理健康,越过你的理智, 让你对亲密的人恶言相向。

    医生这么告诉景燃的时候,景燃完全不在乎。因为他从根源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就是离开他们。

    远离,就不会伤害,也没有顾虑。

    但谁能想到, 在确诊后的半年, 一个圣诞节, 他在北极圈要这样面对燕岁。

    要忍住。

    不能伤害他, 这是景燃第一次感到有莫名的、无法压制的情绪正在从身体上涌,它像无法抑制的反胃感,一定要吐出来才能舒服。

    一些令人痛心的话噎在嗓底。

    比如,燕岁,不要自欺欺人。

    燕岁, 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或者更狠一点, 不要管我。

    他对钟溯就说过这句话,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

    其实之后想想, 这真的是一句很过分的话,他们二十多年兄弟, 小时候在老房子里和爸妈睡一个炕,那时候还是爸爸工厂宿舍的平房,冬天里只有一个锅炉烧热水。钟溯在每个冬天, 都拎着水桶, 踩着冰雪, 去接热水。

    他就对他的哥哥这么说。

    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

    这也是景燃决心离开他们的原因之一, 让一切都停在一个尚且美好的状态。

    景燃噎住所有话,沉默地呼吸了两三次,走到燕岁身边,一言不发地牵起他的手,把他拉着,向前走。

    景燃什么都没有说,他不再抱有希望,事实上他也不希望燕岁抱有什么希望。

    他唯一的夙愿就是自己死后,有人能妥善地照顾他的小画家。别让他受风雨侵袭,别让他在人海飘摇,他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他的爸妈兄长还能指望谁。

    燕岁被他牵着往前走,景燃的掌心干燥温暖,常年开赛车有一层指甲刮上去会有顿挫感的茧,景燃的手很有力量,整个包裹着他。

    他们沿着这条街一直走,走到了罗瓦涅米城区的一个小广场。

    哪里都是圣诞树,小广场中间也是。

    有游客在这里休息拍照,一旁的餐车里在卖纸杯蛋糕。

    此时是当地时间下午四点,有人牵着狗,有人牵着小孩儿,有人牵着……

    景燃放开了他,自己感觉到自己的状态稳定了之后,“你吃蛋糕吗?”他看了眼旁边的餐车。

    燕岁摇摇头。

    广场有长椅,他们挨着坐下来,居民牵着的狗在他们脚边嗅了嗅,然后把自己狗头放在了景燃的膝头。

    景燃摸了摸它,燕岁也摸了摸。

    小狗很满意,哒哒哒地走了。大家聊着天、拍照,说话时吐着白雾。

    “我哥。”景燃终于开口跟他说话,“钟溯,他七岁的时候被我爸妈领养,特别靠谱一个人,我的领航员,非常优秀的领航员,对车况和路况永远了如指掌,他坐在车里,能凭借车速和时间,判定我们跑了多少公里。”

    燕岁安静地听着。

    “所以我才敢放弃治疗,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能照顾我爸妈。”景燃说,“我知道这样对他不公平,我这辈子都对不起他,我只能下辈子还了,下辈子我要还钟溯,给他做哥,给他做领航员。”

    景燃说完,扭头,在路灯的微光下看着燕岁,“所以燕岁,对不起,你要等我的下下辈子了。”

    “因为你打算把我也托付给他了,是吗?”燕岁问。

    “对。”景燃点头,又摇头,“不对,不是托付,是看顾,你能照顾好你自己,但你需要一个必要的时候能出来帮你用不那么道德的方式解决问题的一个人。”

    显然,这二位过去用不道德的方式解决过不少问题。

    燕岁摇头,“我不要,我也不想要你的下下辈子,我不想再做人类了。”

    “那更好。”景燃指指刚刚走开的小狗,笑笑不说话。

    燕岁劈手在他胳膊上掴,“你是不是有——”

    刹住了。

    但没完全刹住。

    “是啊,我有病。”景燃抬手在他刘海儿上摸了摸,“燕岁,哥哥,我不想看医生。”

    “就看一眼。”燕岁竖起一根食指,哄他,“看完哥哥带你去飙车。”

    景燃握住他食指,把它掰回去,“你要相信我已经为此非常努力地努力过了,我是个开赛车的,我从长白山天池主峰翻下来,车在坡上滚了将近一分钟,我还问救援组能不能把我吊上去把这赛段跑完。”

    “燕岁,一个人死心了,就是死心了。”景燃看着他眼睛,“你能明白吗?”

    “你死心一次了,让我也死一次。”燕岁也看着他,“死过一次我就再也不提了,我陪你过完剩下的两年也好八年也好,我把你风光大葬。”

    良久,景燃才说:“好。”-

    兰多先生想要的极光、红色卡车、鲸鱼,燕岁坐在画架前面,支着下巴夹着铅笔,盯着空白画布已经盯了半宿。

    景燃叫他去睡觉,他摇摇头,说:“起了草稿再睡。”

    他手边的咖啡凉了大半,景燃探了探杯身,然后蹲下来,“燕师傅,不行咱把钱退了吧。”

    闻言,燕岁用铅笔狠敲了一下他脑门,怒道:“那我的尊严呢,你把我的尊严也夹在欧元里一起给他吧!”

    景燃就笑,“行,你琢磨吧。”说完他站起来。

    燕岁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那儿坐着,在相册里整理一下我的病例。”景燃指了指沙发。

    原本坐在矮凳上的小画家放下铅笔,跑过去、扑过去,抱住他。

    景燃被他扑了个满怀,但站得稳当,接住他,在他后背抚了抚,“让别人抱有期待是一件特别傻的事儿,你不要期待太高,我也不会有什么期望,就权当圣诞之后我们去德国跑一跑不限速高速公路,我教你用开赛车的方法开量产车,这样明年进疆进沙漠,你就可以当主驾驶了。”

    燕岁在他怀里点头,重重地点头。

    极夜没有太阳,更没有月亮,但这间酒店的外面不远是一个小小的教堂,此时有鹅黄色的烛光从教堂彩窗透出来、铺进来,宛如动漫里电车呼啸而过后,围杆慢慢升起,主角身后破碎的残阳。

    “好,我不抱希望。”燕岁抬头,“我们就去看一下。”

    燕岁坐回去,提笔便画。

    好像刚才那一抱获得了什么灵感似的,铅笔在画布上轻扫。

    苦难激发创造力,燕岁深以为然。认识景燃之后,他整个人轻松惬意又懒惰,但得知了景燃的身体状况后,碰见这种定制元素,居然很快就能有构图。

    燕岁在画布中央偏上方画出鲸鱼的形状,他要直接画出鲸鱼形状的极光。

    在十二月的最后一夜,罗瓦涅米的天空燃气烟火。

    烟火之下,他们和北极圈的居民们一起迎接新年。

    小广场安静也喧哗,所有人的声音都在烟火炸开的瞬间被掩盖。有时候景燃觉得他在偿还过去的年华,他这辈子过得实在是太潇洒,根据能量守恒定律,他透支了,要开始偿还了。

    小广场的边上有几个孩子凑在一块儿卖花,走近了看才发现,是她们在学校里手工课上做的假花。

    燕岁蹲下来挑选了几支,付钱的时候那小姑娘脸上居然隐隐有些不舍,燕岁权衡再三,还了两朵给她。

    回来长椅的时候景燃笑他,“你怎么这么心软,你要让她知道社会险恶,开了这个价就得把东西给人家。”

    燕岁瞪她,“她还小,她只是舍不得而已。”

    花杆儿是竹筷子,花朵是某种蕾丝,或者雪纺之类,红艳艳的。

    燕岁递给景燃一朵,“喏。”

    景燃接过来拿着,俩人看完了小广场的新年烟火,大家聚在钟塔下,等待新年第一声钟响。

    然后——

    “咚。”

    “新年快乐。”燕岁说。

    “新年快乐。”

    最后一朵烟花消失之后,夜空归于沉寂。

    景燃端详起自己手里这支花,又看看燕岁的,问他,“你买这些花做什么?”

    “这个红色可以画卡车,我要带回去照着它调色。”燕岁说,“兰多先生的儿子死于车祸,当时他就是开着红色的卡车出去送货。”

    景燃愣了下,尔后才慢慢地“喔”了声,“居然是这样。”

    “嗯。”燕岁点头,“兰多先生以前和布朗太太跟着同一个老师学画画,兰多先生的儿子小时候也很爱画画,画的最多的就是鲸鱼。”

    “难怪……”景燃说着,略有些怅然。

    燕岁想起了什么,“对了,下个月就是春节,你不需要回家过年吗?”

    “你呢?”景燃反问。

    “我?!”燕岁有些难以置信,“你问我回不回家?”

    “对啊。”景燃说,“你跟我回我家吗?”

    燕岁眨眨眼。

    景燃笑着说:“怎么,你不会以为我是问你,你回不回许卿耀那个家吧?”

    是的,燕岁有一瞬间真的是这么以为。

    景燃长长叹了口气,然后靠在长椅的椅背上,胳膊搭在他后脑勺,意味深长,“我要是还在跑比赛,别说你们那个许氏制药了,我让许卿耀都跟你姓。”

    第34章 出来看月亮

    “那就不必了。”燕岁手插在口袋里, 站起来,低头看他,“我不要跟你走, 春节我要去澳洲看看我外婆,你自己回家。”

    景燃:“喔。”

    “到时候我给你列个清单,你要帮我在国内买东西。”燕岁说。

    景燃:“你确定吗?”

    大概想表达的是,你确定你可以吗?

