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荔知在宫正司听说了瑶华宫有个内侍上吊自杀的消息。
深宫里,最不干净的就是枯树和水井。
尽管这样的事情在宫中层出不穷,荔知的直觉还是让她仔细过问了这件事的原委。
当她得知那名内侍吊死的位置,谢兰胥的腰带在一瞬间闪入她的脑海。
那些褶皱和抓破的痕迹,一下子有了解释。
一条性命因自己而死,荔知不可能无动于衷,但说到底,也仅仅好过无动于衷。如果发现瑶华宫宫人的是她,她会怎么做?
她只能庆幸,谢兰胥让她不必做这个选择。
下值回家后,荔知毫不意外再次在屋里看见谢兰胥。
这位琅琊郡王,可能忘记了郡王府在哪儿。接连几日,下值后就回荔宅,连办公都在荔知的书房,上值时两人再分道扬镳,各走一条路入宫。
荔知挥走忽然浮现在眼前的淡紫色腰带和拼命挣扎不断抓挠腰带的双手,故意扬起若无其事的微笑,走到罗汉床上的谢兰胥身边坐下。
她顺着他出神的方向看去,窗外是枯藤一般的紫藤。
“造谣生事的人已经找到了,你还在烦恼什么?”荔知靠在他身上,轻声问。
谢兰胥抬起一手搂在她的肩上。
“事情解决得太简单了。”他缓缓说。
“简单还不好么?”荔知哑然失笑,“京都那群衣食无忧的皇子,怎么斗得过我的阿鲤?”
“不对。”谢兰胥摇了摇头,若有所思,“调查进行得太顺利了,好像一切都被提前安排好了。”
“阿鲤的意思是……”
“有人在暗中相助。”谢兰胥说,“但我不知道是谁。”
荔知宽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只要他无意与我们为敌便是了。”
谢兰胥点了点头。
他忽然抚上她的肚子。
“你有服药吗?”他看着荔知。
“什么药?”荔知装傻。
谢兰胥直截了当地说:“避子的药。”
荔知当然有服。
她见过双生姊妹因药流血崩而亡,怎么可能会放任自己怀上一个注定要打掉的孩子?
她挽上谢兰胥的脖子,亲昵地贴着他的脖颈,为的却是藏住自己的眼睛。
“阿鲤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她希望他说出服药的指令,这样她就好光明正大,毫无愧疚地喝下他们的未来。
她根本没有想过,她和现在的谢兰胥,会有未来。
谢兰胥,虽为皇太孙,父亲却因谋逆而死,拥有的不过是缥缈无踪的前朝余孽的支持和宝藏传说,如果前朝势力大发神威,反攻京都成功复辟,他或许还能捡个现成的果子,若不能,有着前朝血脉和父亲谋逆罪名的谢兰胥,此生断无登极可能。
而荔知,要的是万鸟朝凤,母仪天下。
她只会生下新皇的孩子。
“是药三分毒,后宫里多的是喝避子汤伤了根本的嫔妃。”谢兰胥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我不能让你走她们的老路。”
“那我若是有了呢?”荔知故意问道。
“在我们成亲之前,我不会再碰你。”谢兰胥垂下眼,缓缓道。
荔知知道他会做出承诺,但没想过是这样的承诺。
她故意提出这样尖锐的问题,实际上早就在内心决定,无论谢兰胥如何回答,她都要继续服药。
她原以为,谢兰胥会说“有了我们就成亲”一类自以为是的承诺。
“等时机成熟,我会向皇帝求赐婚的旨意。”谢兰胥似乎看出了她的惊诧,“我说过,我会娶你。”
荔知忍不住问:“……皇帝会同意么?”
“我娶望族之女,他会大力阻拦。”谢兰胥说,“娶你,正中他的心意。”
荔知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如果凤王想要娶她,皇帝和怡贵妃绝不会坐以待毙,因为他们有意凤王继承大统。
而谢兰胥,皇帝本来便不打算让他继承皇位,更是因为废太子的关系对他有所忌惮,他娶罪臣之女,自贱身份,那是皇帝乐见其成的事情。
只是,谢兰胥有一点想漏了。
即便是料事如神的他,也有一点没有考虑到。
皇帝对她的私情。
虽说皇帝现今对她似乎没有男女之意,但难保会愿意让她用这张脸嫁给旁人。
“阿鲤是为了让皇帝放心,才决定娶我么?”
“那我不如广而告之自己好男风,要娶黑火。”谢兰胥冷冷道,“你明明知道答案,偏要问来作弄我。现在你高兴了么?”
