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里春雨绵绵,枝头已经抱香绽粉的杏花整天被笼在雨幕里,蒋留仙趴在桌案上昏昏欲睡。
他的目光越过瓦檐斜飞的檐廊,落在廊下用丝线悬着的玉风铃上,再往前就是他与父亲共用的演武场,刀剑架旁边是一棵枝干虬结的梧桐树,隔着一堵白砖黛瓦的墙,半边枝干都伸到了隔壁人家的院子里。
戒尺“啪”的一声敲在他桌案上,把蒋留仙早就飘到院墙对面的神魂敲了回来。
蒋大人容貌俊秀,站如松柏。
他穿着一身圆领窄袖长袍,嵌金束腰勒出一段窄腰,英姿勃勃,和时下正流行宽袍大袖,仙气飘飘的风尚不同,却自有一番写意风流。
“什么时候才能天晴啊——”见自家爹爹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刚才还没有骨头似的蒋留仙立刻正襟危坐,讨好的牵着他的袖子,说:“我想练武,不想念书。”
“念书实在太累了。”
他身上穿着和蒋大人样式相同的衣袍,却用了大红色洒金缎子,衣裳上面绣着麒麟戏球的图案,更衬得蒋留仙一团稚气,像观音座下金童。
六岁的孩子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每天都有使不完的精力。
蒋大人与蒋夫人虽然出生豪门贵族,平时对蒋留仙却并没有过多的拘束,除了练习骑射武功,上树下河没有他不干的。
也是最近雨水太多,到处都湿湿滑滑的,蒋夫人怕孩子顽皮出什么意外,难得态度强硬地将他拘在屋子里。
雨停之前都只能待在书房里写字念书,教他读书的夫子已经按不住这皮猴,正逢蒋大人休沐在家,干脆让夫子回去休息,自己亲身上阵。
“怎么你竟想当个脑袋空空的莽夫不成?”蒋大人屈指敲敲他的脑袋,说道:“空有一身蛮力可不行。”
蒋留仙皱着一张包子脸,说:“若是我勤练武艺,可以七步杀一人,多少里不留行的时候,就可以直取敌军将领的头颅,岂不美哉。”
他晃着脑袋:“领头的都死了,剩下一群小虾米有什么好怕的。”
“是不是,阿爹?”
蒋大人只觉得好笑,他把蒋留仙桌案上写着大字,形如鬼画符一样的纸页卷成筒状,拍在这泼猴的肩膀上,说:“那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今日的功课再加十张大字,晚饭之前交给我检查。”
蒋留仙还想求情,却见父亲神情严肃,心知今日这十张大字已是在劫难逃,只能皱着一张包子脸应声:“是。”
等到他吃过一轮点心,好容易才写完一半,捏着手腕洗笔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
雨消云开,连日来灰沉沉的天色突然就随着恼人的雨水一起消失了,一缕金色的日光破开云层,照到蒋家的檐廊下。
蒋留仙一蹦三尺高,将毛笔扔进书房外头洗笔的大瓷缸里,正要去找蒋大人撒娇卖痴,让他陪自己练武,就听见外边传来的车马声。
车轱辘碾在巷道的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他耳朵一动,就知道那户人家的马车肯定挂了开路的铃铛。
院墙外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那声音越来越近,器物搬运的响动,和箱笼磕在地上的声音,还有仆人婢女的吆喝声,让隔壁空置已久的宅院热闹起来。
蒋大人走到他身旁,笑眯眯的说:“差点忘了告诉你,咱们家有邻居了,听说隔壁新搬来的薛大人家是个女娃娃,跟你年纪差不多大。”
“以后可不许再淘气爬树到隔壁去了,当心吓着人家。”
蒋留仙心下一惊,想起自己藏在隔壁院子里的东西,当即就要蹿出去,蒋大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提回桌案前,说:“课业做完之前不许离开书房。”
这时蒋夫
人的婢女却找了过来,说是夫人让小郎君去前院待客。
“什么客竟用得上留仙?”蒋大人有些奇怪,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牵着蒋留仙一道往前院去了。
到了前面却发现蒋夫人站在正门边上,身前立了个和蒋留仙一般大小的小豆丁。
小豆丁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竹编小篮子,上面用布盖着,正和蒋夫人僵持不下。
走进了才发现穿着窄袖长衫的豆丁是个小女郎,她生的雪肤花貌,长发和蒋留仙一样,简单的扎在脑后,眉间一点红痣,精致美丽得像天宫上下来的小小仙娥。
“夫人不必客气,我还有功课没做呢,我得先回去了。”她面上有些为难。
原来是隔壁薛大人家的小女郎,方才薛家的马车出了点问题,蒋夫人派人帮了一把。
薛夫人风风火火的,行李箱笼还没理顺,就先遣了女儿上门道谢,提了一筐从西北带来的雪团子,给蒋夫人尝个鲜。
