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京城。
已经过了立秋,天气依然炎热,景隆帝沉迷享乐去郊外行宫避暑了,留太子在宫中监国。
四十岁的太子,身穿朱色朝服坐在大殿之上,头戴玉冠,气度雍容,已经颇有几分天子威仪。
朝会结束,太子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放着冰块儿,清爽怡人,太子兢兢业业地批阅着奏折,觉得疲乏时,便带着两个小太监去内殿揉揉肩捶捶腿,另有宫女端着托盘随时喂来酸甜可口的瓜果。
除了有一点忙,这日子跟天上的神仙也差不多了。
“殿下,宁州府来信了。”
紫衣太监双手端着一个托盘,恭敬地立在内殿门外禀报道。
正趴着享受的太子全身一僵,一边叫人进来,一边翻坐起来,摆摆手,周围伺候的人便鱼贯退了出去。
“谁的信?”
送信的太监刚刚进门,太子已经发问了,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安。
宁州府的周家就是南疆的一条狼,朝廷好不容易才安稳几年,太子真的不想周家在这时候又来挑衅。
“是华容公主。”
太子震惊地挑起眉。
华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可自从父皇将华容嫁给周温,华容心生怨恨,嫁过去七年至今,一封家书也没往京城传递过。
托盘中央,静静地摆放着一封极薄的信封。
太子很想拆开看看,却又知道父皇不理政事,却一定重视华容的信。
对着这封信沉默半晌,太子笑了,吩咐道:“传定王。”
定王是华容的亲哥哥,等会儿他带定王一起去行宫拜见父皇,如果华容有好消息传来,他不介意跟定王一起分享荣耀,如果华容汇报的是噩耗,那就由定王来承受父皇的怒火,他大可以置身事外。
定王人在兵部,离得近,步履如风,一刻钟就到了。
太子笑着道:“华容来信了,不知为了何事,三弟随我一起去给父皇报喜吧,父皇盼这封信可是盼了七年。”
垂眸肃立的定王,在听到第一句时,倏然抬眸,锋利目光直直落在了太子手中的信封上。
华容,他唯一的胞妹。
七年前,他奉命在北疆带兵抗敌,他有信心击退草原强敌,不想西疆、东南疆两个藩王举兵造反,朝廷腹背受敌。
所有能用的大将包括他在内都已经被父皇派了出去,就在此时,西南的周家也蠢蠢欲动。
父皇怕了,为了稳住周家,为了稳住风雨飘摇的江山,竟真的将妹妹嫁了过去。
他远在北疆,无法回京,连发几封折子劝阻父皇,却只换来一句让他全力对付北敌,不得分心。
定王心中有恨,这份连七年光阴都无法淡却。
太子欣赏过定王眼中转瞬即逝的复杂,笑道:“走吧。”
定王复又垂眸,跟在太子身后出发了。
行宫,年近六旬的景隆帝正在池子里与美人们玩闹,听说太子、定王来见,景隆帝遗憾地叹口气,意犹未尽地爬出池子,整理仪容。
“这么热的天,何事让你们兄弟两个都来了?”
看着前后走进来的两个儿子,一个面如冠玉雍容华贵颇有仁君之风,一个在战场上历练出了满身风霜仿佛山巅不倒的苍松,景隆帝满意地摸了摸胡子。他有那么多的皇子,属眼前这两个最有出息,一文一武共同辅佐他治理天下,是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
“来,喝茶喝茶。”
景隆帝慈爱地招呼道。
太子看眼定王,从怀中取出那封信,笑着递给景隆帝:“父皇瞧瞧,这是什么?”
景隆帝眯了下眼睛,等他看清信封上的字,竟激动地站了起来,因气血不足而泛白的脸迅速涨红,眼角也流下泪来,怔怔地对定王道:“是华容,华容终于肯给朕写信了!”
曾经他有一位艳冠天下的贵妃,贵妃又为他生了一个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公主,唯有“华容”二字能与之相配。
贵妃红颜早逝,景隆帝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女儿身上。
他也舍不得将女儿送去宁州,可一边是女儿,一边是天下无数百姓的安宁,他是皇帝,不能那么自私。
面对景隆帝的眼泪,定王只是继续垂眸。
倒是太子,摸了摸眼角,孝顺地扶住景隆帝,感慨道:“父皇这下可以放心了,儿臣早就说过,华容心怀大义通明事理,绝不会为当年的事怨恨于您,多年无信定是周家从中作梗。”
景隆帝一边点头一边瞥了眼定王,觉得定王还在怨他,不如太子胸怀大局。
重新在椅子上坐稳,景隆帝迫不急地拆开信封。
薄薄的信纸上竟然只写了寥寥两行字:
“儿臣多年无出,今收养冯氏圆圆为女承欢膝下,特为其求封郡主,望父皇恩准。”
没关心一句景隆帝的身体,没打听一句其他亲戚的情况,七年来第一封信,只是为了替养女讨要郡主称号。
景隆帝呆住了。
太子试着探头,看清信上所写,也是大出意料。
定王只是耐心地等着,直到景隆帝示意太子将信都给他。
等大家都看过信,太子最先表态,叹息道:“华容在京时素来身体康健,倘若周温诚心与她做夫妻,如何会多年无子?”