荔知被他逗笑,埋进他胸口里。
窗外寒冬肃杀,屋里却暖如春日,不单是因为炭火的缘故。
荔知闭上眼,轻声道: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
寅时刚过,春雨门前便停满了入宫上朝的官员的马车。
谢敬檀身为没有官职的亲王,没有上朝的资格,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金銮殿的向往之心。
虽然身不在金銮殿,但他的心在金銮殿,他和每个上朝的朝臣一样,天不亮便起床洗漱,当五品及以上的京官挤在春雨门前排队入宫的时候,他也穿戴整齐,在自家后花园里闭眼打起罗汉拳。
打完一整套,那是身心舒坦。
谢敬檀接过婢女递来的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站着调理呼吸。久等了一个时辰,腿都快发酸的下属这才被允许上前汇报事项。
“说罢,一大早的,是什么事?”谢敬檀漫不经心。
“回禀敬王,我们布在京都的探子有所发现。”下属躬身道,“琅琊郡王昨日下值后去了宫正司司正荔知的宅邸,一夜未归。直到今日寅时,两人才一同出门,分别走的春雨门和成安门进宫。”
“哦?此事千真万确?”
“千真万确,我们的人亲眼所见。”
“有意思,有意思……”谢敬檀难掩兴奋神色,他摆了摆手,让下属下去,又叫来婢女,让人服侍着沐浴更衣。
重新换上一套干净衣裳后,谢敬檀派人将邀请琅琊郡王上门一叙的帖子,直接送去了葫芦胡同的荔宅。
傍晚,百官归家,谢敬檀也等到了自己的客人。
“郡王似乎并不慌张?”谢敬檀笑着命女婢奉上两杯清茶。
“敬王如果像我一样,考妣皆丧,阴险人无处告状,”谢兰胥彬彬有礼道,“遇到这种事,也不会慌张的。”
被讽刺“阴险人”,谢敬檀也不发怒,笑道:“贤侄似乎忘了,你的皇爷爷仍健在?”
“皇爷爷虽在,但我位卑人微,怎敢拿此等小事去叨扰圣上。”谢兰胥说,“如果皇叔能为小侄求一道赐婚旨意,那就再好不过了。”
谢敬檀没看到自己想看的反应,不由有些气恼,也不知谢兰胥这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郡王可知,这荔知,可是当年的中书令荔乔年专门为献给父皇而培养的棋子。父皇对此事也持默认态度,若不是荔乔年附逆事发,今时今日,荔知便是你的皇奶奶也说不一定。”
“敬王此言差矣。”谢兰胥笑道,“若以假说而论,假若当年德妃没有落水被皇上救起,今日就是湖中亡魂一缕。敬王又谈何坐在这里,与我以假说论呢?”
谢兰胥的话把敬王给绕晕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细捋一下好像又没有道理。
虽然没有道理,但也很难说出他的问题。
谢敬檀果断发起一个新的话题。
“不知像郡王这样刚直的人,会不会为了查明父亲谋逆一案的真相,而屈尊纡贵,另栖枝头呢?”
谢兰胥面不改色,眼神却瞬间凝聚了起来。
“什么意思?”
“郡王难道就不好奇,那封举报太子和荔家勾结的飞书,是怎么出现在皇帝案前的吗?”
“……难道你知道?”谢兰胥定定地望着他。
“虽世人传言,飞书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紫微宫中的,但其实,飞书一开始出现在紫微宫的螭首里,是因下雨时千龙唯有一龙未吐水,才被宫人发现螭首里藏了一封油纸包裹的飞书。”谢敬檀笑道,“虽然皇上至今未查出飞书的主人是谁,但我却已掌握关键证据。端看郡王想不想知道了。”
“……敬王何必明知故问?”
“我已找到当年见过飞书之人的人,能够出入皇宫的人并不多,有了此人,郡王查对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只要郡王愿意弃暗投明,为我效力,我就将此人的信息告知于你。”
“此事非同小可,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你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怎敢拿此事骗你?”谢敬檀说,“话已至此,如何抉择,还望郡王三思。”
桌上的两杯茶已经凉了,上好的龙井,香飘四溢却无人在意。
谢兰胥沉默许久,终于说:
“让我想想。”
谢敬檀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自然。”
他相信,已经抓住了这条滑溜溜的泥鳅。
谢兰胥离开后,隐藏在隔壁房间,借小孔探听的钱仪望转了出来。
“敬王三言两语就拿捏住了谢兰胥,下官自叹不如。”
“黄毛小子一个,听见废太子的消息就乱了方寸,还是太年轻啊!”敬王摇头笑道。
“谢兰胥此人看似不通官场庶务,实则狡诈多变。敬王还是小心的好。”
“无妨,本王本来就不是真心用他。”谢敬檀笑道,“只要他不去帮我那九弟,干什么都行。现在本王暂时丢出一个诱饵让他咬住,等处理完九弟,这便宜侄子自然不留。”
钱仪望又恭维了几句,文化人夸人,听得人身心舒坦,还不觉得被夸,只是听了如实陈述。
敬王扬着嘴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下官有一事不解,敬王所说的飞书的事情,是真是假?”钱仪望问。
“自然是真的。”谢敬檀说。
“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谢敬檀说,“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谁,不是本王不相信你,而是这件事情,毕竟事关皇家丑闻,越少人知道的越好。本王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钱仪望笑了笑,眼角平整光滑。
“……下官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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