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迦澜所提到的,只有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家中的时间,在许盼夏高二的下半年开始,一直到高考前夕。
家中除了负责做饭的张阿姨外,只有他们两个——那时候张阿姨的孙子刚出生,她每天打扫好家中卫生、做好饭菜、在许盼夏和叶迦澜不需要的时候则回家中去住。
那时的许颜已经离开了。
叶光晨简单地告诉许盼夏,长辈之间的事情不影响孩子们。更何况,许颜离开前也留了钱,让叶光晨拿这些钱去教导许盼夏……以及,她会每个月都寄信和钱给许盼夏。
“我被母亲这个身份束缚太久了,我现在只想找回真正的自己,”这是许颜留给许盼夏的最后一封信上的内容,她很坦诚,一如即往,“以前我为了父母活,为了兄弟活,后来是为你活,我是女儿,是姐妹,是母亲,从来没有做过自己。”
“我已经和你叶叔叔谈妥了,他会替我照顾你。”
“等到你高考结束后,我就会回来探望你。”
“妈妈爱你。”
……
无论是那时候的许盼夏,还是现在的许盼夏,都能理解母亲,理解许颜女士,但也不是那么理解——她毕竟还小,还不能完全地看待问题。许盼夏容易感情用事,以前是这样,现在也这样。她承认自己不够理性,但纯粹理性的人和机器又有何分别。
她珍惜每一份感情的重量。
就像一开始,在刚刚得知许颜女士疑似“出轨”的那段时间,许盼夏感觉天都要塌了。
她并不是象牙高塔上的公主,也不是玻璃花房中长大的脆弱花朵。她是跟着流浪猫妈妈一同生活、居无定所的小猫,她并不是没有家。妈妈爱她,教她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如何挑选物美价廉的蔬菜水果、纽扣掉了该怎么钉、怎么和老板讨价还价、怎么去缴纳保险费用、怎么去银行开卡……
等等等等。
许颜把一切能想到的、成年人独立生活需要的生活技巧都教给了许盼夏,培养她独立生活的能力。
可惜情感是无法教授的。
关于爱情,关于感情,许盼夏一窍不通。
她能在夜市摊位上,面不改色地和老板讨价还价半小时,将一件卖100的连衣裙砍到30元卖给她还能捎走一双袜子。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背叛了她的男友”这样的事情。
尤其,现在,“母亲的男友”——叶光晨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他已经在努力做好一个父亲。
窥见此事的许盼夏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发烧,急得许颜罕见请了假,带她去打点滴,去医院挂号,去抽血化验……血是从胳膊上抽走的,那时的许盼夏已经上高中了,许颜还是搂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帮她挽着袖子,另一只手颤抖地握着她那只等待抽血的胳膊。护士的针插进血管时,在许盼夏迟钝地感受到疼痛之前,许颜的手先颤了,她疼得低头,怜爱地用脸颊去磨蹭女儿的头发,好像恨不得抽她的血。等针头拔出,许颜拿棉签给她按了十分钟,看她流血都要掉泪。
那可是和前任男友打架到脸上挂彩也没有哭的许颜。
这场病抽走了许盼夏的精神气,她甚至会以为那天晚上看到的东西是自己的幻觉。许颜和叶光晨虽然相敬如宾,但平时相处聊天啊也都挺好,少了点黏糊劲儿,不过也可能因为他们都上了年纪所以就是这样表达爱意……
许盼夏想不通,她不知道为什么。
她肯定会帮妈妈保守这个秘密,世上不会再有她和妈妈更紧密的联系,她就像妈妈爱她一般爱着妈妈。
可许盼夏的道德感又在反复提醒她这样很不对,妈妈在做一件错误的傻事。即使妈妈和叶光晨分开、再选择恋爱的话,也要比这样的“脚踏两只船”要好。