    不过转念一想,燕岁多少在外面独自生活了十年, 景燃却总把他想象成一个白毛团团的小兔子, 随时会被人抓走做成卤味。

    意识到自己一直是这么看待燕岁的, 景燃也跟着他站起来。零点之后小广场的人们并没有散去, 有几个人带了乐器,两把小提琴和一把中提琴。

    他们在烟火结束后,站在钟楼下开始演奏。

    是贝多芬的G大调小步舞曲。

    节奏稳定,音符轻巧,乐句明快。

    人们很自然地牵起身边人的手, 他们或是情侣、夫妻、。欲。言。又。止朋友, 可能也只是邻居,和他们一起跳这新年的第一支舞。

    “一个合格的富二代, 应该是会跳舞的吧。”景燃问。

    燕岁伸手,“很简单的, 我教你。”

    在这没有舞池,没有灯光,没有正式着装的小广场里, 由三把弦乐器带起了大家新年第一支舞。

    就是最基础的华尔兹, 3/4拍, 向前、后退、转圈、循环。

    人们笑着聊着, 路灯下的影子们宛如河面的花灯,大家统一着步伐和节奏,随波逐流。

    “我怕我踩着你。”景燃说。

    燕岁扶着他的手,此人肢体格外僵硬,肩膀绷着,“没事,踩一次10欧,我替你记着。”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景燃笑笑。

    没有人在意这里有两个男生在跳舞,其实不止他们一对男生在跳舞,没什么好奇怪的。

    很多时候,往往瞻前顾后的,是当事人自己。

    跨越万里,不就是为了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吗,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最后的时间里过得轻松吗。这么想着,景燃扶在他后腰的手收拢了力道,迫使他和自己更近一些。

    冬天里衣服穿得厚,但隔着衣服布料,两颗心似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节拍。?/鱊/{柒/貳/医/柒/柒/柒/灸/叁/柒}

    这个世界上能代替语言的东西太多了,比如小狗看人类的眼神,比如溢出画框的思念,比如一支无声到结束的华尔兹。

    三位演奏者同时扬弓,结束这首小步舞曲,大家停下来朝他们鼓掌,地上放着演奏者的帽子,人们先后走过去放些零钱。

    景燃最后一个走向他们,从钱夹里抽了两张纸币放进去。

    换来燕岁一声“哇”。

    “哇什么哇,我零钱都给你了。”景燃说。

    燕岁:“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整钱呢。”

    景燃:“……”

    这让他怎么接。

    回去酒店继续画画-

    景燃发现燕岁是个DDL战士,从一月一号到一月三号的晚上都悠哉度日,他连笔都没洗到几根。

    他瘫在沙发里看小猫咪吃猫条的视频,看人类迷惑行为大赏,看汪汪队犯大罪。

    终于到一月四号的清晨,应该说,是清晨五点半,一个非常奇妙的时间,景燃起床上个厕所,隐约听见客厅叮叮咚咚的声音。景燃想都没想,把酒店刮胡刀的刀片扯出来夹在指缝里攥拳,一边心说偷到老子头上了算你倒霉,一边气势汹汹地走出来,看见小画家悲戚又活该的背影。

    燕岁回头,“我把你吵醒了吗!?”

    景燃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他把耳机摘了再说话。

    燕岁适才反应过来,拿掉耳机,轻声问,“……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我自己醒的。”景燃把刀片丢进垃圾桶,走近过来,“你怎么不开灯?这么暗也能画画?”

    燕岁摇头,“这一盏就够了,我把这一小块的颜色调出来。”

    景燃不懂,每个画家调色的方式不一样,光源的需求也不一样。燕岁只睡了四个小时,他也没有力气给景燃解释,他只是习惯性地笔在水桶边缘磕了两下,然后憔悴地从颜料盒里挖出一坨白色,在调色盘里这里和和、那里和和,接着在地上的白纸上试色。

    叹气。

    再偏头,和蹲在旁边的景燃对视,说:“我就是个小垃圾,我连黑暗里的红色都调不好了。”

    景燃噗嗤笑出来,“要不你先补个觉吧。”

    “你是说我脑子不够用?”燕岁问。

    是的。

    “不是,没有。”景燃拍拍他脑袋,“没灵感就先别画了,鸡总以为太阳是自己叫出来的,但其实鸡叫不叫,太阳都会准时出来。”

    燕岁蹙眉,“你说我的灵感是鸡?”

    “我说你的灵感是太阳!”景燃有点想死,把他调色盘拿过来放地上,笔也拿过来,搭在调色盘上,然后薅着他从凳子上拉起来,“去睡二十分钟,二十分钟我叫你。”

    燕岁被放回床上,棉被两边被裹好,景燃出去前,他就已经睡得没了意识。

    简直就像是……方才坐在那里画画的情况,是燕岁在梦游。

    景燃无奈地摇摇头。

    时间是清晨五点四十,景燃走到画架前面,坐在小矮凳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画画要坐得这么低,低头,喔,他摆了一地的……颜料盒,抹布,笔,水桶,颜料箱,还有两个崭新未拆的白色颜料。

    赛车手有一些刻在DNA里的强迫症,比如发动机怎么排列,变速杆是什么间隔,当他尝试整理一下地上的东西,还是忍住了。

    万一等会儿醒过来发现位置不对了闹起来怎么办,他可不会哄孩子。

    再抬头看看这画。

    外面的路灯彻夜亮着,欧洲国家认为圣诞节一共有十二天,从十二月二十五号往后的每一天,都是圣诞,也叫做“十二夜”。

    所以外面那些圣诞树顶的星星还在闪烁着光亮,人造光没有极夜。

    这幅画已经几乎要完成了,幽绿色的极光呈现深海鲸鱼的形状,远处有模糊的雪山藏在风里,对,燕岁画出了风。景燃很难相信,可是他目光看过去的第一反应就是风。

    没有轮廓,风月无边,他不敢用手摸,他只是依稀看见远处的雪有一种排列式的方向,似乎是被大风塑形了一般,就像……

    就像白色的沙丘。

    塔克拉玛干会下雪。

    景燃盯着画中的那一处,僵坐了半晌。

    直到二十分钟后,他站起来,走进燕岁的房间里。

    他走到床边,“燕岁。”

    燕岁没动静,睡得格外沉,是那种一看就知道非常香甜的睡眠。

    可是景燃又不会画画,他会画画就不用来叫他起床了。

    “起来了燕岁。”景燃俯下来,轻摇了两下他肩膀,“干活了。”

    真是太惨了,俨然就是高三学生的状态——什么,我不是刚睡下吗。

    燕岁懵然着睁开眼睛,“嗯?”

    “你得起床了,小画家,工作了。”

    燕岁摇头,翻了个身。

    大概的意思是,拒绝交流,你在说什么可怕的话,我听不懂。

    我们小画家听不得这些。

    景燃就挺想笑的,于是把他翻回来,“真的要起床了,你答应了兰多先生一月五号把画儿给他。”

    燕岁嘟囔了两声什么,景燃没听清。

    不过他嘟囔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景燃直接搂着他把他抱起来,迫使他先坐着,让身体强行启动一部分。

    在昏暗的卧室里,燕岁像个软趴趴的棉花娃娃任由景燃折腾,结果就是,在坐起来的过程中,不慎燕岁的嘴唇从景燃的耳廓一路擦到脸颊。

    景燃感觉自己的脸像被割了一刀,温热的血汩汩流淌出来,灼伤了他整张脸。

    景燃动作倏然顿住,整个人凝固了。被割开的仿佛是一层A4纸,这张纸的后面,藏着一句话,是:我好喜欢燕岁-

    兰多先生很感激他,这真是一幅完美的画作,这句话兰多先生说了许多遍。

    燕岁收到了一笔不菲的报酬,他推脱了几次,直言说自己并不能接受这么高的酬金,但兰多先生和兰多太太执意如此。

    在一月五号的下午,他们在连锁的车行归还了牧马人丛林英雄后,买了两张从罗瓦涅米飞往赫尔辛基的机票,临走前,燕岁买了一束花送给兰多家。

    飞机降落在赫尔辛基后,燕岁在机场用自己贫瘠的德语以及翻译软件,磕磕绊绊地给那位神经外科专家发了封邮件。之后便是等待。

    这一年的春节在一月中旬,景燃要回国看看父母。燕岁决定去南半球他外婆的疗养院,和她度过春节。

    景燃问了他很多次,要不要自己陪他一起。因为他说过外婆有老年痴呆,老年痴呆发病的时候当真是闻者惊心,他们不仅是不认识眼前的人,甚至有攻击性,并且恶言相向。

    不过燕岁也反复表示没关系。

    在赫尔辛基机场的咖啡厅里,旅客们来来往往,大家背着包,拖着行李,拥抱着、交谈着。

    候机厅响起机械的女声,环绕在每个人耳边。

    燕岁喝完自己杯子里的咖啡,然后站起来,他捏着手里的登机牌,说:“那我就先走了。”

    景燃嗯了声,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去登机口。”

    “对了。”燕岁偏头,“我会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好,谢谢。”景燃笑笑,“去吧,落地告诉我一声。”

    燕岁向前走出两步,又回头。

    视野中仿佛出现希区柯克变焦,周遭的一切都在变换角度,候机厅的广告牌在变换透视,人们匆匆走过留下残影,只有景燃是永恒的。

    景燃挥挥手。

    他垂下眼眸,转身跟着人群走向登机口。

    一万六千公里,没有直飞,燕岁中间转了两次机。彼时景燃已经抵达国内,正在高铁上。

    南半球还在过夏天,燕岁和他视频的时候恰好是反季节的两个人。

    景燃在出租车后排裹着羽绒服,燕岁在黄金海岸赤着脚。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挨冻呢哥哥?”景燃问。

    燕岁笑的眉眼弯弯,“你还没到享福的年纪。”

    “外婆怎么样?”景燃问。

    “那儿呢。”燕岁切换后置摄像头,前方不远,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着棉麻材质的,浅蓝色的短袖衣服和长裤,坐在轮椅上。

    燕岁说:“我挂了啊,我给她买汽水来着。”

    护工说,这几天老太太的状态很好,三四天没发病了,他来得巧。

    燕岁拎着汽水走到外婆身边,蹲下来,把吸管插进去。

    外婆笑吟吟的,“岁岁都这么大了还爱喝这个呢。”

    燕岁点头,坐在沙滩上。

    燕岁说:“阿婆,我们明天去市场里买玫瑰花吧。”

    “好啊。”外婆点头,“市场里有个花店,老板娘是江西人,她会做米粉。”

    “嗯,我们就去那。”燕岁抬头,看着阳光洒在外婆的白头发上,“我想画一幅玫瑰花,送给我……”

    “你有女朋友了?”外婆问。

    燕岁看向大海,“可是他生病了,我知道他也想和我在一块儿,但我也知道,他不会答应的。”

    外婆吸了一口汽水,皱了皱眉头,然后握着汽水的玻璃瓶,和他一起看海。

    这里和国内几乎没什么极差,晚上九点的时候,北京是下午六点。

    燕岁看着外婆睡着了才离开的,疗养院很高端,有配备家属陪住的小房间,就在外婆住的这一层。

    疗养院靠海,他站在窗边,月亮懒散地营业着。

    此时地球的另一端,有人收到了一条微信。

    「小画家:出来看月亮。」

    片刻后。

    「好心人:在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错字晚点来改!

