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虞想起青青之前呛得惊天动地的惨样,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筷子扎了一小块,塞进口中,入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师兄,喝口水压一压。”一杯凉茶递到宁虞手边。
沈抱枝的名字听着女气,但若是见过他本人,只会觉得其人如其名,与他相处,如坐春风。
看宁虞憋着咳嗽憋得脖子都红了,他很不客气地笑出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的舌头是辣椒砌出来的,自然不怕,何必非要逞强。”
“五呀五!再来!”青青猛地一拍桌面,全然忘了去装平时的娇俏模样,反而显得越发活泼灵动,她将袖子挽起,大喊:“六呀六!”
对面那弟子恰好伸出六根手指,她顿时眉眼飞扬,一只脚踩到了长凳之上,周围一片哄闹,叫声接连不断,最后齐齐喊道“喝”!
弟子仰头灌酒,将碗重重磕到桌面上,显然也被激起了好胜的性子,他还不信,今天真就被一个丫头灌倒了,他将酒碗灌满,吼道:“再来!”
宁虞喝空了凉茶,仍觉得舌根发麻,净无相吃辣不上脸,青青喝酒不上脸,可他不论是吃辣还是喝酒,都容易红脸。
甜味率先涌入鼻尖,糖浆甜腻的味道完全盖住了梨子的清香。
沈抱枝手中的筷子动了动,用夹着的那块梨饼大胆地碰了碰宁虞的下唇,笑道:“甜的解辣,师兄尝尝?”
按照常理,梨要至秋日结果丰收,梨饼就成了东来县秋冬特供,但自从苍洲的种田玩家搞起了大棚养殖,开始反季节生产,梨饼就从秋冬特供变成了批量生产,受害者范围直接扩大好几倍。
宁虞张嘴咬了一口,顿时皱起脸,什么玩意儿,这么难吃!
净无相掀起眼帘,给了宁虞一个中肯的评价:“甜不食,辣不吃,饮酒一杯倒,难伺候。”
沈抱枝将宁虞吃过一口就丢的梨饼夹进自己碗里,温声道:“师尊食不可缺辣,饮茶非明前雪芽不可……”
宁虞立马接口:“论难伺候,还是净师叔更胜一筹。”
净无相也不气恼,甚至点点头同意了这说法,然后给了沈抱枝一个中肯的评价:“胳膊肘往外拐。”
隔壁桌有人出声调侃:“沈师兄这样体贴的人多难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宁师兄干脆讨回去算了,让这同门之谊升升温,我们也都沾沾喜气!”
平地一声怒吼:“放你丫的螺旋大狗屁!”
青青难得喝得有些多,站起来点着那人的脑袋破口大骂:“轮得到你点劳什子鸳鸯谱呢?小心我给你叉出去!”
净无相赞许地看她一眼,难得同这位师侄站到了一条战线,他附和:“我也不同意。”
青青也不顾净无相在场,嫌弃之情溢于言表:“白送给宁师兄都不要,绝迹峰的剑修基本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待三天人就得疯……”
净无相:?
青青将绝迹峰打不出闷屁的剑修一个个点名数落过去,从峰主净无相说到刚入峰的新弟子,众剑修纷纷拿出留声玉,憋着笑录她那些话,准备等她酒醒之后反复放给她听。
被誉为“闷屁王中王”的净无相全程面无表情。
青青将头号敌人沈抱枝放到压轴点评:“沈抱枝,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不足为外人道也!此人相当的不坦诚,报复心重,记仇,蔫儿坏,不好不好……”
她一屁股坐回长凳上,浑然不觉凳子上都是她方才踩出来的脚印:“我要说,他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周围的人笑着逗她:“说呀,还不如什么?”
“还不如……”青青嘟嘟囔囔:“还不如我呢!”
众人哄笑,说她是女土匪,要抢宁师兄去做压寨夫。
她侧脸压在酒桌之上,朦胧着一双醉眼去瞧宁虞,后者听了她的胡言乱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用手扶额。
宁虞总是笑她。
她刚学御剑,四仰八叉摔在地上时,宁虞在边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初次下山历练,捅了蜂窝,被蜇了满脸的包,宁虞见她顶着猪头脸回来,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先用袖子遮住脸,青青见他两肩直抖,就知道是在笑话自己,登时气得不行。
但御剑是他教的,消肿复颜的药膏也是他特意求来的,女孩子注重容貌,他甚至为此专门跑了一趟蜉蝣谷求药,只为了让她脸能好快一些。
沈抱枝那句话,她是赞同的,“宁师兄无人可比”。
师兄师兄,如兄如父,亦师亦友。
青青有些恍惚,口中不自觉地说道:“宁师兄要……要这天下最好的人来配。”
宁虞也跟众人一样逗她:“那你说,谁是天下最好的人?”