他有往定王的伤口撒盐之嫌,景隆帝听了后却心中一痛。
华容喝了断嗣汤,那是只有他与高御医知晓的秘密,关系到女儿的身体,景隆帝连皇后、太子都没说。
“冯圆圆……你们说,朕给她赐什么封号合适?”
景隆帝决定满足女儿的这个小小请求。
太子:“长乐如何?寓意您希望华容一生长乐。”
景隆帝刚要点头,定王终于开口了,淡淡道:“背井离乡,如何长乐?华容肯为这孩子请封,说明她很喜欢这孩子,不如就叫‘福安’,一个孤儿能入华容的眼,说明她本身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华容喜欢她,肯定也会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他前面的话充满了讽刺,太子与景隆帝的脸面都没挂住。
然而“福安”这个封号实在是太好听了,寓意也好,没人能够反对。
景隆帝干笑:“那就福安吧。”
.
赐封郡主的诏书抵达宁州不久,宁州城内出了一桩大事。
曹明广被一个属下揭发他贪污军饷,积年累月,总额已经达到上百万两。
不仅如此,曹明广还纵容族亲欺男霸女、强占百姓土地,百姓告到当地知县那里,曹明广便亲自写信与地方官员打招呼,最后案子不了了之,徒让百姓蒙冤受罪。
证据确凿,连其他三位大将想顾念往日战场情谊替他求情都无法开口。
尤其是曹家贪污军饷这一条,侵害的是宁州府众将士的权益,消息传开,就连曹家率领的五万将士都对曹家深恶痛绝,恨不得马上就斩了对方的头。
看着被绑缚压跪在面前的曹明广父子四人,周温俊美的脸上满是痛惜:“曹叔,父王临终前交待我敬您重您,您却如此行事,叫我如何姑息?”
曹明广脸色铁青,想要唾骂,却在人证物证面前抬不起头。
他如何抬头呢?
周温甚至连他私养的一对儿外室都揪出来了,那外室还不是旁人,一个是他的亲堂妹,一个是堂妹的女儿!
百姓们的唾沫都快将他淹死了!
同时肩负砍头的大罪、不伦的污名,别说老王爷地下恨他,曹家的列祖列宗都难以容他!
周温并没有亲自惩罚曹家。
他派人将曹家一族押送进京,毕竟军饷是朝廷拨过来的,这等大罪理当由朝廷定罪降罚。
.
镇南王府。
冯圆圆悄悄来了周温的书房。
“爹爹,曹家的事,是不是您安排的?”
上个月曹家刚要算计王府,这个月曹家就出事了,冯圆圆再年纪小,也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周温笑了笑:“他贪污军饷、庇护恶亲,可不是我指使的。”
冯圆圆:“我是说揭发曹家的事。”
周温没再打马虎眼。
冯圆圆又钦佩又疑惑:“那爹爹应该早就知道曹家不是好人了,为何现在才动手?”
周温看着小姑娘认真的脸,解释道:“曹明广毕竟是父王身边的老将,且朝堂形势不明,留着他或许还会有用。”
“不过,他既然敢算计我,有一次就还会有下次,我岂能日日夜夜地防着他?”
曹明广若直接算计他本人,周温或许还有容他的肚量。
可曹明广的算计,伤害了他的家人。
二弟率直无城府,侄儿们更是年少懵懂,防备之心不足,一旦曹家再生毒计,他们很容易中招。
所以,周温以最快的速度铲除了曹家这个心腹之患。
“害人之心不可有,可别人要害咱们,咱们便不能心软,圆圆可明白?”
冯圆圆点点头,不过她还注意到一点,好奇问:“爹爹,朝堂形势不明,是什么意思?”
周温笑了:“你还小,等你长大了自会明白。”
对于这种长辈不想回答的问题,冯圆圆乖乖收起好奇,告退了。
周温坐在书桌前,看向窗外。
父王有造反的野心,可造反绝非易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朝廷全是景隆帝、太子那等昏聩之辈,既无力抵御外敌又无法保证百姓温饱安稳,周温早反了。
可朝廷还有定王,定王亦有民心,更是她的亲哥哥。
周温愿意给定王一个机会。
如果定王能搬倒太子取而代之,周温甘愿俯首称臣,否则,他会以另一种身份,陪华容回京。
凤仪堂。
盈月守在外面,微云跪坐在华容公主的床侧,一边轻轻为华容公主捶腿,一边低声道:“公主,曹明广是宁州数一数二的悍将,王爷竟然绑了他送去京城,莫非,王爷不准备造反了?”
他眼中的王爷,温润如玉,也实在不像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华容公主没有说话。
因为她也不知道周温到底在想什么。
夫妻七年,有时候她能感觉到周温对她似乎有些情意。
然而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东西太多,华容公主下意识地去抗拒这些儿女情长。
只要她守住自己的心,就无所谓周温反与不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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