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最后,我心情复杂地走进了写着1889这串数字的大门,我几乎已经笃定这串数字代表的是年份,可惜因为时间久远,我已经忘记具体发生在1889年的绝大多数事情。
我唯一还有印象的便是……我的父亲就死在这一年。
因为反复地穿梭在不同的大门之中,我整个人都已经麻木,就好像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朦胧的薄膜,更何况我本就对我的父亲没有太多感情,只是缓慢踌躇地踏入这扇大门之中。
果不其然,我穿过短暂却又骇人的黑暗,在幽暗的烛光之下,缓缓呈现出躺在床上熟睡的父亲。
他还活着,发出轰鸣的呼噜声,浑身酒气,睡得香甜。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而后打算寻找下一个门,直至逃离这个好像永远都见不到尽头的地方,回到我本属于的现实之中。
可忽然,身后呼噜声开始变得高亢嘶哑,如同即将烧开的热水壶发出尖利的鸣叫,显然非常不正常。
我急忙转头看去,却见我的父亲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青灰,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口吐没有形状的黄色泥泞污物,却还喃喃着不知名的古怪低语。
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骤然猝死,哪怕再怎么古怪都可以自欺欺人,但接受不了他就这样死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快速地跑过去,将他的身体扶起,让他不至于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
可是父亲的身体依旧小幅度的颤抖,在呕吐的同时却试图奋力挣脱开我的帮助,他的皮肤表面不知何时出现了溃烂的疤痕,捂着心脏痛苦地哀嚎着,我立刻意识到他的异样并非只是因为呼吸不畅。
我想到要叫医生,可是下一秒,他四肢像是因为长久地浸泡在水中而已经浮肿发皱,口中已经不再呕吐污物,而是吐出了大口的鲜血,我隐约看见血液之中混杂着扭曲蠕动的软体动物,甚至喷溅到了我的身上。
那鲜血同样是腥臭的,再定睛一看,那分明就是海水!
他如同沉浮在海水之中,口齿含糊。
“宽恕……我……”
“神啊……”
“救、救……我……”
我的父亲以前曾做过海员,也是因为常常需要出海才沾染上酗酒的恶习,他非常喜欢在醉酒之后说胡话,他曾惊恐地大喊自己看见了什么庞大臃肿,淌着腥臭脓液还有着触角的怪物。
他的拳打脚踢也多来源于此,狡猾得辩称是在自卫。
我一向以为这不过是他家暴的借口,但面对此情此景,恐惧已然令我簌簌发抖,即便他最后的那句话是看着我说的,但此时的我惊惧地举起颤抖的双手,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原地,如坠冰窟不知所措。
而他也并没有给我机会改变已经发生的过去,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当目眦欲裂的他话音刚落,我那死死盯着我的父亲已经在骤然间失去了任何反抗命运的力量,双手忽而垂下,再无生机。
这一幕给我带来的冲击无疑是致命的,我崩溃地尖叫着,眼眶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淌下湿漉漉的泪水,冲出了这个带给我无比震撼的房间。
再度穿过黑暗之后,我发现我再度回到了一开始那个无比庞大的巨石之下,身披白色发光织物的指引者依旧静静地看着我。
可这一刻的我已经不再是刚刚那个质问ta公平的我了,我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上,但即便是我努力地想要忘记刚刚的所有经历,此时的我却好像是成为了每个时刻的我的合集,同时存在于不同的时空,分享着此时的惊惧。
我是1897年在婚礼上麻木认命的我,也是1889年见证父亲离奇死亡的我,我还是那个成为了伟大女物理学家的我,被无礼轻薄的我……
我的一生并不像是走马灯般展示在了我的面前,我其实更像分裂成了无数个我,在不同的时空中经历着一切,最后又汇聚成了此刻的我。
此刻我已经确信,我的确不是在做梦,因为无论是再怎么荒诞的梦境都不可能有如此难以想象的感受,这显然是不可能存在于这个维度的,理智让我发自灵魂地想要退缩逃离,但情感上让我想要得到更多!
相比较此时的一切,我可笑的人生根本任何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或许当我接受了神祇的恩赐,我便能摆脱这样的渺小和卑微,见到更广阔的的一切。
……这不就是一直以来我想要追求的光明吗?