那吵嚷之声仿佛被包裹在夜色之中,站在门口的京半月触不到摸不着,就连里头暖融融的灯火都止步在他脚尖,不曾靠近分毫。
他从生来,就与这世间隔绝。他在世上,却也不曾活着。
好半天,男人才抬脚走进酒肆之中,那些人都像是瞧不见他,走动经过他时,他身体瞬间变得透明,如空气一般,那些人便穿过去。
京半月站在宁虞那一桌,看着少年和同门抢桌上最后一块卤牛肉,两双筷子如对剑,你来我往,见招拆招,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卤牛肉被另一人横空顺走。
青青说他不吃肉,可是这个时候的宁虞分明食无忌口。
京半月的目光落在宁虞的面上,一汪泉似的含情目,里头是喧嚷吵闹的同门,是灯火人间,是月,是酒,是一桌寻常的暖胃菜肴。
他原本应配世上最好的人,平安喜乐,无病无灾地度过这一生,不受这些外世之人的侵扰。
佛珠转过一颗,又一颗,京半月就站在那儿,及至夜浓。
周围醉倒了一群剑修,四仰八叉睡在地上,被同门或架或背,更有甚者,被提着两条腿在地上拖,一脑门磕在门槛上,痛嚎出声。
宁虞侧趴在手臂上,醉意和困意一起泛上来,眼帘时掀时遮,看着已经迷糊起来。
“师兄,”沈抱枝轻声唤他,“回客栈休息吧?”
宁虞努力睁了睁眼,应了一声:“……好。”
他撑着桌面摇晃起身,沈抱枝伸手要扶他,长臂已横过他肩膀,就要落下。
“沈抱枝。”
这一声令周围的一切都停滞下来,走动之人脚步还悬着,烛火凝固,不再摇曳,像一剪红纸。
沈抱枝一愣,缓缓直起身,他身侧的宁虞一动不动,像是被人定身,周遭皆如是。
沈抱枝眼中迷茫逐渐褪下,望向京半月:“阁下是……”
京半月道:“修至出窍,却灵台不净,贪恋虚梦。”
“沈某惭愧。”沈抱枝冲他行礼道谢:“多谢阁下出声唤我,还未请教阁下名姓?”
“京半月。”
宁虞道侣,大婚前从未在琅台山弟子面前露过脸,但那只花妖的名字在门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沈抱枝脸上的笑敛下去,眉峰微拢:“你如何在这里?师兄他……也来了?”
“他同入梦丘,不过不在此处。”京半月说罢,就朝外面走去:“出此梦乡,将你同门寻齐,一道离开。”
沈抱枝喊住他,温声道:“我听师兄说你修为甚至不过百年,既无自保之力,还是不要乱跑的好,同门我会去寻,宁师兄我也会去找。”
京半月回身懒懒扫他一眼:“你找不到他。”
沈抱枝被他用话一刺,非但没有恼,反而笑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小小花妖,不自量力。”
京半月不欲与他相争,本想转身离开,却因他下一句话止住脚步。
“虽然青青说话总不着调,但有一句话倒是没错,与他相配,要这天下最好的人,我尚且不敢自居,为此苦修年复一年。你呢,你又如何敢?”
不是残废的灵芝精,也不是弱小的花妖,他们都配不上苍洲的双飞剑,沈抱枝辛辛苦苦刷了那么久的好感度,因为这些角色横插进剧情,一切都回到原点。
沈抱枝抬手将宁虞垂落身前的青丝拢到脑后,即使知道对方是虚假之相,他动作仍小心,半晌,开口道:“他从小在琅台山长大,我虽比他年长,却因入门迟,要唤他一句师兄,一唤就是十余载。”
沈抱枝入门,初见宁虞,白衣少年穿过满堂飞花,脚踏落红,去追偷吃他蜜柑的小猴,他抓住小猴,却从屋顶滚下来,险些砸到了这名新弟子。
若干年之后,净无相看向沈抱枝的本命剑,问道:“此剑何名?”
他脑中想起的,还是少年兜了一袖子的飞花,纷纷扰扰,乱他心房。
“抱春,它叫抱春剑。”
落红融泥,风消人去。
边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打断二人对话,是青青从桌子滚到地上,她茫然摸了一把额头,脸上饮酒而生的热气都已经褪去。
青青一骨碌爬起身,拍了拍屁股,恍然察觉刚才那一摔,竟然丝毫不痛,是她修为又精进了吗……
沈抱枝看见她已不觉得奇怪,一定是跟着宁虞来的,反而青青抬头看见沈抱枝,虎躯一震脱口而出:“我草!”
【小草青青:失望至极,你竟然没挂!】
【沈抱枝:如果说不出吉利话,可以闭麦:)】
她转头又看见京半月站在门口,企图给自己找补:“……我是说,我草率大意,竟然被段桥背刺!”
沈抱枝问道:“玉屏宗段桥,金丹修为,本命法器为点翠玉箫,是她吗?”
青青点头道:“是她,我同她一道去了阎王院探查,戒心松懈,反遭她暗算。原本以为她是为平宋文山怨气而来,好让故友安息……”
沈抱枝摇摇头道:“我去过宋文山故居,有残怨不散,只是不足以化出厉鬼,还未曾怀疑到段桥头上,就被她夺了先手,困在法器里,现在想来,当是她设局。”
青青心很宽,顺手指了指一圈三人:“不要紧!宁师兄肯定会来救我们的,毕竟他的师妹,师弟,还有……道侣都在这里!”
沈抱枝:……
沈抱枝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暴躁:“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师兄也在这里?”
青青瞳孔地震:“我草……我草率大意,竟然没有想到这一茬,那我们先离开这里去找师兄,你在这里被关了那么久,这算你半个快乐老家了,总该琢磨出了离开的方法吧?”
两个人瞪了半晌,青青无语凝噎:“沈师兄,男人不能关键时刻不顶用。”
沈抱枝皮笑肉不笑:“师妹,你或许不知道,我也刚醒没多久。”
“虚相若死,幻梦可破。”京半月缓声打断二人:“在此处待久于修行不益,寻齐弟子,速速离开。”
梦中虚相谁为破局之人,三人心照不宣。
要破梦,杀宁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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