……虽然这样也会伤害到叶光晨叔叔,但至少能把伤害降到最低。
许盼夏不知该怎么开口,上次她主动询问时就没有得到答案,更何况是这种话题。叶光晨和叶迦澜对她的生病格外重视,而这无疑更是在伤口撒盐,将她放到炭火上炙烤。
尤其是叶迦澜。
许盼夏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她的身体比她因为生病而迟钝的大脑更加敏锐,许盼夏在卧室里打点滴,许颜去厨房中和张阿姨一起煲汤,窗户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恼人的秋雨,一场寒过一场。山东的春秋都格外短暂,短暂到让人还没有从炙热盛夏中醒来,就踉跄着被一脚踢到冻到发抖的冬天。
许盼夏睁开眼的时候,叶迦澜正在给她换生理盐水瓶。
一瓶打完了,这是第二瓶。
许盼夏咳了两声,骤然降温让她的肺有些不适应:“哥。”
“嗯,”叶迦澜没走,他把换下来的瓶子丢进垃圾桶中,坐在她的小椅子上,看她,“许阿姨在为你炖汤,我看着你一会儿,有需要叫我。”
今天是难得的周天,叶迦澜没拿手机,不玩平板也不打电脑,手里拿了本书,厚厚的《君主论》。
许盼夏侧躺着,她其实不想看叶迦澜,可控制不住视线往他的方向扭转。
……好逊。
没有办法控制。
她问:“你在看什么?”
叶迦澜给她看了封面。
许盼夏还在躺着,她因为同时怀抱两个秘密而煎熬:“这是什么?小说吗?”
“不是,打发时间读的,”叶迦澜说,“主要是马基亚维利根据自己多年从政经验,对佛罗伦萨以及意大利几百年中的政治实验和激烈变革……”
“停,”许盼夏痛苦地问,“高考考这个吗?”
“不考。”
“那你不要说了,”她有气无力,“我现在是个病人,哥哥,我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听你说这些枯燥的东西。”
叶迦澜合上书,端正坐姿:“那你想听点什么?”
“八卦吧,狗血的,”许盼夏想着妈妈挽着的那个男人,喃喃,“什么家庭伦理啦,什么违背道德……”
她本以为叶迦澜会打断她,可是没有,叶迦澜穿着灰色的长袖卫衣,一直在听许盼夏说。
许盼夏喃喃说完,抬头看,叶迦澜手中握着那书,正专注地凝视她。
他甚至连坐姿都没有变,好像她说的是什么数理化知识点,是高考必考题。
许盼夏问:“有吗?”
“有,”叶迦澜抬起手,给许盼夏看手中的书,“据传闻,马基亚维利以恺撒·博尔吉亚为原型分析,写出了这本《君主论》。”
许盼夏说:“这个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刺激,也不狗血。”
“凯撒·博尔吉亚在16世纪时几乎征服了整个意大利,他是亚历山大六世与情妇瓦诺莎·卡塔内的私生子,也是历史上出名的毒药公爵,”叶迦澜说,“而他被指控,和自己的妹妹卢克雷齐娅·博尔吉亚有着乱·伦行为。”
许盼夏像在水中游泳时抓到水蛇:“啊!”
她屏着呼吸,好像混入青葱麦苗中的俾子:“真的假的?”
叶迦澜说:“很多文艺作品都会刻画他们之间的不伦恋。”
许盼夏想要急切证明自己,她说:“这简直就是变态,不可理喻!”
叶迦澜握着那本书,安静地坐着。
手背上还插着吊针的许盼夏声音拔高,她竭力让自己的激动来掩盖恐慌和虚伪:“兄妹哎,这可是兄妹哎,根本就不可能,这也太变态了吧……”
说到动情,许盼夏甚至还抬起那只手——
叶迦澜及时握住她牵连着输液管的手。
毫无阻碍地抓紧她手腕。
许盼夏僵住。
滚烫手掌,抿紧的唇,绷紧肌肉。
还有,汗。
她还是他,心虚抑或刺痛,无从分辨。
叶迦澜仍垂着眼,没有和她对视,许盼夏只看到他睫毛下颜色略浅的眼睛,听见他说:“也不用说这么难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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