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烟喜欢云游四海,人活久了,总是待在修仙界没意思,要去人间到处看看。
十年前,他途经一个叫明珠城的人族城池。
那是一座靠海的城池,珍珠生意极好,城中有许多珠宝商人,还有无数采珠人。
弄烟就曾亲眼见到一个采珠人在路边当街开蚌取珠。银白锃亮的刀子粗暴地撬开蚌壳,挖出的珍珠被视为珍宝地轻拿轻放,产出珍珠的蚌肉则被随意丢进另一个桶里自生自灭。
被这样取了珍珠的珠蚌,自然是活不了的。
听起来很残忍,但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规矩,人与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是人与蚌。
弄烟感叹这些弱小生命任人宰割,但并不会去阻止。以此为生的百姓同样是弱者,他去阻碍人家的生意,岂不也是在恃强凌弱?他也并非不杀生食荤的好人,假意的怜悯不过伪善而已。
采珠人早就注意到这位红衣倾城的美男子,报了个相当便宜的价,渴望弄烟能买下他的珍珠。
弄烟问:“一蚌珍珠,只需几两碎银?”
采珠人说,河蚌的珍珠廉价,卖不了几个钱,这些蚌肉也可以卖,回家还能烧菜吃。他这种只为养家糊口,真正想赚钱的,都去下海捞海蚌,海蚌的珍珠比河蚌更好看,肉质更鲜美,可以换更多钱。可惜他没这本事,弄不到船,下不了海。
弄烟不置可否,也不打算买珍珠,正准备离开,一旁的另一个采珠人道:“你这消息早过时了,现在谁还去捞海蚌啊,都去捞鲛人了!这位公子一看便是人中龙凤,你那廉价的珍珠怎么配得上他,必须要鲛人泪才相配。”
弄烟脚步一顿:“鲛人?”
“是啊。就是上半身是人,下面长着鱼尾巴的鲛人。它们的眼泪哭出来会变成珍珠,比什么河蚌海蚌的珍珠都要漂亮值钱。”那名采珠人眉飞色舞。
“鲛人?这不是传说里的生物么?”之前那个采珠人半信半疑,“世上难道真有?”
“我本来也不信。梁辛知道么?我认识他,他本来是个穷小子,家徒四壁,实在揭不开锅,借了条破船下海去捞海蚌,遇上风浪船翻了,本以为要葬身海底,谁成想因祸得福,被一条鲛人给救了!那鲛人长得天仙似的,声音也好听,梁辛那小子艳福不浅,从那以后经常往海边跑,跑的次数多了,那鲛人变出双腿上岸,给他当媳妇儿了。”
“然后就发现,鲛人流的眼泪,真能变珍珠。那梁辛靠着鲛人泪,发家致富,直接成了明珠城最富裕的珠宝商。大家谁看了不眼红,都天天跑去海边,渴望自己也遇到一条鲛人,下半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采珠人言语里都是对梁辛的羡慕:“那小子真是好福气啊……”
一条街上的采珠人纷纷附和,羡慕人家走运。
弄烟的声音截然不同:“那条鲛人可真倒霉。”
“既是娶回家做妻子,不疼着护着,不让人掉一滴泪,还用妻子的眼泪换钱,算什么男人。”
鲛人的眼泪与寿命息息相关。若是凡人救了鲛人,鲛人落泪报恩也就罢了。这分明是鲛人救了凡人,救了人一条命还不够,还得搭上自己一条命,凡人倒是一点儿付出都没有,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
那凡人该不会以为自己娶了鲛人,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吧。
“公子,您这话就不对了,看您这打扮,想来是衣食无忧的,哪里懂得挣钱的辛苦。再说了,除了让鲛人哭一哭,梁辛对那条鲛人疼爱得如珠如宝,都说夫人就是他最爱的宝贝。”
“谁不爱摇钱树?”弄烟讽笑,“想尽办法让妻子哭,确实辛苦。”
采珠人尴尬得说不出话。
弄烟虽觉得那个梁辛不是东西,但也不准备多管闲事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鲛人自愿落泪助丈夫发家致富,外人也不好插手。
可很快,他就发现了明珠城中不对劲的地方。
鲛人以人美声甜、泣泪成珠、食肉不老而闻名于世。传闻见到鲛人的美貌,听到鲛人的歌喉,就会被蛊惑心神。弄烟觉得这等蛊惑人心的功夫,与《风月诀》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希望能够与鲛人进行一番心得交流,对《风月诀》加以改进,早日摸到成仙壁障,这明珠城才不算白来一趟。
弄烟伪装成远道而来的珠宝收购商,求购一颗鲛人泪,向梁府递了拜贴,希望能见到那位美丽的鲛人。然而出面迎接的却只有那位衣冠楚楚、珠光宝气的梁辛,说是夫人抱恙,不宜见客。
弄烟从梁辛的言辞闪烁中察觉出异常。事实上,一进梁府,他就感受到一股非常浓烈的不祥气息。
他告辞后,当晚就隐身再次潜入梁府查探,窥见一桩惊天秘密。
采珠人口中被梁辛疼爱得如珠如宝的鲛人,被安放在一口透明水缸中。绝美的面容苍白,一条蓝色鱼尾无力地垂落着。
那条鱼尾漂亮纤长,却有一块触目惊心的伤口,像是被生生剜下一块肉。
梁辛望着她,眼中尽是贪婪:“今日又有一位贵客重金求购珍珠,你再哭一次。”
鲛人满脸漠然,眼泪已经干涸,对他置之不理。
“水珑,你何必跟我倔呢?”梁辛不耐烦道,“你乖乖哭一哭,就不用受皮肉之苦,难道还想再被剜去一块肉,非得逼你疼哭么?”