    第35章 (二更) 早早地喜欢一遍

    澳洲华人很多, 尤其是市场里。

    其实西雅图也很多华人,他们开的店的种类,光是燕岁知道的就能凑个百货商场。

    市场里什么都卖, 从婴儿衣服到杀虫药,甚至燕岁还看见有卖汉服。好几个小姑娘凑在摊子周围,拎着漂亮的裙子在对方身上比。

    说是摊位,其实更大一些,约莫四五个平方那么大的遮雨棚, 一个棚里就是一个摊位。

    “你说的那个江西老板娘在哪儿呢?”燕岁推着外婆的轮椅。

    外婆记性不好, “哎……我记不清了, 多少号的……记不清了, 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说着说着,情绪起伏不定,燕岁也察觉到了,连忙说:“没事阿婆, 我们逛逛, 找不到就换一家花店买。”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外婆还在小声念叨。

    这时候的燕岁非常想哭,他明白世间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犹如天降大雨,亦如大旱望云。

    所有人都会死, 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一步步走向死亡。

    这是规律,世界万物都顺应这个规律。

    从来都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在谁生命里完整地、完美地互相陪伴。

    倏然, 一阵浓烈的花香扑面而来。

    外婆说:“喔!在这里啊!”

    燕岁收拢思绪, 原来他们慢悠悠地瞎逛到这里, 恰好就是江西老板娘卖花的摊子。

    老板娘似乎认得外婆, 正坐在塑料矮凳上剪着花茎呢,抬头,“老太太,好久没见啦,这是你孙子啊?”

    外婆笑着说是啊。

    燕岁推着外婆进去,礼貌地打了招呼,老板娘让他自己慢慢看。

    花都非常新鲜,外婆和老板娘聊着天,大概聊着过阵子怎么过年。

    从前过年燕岁都会过来看外婆,只不过中间有两年不太走运,恰逢外婆发病,不认得他,那时候夜里,外婆怎么都要出去,说外面下雨了,她要去接鹿鹿放学。

    那两次让燕岁压抑得喘不过气,因为她外婆牵挂在心尖上的女儿,那时候在侍奉许骧龙的妈。

    每每想来,燕岁都恨。

    他不会可怜潘绫鹿,就像潘绫鹿不可怜外婆一样。

    燕岁挑了几支玫瑰,又选了些其他漂亮的,但不认识的花。

    老板娘以为是要包成一束,燕岁说玫瑰他想单独扎在一起。

    “送女朋友啊?”老板娘问。

    燕岁没好意思回答,倒是外婆说话了。

    老太太的手指在轮椅上敲敲,“他哦,脸皮薄,还在追求呢。”

    “什么追求!”燕岁差点脸红,“阿婆!我才没追他!”-

    他还买了花瓶,细颈的玻璃小花瓶。

    玫瑰很漂亮,开得饱满又灿烂,燕岁把它放在窗沿。

    然后他和外婆一起在疗养院里吃午餐。

    其实燕岁每年过来,还为外婆续缴费用,他给外婆缴的是最高的那一档。每一餐都是厨师搭配的营养餐,有护工全程陪着吃饭,每周还有工作犬过来,据说是心理疏导的作用。

    这里不仅是养老院,还有失去自理能力的人,家里实在无法照顾,被送过来。

    燕岁出去买画纸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小孩儿,小孩儿被护工牵着,脑袋光溜溜没有头发。

    小孩指指他的纸,讲话声音像是和燕岁隔着一层罩儿,“你要画画吗?”小孩说的是中文。

    燕岁点头,“对。”

    小孩说:“我也喜欢画画,但我拿不了笔了。”

    护工给燕岁解释,小孩癌症后放化疗,本身又肌无力。燕岁蹲下来拍拍他肩膀,说:“我也有个朋友生病了,很严重,但我们依然在努力,你也要加油喔。”

    “你的朋友也住在这里吗?”

    燕岁摇头,“他在地球的另一边。”

    “哇……”

    比起病症,孩子更好奇地球的另一边是什么样子,“地球的另一边?那边是什么样?”

    燕岁说:“我们看看?”

    于是地球的另一边,景燃收到了视频请求。

    北京时间中午十二点,天气预报说下午一点左右的时候会下雪,所以景燃在等雪。

    然而雪没等来,等来了燕岁的视频。

    接通之后,画面里不只燕岁一个人。

    景燃打趣他,“你终于要跟我坦白你离异带娃这件事了吗?行吧,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跟我也得生一个。”

    燕岁:“不只我们三个,还有护工姐姐在旁边。”

    景燃:“……对不起。”

    燕岁:“而且这位小朋友听得懂中文。”

    景燃:“……要不先挂了吧。”M?Y?齐/尔/衣/奇/奇/奇/灸/散/⑦

    小孩儿个头还没到燕岁的腰,生病的孩子总是长得慢一些,脑袋跟个小和尚似的,盯着燕岁的手机屏幕,问,“这里就是地球的另一边吗?”

    景燃把摄像头切换到后置,他正坐在江边。

    江边枯枝败叶,人们穿着大衣、羽绒服,裹着围巾和帽子,步履匆匆。江上有船,阴沉沉的天,寒风似乎能透过网线穿过屏幕。

    小孩儿看得目瞪口呆,“这里是冬天吗!?”他指着屏幕,扭头看燕岁。

    燕岁说:“是啊,我们在赤道以南,他在赤道以北,他们正在过冬天。”

    景燃举着手机换了个方向,另一边是江边的公园,大型犬们扭打在一起,它们在光秃秃的草地上友好地厮杀着。

    小孩:“哇好多小狗!”

    景燃又换了个角度给他们拍。

    小孩:“哇好漂亮的姐姐!”

    燕岁“嗯?”了声,凑过去看。

    景燃:“我不认识啊,路人,我旁边没人,我一个人过来的。”

    “为什么一个人去江边呆着?”燕岁问。

    “等下雪拍给你。”景燃把摄像头转回来,“结果你视频先打过来了。”

    燕岁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就在他踟蹰时,小孩儿又一声“哇。”

    “下雪了诶!”

    景燃的视线越过手机,“还真是。”

    雪下得无声无息,从云层奔向江面,再溶于江水,前赴后继。

    于是三个人,在地球的两端,看同一场雪。

    那天之后燕岁跑回房间里取了一朵玫瑰送给小孩儿,又一次告诉小孩儿,绝对不能放弃自己。

    可能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放弃自己这个概念太复杂了,但对二十三岁的孩子可能刚刚好。

    燕岁支起三角画架,他没有买画板,画板不方便带走,他把纸裁成A4大小,用速写板固定。然后对着窗沿的玫瑰写生。

    此前他就打算给景燃画一幅玫瑰,他师从布朗太太,玫瑰是布朗太太最喜欢的元素。

    它热烈、美丽,它美得毫不顾忌,布朗太太认为,玫瑰就是美丽本身。

    玫瑰不会想要美得可爱或是诱人,它像是正统的美丽,标杆一样的美丽,不偏不倚,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爱情。爱情就是去爱,不带任何顾虑地去爱,不是喜欢、不是疼爱、不是怜爱。

    是纯粹的爱。

    所以布朗太太说过,等你爱上某个人之后,你画的玫瑰会是另一种样子。

    从前他觉得布朗太太真是典型的法国女性,眼下想想……

    他想画玫瑰吗?他看着窗沿的玫瑰,窗外的大海,他更想画景燃。

    如此过去了三四天。

    离农历的春节越来越近,疗养院和附近的市场也越来越热闹。

    这里很多华人,有些是旅游,有些是定居在这里。

    燕岁推着外婆在附近散步晒太阳,前几年外婆会细细地问潘绫鹿的近况,燕岁只能挑好的讲。譬如他们不来,是因为忙,是被事情绊住了云云。

    近两年外婆不再细问了,只问问她还好不好。

    “你妈妈还好吗?”

    “很好的,前两个月还见着了。”

    “她的小女儿也好吗?”