蒋夫人见她小小年纪说话有礼,又生得漂亮可爱,想着隔壁还够要忙活一阵,身边又连个丫鬟都没有。
她刚才看见薛家行李就装了十几车,仆人却没有几个,想来是家里人顾不上她,便想留她在家里玩一会儿,吃些点心再走。
哪知道薛小春眉头微皱,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我们那儿都是这样的,邻里之间送点吃的都是小孩送,又丢不了。”
她的官话说得不太熟练,说话时还带着西北口音,着急的时候咬字不太清楚,但是却并不让人觉得粗俗与土气,反而只觉得她别样的可爱。
蒋留仙从刚才见了她就没说话,他脑子晕陶陶的,只觉得这个妹妹这漂亮,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他的视线移到薛小春提框子的手上,她手指上戴着的玉扳指更让人在意。
“你方才说要做功课,是什么功课?你怎么戴着拉弓时才会戴的扳指?你也习武吗?”蒋留仙从蒋大人身后冲出去,跑到她身边,连珠炮一样问道。
薛小春点点头:“入城的时候在城外练了一会儿弓。”
“那你习剑吗?”蒋留仙眼神一亮,见她肯定,上前去抓住她手上提篮的另一边,拽着她往里跑。
“我没做完功课之前,阿爹肯定是不会陪我练剑的。”他把人带到演武场,从兵器架上抽出小木剑递给她;“这是我最喜欢的剑,给你用。”
“我可是很厉害的。”
薛小春放下篮子,稚气的脸上满是严肃,她挽了个剑花,说:“我会点到即止的。”
等蒋大人和蒋夫人慢悠悠寻来的时候,蒋留仙已经在地上滚了一身尘土。
薛小春的衣衫也有些凌乱,两个孩子都气喘吁吁的。
“再来!”蒋留仙提着剑,不服输的看着她。
然后在过了几招,他的剑尖即将碰到薛小春的时候,被她一剑狠狠劈下,蒋留仙连人带剑滚在地上。
“再来。”他把蹭破的手掌往衣服上一擦,眼睛红红的看着薛小春,咬牙盯着她。
薛小春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隔壁传来手鼓和摇铃的响声,她把小木剑往蒋留仙怀里一塞,说:“点到即止。”
“而且我要回家了。”摇铃和手鼓都被塞在箱子最底下,这会儿既然被收拾出来了,那被阿娘压箱底的小金剑也肯定找出来了。
薛小春叹了口气,从西南到皇城走了两个月,她都没能碰到自己的小剑。
阿娘说皇城的名门淑女都是熟读诗书的,不像她胸无点墨还不爱读书,压着她看了一路的启蒙书。
看了一眼离演武场很遥远的蒋家正门,她三两下攀上那棵枝干都伸到自家院子的树,顺着墙边的梯子哧溜一下就没了踪影。
蒋留仙拿着两柄小剑,茫然的看着她消失
在视线中,哇地一声,埋在蒋夫人的怀里哭了。
“是哪里疼吗?”蒋夫人摸摸他的小脑袋。
蒋留仙继续哇哇大哭:“她怎么这么厉害,下次我一定要赢她。”
他在心里暗自下了决定,以往都是鸡叫之后半个时辰才起床习武的,明日开始,鸡鸣之后他就要起床。
第二天蒋留仙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的换好衣服,赶到演武场时,蒋大人已经练完一次拳法了。
见蒋留仙果真打着哈切早起,他指指旁边的院墙,让他凝神听。
隔壁的院子传来舞剑的声音,父子俩对视一眼,悄悄爬上梧桐树,侧头往薛家的院子看。
薛家半边院子都点着灯,身材魁梧的学大人正带着薛小春晨练。
薛大人一柄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粉团儿似的薛小春穿着一身棉布练功服,正跟在薛大人身后模仿他的招式。
“她好厉害呀。”蒋留仙悄悄和蒋大人咬耳朵。
蒋大人点点头:“他们俩四更天就起来了,小女郎已经挥剑五百次了。”
“方才才开始跟着学大人练招式呢。”
蒋留仙心头一震,四更天.......四更天他家的鸡都还没叫呢,他忍不住掰着手指开始算,假设薛小春每日比他多练一个半时辰,那他什么时候才能超过她。
除非他比隔壁的妹妹起得更早。
蒋留仙咬牙看向蒋大人,声音颤抖着说:“阿爹,你明天三更天就叫我,我毎日比她多练一个时辰,一定能赢她的。”
“这......”蒋大人为难道:“儿啊,三更天你爹我都还没醒呢。”
“来不及了!”蒋留仙腾的一下站起来,说:“今天我要挥剑一千次。”
待蒋留仙终于挥完一千次,汗流浃背的坐在地上,隔壁父女俩终于休息了。
但是很快他又听到了别的声响,蒋留仙颤颤巍巍的上树,发现隔壁不知什么时候竖起了靶子,一个身形修长,穿着男装的健美女子,正在薛小春身旁矫正她拉弓的姿势。
“今日练习三百次之后方可休息,知道吗?”
“知道了,阿娘。”薛小春抿着唇,将弦拉满。
树上的蒋留仙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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