名唤水珑的鲛人依旧面无表情。
梁辛阴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对如此美丽的鲛人是真心喜爱的。只要水珑能乖乖哭泣,为他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他会一直疼爱他的好妻子,就连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人鱼肉都舍不得从水珑身上割,而是从其他鲛人身上割。
可惜水珑不听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愿再为他掉一滴泪。而水珑哭出的珍珠又比其他鲛人的珍珠更好,那些合作商见过了极品珠子,自然不愿意接受次品珠子,威胁他再以次充好,日后就不再收购他的珍珠。
梁辛逼不得已,只得对水珑拳打脚踢,用疼痛逼她哭泣。起初还有点作用,后来水珑习惯了疼痛,又哭不出来了。
梁辛心烦意燥,上回动刀割了水珑尾巴上的一块肉,用剧痛逼水珑哭出来。
割完他又后悔,鱼尾巴上那么大一个缺口,看起来实在不美。
他自己已经吃过其他鲛人身上的肉,获得了长生不老的能力。水珑的人鱼肉他也没浪费,被他卖出天价——世上多的是渴求长生之人。
梁辛不愿再割水珑身上的肉,水珑看起来已经很虚弱,他怕这棵摇钱树死了,无异于杀鸡取卵。
于是他又想到一个狠毒的办法。
他让人带进来一个貌美的女人。
水珑平静麻木的神色在看到女人的瞬间有了强烈波动。
梁辛得意笑道:“她是你的族人吧?你们氐人族伪装成人族与我们通婚,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其实我们早就知道能辨认你们是不是氐人族的方法。只要遇水,双腿就会变成鱼尾,是不是?”
把女人带进来的男人提着一桶水,泼到她腿上。女人尖叫一声,双腿化为一条银色鱼尾。
“把她肉割了。”梁辛冷酷下令。
男人面露犹豫。
“怎么?心疼了?”梁辛笑道,“你难道不想要长生不老么?你割肉的时候她会疼得落泪,掉下的眼泪都会变成珍珠,让你变得有钱。城里已经有许多人靠此翻身,一步登天。她是你的女人,为你付出是应该的。”
男人动摇的神色坚定下来,提起刀子,在银尾鲛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就要
落下。
水珑再也无法平静,声嘶力竭地痛恨呐喊:“你这样对我,对我的族人,你会遭报应的,你们都会遭报应的。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
怨恨绝望的泪水从她眼中落下,变成晶莹剔透的珍珠。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在这个丧尽天良的男人翻船坠海时救了他!
梁辛看着满地珍珠,满意地笑了。
事已至此,弄烟不可能再冷眼旁观,理所当然地现身阻止。
他心中觉得奇怪,鲛人族虽不是擅长战斗的种族,可精通精神控制,怎会被人族欺负到如此地步还无力反抗。
后来他才想明白,那是给鲛人泼的水中都染了邪气,让鲛人失去所有自保能力。
当初弄烟出手救下鲛人,正想着顺手把梁辛也杀了,梁辛惊恐之余,大喊一声:“帮我!”
随即一团黑色邪气冒出,与弄烟缠斗在一起。
弄烟无暇顾及梁辛与鲛人,追着那团邪气出城。邪气强大超乎想象,弄烟与之抗衡三日,几乎也快支撑不住。
将要被邪气吞没时,濯尘路过,拔剑破开邪气,二人合力将邪气制服。
邪气并没有完全消失,钻入体内,游走在弄烟五脏六腑、七经八脉中,让他走火入魔,有性命之忧。
于是二人回到合欢宗,泡在寒潭冰泉里,疗伤十年。
弄烟讲述得很平静,六位长老听得惊心动魄。
原来十年前,宗主经历了这么危险的事。
那邪气他们今日已正面感受过,坚持几个时辰已到极限,若不是龙笙凤箫及时赶来,恨情海便是他们葬身之地。
宗主却独自苦苦支撑三天三夜。
等一下……所以这十年,宗主和濯尘剑仙真就一直待在一块儿?
