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都出发,谢兰胥骑着龙眼一路往北。
日出而行,日落而歇。
吃的是干粮,睡的是山洞。
时隔多年,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流放的时候。
那时,太子和太子妃的梦魇还时时纠缠着他。
在梦魇中,他们都活过来了。母亲身体冰冷,却如常地走来走去,如常地变化无常。他害怕她的笑容,因为她的笑容会毫无征兆转变为怒火,在他刚刚因她的笑容和温柔话语放下心来的时候,崔国公主就会将手边一切向他砸来,如果没有,那就是更为粗暴的拳打脚踢。
崔国公主总是骂他“小奴隶”。
她不记得自己成过亲,也不记得自己生下过一个孩子。不记得曾经温柔唤他“阿鲤”。
或许,太子妃也不愿记得。
所以才诞生了崔国公主。
在那些颠簸的日夜中,他一闭上眼睛,出现的不是太子妃,便是太子。
太子在梦中还是多年前他最后见到的模样,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一圈狰狞的疤口。他还记得他设计陷害的事,但他并未怨恨责怪,只是依然要将他献祭给天下。
“孤理解你,所以也希望你能理解孤。”
“一人与天下苍生孰轻孰重,你应当知道。”
他不知道。
天下苍生与他何干?
他只想活着。
即便他是那祸祟,他若死了,苍生得以幸存又有何用?
所以他设下层层圈套,先一步送太子上路。
他只是绝境中的反击,太子丧命也是咎由自取。
在梦中,太子似乎也没有怨言,就像那日他在蜂拥而入的禁军之中束手就擒,神色平静。
当刑部将那些拙劣的证据摆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定知道了幕后黑手是谁。
但他始终缄口不言。
因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谢兰胥,充其量只是推动了这一进程。
他们身体已死,冤灵却久久不散。他们有什么冤情?他们都是因为想杀他,所以才会被他杀死!有什么资格,日夜骚扰着他?
就是在那个时候,窗外的声音惊醒了噩梦中沉沦的他。
“殿下——”
他浑浑噩噩地揭开门帘,大约是还没完全清醒。车外人与和煦的冬阳交融在一起,雾蒙蒙地,发着微光。
他只看清了她眼底的神光。
狡黠,机敏,野心勃勃。
“殿下,路途辛劳,请保重身体。”她出声说道,语气温柔,和眼神所流露的感情截然不同。
她将包裹在绣帕里的半个馒头递给他。
鬼使神差地,他接了过来。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太子玉洁松贞的模样。
“……多谢。”他微笑道。
一如太子。
自那日起,她便日日都来。每次都会留下她节省下来的口粮。
一开始,他只是单纯将口粮扔掉。后来,不知何时他的车边多了一群野狗,每夜伺机抢夺车上扔下的干粮。
看着它们为了一口又干又硬的馒头撕咬搏斗,流血哀嚎,他穷极无聊的生活忽然多出一丝乐趣。
他知道她意有所图,于是故意在她转身离开之时,拿走了包裹口粮的绣帕。
等到月夜,她寻找绣帕去而复返。他故意当着她的面,将她白日所赠干粮投与野狗。
谢兰胥和她对视,等待着她眼中震惊和受伤升起,亦或是别有所求者的卑微与谄媚。然而,都不是。
她的眼里空荡,寂静。
就像倾洒在她身上的月光,她也如月光般凉薄。
他既没有得到意料之中的反应,也不能说是有了意料之外的发展。这种落空而捉摸不透的感觉,此前从未有过。
再后来,他被山匪挟持,而她冒着生命危险混入山寨。
她的执着,超乎他的想象。
当她穿着大红的喜服推开厢房的木门,昏黄的夕阳倾洒在她身上,他被她眼中明亮而强烈的光芒灼伤了眼。还未回过神来,他便已经被拉着往外跑去。
他不得不跟着奔跑,途中望向她仍未被挣开的手,自己也感到困惑。
到了荷塘边,追兵越来越近,谢兰胥已经打算甩开她的手,独自寻找出路了。
她却毫不犹豫跳入荷塘,连带着他也被拉入荷塘。
坠落。
他无数次地洇过那片湖,自然熟悉水性,而她,一位高门庶女,却似乎也通水性。
她在水中凝望着他,大红色的衣袍在水中飞舞。
她的双眼,似乎黑得有一种魔力。一旦长久凝视,便无法挣脱。
谢兰胥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双唇印上自己的嘴唇,透过唇齿渡来空气,他的内心感到震惊而荒谬。
她的身上满是疑团,她自己也像是被一片看不见的阴云所笼罩,随时可能会被暴雨击倒。
但就是这样的她,却在当众受刑的疼痛和耻辱中一声不吭,凭着顽强的意志承受了下来。
他又一次因她生出好奇。
他好奇她的过去,好奇她的目的,好奇是什么支撑着她一路走到现在。
后来的事,愈发超出他的预料。
似乎从遇见她起,他的人生便开始失控。
一开始,仅仅是有趣罢了。
或许是从感到有趣开始,灵魂便已经难以控制地朝另一个人歪斜而去,他失控的灵魂缠绕着另一个,想要与她融二为一。
在一条生长着勃勃生机的杜鹃花树的小溪边,他们融二为一。
仙乃月神山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
如同并不存在的神祇。
冷眼看着他们编织一段点缀着谎言和算计的爱情。
他爱她——即便他们从未赤诚相对。
他依然爱她,爱她胜过世间万物,甚至胜过自己的生命。
谢兰胥不愿为苍生而死,但阿鲤愿为般般而死。
般般,他的般般,当真回到天上了吗?