‘前往那道终极之门后,你会明白一切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当然你并非没有其他选择,或许也能有机会安然无恙地离开。’
眼前发散着光芒的球体指引着我前进,我已经被完全地震撼到了,身体机械般往前走,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的眼眶却始终湿润,只感觉到浓浓的绝望。
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我的确微不足道,甚至拥有无可奈何的痛苦命运。
我耗费了一生,付出了我能付出的一切,如愿成为了备受尊敬的物理学家,我以我的方式探寻着真理,却又在临终前身败名裂、含恨而终。
那么,在门的另一边,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
倘若我真的知道了宇宙的全部真理之后,我继续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一刻,我意识到我似乎正在进行一个人的博弈,赌上全部的希望去开一道未知的门。
或许我见到的命运是真实的,亦或许我被误导了,和那扇门背后的一切相比,我所见到的命运反而没有我以为得那么糟糕。
哪怕最后我身败名裂,但我以一个被轻视的女性的身躯,为人类推动世界的认知做出了贡献,科学史上依旧为我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既然我已经知晓了旅程和它的归宿,那我可以试着改变;哪怕最后我竭尽全力都无法阻拦既定的命运,那么我依旧可以去拥抱它,迎接它的每分每秒。1
于是,我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那一刻,我找回了我作为人的全部理智和情感,存在的意义和自我,更重要的是,使命。
我有能力打破所有人对于女孩不能成为科学家的刻板观念,然后告诉她们,你也可以。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前往那道终极之门,逃避我本该面对光荣却又苦难的人生。
显然我已经有幸获得普通人一辈子也无法探索到的部分真相,但我不该贪心,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谦卑地朝眼前的神祇低下我高傲的头颅,发自内心的畏惧让我语气尊敬地开口道,“抱歉,伟大的神祇,我并不打算穿过这道终极之门,而是选择接受已有的一切。”
“感谢您的恩赐,我非常感激,但这对我来说便已经足够了。”
‘……’
ta……不,应该说祂,依旧平静地看着我,只是我忽然觉得,那所谓的“看”似乎不再像之前的“略过”和“瞥见”,而变成了淡淡的“注视”,好像终于意识到我并非万千蝼蚁的某个,而是一个特定的蝼蚁。
但很快,我又觉得我的这种想法非常可笑。
我怎么可能感知到神祇的目光,而特定的蝼蚁和万千蝼蚁中的某个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果然,我感觉到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迅速消失。
正当我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我忽然感觉眼前的整个空间都在迅速地后退,连同那位仁慈且残忍的神祇一样,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
‘……祝愿你能毫发无损的归去。’
那道空旷悦耳的声音扩散悠远,而当我意识到声音破碎之后,我突然发现我的身体如同自由落体般迅速地下坠。
“啊——!”
但即便如此,越坠越快的我却依旧惊恐地发现在这样无尽的下坠中,并非仅仅只有黑暗。
我好像正在通过一个狭义的物质世界,经过了无数泛着诡异金属光泽的多面体,拖动着鞭毛触角的低等微小生物,耳边不知何时传来亵渎可憎的细微噪音,几乎要将我逼疯。
而尽头……没有尽头!
可就在我因这样的无尽而即将发疯的那一刻,“砰——”的一声,我的后背传来了撕裂般的剧痛,五脏六腑都要被震得粉碎!
我下意识地想要从这泥沼中挣扎起身,眨眼之前却发现整个世界颠倒,我隐约觉得我好像从柔软的床上坐起,眼前的黑暗在瞬间变成了一片光明——
……怎么回事?
我的身体如同被碾碎了一般无力,头昏脑涨得想死,仿佛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而当我逐渐适应光线之后,我才发现我的感觉的确没有出错,此时的我竟真的躺在我宿舍的床上,窗外传来了学校自鸣钟的报时和清脆的鸟鸣声,我模糊的大脑费尽全力数出钟声响了八下,然后骤然清醒,惊慌失措地下了床。
我之前就和另外一个教授约好了今天八点见面,尝试能够走通他的门路,允许我去实验室并发表我的论文。
不过很快我就回过神来,想起了昨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听那位摩根教授的意思,学院里不会有任何一个教授愿意帮我。
我失望地停下了动作,但那失望并没有持续很久,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焦躁从心中缓缓升起,让我感到非常地不安。
……昨天好像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情,即便只是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便像是揪起来一样难受,不断下坠。
可是,无论我怎么回忆,那份记忆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白色发光的织物,变得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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