长老们还满心八卦,龙笙已经有条不紊地分析起正事。
“果然,恨情海中的邪气不是从怡容国追我们来的,怡容国的邪气,已经被我们彻底绞杀干净。”龙笙平稳道,“我们来合欢宗不过两月,恨情海中的邪气却像是在海底蛰伏已久,吸收的怨力已经让它强悍到连我都无法直接绞杀根除的地步。我想,应当是在十年前,宗主回到合欢宗之时,体内的邪气就有大部分汇入恨情海,默默吸取怨力。留在宗主体内作乱、被净化排解掉的邪气,只是一少部分。”
六长老惊呼:“少部分就能让宗主闭关十年疗伤,要是全留在宗主身上,宗主岂不是会……”
“会死。”龙笙并不忌惮说出这个结果,“好消息是,它并没有打算要宗主的命。坏消息是,它的目的如果不是要宗主的命,那真正的目的只会更加可怕。”
凤箫突然出声:“我怎么觉得,这像是邪气设下的一个局呢……”
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
被大家这么看着,凤箫不由正襟危坐起来,清了清嗓子:“可能,我是说可能啊,已知这个邪气就是靠吸收怨恨、恶意这些负面情绪强大的,又热衷于做坏事,唯恐天下不乱。天底下的恶念怨恨虽多,可大部分人的恶念与恨意并不深,邪气并不满足于这样浅薄的负面情绪。怡容国里的画皮鬼,恶念强到诅咒一国,那种程度的恶意才是邪气喜欢的。”
“如果这种程度的恶念不够多,恨意不够深,那邪气会不会去刻意制造出这样深的仇怨,就为了给它提供让它壮大的养分?”
“邪气会激发人心里潜藏的恶念,将他们的恶意放大无数倍,促使人做出令人发指的恶行。”凤箫有理有据,“明珠城里,氐人族与人族通婚,却被人族利用背叛,落得个全族不得善终的下场。我不信氐人族全都那么有眼无珠,看不清人族真面目。我更相信人族一开始也有真心爱上氐人族的,在知道氐人族身份,知道鲛人可以泣泪成珠、食肉不老后
,心中固然会起贪念,可绝非所有人都会付诸行动,赶尽杀绝。之所以所有人都那么可恶,一定有邪气的推波助澜。”
他这并不是为人族开脱,而是在做一种可能是事实的猜测。
心存恶念与做出恶行是两回事。真正纯善没有一丝的人才是少数。很多人脑海里都会有一闪而过的恶意,但理智与道德会约束他们不去做出实际行为,所以人间才会有秩序。
邪气却会抓住这脑海中的一丝恶意,不断对人放大,引诱,洗脑,让人一步步走向罪恶深渊,从一个普通人,变成十恶不赦之人。
按照这个标准,若邪气侵蚀完天底下的每个人,那世间双手不染罪恶者,屈指可数。
除了白清寒那等至纯至善之人,谁能保证自己从来没有一丝恶念?
“人族被邪气激发恶欲,对氐人族痛下杀手。氐人族因此怨恨诅咒,落下的绝望之泪中包含强大的怨力,坠入恨情海,用来滋养邪气。”凤箫肃容,“怡容国的恶意诅咒,是画皮鬼自己就心术不正。可氐人国的怨恨诅咒,完全是邪气一手促成,邪气献祭了整个氐人国,用他们的怨恨来充当它的养分,人族固然可恶,也不过是被邪气利用的工具。”
龙笙微微勾唇,目露欣赏。
小山鸡成长了很多。
他还以为小山鸡会和落羽镇那会儿一样,痛斥人族如何贪得无厌、可恶至极。可当下,凤箫已经能够冷静思考,看出这是邪气设下的连环计了。
人族残害氐人族,氐人族诅咒人族,双方结下血海深仇,真正得利的就是那以恶意为食的邪气。
龙笙甚至怀疑,最初梁辛出海遇上风浪沉船,恰好就被氐人族所救,邪气的布局,从那时便已开始了。
弄烟揉了揉太阳穴:“当年本座走火入魔,明珠城之事并未了断干净。本座只顾着与邪气对抗,倒是忽略了那里的人族。如今合欢宗遭逢此难,要解氐人族之怨,少不得要再去一趟。事不宜迟,本座即刻出发。”
为了合欢宗的安危,他刚出关就得马不停蹄地解决此事。外头现在虽有龙笙的结界撑着,可有股日益强大的邪气虎视眈眈,终归叫人难以心安。
龙笙出声:“我们愿随宗主同往。”
凤箫举手:“我们一起去!”
弄烟一哂:“怎敢劳烦二位。”
凤箫道:“我们好歹也在合欢宗学了两个月,合欢宗的事不能算与我们无关。何况邪气来历不明,又来者不善,若任其发展,小至合欢宗,大至全天下,都可能有难,我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弄烟微笑:“那便谢过二位。日后二位有事相托,合欢宗必鼎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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