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知话音落下,好一会,幽暗的林中都只有风动的声音。
“……不能?”谢兰胥垂下眼,轻轻重复她刚说的话。
“殿下可知,随着平定翼州,殿下重回京都的青云之路便打开了。”荔知说,“与一个罪臣之女往来过密,对殿下并无好处。”
谢兰胥无动于衷,冷声道:“所以呢?”
“殿下返京后,定有无数名门贵女,愿意同殿下联姻。”荔知轻声道,“若殿下目指至尊之位,一个或者几个强大的盟友是不可或缺的,而殿下若成亲,我便是令殿下未来夫人不快的存在。”
一个初露峥嵘的未婚皇子,毫无疑问会是京中权贵们竞争争夺的香饽饽。荔知自知没有可以倚靠的家世,单凭容貌——谢兰胥也并非色令智昏之人。她能够依仗的,唯一攥在手中的,只有那一支杜鹃花。
她要让这支杜鹃经久不败,越开越艳,只有不断拨动谢兰胥的心湖。
“我对殿下的心意没有变,正因为没有变,所以我不能。”荔知说,“我不愿让殿下日后陷入两难。”
水下的涟漪已经平静了许久,谢兰胥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他神色冷漠,一话不发,目光直视着前方的虚空,连余光都没有留给她丝毫。
荔知感受到那面她好不容易打破,如今又重新竖立起来的看不见的高墙,再次将他们分隔开来。
脚下的温泉冒着热气,她的身体却如坠冰窖。
荔知默默地穿上足衣和布鞋,重新以奴婢的身份端正跪在岸上。谢兰胥靠在岸边的石头上,仰头看着叶片交织中的月空,热雾盘旋在温泉上空,模糊了他的神情。
秋已进入尾声,不知不觉,初冬来了。
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进沸腾的汤泉,有几只野猴子,躲在树林背后,瑟缩地看着霸占了温泉的少年。
谢兰胥忽然起身,水声大作。
荔知眼观鼻鼻观心,捧起他留在岸上的衣服递给他。他也像从一个人形衣架上取过衣服一样,自然而沉默地穿上了身。
整个过程,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拴马的地方,汗血宝马已经等得不耐烦,一边喷气一边刨地,白色的鬓毛上还挂着一片不知何处而来的银杏。
谢兰胥解下缠在树上的绳索,无视荔知先骑上马。荔知不奢望他在这时还能记得捎她一程,自觉地走到前方牵起缰绳,当起了牵马人。
两人一马沉默地下山,荔知泡过温泉的脚没有擦拭就穿上了足衣,连鞋底都好像被浸润了。温泉水冷透之后变成密密的针板,每一次寒风吹过,都刺向她的脚底。
她的注意力正全部放在硌人的山路上,忽然之间,脚下悬空,视野大变。
她被谢兰胥拦腰抱了起来,挂在汗血宝马的身侧。荔知瞪大眼睛,看着神色依然冰冷的谢兰胥。
少年身形颀长而瘦削,手臂却坚实有力,荔知并不算瘦,但他的手臂丝毫没有颤抖。
“……殿下?”
“我说过的话,难道你已经都忘了?”
谢兰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虽然克制,但荔知仍然看出了一丝恼怒。
她的心陡然落回了胸膛,原本冰凉的身体,也再次感受到温度。
她赌赢了。
只要打碎过一次的墙,就会带有裂痕。它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坚不可摧。
打碎过一次,她就能打碎第二次。
这面墙,再也不可能拦住她。
谢兰胥再次发力,将她抱到马上侧坐。为了固定身体,荔知不得不环住他劲瘦的腰。
“我说过,我愿意娶你。”谢兰胥冷声道。
“可是谶言……”
“即便有朝一日我问鼎天下,那也是你我之功,非谶言之功。”
谢兰胥打断她,面色冷漠。
汗血宝马踩到凹坑,猛地一晃,荔知却丝毫没有感受到危险。因为谢兰胥早已将她按入怀中。
他的神色就像铠甲一样冰冷,荔知却能感受到,她悍不畏死,千辛万苦才从冰冻中开凿出来的,独属于她的那份温暖。
“这十五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我想娶你。”谢兰胥说。
荔知望着那双如大海般幽沉的眼眸,心中忽然一颤。
汗血宝马已经踏过最为崎岖的一段山路,谢兰胥松开按在她背上的手,捧起她的一缕青丝。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唇却轻轻吻向手中的发。
“绿竹恩爱意,榴花新人情。”
他说:
“我想这个人是你。”
荔知能够听出,这是毫无算计的肺腑之言。
正因如此,任她能说会道,此刻也口舌粘结。
没有等到她的回答,片刻后,谢兰胥重新将她环住。
他打量着她的沉默,低声道:“怎么不说话?”
荔知努力露出微笑:“……我在看神山。没想到,这里也能看到仙乃月神山。”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仙乃月神山洁白的山巅出现在鸣月塔的每一个地方。
没有阴云和山峦能够遮挡神山的圣洁。
“你知道鸣月塔当地关于神山的传说吗?”谢兰胥说。
“是什么?”