    “也挺好的,长得不错,许家很宠着她。”

    就这样,祖孙俩逛逛市场,江西老板娘送了一小兜子生饺子,让带回去煮着吃。燕岁好好道了谢,老板娘说没什么,自己家里包的。

    年下了,中国人在哪里都要好好过年。

    燕岁的玫瑰已经画完了,他在市场买了个小小的画框,这个大小刚好可以装进书包里。

    除夕那天,疗养院里做了一顿大餐,还给能喝酒的开了酒。外婆可以稍微喝一点点,燕岁陪她小酌两杯。

    微信上,两个人互道了两次新年快乐,一次是北京时间,一次是堪培拉时间。

    疗养院的大厅里各式各样的菜品摆了满满一长桌,还和小时候一样,外婆让他多吃点,多吃肉,多吃蔬菜,总之什么都要多吃。

    直到夜里,静得只能听见潮汐涌动,海浪拍岸。

    燕岁抱着枕头,轻手轻脚地把外婆房门推开一条缝。

    外婆还没完全睡着,又或许是感应到了什么,“你怎么了?睡不着?”外婆稍微撑着手臂问他。

    见外婆醒了,燕岁就进去,在床边坐下,“阿婆我想跟你睡。”

    然后他钻进外婆的被窝,外婆把他拥在怀里,拍着他后背。

    外婆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外婆温声告诉他,“我们做祖母辈的,都溺爱孩子,因为我们啊,知道我们不能陪你们很久,祖母辈和你们隔一辈,我们走的时候,你们还年少,舍不得。”

    外婆接着说:“所以小时候,阿婆特别疼你,对不对,因为阿婆知道要好好疼你,把以后疼不到的,都先早早地疼。”

    燕岁在外婆怀里点头,不出声。

    “你生病的朋友。”外婆说着,顿了顿,“你要去告诉他,你们要早早地在一块儿,把以后喜欢不到的,早早地喜欢一遍。”

    燕岁啜泣着,重重地点头。

    第36章 他画景燃

    燕岁前后在澳洲呆了十天左右, 第十天,他收到了德国神经外科专家的回复邮件。

    邮件中说,颅内肿瘤, 需要患者到医院来做脑部核磁共振。并且邮件中也提及,如果真如他所说,肿瘤与脑动脉非常近的话,那么他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在邮件的最后,还有一个预约医生的邮件地址, 请他在工作时间里发送邮件。

    国外就是这样, 工作上以收发邮件为联系方式, 即便是看医生也是这样, 所以很多在外的华人抱怨,等我见着医生,要么痊愈了,要么投胎了。

    燕岁认真地回复一封邮件道谢,然后按照预约的邮箱又编辑一封邮件发过去, 等待对方回复可以见医生的时间。

    此时的景燃在国内已经呆不下去了, 每天发微信都在明里暗里的撒娇,说钟溯和他新的赛车手去长白山跑冰雪拉力赛了, 他什么时候能去找燕岁哥哥。

    燕岁哥哥呢,也总算今天回复给他, 买机票吧,我在柏林等你-

    德国孕育出了无数作曲家,从前燕岁在音乐和油画之间犹豫了很久, 然后得知, 无论管弦还是钢琴, 在校期间都有大大小小的演出, 燕岁退却了。

    柏林同样也是高纬度城市,当然,纬度没有芬兰那么高。

    一月末尾的气温很低,燕岁在机场叫了辆出租车。柏林的出租车大部分都是奔驰E系列,德系车闻起来都是一个味道,奔驰统一的内饰材质从E系列到G系列,都是这个味道。

    燕岁窝在后座,给景燃发消息,说自己已经到了。

    半晌没回,他便靠着车窗休息。

    良久之后,车停在酒店门口,燕岁用现金付钱。原以为是酒店门童上前来帮他开车门,燕岁脚刚踩在地上,一句“Thank you”刚刚说出口。

    “不客气。”

    熟悉的声音,燕岁抬头,景燃扶着车门,“请吧,法拉利。”

    燕岁:“你怎么比我先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景燃耸肩,绕去后备箱帮他拿行李,“前天刚好看见有航班,就过来了,我不想让你等我。”

    嘭,后备箱被关上。

    景燃把他行李箱立好,拽出拉杆,立于风中,“我有按时吃药。”

    “你好乖喔。”燕岁说。

    天还是阴的,柏林的纬度和瑞典差不多,冬天干燥寒冷,光是从车里走进酒店大堂的这十几步路,20米每秒的大风就能把人脑浆吹出波纹。

    风真的很大,进去大堂后能看见玻璃门外的街道上,有空的咖啡纸杯和袋子被吹在半空翻腾不休。

    燕岁呼出一口气,“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柏林比罗瓦涅米还冷?”

    景燃看着他,“有没有可能因为你是从南半球过来的。”

    说着用手一掐他外套,“这么薄一件羊毛外套,你怎么不干脆穿件风衣呢。”

    “不好看吗。”燕岁歪头。

    “好好看哦。”

    但也是真的冷,进去酒店房间的瞬间,燕岁整个人像是从冰窟窿里掏出来之后又被丢进温泉,骤然的冷热让他有些不适应。

    景燃明白这种感觉,从前在漠河跑比赛的时候就是这样,下车之后穿个赛服,也不知道自己是冷是热。

    他去卫生间给浴缸放水,出来之后燕岁高举一幅画怼在他脸上。

    “嗯?”景燃拿过来,“玫瑰花?”

    “送你的。”燕岁说,“新年礼物。”

    景燃又去看画,看了一会儿,“谢谢。”

    “不客气。”燕岁说,“奖励你好好吃药。”

    A4的纸,又裁进了画框,小小的一幅,一本书似的,景燃好好地拿着,“一会儿泡个澡,你忽冷忽热的,身体受不了。”

    燕岁点头。

    景燃已经转身走出两步,又站住,回头。

    燕岁等着他说话,卫生间里哗啦啦地水声让气氛不那么沉默。

    景燃似乎在挣扎,能明显地看到他瘦削的面颊上咬肌绷了绷。于是燕岁先一步开口了,“其实,我还挺想你的。”

    景燃抿了下嘴,“嗯。”

    房间的门被轻轻关上,燕岁望着门板,知道自己赢了。

    于是带着胜利者的愉悦,脱掉外套,进去腾着温热水雾的卫生间,踩进浴缸里,慢慢躺进去。

    那个落荒而逃的年度冠军,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愤恨地闭了闭眼。

    景燃努力地呼吸了几下,以前人坐在赛车里,平均心率在165左右,所以他们懂得去调整呼吸。景燃让自己平稳下来之后,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又拿起画,端详起来。

    漂亮的玫瑰,被放置在盛了小半瓶水的玻璃瓶里,窗明几净,远处有海。

    一幅精致的画,应该被挂在某个庄园别墅里,有仆从每天去擦一擦,在每个阳光正好的清晨,庄园的主人端着咖啡、看一会儿玫瑰,再去吃早餐。

    而不应该跟着一个没有赛车的赛车手。

    景燃的指腹轻轻抚摸上画中的玫瑰,那不是娇艳欲滴的,而是盛放的,炙热的。

    他慢慢低下头,时间是午后三点,柏林的天黑了。

    外面下起了雨,雨幕潇潇。水痕顺着酒店房间的玻璃窗一道道地向下滑,年轻的赛车手没有开灯,他门外的人抬手犹豫了半晌,终究也没有敲下去。

    明天下午三点,他们就要去医生的办公室,燕岁还是决定让他自己呆一会儿。

    那幅玫瑰一直被景燃抱着,抱到深夜。燕岁在房间里叫了点吃的,他们住在不同的楼层,燕岁明白,这个时候他不能见任何人,不能听到任何话。

    自己要坚强,景燃也要坚强。

    这是一段属于自我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两个人要独立且孤独地度过。他们要体面地去面对明天的一切。

    所以燕岁吃了很多东西,他要拥有能量,足够强壮。

    无论明天医生说什么、怎么说。

    燕岁端起热牛奶,惨白的牛奶,一口一口,喉结上下来回地滚动,喝完。

    雨声在侧,燕岁用纸巾掖了下嘴角,然后从窗边站起来。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餐具,把它们摞在一起,然后抽了张纸巾擦干净茶几。

    燕岁关上窗帘,从他的防水书包里拿出笔盒、速写板、素描纸。

    一路颠簸,铅笔盒里的炭笔和铅笔断了个七八。燕岁拽过来垃圾桶,推开美工刀,一下下地削着它们。

    他刀工了得,三菱铅笔的纹理漂亮,不多时,几支笔被削出指节长的笔芯。

    燕岁把素描纸夹在速写板上,开始起型。

    他的笔触坚定,淡淡的铅笔痕迹在纸上画着线条。每个美术生都被要求要能默出男青年、女青年,四分之三侧面、半侧面、正面、戴眼镜……燕岁也是如此,为了进美院,他也曾没日没夜地画画,把自己画到生理不适。

    默画是肌肉记忆,画脑海里最深刻的五官,画日思夜想的脸。

    人类无法永生,但人类能留下永恒的东西,音乐、画作、文章、理论知识。这些不会消散的东西,他是Amulet,他的画可以挂在美术馆,躺在拍卖场的仓库。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铅笔疯狂地摩擦着素描纸,燕岁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大雨在他窗外滂沱。

    他用手指晕开线条变成阴影,切成三角形的橡皮擦出高光,用软铅为头发上色。M?Y?筝?荔?祺&尓&翊&旗&琪&祺&啾&散&泣

    燕岁的头发有些长了,低下头时刘海儿撩拨着眼睫,他不顾手上脏兮兮的铅笔灰,把它们拢去耳后。可它们却不够长,最后他干脆用笔盒里夹纸的夹子把它们夹上去。

    小画家滑稽又认真。

    他画景燃,在海岸线咖啡厅的景燃,正脸。

    在拍卖场买画的景燃,二分之一侧脸。

    在照片里,穿赛服,泰然自若、八风不动的景燃,正脸和肩。

    在伦敦天台抽烟的景燃。

    极光下的景燃,小广场上和他跳舞的景燃。

    笑着的、没有表情的、专注的。

    一张又一张,每张素描的右下角都签上了Amulet,和今天的日期。

    他要此后百年,每个人都在Amulet的生平里看见景燃。每个人都知道,在Amulet的生命里有这么一个晚上,这个晚上Amulet画了一夜的这个男人,叫景燃。

    他曾是环塔克拉玛干沙漠越野拉力赛的总冠军,他用赛车开过那些高山峡谷。

    他曾站在昆仑天路的颁奖台,十万大山的风曾拂过他发梢。

    他受万人追捧,是天之骄子,战功赫赫。

    燕岁继续削笔。

    一刀接一刀。

    无论明天是什么结果。

    满地散落着素描纸,燕岁又抽出一张空白的素描纸,继续起型。

    雨越来越大,雨珠在窗沿迸开,天总会放晴,大雨会停歇,太阳会来到地平线。

    清晨的第一缕光穿过窗帘与地板的缝隙时,燕岁放下了速写板和铅笔。他去卫生间里好好地洗了个澡,然后擦干自己,吹干头发,他赤着脚走到房间里。

    酒店的房间里全屋铺着长绒地毯,燕岁望着他这一整夜画出来的画。

    然后他躺在满地的,景燃的素描上。

    第37章 (二更) 那就爱我吧。

    “你是不是没睡好。”景燃问。

    时间是下午两点过十分,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此时正在酒店大堂里等车来。

    燕岁先摇了摇头,又点头, “不算好,很明显吗?”

