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拂尘就这样在骊山行宫里住了下来。


    春日的阳光柔柔暖暖的,女郎躺在湖心飘着的乌篷船上,在水波荡漾中昏昏欲睡。这船是骊山行宫的侍人划来清理湖中淤泥的,女郎吵着要坐船时,船尾还堆着一蓬蓬水草枯枝。


    小莲指挥一众宫娥和阉奴,以最快的速度将这破旧小船腾空清洗,捧着炭盆、烧了艾叶,将船上要坐人的地方烘干熏蒸,忙得汗流浃背。


    又在船心铺了层层锦被,女郎散着发躺在上面,果真像躺在软绵绵、柔乎乎的云朵里,小莲拿着象牙梳跪坐在一旁,小心梳理她堆云似的发。


    另一名宫娥拆开手上的信件,展信念道:“小春,御兽园的宫人驯了只能口吐人言的鹦哥儿,我已派人送去行宫,不日就会到达。”


    楼应钟难得在她面前强硬一次,往她身边送了名识文断字的宫娥,明面上是说唯恐女郎独自待在行宫觉得烦闷,特送个说书讲话本子的人来,实际上楼应钟一有信来,这宫娥就在她耳边开始念叨。


    好在这人真有几分本事,说学逗唱样样精通,讲话本子都比别人精彩,女郎听得津津有味,不舍得真将人砍了,只能忍着这每隔几日就磨一遍耳朵的酷刑。


    戴拂尘乘着小竹筏过来寻她,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小陶罐跳到船上,将里面的汤药倒在玉盏里,捧着送到女郎面前。


    女郎见了连连摆手,袜衫凌乱的逃到船头,见他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厉声娇叱:“快将这苦药汁拿走,闻得我头疼。”


    “女郎昨日不还说头疼得厉害?且我观女郎气色实在不佳,我在里面多加了几味药材,对女郎身体有益,良药苦口,女郎还是先趁热喝了吧。”戴拂尘苦口婆心。


    她不耐烦听戴拂尘说这些,捂着耳朵将头偏到一边。


    “唉。”戴拂尘长叹一声,不忍对着美人发脾气,气急之下一跺脚将碗里那药一咕嘟自己喝了,“要多少人哭着求着上门来让我救他一命,怎到了女郎这里我便成了老妈子,成天跟在您屁股后面求着您让我摸脉,您还觉得烦。”


    “合着讨人嫌的事都归我做了,费心巴力还换不来您一个笑脸。”


    女郎思索一番,瞅着他笑了:“不错,你成日里不是让我吃着就是喝那,确实讨人厌的紧,一个大男人整天婆婆妈妈的。”


    他这些天熬的药不是浇了花,就是喂了鱼,总之不在该在的地方。


    戴拂尘想,这集世间灵气于一身,琉璃似的人,怎么偏偏生了一副捂不热的铁石心肠,说的话直教他心里泛苦,还不忍心驳斥。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劝道:“女郎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沉疴暗积,用不了几年便只剩芳魂一缕,空有这泼天的富贵却不得享用,岂不可惜?”


    女郎抚手一笑:“我要这么多富贵干什么,穷奢极欲的生活享受过几年也就够了,难道还想长生不成,世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叫人两头都占了。”


    戴拂尘语塞,闷不吭声好半晌才冒出一句:“女郎嘴利,我争不过您。”


    如此一番争论之后,戴拂尘出现在她面前的次数便少了,整日埋头研究如何将那苦汤药制成糖丸。


    楼应钟依旧隔几日便来,马都不知道跑死了几匹,只是随着天气渐热,他来的次数开始变少,有时七日才来一次,有时十日,常常不自觉露出疲态。


    今年河南道大雨频发,灾情严重,河南道节度使隐瞒不报,大批灾民饿死,上万灾民围了节度使府邸,开粮仓将粮草抢劫一空,占城称霸,紧闭关门。


    相邻的山南道是边城粮仓,运往边关的粮草被这些人组织人手截杀,一时间山南道也大乱,一时间流言四起,说是皇帝不仁,没有得到上天的承认,不配为君才让神明降下天罚,百姓受灾实为代君受过。


    崔蓉蓉浑水摸鱼,趁机给楼应钟捅刀子,称他根本没有取得传国玉玺,当初登基时所用玉印实为伪造。


    朝堂上一帮大臣吵得不可开交,崔蓉蓉一派和楼应钟的人斗得你死我活,但两人还尚存一丝理智,虽然都想送对方去死,却不愿辛苦打下的江山被别人摘了果子。


    在青州那位异姓王和崔蓉蓉胞弟崔鸿光的联手阻击下,河南道和山南道的混乱迅速平息,一时间崔鸿光声望大涨,青州王被皇帝召入皇城。


    外头如何水深火热,骊山行宫却是一片岁月静好。


    只是夏日雷雨频发,暴雨如柱,狂风大作间院子里成年男子大腿那么粗的树,轰然间就被拦腰折断,一队穿着甲胄的兵士冒着风雨往山上灯火通明的宫殿行去。


    待行到门边,将大门上兽首嘴里衔着的铁环拍得啪啪作响,提着宫灯的内侍表示是否同意借宿,要询问过主人的意见。


    过了不知多久,这行宫的主人才姗姗来迟,飘然若仙的身姿让外头苦等的人将骂人的话悄悄吞进肚子里。


    那兵士背上驮着个人事不知的男子,电闪雷鸣间,女郎借着电光看清那人长相,悄然一笑,并未刁难这一小队人马。


    从高床软枕中醒过来时,青州王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烛火中托腮凝望他的美丽女郎。