他跋涉千里,不进城池,风餐露宿,执着地一直向北而行。
直至一面高耸而威严的城门出现在眼前,谢兰胥才如梦初醒。他已至大燕的最北边,世人口中寸草不生,瘴气遍野的鸣月塔。
重回旧地,谢兰胥若有所感。
不知不觉中,他便牵着马走在广阔的溪蓬草甸上。
野草没过了谢兰胥的膝盖,他牵着龙眼,漫无目的地走在草海之中。风起浪涌,碧绿的草浪一波接着一波,夹杂着零星的野花,几乎将他淹没。
空气中飘荡着独属于鸣月塔的清新气息,似碾碎的叶片,又似夜半的露珠。
他忽然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望着一个方向。
在那片有着溪水和杜鹃花树的山坡上,静静地睡着一个人。她披着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梳着妇人的发髻,靠在杜鹃花树上,一手护着已经小小拱起的肚子,连花瓣落到了头上也浑然不知。
谢兰胥松开龙眼的缰绳,恐惧将此梦惊醒,悄然无声地走至她的面前。
她的脸和身形都胖了,但却并不说明她过得好,与此相反,她的身上显示着一种不得已的浮肿。她睡着的神情也露着一丝困倦,唯有那睡梦中也不忘护住的小腹,透露着一种正在努力生长的活力。
一阵微风吹过树冠,绯色的杜鹃花纷纷飘扬。
荔夏似乎由此惊醒,缓缓睁开了迷离的眼。
她看着就在一步之外的谢兰胥,似乎一时没有将他和梦境分离,脱口而出道:
“你终于来了?”
谢兰胥蹲下身,试探地牵住了她的手。在感觉到她的体温那一刻,他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我终于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选择留在京都。”荔夏喃喃道。
“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呢?”谢兰胥说。
从树冠缝隙中投下的碎光,让两人的眼中都波光粼粼。
她伸出手,轻轻地摩挲他脸上的胡须。
“你憔悴了。”她说。
“你还和以前一样。”
“你又骗人。”荔夏笑了。
“真的。”谢兰胥说,“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模样。”
荔夏眼中露出动容,反握住了谢兰胥的手。
她紧紧地握着,就像担心他会挣脱开逃跑一样。
“你还记得么,黑火是如今的鸣月塔大都护。”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兰胥。
“我记得。”
“那你应该知道,既然来了,就再也走不了了。”她说,“我已经组建好远洋的船队,待明年夏天生下孩子——”
她的眼中,重新闪过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光芒。
狡黠,机敏,野心勃勃。
“我要带走这个国家的帝王。”荔夏说,“因为他是我的宝藏。”
谢兰胥哑然失笑。
为她大费周章的试探。
但旋即,他便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次一次地试探。
他们在这之中,走了多少弯路,浪费了多少可以互相依偎的时间啊。
从这一刹起,他决定余生坦诚。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天堂地狱,生死相随。”
又起风了。
绯红的杜鹃花瓣飘向蓝天,好像新生的蒲公英飞向另一段旅程。
他们一同出发。
再也不会分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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