“虔诚者对着神山许愿,能够实现一切愿望。”
“阿鲤相信神迹吗?”
荔知刚刚问完,便发觉自己的愚蠢。
谢兰胥对谶言厌恶至极,又怎么会相信有神迹存在?
“我身上,刺着九百九十九个辟邪咒。”
谢兰胥并未否定神迹,而是答非所问道。
“每一个辟邪咒,都用沾着药水的银针,反复针扎而成。”
“我不会疼痛,所以不论是用火烧还是用水淹,亦或针扎铁烙,都没有人会痛苦。”
“但在那个夜晚……我看见了你的眼神。”谢兰胥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我记得那种眼神。”
经幡飞扬的法坛上,太子妃带着泣音的声音唤醒了他。
他看见她身形笨拙地将他从法坛上拉了下来,周围还有许多法师,他们并未阻拦,只是用同情而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这位母亲。
太子妃将奄奄一息的他抱在怀中,擦去脸上的血与泪,然后用单薄的身体抱起他,一跛一跛地往外走去。他永远记得,那双沉默却又泪眼朦胧的眼睛。
那一晚,荔知让他想起了太子妃。想起那位已经化为枯骨的可怜女人。
在刚相遇的时候,她如此普通,于他而言,仿佛尘世间的一粒尘埃。
“从第一次相遇起,你就像是我的一面镜子。”
“你的眉眼,浓淡正好。你的每一句话,恰到好处。你的一言一行,一瞥一笑,好似为我而生。”
谢兰胥看着她,说:
“你于我,便有如神迹。”
她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谢兰胥的每一个字都使她颤动。
动容并不适合出现在这段感情里,同理愧疚也是。
谢兰胥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套在她的手上。
是那串贝壳手链。
“天涯海角,地狱天堂。”他轻声说,“都随我一起罢。”
……
为众位将士准备的洗尘宴,因为缺少了主将,更像是一场官僚乡绅的寻常晚宴。
酒宴上众人打趣,再厉害的英雄也难过美人关,殿下啊,现在一定已经沉入温柔乡了。
酒桌上的都是男性,闻言默契一笑。
随着鲁涵入场,众人都恭祝起了鲁涵的火眼金睛,若非他力排众议,破格启用谢兰胥,此次平定翼州,还不定得多费多少时日。
鲁涵大病初愈,脸色还很苍白,却仍笑着回应大家的好意祝贺。
这回的事,让他和夫人都大病了一场,好在仇人已被手刃,两人都挺了过来,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提起缺席的谢兰胥,鲁涵笑道:
“今晚只是一个小小的洗尘宴,殿下缺席也无妨,毕竟十多天的连轴作战,换我我也想找个地方睡一个昏天暗地。明日是都护府举办的正式庆功宴,还请大家一定赏面参加啊!”
万俟家主在桌前举起酒盏,爽朗笑道:“为了给殿下和我儿庆功,都护可要将最好的酒拿出来啊!”
“自然。”鲁涵笑道。
招待好出席的将士和贵宾后,鲁涵以身体还未大好为由先退场了。
走出酒楼后,鲁涵坐上回府的马车。马果子不知去了哪儿,他在马车上坐了片刻,才见马果子急急忙忙跑来。
“你这是掉茅坑里了?”多年相处,鲁涵对马果子就像自家人一样,并不因为他一会不见踪影就大发雷霆。
马果子麻溜地爬上马车,一脸献宝的表情:
“小的刚刚遇见万俟家的车夫,那是小的的老乡,我们聊了一会——老爷猜猜,小的打听到什么?”
“你这刁奴,没事去搬弄什么口舌?别人家的事,我打听来做什么?”鲁涵皱眉。
“这可不完全是别人家的事!”马果子说,“小的打听到,这回鸣月塔大胜,万俟家已经准备在明晚的庆功宴上,把他们家的小女儿,万俟丹蓼许给殿下了!”
鲁涵心神一动,已经想到了那里。但他还是故作不知道:“那又怎么样?”
“我的好老爷呀!你怎么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马果子也不怕犯上,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老爷对殿下有知遇之恩,殿下也对老爷尊敬有加,这若结成亲事,岂不好事一桩?”
“胡说八道,我鲁家怎敢高攀殿下——”
“连万俟家都敢,老爷有什么不敢的?”马果子苦口婆心劝道,“老爷如今膝下只有小姐一人,嫁给旁人,老爷放得下心么?老爷要是再拖拖拉拉,这上天赐来的佳婿可就被人抢走了,到时可别说,小的没提醒过老爷!”
“胡言乱语!我看你是闲得发慌,回去就罚你把书房给里里外外擦洗一遍!”
鲁涵虽然呵斥了马果子,但他的内心已经意动。
马果子说的不无道理,万俟凌都敢和殿下攀亲,他鲁家又为什么不可以?
鲁萱性子文弱,嫁给旁人他不放心,但若夫婿是殿下,那他可就做梦都能笑醒了……
明晚……明晚。
或许,他也该回去和夫人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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