    “嗯。”景燃点头,“黑眼圈很重。”

    燕岁有点惆怅,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在景燃并不追问。两个人在大堂的沙发上继续安静地等着车。

    终于, 叫车软件上蹦出来一条提醒, 司机已经在您的附近。

    三十分钟后, 他们到了医院。

    风很大, 昨夜大雨的味道还混在风里。

    现在前台领了表格开始填,填好之后交给护士,被带去等候区。

    然后就是等。

    医院是个运行节奏非常慢的地方,哪里的医院都这样。当然了,急诊有急诊的节奏。

    二人并肩坐下。

    没有人说话。

    等候区很安静, 大约有十多个人, 他们或是看杂志,或是静静地放空自己。

    偶尔有护士低声又快速地说着什么, 急匆匆地走过这里。等候区的窗下就是急诊,能听见警车和救护车交叉地响着警笛, 进去急诊的时候,医护大声地阐述病人基本情况。

    燕岁能捕捉到一点关键词,比如血氧过低, 哪里骨折, 或是中枪。

    医院是个充满希望又让人绝望的地方, 接着护士来叫了他们。

    两个人一起站起来, 跟着护士一起进去了医生办公室。

    这位神经外科专家会说英文,但有些口音,他姓亨德尔。见到两个人后,亨德尔医生首先看向景燃,“接到邮件的时候没想到真的是你。”

    景燃:“什么?”

    亨德尔医生伸手过来和他握了握,“原本我还很期待在蒙特卡洛的发车线看到你,但今年WRC的参赛车手没有你的名字,我还很疑惑,你明明在采访里说,等你让环塔冠军回到中国人手中之后,就会出来征战世界。结果居然是这样。”

    景燃只无奈地笑笑,“是啊,居然是这样。”

    亨德尔医生推了推眼镜,“你从前的检查报告我看了,其实最大的问题是肿瘤的位置,之前的医生将它定义成疑似脑干胶质瘤,是合理的,这是一种颅内多发肿瘤,你很年轻,只要……”

    “只要取出来。”景燃接上话,“我明白。”

    他可太明白了,他倒背如流。

    亨德尔医生点头,“让我们去做个核磁共振吧。”

    “好的。”

    核磁共振已经提前预约过,护士带着景燃去到放射科,燕岁被留在等待区。

    做核磁共振要等上一段时间,燕岁折回了医生办公室,“亨德尔医生。”

    燕岁走进来,“请问……”

    “让我们等结果吧。”亨德尔医生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医生和上帝的区别吗?”

    燕岁稍稍愣了一下,他站在办公室门口,舔了舔嘴唇。

    “上帝从不会把自己当成医生。”燕岁回答。

    “没错。”亨德尔医生笑了笑,“我整理一下这里的东西,五分钟后我去放射科看他,你在外面等就好。”

    燕岁点了头。

    但其实这五分钟里,亨德尔医生联络了神经外科的另外两个医生,顺便带了一位精神科医生过来。

    四个人汇合后匆匆去到放射科。

    核磁共振还没有完全成像,景燃躺在仪器里面,一动不动。他被叮嘱了尽量保持静止状态,以求成像清晰且准确。

    亨德尔医生今年还没到五十岁,以他的年纪在神经外科领域创下的成就已然是惊世骇俗,然而即便如此,亨德尔医生还是选择求援同事。

    这是个谦卑的医生,他手里的病患是他相当欣赏的人。

    放射科医生的电脑正在如同加载网页一样,慢慢出现景燃大脑的立体扫描图像。亨德尔医生攥着拳头,对同事说:“他是个非常棒的赛车手,他第一次参加雷诺方程式就拿到了冠军。”

    同事说:“颅内肿瘤吗?”

    亨德尔医生:“靠近脑动脉,很近,近到他们找遍了医生,没有人能够开颅。”

    另一位同事:“这样的话即便是良性肿瘤也……”

    “对。”亨德尔医生说,“即便是良性肿瘤,一直拖着,它也会增大、恶化,到那个时候就……”

    很难相信,亨德尔在他医生的生涯里见过无数这样的肿瘤病人,他们没有家族病史,没有不良嗜好,甚至他们居住的环境都是安全且健康的,但他们还是被命运捉弄。

    可是当这件事降临到自己熟悉的人的身上,即便是亨德尔医生也不禁唏嘘——怎会如此。

    那是个赛车手啊。

    很快,扫描成像,放射科医生发出了不妙的声音。

    他挪动鼠标给四位医生看,“肿瘤看上去并不大,但它几乎和脑动脉长在一起了。”

    “这太令人绝望了。”另一位医生说。

    此时,即使是精神科医生都看出来了,“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医生能够挪开人类的脑动脉。”精神科医生说,“这简直是一枚针,刺到哪里不好,偏偏刺进了眼球。”

    其实亨德尔医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扭头看向两位同事,“我们有任何医疗科技能够进行手术吗?”

    当事情超出人力的极限,人类就开始寄托于科技。

    “呃,我可以去帮你问问外科。”同事说。

    亨德尔医生看向精神科医生,“你能跟他聊聊吗?”

    精神科医生抿嘴无奈,“亨德尔你要明白,一个已经接受死亡的人,他不再需要心理干预。”-

    上帝不会把自己当成医生。

    燕岁反复地咀嚼这句话。

    他越坐越冷,从内而外的冷。这种等待让时间无限拉长,感官被放大,他几乎能听见护士台后面电脑主机嗡嗡运行的声音。

    这种感觉很不好,他脸色苍白,一夜没睡的神经变得格外脆弱,仿佛一根牙签就能挑断它。

    他能感觉到时间在清晰地远离自己,一分一秒。

    直到亨德尔医生从斜对面的通道走出来,此时燕岁没有看腕表或是手机,他不清楚前后一共过去了多少时间。只有起身时略微酸痛的两条腿让他知道,他真的僵坐了很久。

    他甚至险些踉跄了一下。

    景燃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他神色如常,目光在燕岁脸上,跟着他坐下。

    那天,听见亨德尔医生以“非常抱歉”为开头的词之后,燕岁仿佛耳膜涌进了水。

    咕噜噜……

    然后越来越向下,下沉。

    他看见亨德尔医生的嘴唇在开合,可是耳朵里咕噜噜……

    接着下沉。

    “但我们有一些药物,可以加固景燃的颅内神经,让它们不受肿瘤的压迫影响。”亨德尔医生说,“他不会再眩晕,或是昏迷,这样可以保证他的正常生活,并且可以在公路开车。”

    景燃:“好的,谢谢。”

    燕岁听到的:咕噜噜……

    最后居然是景燃薅着他离开的,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生病的是他。

    带着药走出医院,一阵刺骨的寒风把燕岁吹清醒了。

    景燃苦笑,“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我守着舍就奇怪了。”燕岁也跟着苦笑。

    景燃拍拍他后脑勺,温声道:“早就告诉你了,看开点吧。”

    医院外面行人很多,这里旁边就是急诊大门,可以供人们在这里临时停车,非常吵。

    急诊永远都很热闹,担架床滚轮在地板上极速地冲向抢救室,哔啵作响的警笛。人们的声音急促,来往的车速很快,这里是医院,为了保证马路不会堵塞,两个路口都有交警。

    兵荒马乱的医院门口。

    燕岁停下了,不再向前走。

    已经走到路边的景燃回过头,“你怎么了?”

    燕岁摇头。

    景燃以为他是还没有从方才的状态里走出来,于是折回去他身前,风把他们的发尾吹向同一个方向。

    景燃说:“这件事情,早就已经被盖棺定论了,不是吗?”

    “是的。”燕岁点头。

    “所以我们该走了,燕岁。”

    燕岁摇头,“你说你还有两到八年。”

    “对。”景燃说。

    景燃深吸了一口气,他目光从燕岁脸上挪开,看了眼后面急诊大门上的禁枪标识。

    他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

    一个早在西雅图、早在巴黎、在伦敦就该做下的决定。

    一个从秋风萧瑟,拖到春天都快来了的决定。

    就是离开他。

    当初在海岸线咖啡厅,他就该把那幅速写丢进LOST筐里。

    景燃定定地望着燕岁,“我们……”

    “那就爱我吧。”燕岁说。

    救护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过,景燃的大衣被带起一阵风。

    “什么?”景燃以为自己听错了。

    燕岁笃定地说:“两年、八年,你爱我吧,爱我爱到能够治愈我的后半生,让我在你死后还能被你爱过的余温活下去。”

    这个勇敢的小画家,他站在烈烈风中,又说了一遍——

    “景燃,那就爱我吧。”?/鱊/{柒/貳/医/柒/柒/柒/灸/叁/柒}

    救护车里有人躺在担架上被拖下来,悲恸地哭嚎着。

    这里有人生,有人死。

    “两年、八年。”燕岁滚烫的眼泪灼伤景燃的视野,“你爱我吧……”

    景燃上前一步,捧起他的脸吻下去。

    第38章 结果你来了。

    这个吻里有燕岁眼泪的味道。

    他们周围是警察、急诊医生、病患、路人, 景燃不顾一切地吻他。

    病痛已经改变了他太多,他的生活习惯、事业、心态。景燃对此一步步妥协,他离开了赛道, 离开了家,他积极配合治疗检查,他的放弃也是一种妥协。

    那些他去过的肿瘤医院,他挂过号的神经外科专家门诊,在诊室里嚎啕大哭的, 在被通知肿瘤、癌症的患者们之中, 景燃是情绪最为稳定且冷静的人。

    他礼貌地说谢谢, 整理好检查单, 离开医生诊室。

    可是他做不到礼貌地对燕岁说谢谢,然后整理好自己,体面地离开。

    他环抱着燕岁的肩膀和腰,他的胳膊像个六点式安全带,怀抱像是赛车筒椅, 他把燕岁锁在里面。

    这个吻是深渊边缘长出的玫瑰, 玫瑰把荆棘般的花茎递给他们,告诉他们, 即便双手鲜血淋漓,也要往上爬-

    他们各自的人生中第一次和别人接吻。

    人们在刚刚接触到爱情的年纪, 电视剧中主角的亲吻,抑或是在小说、漫画中,多少见过别人的亲密时会设想, 以后我会以怎样的姿态和爱人亲吻。

    我们会有爱人吗, 会和另一个人, 在某个地方亲吻对方吗?