    床榻上的人面色如纸,一张玉面不似凡人,目若晚星,神情温文,一袭雪白衣衫,如九天之月。


    女郎一改往日懒散作风,殷勤地将他扶起,把靠枕塞到他背后,才出声问他:“青州王,你怎么还没死呀。”


    青州王陈宴听见她用甜蜜的语调,吐出浸着毒汁的问候,并不恼怒,温声细语:“还要多谢女郎救命之恩,让宴捡回一条命。”


    他身姿若竹,举手投足之间兹有一番贵气,温吞的声线带着奇异的韵律,不疾不徐。


    “你这样通身气派,真叫人不敢相信你从前是个马夫,”她凑上前闻他身上的味道,好半晌才捏着手指不情不愿的承认:“连阉人身上的那股臭味也闻不到,真是奇了。”


    这青州王从前是禁廷里的内侍,也是官宦人家的后代,因父辈犯了重罪被赐宫刑,成了禁廷内一名阉奴。


    起初他在被分去刷恭桶,后来不知怎么扒上了总管太监,被分到孝纯皇后宫中,被她另眼相看。


    孝纯皇后还是妃子时,便是赢危母亲最大的敌人,陈宴身为阉奴还一副清高样,赢危还没成为冷宫的老鼠前,找到机会就要欺辱他,以此为乐。


    他喜欢跑马,上马时不爱踩着矮凳,便让陈宴给他当脚蹬子,彼时赢危事高高在上的龙子凤孙,陈宴便是跪在尘土里,任贵人踩着脊背被踏进泥里的一粒沙。


    但他确实有几分手段,靠上了孝纯皇后这颗大树后,听说他专替主人做些铲除异己的脏活,又或是做了孝纯皇后的入幕之宾。


    老皇帝越发昏聩的那几年,竟任由他一个阉奴当了兵马都统,趁着天下大乱时立下赫赫战功,成了赢朝开国以来都从未有过的异姓王。


    赢危死了,他都活的好好地,当他慈悲知名远扬的青州王。


    大抵这人真有几分本事,是天赐的王侯良相的种子,将贫瘠荒凉的青州治理的十分富庶,大开商路发展贸易,金银财宝如流水一般涌进青州,又以一人之力使青州免受战火波及。


    “女郎想杀我?”他问道。


    女郎捧着他伤痕满布的手,那都是他还不能被称为人时,被踩进尘土里刮,又或是养马时伤的。


    他顺从的将指尖藏着的刀片放进她掌心,女郎顺势拍拍他的脑袋,夸他:“真乖,我不仅舍不得杀你,还要送你一场富贵呢。”


    “虽然你狼心狗肺,不仅助楼应钟取道青州奇袭皇城,还派出杀手要置我于死地,是个背主的阉奴,理当碎尸万段拿去喂狗。”


    “但我不能杀你,不仅不杀你,我还要助你。”


    帝后争斗不休,青州王一向仁慈为民,赢危被杀时他冷眼旁观,是因为青州王认为他暴虐无常,不配为天下之主。


    派出杀手要置小春于死地,是因为他认为妖女魅上惑主,人人得而诛之。


    他一介阉奴,倒成了手持利剑,审判他人功过的圣父了。


    小春却知道,他与孝纯皇后那些往事并不是无的放矢。


    陈宴恨孝纯皇后,自然也见不得妄图成为孝纯皇后第二的她,同样是泥地里打过滚的人,她若仅仅凭着一张脸就能搅得天下大乱,不择手段走到今天的陈宴又成了什么。


    青州王望着灯下女郎那张芙蓉面,在心里默默惋惜他派出的刺客没能将她杀了,今日见了她,陈宴心知自己绝无可能再对她下手了。


    他托着女郎无暇的双手,理智短暂地战胜了情感,劝她:“皇帝与皇后两虎相争,今日你断我一臂,明日我便废你一枚棋子,朝堂上局势混乱,天下太平不过数月,女郎如何忍心看着纷争再起。”


    “皇后已经有孕,女郎如何能冷眼看着他们夫妻相残。”


    闻言女郎古怪的笑了:“孝纯皇后弄权时可想过会民不聊生?老皇帝耳目闭塞一味享乐时,可想过猪狗一般的百姓?你像畜生一样苟活于宫闱中时,怎不去问问他们?”


    “我能猪狗不如的苟活到现在,别人怎么就不行了?”


    青州王默然,面前的人胸中充斥着仇恨和愤怒,这愤怒如岩浆般滚滚流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寸土不存。


    她早已经疯了,青州王想。


    楼应钟不该留她的性命,他留下的不是一个活着的女人,而是一柄沾满了剧毒的利刃,她将会张牙舞爪、毫不留情地刺穿每一个试图掌控她之人的胸膛。


    *


    青州王并未多做停留,伤情稍好一些,便带着手下离去。


    秋叶飘落时,皇后分娩在即,女郎终于踏上回皇城的路途。


    她精简车架,留下了大部分宫人,不同于来时的浩浩荡荡,行装简便的出发了。


    皇帝送来的那只鹦哥儿倒是被带着一起回宫,纯金打造的鸟笼被挂在车檐的一角上,晃晃悠悠的,毛色鲜亮的鸟儿张着嘴不知疲倦的喊着:“小春、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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