    会在哪里呢。

    阳光正好的公园?黄昏教室的角落?璀璨星空的江边?

    “我会爱你。”景燃满眼望向他, “两年、八年,我都会爱你。”

    在欧洲城市冬日的医院急诊大门旁边,他们第一次亲吻到了爱人。

    他拇指替燕岁抹掉眼角最后一滴泪,然后轻吻他额头,再去贴了贴他的唇。

    接下来的日子,与其当作是倒计时或者定时炸弹,不如看作恩赐。此后没有猜忌争吵,没有柴米油盐,亦没有任何关于伦理、世俗、家庭,没有压力,没有顾虑,只有爱。

    爱到一个能看见的终点。

    他们在出租车后排握着对方的手,一直到回去酒店,这是间在柏林规模算得上大的酒店,每天惊人的入住率,大堂里各色的人种沸反盈天。

    他们牵着手穿过人群,走进电梯厢。

    电梯厢里不单单有他们,两个人很大方地牵着手,有人透过镜面的电梯门看了看他们,他们纹丝不动。

    汀。

    到了燕岁住的这一层,两个人一起离开电梯,踩着酒店走廊的长绒地毯,没有任何声响,然后刷卡、开门,继续亲吻。

    装着药片的塑料袋被丢在地上,滚出橙色的圆柱型药盒。

    景燃把他抵在墙上吻他,扼着燕岁的手腕,和他十指相扣。实际上在出租车里的时候他就一会儿探过来偷偷贴一下他嘴唇,德国靠右行驶,景燃能通过驾驶员右上方后视镜的角度判定驾驶员能看见的范围。

    三十多分钟的车程他亲得燕岁红了满脸,到底是个弟弟,贴上来撕都撕不下去——阿笙说的。

    阿笙交过比她小的男朋友,那阵子总是抱怨。

    啊,男朋友……

    他这时候正在酒店房间,被男朋友抱着亲,真是难以想象接下来会发生……

    等等、酒店房间。

    燕岁猛地清醒过来,把景燃一推。

    景燃被推了个猝不及防,就被怀里的人推去玄关另一边墙,然后被捂住了眼睛。

    酒店房间,一地的素描啊!

    燕岁:“闭上眼睛,出去。”

    景燃一笑,“你床上藏人啦?”

    燕岁:“对我藏了一屋子人!你先出去!”

    景燃就笑,把他手拽下来,刚准备又一个吻贴上去,忽然顿住。

    一屋子、一地的素描纸,景燃还是前倾的姿势。他微笑的嘴角僵在脸上,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燕岁的画,他哪里是没睡好,他是根本没睡过。

    昨夜他抱着那幅玫瑰蜷缩在床边思忖着怎么开口劝说燕岁离开自己的时候,燕岁在这里画了一整夜。

    景燃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缓缓卸下力气,他蹲下来,捡起最近的这一幅。

    Amulet,某年某月某日,于柏林。

    Amulet,……于柏林。

    Amulet……

    他想起,“Amulet”是护身符的意思。

    燕岁看着他蹲在地上,一张张捡起来,整理好,摆回桌子上。

    “睡会吧。”景燃说。

    燕岁“嗯?”了声。

    景燃走回玄关,房间里很暖和,他伸手,替燕岁一颗颗解开大衣的纽扣,帮他脱下来,挂在衣架。然后捻了下他耳下的发尾,低下头,用嘴唇磨了磨他耳垂。

    低声说:“你睡一会儿,我把房间退了,搬来你这里。”

    耳垂很敏感,顿时燕岁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从嗓底挤出来一个“嗯”字。

    接着景燃出去了。

    真是……

    这就是阿笙说的那种弟弟吗……

    燕岁先把药捡起来,然后草草冲了个澡,钻进了被窝。

    想了想,又从被窝爬出来,一会儿得给他开门呢。

    又想了想,这是什么,洗干净床上等?

    给燕岁整不会了,现在自己是什么定位,待嫁闺中?

    然后他看了眼旁边,德国的酒店,即使是大床房,也会在床上放两条棉被。

    这是德国人比较神奇的思维方式,即便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每个人都要有属于自己的被窝,一些固执的……自我空间,即使只是个被窝。

    好的,一会儿补觉的时候,可以和景燃一人一个被窝。

    谢谢你,德国人。

    景燃回来了,燕岁去给他开门。

    “行李呢?”燕岁问。MYDJZL

    景燃说:“房间没退,想了下……还有好几年,不是几个月,别人谈恋爱的过程你也得能体验到,时间还多。”

    说完,景燃拎起手里的袋子,“给你买了点吃的。”

    燕岁点点头,接过来,心说景燃和阿笙的那位弟弟果然不一样,景燃多么冷静自持,多么独立清醒,多么……

    “唔!?”

    脑袋里刚还夸呢,下一秒嘴就被堵住,思维也被堵住。

    景燃托起他后脑勺,不言不语地就亲下来。

    在医院外面的吻,是毫无准备顺从本能的吻,他只是压在燕岁的嘴唇上碾磨。后来的吻带了些一往无前,凶神恶煞,亲一次少一次。

    这次更温柔,更有耐心,简直就像是……

    像是紧急上网查了一下怎么接吻。

    甚至,他可能跑出去之后吃了颗糖之类的!

    要了命了,燕岁还拎着一袋似乎是面包和奶茶的东西,他有点呼吸困难,但他不能松手,导致他无意识地捏着袋子越捏越紧……所以委屈又舒服地呜咽了两声。

    景燃这才心满意足。

    景燃用手指擦拭干净他嘴唇,“哥哥,我去楼上了,醒了叫我。”

    非常不合时宜地,燕岁想起阿笙曾和他聊到她从前那个弟弟男朋友。整天姐姐长姐姐短,听得姐姐耳根软,当然了,如果阿笙谈的那弟弟不是个妈宝男,就更好了。

    不过原来耳根软是这种感觉,燕岁关上门,背靠在门板上平复了一下呼吸。

    何止耳根软,哪哪都软了。

    他们开赛车的,执行力都这么强的吗,进入角色这么快的吗……燕岁甩甩头,去桌边坐下,打开袋子。扑鼻的面包香味,和温热的奶茶。

    燕岁从当天下午六点一直睡到次日早八点。

    醒过来的时候赶紧去找手机,结果忘记充电,没办法开机。插上充电器后迅速穿好衣服刷牙洗脸,刚冲出房门,酒店走廊墙根的小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坐着个俊秀的男青年。

    “早啊。”景燃放下手机,“吃点东西,去跑高速。”

    “没车。”燕岁说。

    “租到了。”景燃晃晃手机,“虽然不是蛇标野马谢尔比,但奔驰AMG ONE也还行吧。”

    燕岁点头,“还行。”

    景燃站起来,一米八七的身量今天穿一件阿尔斯特大衣,深藏蓝色,内搭一件黑色圆领毛衣。

    燕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是帅的,他挺拔,毕竟十八岁起就接受S组赛车手的体能训练,脸也是无可挑剔,否则对审美有着较高要求的燕岁也不会在“是不是许卿耀的人”这件事上对他双标。

    可是太沉闷了,他深色的衣服太多了。

    燕岁牵起他手,“进来。”

    “啊。”景燃笑笑,“这一大早的就……要不我还是晚上再来?我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呢。”

    燕岁回头翻了个白眼,“我给你重新找一件毛衣。”

    景燃假装失落的表情被牵着,嘭地关上门。

    然后把燕岁摁在床上,优秀的床垫给到完美的支撑,景燃的视角下燕岁全然没有了昨天勇敢的样子,他不禁笑了笑,“就快进到管着我穿什么了是吗?”

    燕岁点头,“脱吧。”

    “那我脱了。”景燃说。

    “脱快点。”燕岁挣了下手腕,没挣开,“起来。”

    景燃也只是享受一下这个视角,很听话地站了起来,顺带把燕岁也拉起来。

    然后他在床边坐下,看着他在行李箱里翻找。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开口说:“去西雅图之前,我看了个视频,一个电竞游戏,世界赛的真视界,就是去年的比赛打完,今年把总决赛的上帝视角放出来,每个战队的语音、中场休息。”

    “嗯。”燕岁示意他接着说,然后拎出一件棕黄色的高领毛衣。

    景燃说:“中国队有个教练,中场的时候鼓励队员,说,每把都当最后一把,然后就也不要怕输。”*

    “我想的是,每天都当最后一天,然后就也不要怕死。”

    燕岁回头,把毛衣递给他,“你在说给我听吗,让我不要怕吗?”

    “嗯。”景燃点头,“别再画我了,别忘了我就行……不是那种’别忘‘,也别一直惦记,偶尔想起来就行。”

    燕岁知道他的意思,在往后没有他的年月里,他终究是不希望自己孤独到老。

    景燃脱了大衣,脱了毛衣。他有漂亮的肌肉线条,和匀称的肩腰比例,然后问,“我是不是出现的不是时候。”

    “是的。”燕岁点头,“我真的差一点点就能坚强到孤独终老了。”

    结果你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每把都当最后一把,然后就也不要怕输”:出自Dota2第十届国际邀请赛真视界,总决赛中场,PSG.LGD教练Xiao8鼓励队员的话。

    这句话已经被录入Dota2的快捷语音包中,被赛区水友们戏称为“8音盒”。

    第39章 (二更) 会下雪的塔克拉玛干。

    “以前在网上有个恶搞的图片。”燕岁单手扶着方向盘, “就是在这条路上P了个限速牌,限速350。”

    景燃想象了一下,笑了, “意思是反讽?”

    毕竟迄今为止,F1方程式在DRS区能不能跑到350还要看当天的风速和赛道状况。

    燕岁:“嗯,这种东西放在哪个国家都会这样,有人狂喜,有人指责。”

    “但好像近几年没听说过什么大事故。”景燃说。

    燕岁换了只手扶方向盘, 顺便升了一挡, “那是幸存者偏差, 这种公路开不了的已经被淘汰了, 这就像你觉得小狗会过斑马线,因为不会过马路的狗都被淘汰了。”

    “幸存狗偏差。”景燃懂了。

    “这车不错。”燕岁说。

    这辆奔驰AMG ONE被誉为“最接近F1方程式”的公路跑车,当初上市时的竞争对手是阿斯顿·马丁女武神Valkyrie。

    它的外形和方程式赛车很相似,有前翼、尾翼、侧边多个扰流板,同时在动力方面也几乎和奔驰在F1上的设计差不太多, 它们同样可以自动切换燃油和耗电模式, 以实现当前车辆在速度上的最佳性能。

    总而言之,就像燕岁很会挑酒, 景燃也是真的很会选车。

    “虽然我很喜欢变速杆换挡的感觉,但拨片也挺有反馈感的。”燕岁说。

    这话让景燃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拨片,年轻人嘛。”

    燕岁笑着开车,“你才是年轻人吧!”

    “我很老派的, 我们赛车的这儿。”景燃拍了拍主副驾驶之间的中控, “这有两个杆儿, 高度刚好, 趁手。”

    “两个杆儿?”燕岁问,“变速杆还有个什么?”

    “手刹。”景燃回答。

    燕岁设想了一下,“拉错了怎么办?”

    “目前还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景燃说着,右手在旁边凌空试了试,“肌肉记忆。”

    肌肉记忆,Kineshetic memory,动觉记忆。

    也有人称其为Body’s memory,属于身体的记忆。

    就像独奏家可能无法立刻背出某章乐谱,但只要给他一把琴,当他听到第一个乐句,立刻就能准确地衔接上。

    因为他们重复地做同一件事太多次,多到身体已经形成一组代码,可以自主运行。

    奔驰AMG开到了不限速高速公路,燕岁跑在中间车道。

    这条路可以说举世闻名,有一句话形容这条路上的车:无论你开多快,总有车比你快。

    所以在德国的不限速高速公路上,每个人都会对刚来的人说:别走最左边那条道。

    德国使用路权原则,左侧超车,所以最左边车道的车永远是最快的。

    燕岁升挡,踩油门,很明显地能感觉到这辆车的变速箱机械齿轮在咬合,“今天车不多,我能拉个高转吗?”燕岁问。

    “哥哥想怎么踩就怎么踩。”景燃笑着说。

    燕岁:“这不是怕在你面前丢脸嘛。”

    景燃想了想,然后坐得正了些,“给油。”

    “嗯?”燕岁以为自己听错了。

    景燃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跑上来有五分钟了,这条路不限速,可能是因为它路面情况非常好,甚至可能比某些F1大奖赛赛道的路况都要好,我教你场地赛超车,给油。”

    这就有点刺激了,常年拿画笔的小画家摸到千匹输出马力跑车的方向盘,旁边坐着年度冠军车手,说不激动是骗人的。

    “然后呢!”燕岁这一脚油给的,连景燃都抓了一下安全带。

    景燃:“看后车。”

    燕岁:“没车。”

    景燃:“等你视野里看不见他车牌上缘,再打灯超他。”

    这无疑是个比较极限的距离,但凡前车踩一脚刹,他可能都会追尾。所以景燃跟了一句,“注意他刹车灯,随时急刹。”

    “好。”

    燕岁是会一些飙车技巧的,可能这些技巧在景燃看来是班门弄斧,但对于普通人来讲却是可以拿出来炫耀一番。

    此时燕岁心里那点小小的表现欲在作祟。

    左后没车,他知道景燃让自己贴前车是为了吃尾流,燕岁几乎和前车后轮贴前轮了,景燃刚想出声制止,燕岁倏地收油、打灯、给方向。

    “漂亮啊。”景燃有些惊喜,“你知道后轮会钟摆,提前收油了。”

    燕岁骄傲地扬了下眉毛,“见笑了,环塔冠军。”

    “不敢当。”景燃靠回去,“哥哥毕竟是哥哥。”

    燕岁做纨绔富二代的那些年,还是挺合格的。毕竟那会儿许骧龙还在,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和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

    出国,学个油画,当个要么穷死,要么啃老的艺术家。然后庸碌到死,一生无为。

    可他偏偏画出了些名堂,《遗产和窃贼》、《丛林月光》、《照镜子的仆从》。人没有那么容易放弃,他要把Amulet从自己身上剥离开。

    所以他跟当地华人一起出来进行一些高消费活动,并不是在酒吧开几瓶黑桃A,而是撞一下可能就损失260万的……飙车。

    “这车真的很不错。”燕岁又夸了一遍,“今天地挺滑的,ESP到现在都还没介入。”

    昨夜刚下过大雨,而且今天没出太阳,地确实很潮湿。

    景燃:“是你开得稳。”

    “感觉没怎么听说过这款跑车。”

    景燃点头,“德系车就是这样,低调。”

    黑色的奔驰在左道跑到近300,这个速度让人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什么都追不上,一切都以物理的形式抛诸脑后。

    终于,燕岁觉得差不多了,在下一个出口离开高速。

    “上次在芬兰我就说了,你天赋真的不错,要不要跟我学赛车?”景燃问。洺/玙/戚/贰/幺/柒祈/柒玖/叁祈/

    下来是个小镇,燕岁慢悠悠地开着,“不要,你吃一个疗程的药之后就可以自己开了,我要坐你开的车。”

    景燃笑笑,“也行。”

    燕岁又转念一想,问,“景燃选手,请问你参与过赛车教学吗?”

    “品牌方的活动算吗?”景燃问,“那会儿国内一个车厂想组车队,有个车手培训项目,请我过去培训了几个初级车手。”

    “给你的培训价格是?”

    景燃回忆了一下,“我个人是,三天二十万。”

    “那我要学。”

    景燃伸手过来掐了一下他脸蛋-

    “我想带你去昆仑山。”

    这是回到柏林的酒店之后,景燃在床上对他说的话。

    景燃留宿在燕岁的房间里,也留宿在燕岁的被窝里。然后对他说,我想带你去昆仑山。

    那是环塔拉力赛的最后一个赛段,昆仑天路。

    彼时景燃那一年的SS9,第9个特殊赛段。

    它是无数拉力赛车手终其一生都想踏上的赛段,近200公里的魔鬼赛段,山路崎岖,几乎每一个弯道都是视野盲区。

    在昆仑天路,赛车手要面对的不仅是道路、赛车性能、心理压力,甚至还有海拔、风速风向、气压、空气含氧量。

    人会缺氧,车也会。

    在景燃之前,环塔拉力赛总冠军已经连续三年被外国车手收入囊中,直到他来到新疆。

    他和他的领航员,以及他们的海斯拉克。

    燕岁在西海岸的画廊里画画的时候,他在3100米海拔以上漂移过弯。

    景燃抱着燕岁,手指缠着他耳廓的发梢,温声说:“我想带你回国,带你去新疆看塔克拉玛干,带你看昆仑山,我还记得颁奖台在哪。”

    燕岁从他怀里抬头,可房间里太黑了,他看不见景燃的表情。

    “好吗?”景燃问,“我们回去吧,我先废了许卿耀一双手脚,然后买辆SUV,我们进沙漠。”

    “当然。”景燃话锋一转,“等你准备好,我不急。”

    燕岁就笑了,用脑袋蹭了蹭他,“我不怕他的,只是我还欠了两幅画,等我画完它们吧。”

    “嗯。”景燃点头。

    “是阿笙的画。”燕岁说。

    “阿笙?”景燃有些意外。毕竟他对阿笙的印象是……博爱、蹦迪、喝酒,以及薅老板的羊毛,且是硬薅。

    燕岁蹭上来,脑袋从景燃胳膊换挪到枕头上,“骆琰飞,啊,就是Mage公司的那个设计师,我们在伦敦见过的。他要结婚了,然后呢,不想要婚纱照,想要油画,阿笙托我给他们画两张,我同意了。”

    “喔,好事儿啊。”景燃说,“那我们要去西雅图了吗?”

    “他们决定在夏威夷结婚。”燕岁说。

    “所以……”景燃笑着看着他。

    “所以我们要去夏威夷了!”燕岁伸出胳膊,搂住景燃的脖子,“夏威夷人认为大海能治愈一切。”

    他被燕岁抱着,手在他后背轻轻地,一下一下地顺着抚摸,“你开始寄托玄学了吗?”

    “没有。”燕岁摇头,“我不相信有神,我也不相信没有神。”

    景燃听着有些迷茫。

    “从物理学上讲,物质上的‘自我’并不存在,但神秘主义认为‘自我’是一种能量波。”燕岁翻了个身,平躺着,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所以‘自我’有边界吗?如果‘自我’没有边界,那么能量波是无限的,人是不是就等于神。”

    “如果人人都是神,那‘神’的‘神’又是什么?”燕岁不知是在自说自话,还是在对景燃说话。

    半晌,他探过来一只手,覆在景燃的脸上。  ,“亨德尔医生问我知不知道上帝和医生的区别,我说,上帝从不会把自己当成医生。景燃,我觉得知道了为什么上帝不会把自己当成医生,因为病患和上帝没有契约,但医生和病患有。”

    他抚摸着景燃的脸,“我需要和你有一份契约,让我们的‘自我’有一个共同的空间,有边界的空间。”

    景燃:“我们应该结婚,对吗?”

    燕岁嗯了声,“等我们看过会下雪的塔克拉玛干。”

    “好。”景燃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就快开始治愈了(笃定

    最后这一段可能有点神神叨叨的,但(比划)我觉得他们之间就是这种调调,就是,结婚对他们来讲可能不是浪漫、相爱、家庭。而是契约、连接、合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样的感受,只能用一些神神叨叨的方式……

    QAQ我会好好努力的呜呜-

    第40章 景燃不是什么圣人。

    骆琰飞最近忙得屁股都沾不着椅面儿。

    圣诞假后一大堆事情, 他今早去Mage那栋大楼的时候,扶着门把的手和心情一样沉重。

    进去公司后,一楼大厅不知道哪位仁兄拉了一面气球墙, 粉的、爱心的,还有中间赫然一行,用字母拼的英文的“订婚快乐”。

    然后,嘭、嘭,手持的彩带枪朝他脑门上开响。

    有一瞬间, 骆琰飞竟希望那是真枪。

    阿笙咻地从为他庆贺的同事堆里跑到他面前, 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 然后说:“恭喜啊!你老婆的朋友圈我看啦, 哇那么大一颗钻石,你小子下血本了啊!哦对了!燕岁,记得吗,他大概下周就能到夏威夷,然后帮你俩画画, 等你们五月去夏威夷结婚, 他两幅画就刚好都能画完,到时候立在你们的沙滩婚礼上!”

    “……哦, 好,谢了。”骆琰飞说。

    阿笙:?

    Mage公司为了庆贺骆琰飞的订婚, 在公司一楼直接摆了个酒吧台,香槟威士忌,两位调酒师, 还有个甜品台。

    照理说骆琰飞应该相当开心, 因为紧接着忙完了春季新品之后, 他会有一个新婚和蜜月的休假, 带薪,任谁这会儿都不该如此淡定。

    同为中国人,阿笙一手端着百利甜,一手摁着骆琰飞的肩膀,跟他碰杯。

    “兄弟,大喜的日子,你喝什么酸酒啊。”阿笙晃晃他肩膀,“打起精神,马上都是要当别人丈夫的人了!”

    骆琰飞笑笑,一仰头干了,“谢谢啊,我们这早上十点就开始喝酒,今天怎么干活?”

    对于这种时候还惦记着干活的心态,阿笙抿嘴摇头,“反正我喝的是小甜酒,你能不能干活我就不知道了。”

    闻言,骆琰飞低头一看,哦,自己喝的是威士忌酸。

    说实话是有点发蒙的,不过听阿笙大咧咧地说“嗐你就是没转换过来这个身份,第一次结婚都这样,下次就好啦”然后挥挥手抛下他溜达去美女堆里之后,骆琰飞觉得心情好想平稳了些。

    对,可能就是还没转换过来这个身份。

    可无论如何,他都先发了条微信给燕岁,对他道谢。

    燕岁收到骆琰飞发过来的微信时,是当地时间凌晨两点,他正和景燃在德国科隆南部的纽博格镇。

    他们还没睡,正在民宿的房间里进行一些体力活动。

    并且,景燃正处于一种两难境地,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理智上他知道燕岁真的很痛,感性上他非常、非常享受燕岁的痛,恋人在这种时候的痛,简直令人丧失理智。

    景燃不是什么圣人,他这时候只是个男人。

    “等下……有条微信。”燕岁说。

    “微……?”景燃难以置信。

    燕岁伸手去够床头柜的手机,因为目前能给他发微信的就那么几个人。除了近在眼前的景燃,就剩下阿笙、布朗太太、外婆疗养院,任何一个找他,肯定都是有事儿。

    “喔,是骆琰飞啊。”燕岁刚想往上挪一挪好让自己腾出一些空间来回复他,结果手机被景燃抢了。

    抢手机的人眼神不善,“哥哥在床上这么对我是不是有些许残忍了?”

    是哦,燕岁咬了咬嘴唇,试图甩锅,“可你这么对哥哥就不残忍吗?”然后他眼睛向自己下腹瞄了瞄,大概是提醒景燃,你看看你在做什么。

    于是片刻后,骆琰飞收到了铿锵有力的,感觉不太像出自小画家的三个字:

    客气了。

    怪怪的,但骆琰飞没多想,接着又发过去一条消息:燕老师,我们今年春季的油画系列配饰真的很需要你,还能再考虑一下吗?

    发出去、又发,哒哒哒地搁那儿打字。

    大概是介绍了一下Mage时尚公司的潜力,他们的决心,以及冬季油画色彩系列的成衣反响非常好,他们打算在今年的秋冬再来一波油画色系,把这一特质放在男装上。

    所以,科隆纽博格镇那边……

    燕岁的手机:嗡嗡~嗡嗡嗡~

    景燃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啊……

    他忍无可忍,把燕岁用棉被一裹,下床捡起地毯上的手机,回头看燕岁,“我帮你回了?”

    燕岁:“……行。”

    景燃摁着说话键,“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凌晨两点,要不改天聊?”

    咻。

    骆琰飞发来的消息:「对不起,打扰了,改天聊!」

    景燃把手机放回床头柜,燕岁拍拍床边,“不气了不气了。”-

    骆琰飞冷汗都下来了,他有点震惊,也不太敢相信,于是手机听筒贴在耳边,又听了一遍这条语音。

    嗯,的确是景燃的声音。

    他偶像说话,好man哦。

    不是。

    骆琰飞扭头,去调酒师那儿,“麻烦你,给我杯冰水,多点冰。”

    Mage公司虽然总部在法国,但他们近两年发展最好的地区却是美西,让这个品牌的“法国血统”略有些尴尬。比起其他成立在法国的时尚品牌,Mage在业内微妙的被同行们……啊、是啊,他们可招美国人喜欢了。

    简直就像是贵妇茶会上,别人用精致的羽毛扇子掩住下半张脸,悄声议论着那个穿牛仔裙来的姑娘。

    所以Mage决定奋斗,决定跻身法国上流名媛行列。于是他们需要一个纯血统艺术家,要从小就学的是纯艺术,要是拿得出手的学校,总之就是要个古典艺术家。

    当然,最重要的是,人家得愿意来。

    这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无业的艺术家,在流浪,在创作,对色彩有独到见解,Mage简直就是一群饿狼见着小羔羊。

    ……可是小羔羊身后还有条更狠的狼。

    狼王似的。

    所以骆琰飞悻悻地收起手机,闷掉冰水,嘴巴一抹,进去电梯上楼干活了。

    这一幕被阿笙看在眼里,她啧啧摇头,然后一笑,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大部分情况下只一眼便能猜到个七八。但她才不想管这种私事,扭头继续和美女同事们喝小甜酒。

    至于燕岁能不能来Mage做顾问,在阿笙看来,能来更好,不愿意来的话,阿笙自然不会强迫他。

    毕竟……阿笙捏着她的小甜酒,从兜里掏出手机。

    于是万里之外的燕岁又收到一条微信,当然,这条微信被查阅的时候,已经是当地时间中午十一点。

    燕岁感觉整个人裂开之后又被缝回去,挪一下都无比酸痛,说是全身都在落枕也不为过。

    贴心的弟弟替他拿了手机,阿笙发来的消息:「小岁岁,弟弟很带劲吧?省着点儿,等你们去了夏威夷再放开了玩儿啊。」

    燕岁连忙把手机扣到床单上,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看完了这句话,景燃也看完了。

    “那个……”燕岁手指在手机背面捻了一下,“我们不是今天去看GT圈速赛吗……”

    景燃点头,“是啊,下午三点。”

    燕岁想说那你还不起床,但自己好像没什么立场,主要是他自己光溜溜的,不是很想离开棉被。这属实是有点超脱认知,虽然他不得不承认整个过程是愉快的,景燃很温柔,而且有足够的耐心。

    可是,终究,是害羞了。

    燕岁有点想死,把被子拽到嘴唇,“你先起床。”

    景燃哦了声,掀了被子下床去卫生间,燕岁赶紧窜下去穿衣服。

    这里是科隆以南的纽博格镇,有着全世界公认为“绿色地狱”的纽北赛道。

    跑车车厂们视纽北圈速数据为自己车辆性能的重要指标,研发了一台新车,怎么让它更有噱头呢?12缸发动机?碳纤维车身?

    都不如去跑一跑纽北,告诉大家,我们在纽北20.8公里最快圈速跑到了六分多少多少!

    中午简单吃了点东西之后就要往赛道去,因为不提前去的话会被堵死在半路。

    他们来科隆来得有点晚了,错过了报名的时间。这让燕岁哀怨了一路。

    在出租车后座,景燃只能宽慰他,“没事,下次再来。”

    “算了,还挺危险的。”燕岁把手机举过来,“你看,‘有安全气囊的车,车手可以不配戴头盔’,这……这不合适吧?”

    景燃笑笑,“是的,纽北的场地赛车是这样的,在这里,自己为自己负责。”

    “拉力赛呢?”燕岁问。

    “拉力肯定必须戴头盔,我们还有防滚架,啊,不是车不会滚,是车在翻滚的时候,防滚架像伞骨一样支撑起车架,让里面的人不会被车架挤扁。”

    燕岁欲言又止,“算了。”

    到赛道登记处的时候,景燃被一些人认了出来。应该说,是一行人,里面有几个中国人。

    这其实并不奇怪,纽北圈速赛自然吸引爱好者,场地赛爱好者多少也爱看拉力。那么看拉力,就必定会知道景燃。

    景燃和他们合影留念,燕岁躲在入场看比赛的人群里。其实到这个时候,在国内已经多少有些流言,说年度冠军车手、环塔总冠军,和许氏财团的天选继子之间隐晦模糊的关系。

    看客们自然不在乎他们家族企业的利益纠葛,这二人在社交软件上被小姑娘们写得跟灰姑娘似的。

    合影之后,车迷问景燃,后天纽北赛道开放,他会不会来跑两圈。

    景燃先扭头在人群里找到燕岁,然后才回答他们,“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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