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振好像没听到时蔓的问题,紧抿着唇,修长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前方的视野就是他整个世界。
时蔓本来是看在他让自己没那么晕车的前提下,才愿意对他好脸说几句话。
但他居然又跟没长耳朵似的,完全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时蔓太了解他这死样子,只要是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就会保持沉默。
不是没听到,只是不想撒谎,才避而不答。
只是时蔓不明白喊个作战口号而已,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是秘密任务?
她对这方面其实没太大兴趣,凌振要保密,那就不问。
她看向后方,道路上尘沙漫天,因为是黄土路,所以车轮子滚过,扬起的那些黄沙就遮住了大部分视线。
时蔓看不清钟临在不在,只好又扭头问凌振,“你干嘛要让钟临下车,从这儿怎么能跑到采石场去。”
凌振依旧不说话,开着他的车,专注地望着前方。
时蔓啧了声,濒临发脾气的边缘。
他终于似乎察觉到,往她这边看一眼,扔过来硬邦邦的三个字,“他喜欢。”
然后,就再也没说话了。
时蔓恨死了他这个死样子,好像和梦境里的那些郁结重叠起来,让她喘不过气。
她想,幸好那只是梦,幸好没有和凌振结婚。
坐在吉普车上,她索性也懒得再跟他说话,完全拿他当空气,枕着座椅就这么闭上眼睡起来。
他唯一值得夸的就是开车技术的确很好,时蔓渐渐睡着,并且睡得很香,像漂浮在舒适的云朵泡里。
……
此时已经变得遥远的文工团那边,大伙儿等到时蔓走了才知道她去采石场表演独舞的事情。
“蔓蔓怎么都不跟我们说啊。”
“是呀,要不是没看见蔓蔓,都不知道采石场那边也有演出任务呢。”
“说了又怎么样,难不成你会替蔓蔓去那边受苦?”
“……你话怎么这样说呢?至少我们可以去送送她,安慰她一下吧。”
不少和时蔓关系好的女兵都挺担心她的,大家都清楚采石场那边环境条件不好,时蔓太娇了,就像一朵娇花忽然要插去干旱荒芜的石头地里,即便只有两天,那花儿也会枯萎的。
江兰芳清清嗓子,提醒大家,“好了,有时间想那么多,还不如想想怎么把人民大礼堂的演出弄好。”
江兰芳才不在意时蔓去哪儿演出,受什么苦,她只知道她们的演出不能掉链子,得好好演,给首长们留下最深最好的印象。
作为一分队的队长,江兰芳年纪最大,也最有号召力和威严,大家都很听她的。
所以她喜欢的人,大家都不约而同去亲近,而像她不看好的时蔓和汪冬云,大家也就下意识疏远些,不敢说太多惹江兰芳不高兴。
毕竟江兰芳手头也有不少决定权。
比如这次姚文静支走了时蔓,却还是没能参演这次的人民大礼堂舞蹈演出,因为江兰芳是分队长,也能决定一部分演出人员的去留。
江兰芳就不要姚文静。
姚文静很郁闷,只能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压着腿,羡慕地看着江兰芳在和其他队员们商量队形,她也好想加入,只能望洋兴叹。
不过一想到时蔓在更差的采石场里受苦受难,姚文静的心里才算勉强得到了一些安慰。
……
这边,凌振他们开车也终于到了采石场。
清晨出发,刚好在午饭时分抵达。
时蔓闻到炊事员的大锅里飘来的肉汤香,这才睁开眼。
发现吉普车已经停下很久,自己一直在睡着,凌振不知去了那里,但把他的军装外套留了下来,就搭在她身上。
肉香之下,还能闻到凌振衣服的味道,淡淡的皂香。
他不像部队里其他练得一身汗臭烘烘却不爱洗澡换衣服的男人,他很爱干净。
也许是小时候和狼群相处太久,没经历过人类社会的这些日常,所以洗澡、刷牙、洗衣服等事情他都按时按刻精准地完成。
以前的婚姻生活,时蔓的衣服也都归他洗。
时蔓忽然想起他第一次给她洗内衣短裤的时候,因为没洗过这类小玩意儿,又才刚刚结婚,所以他冷凶冷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窘迫和迷茫。
那是时蔓觉得他很可爱的时候。
她告诉他,短裤正反面的每个角都要认真搓洗几下,还有内衣也是。
他还很正经地追问,“几下?”
“呃……九下。”时蔓随口敷衍着,没想到从那天开始,凌振真的每一个角都是搓九下,不多一下,不少一下,从没出现过偏差。
简直了。
时蔓觉得自己偶尔无聊的时候观察他这些细节,也有够无趣的。
她甩开凌振的衣服,打开车门下去。
后座上那些大包小包的行李,也不知道被凌振弄去了哪里,车里空落落的。
时蔓揉着泛酸的脖颈,往人多的地方走。
战士们坐了这么久的车,都饿了,端着碗围站在炊事员支起来的大锅旁,轮番打饭。
时蔓不知怎么,总觉得他们看向自己的表情有些挤眉弄眼的,直到钟临跑过来,殷勤地说道:“蔓蔓姐,我带你去你的住处吧,你的饭已经打好了,凌团长帮你打的,就在那边。”
战士们的营地都在采石场外驻扎着,因为这里遍地都是石头,采石场内只有两间平房,勉强开垦出平地,其他还是嶙峋的石头,根本不可能住人。
这两间平房,一间是采石场的办公室,一间则放了床和桌椅,可以住人。
本来是给凌振留的,但他让给了时蔓,自己去外头和战士们挤帐篷去。
时蔓是女孩子,露营的话不方便,还是这种踏踏实实的房子住着舒服。
不过这儿环境破旧,这平房除了可以遮风挡雨外,也实在没有半点舒适可言。
那张桌子,也摇摇晃晃的,饭盒放在上头都怕会压得它散了架。
时蔓坐了这么久的车,竟然一点儿都还没饿。
她回屋看过自己的行李都在,拿出脸盆就想去打水先洗个脸,谁知找了一圈,却没发现哪里有水。
“蔓蔓姐,采石场的水都是去很远的溪水边打过来的,没有井水。”钟临看出时蔓在找什么,忙过来解释。
“有多远?”时蔓问。
“大概半个小时脚程。”钟临算了算回答。
时蔓这才知道采石场的水有多珍贵,她默默收起脸盆,忍着脸上那股黏糊糊的不适感。
忽然,见凌振从石头地里走过来,两只手都轻轻松松拎着两桶水,别人要小心翼翼穿行的石头缝,他如履平地。
这人力气也大得可怕,四桶水就这么放下来,一点儿都没洒,满满当当的。
时蔓瞥见他弯腰放桶时,臂膀上的肌肉鼓鼓的,很有力量感。
很显然,这四桶水都是他打过来给时蔓用的。
知道时蔓爱干净,用水也多。
时蔓看到清澈的溪水在桶里晃荡,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对凌振也不再那么生气,勉强说了声,“谢谢。”
凌振拍掉军装上的水珠,又闷声走了。
钟临都看得着急,追上去问凌振,“团长,您不是说要追求蔓蔓姐的吗?”
凌振脚步一顿,回想了一下确认自己已经把冬虫夏草送到她手里。
他不紧不慢地说:“追了。”
“……”钟临满脸问号,见凌振又要走远,他重新追过去,“团长,您不会以为追求就只要追这么一次吧。”
这下轮到凌振缓缓飘出一个问号,“要追几次?”
钟临彻底无语,看来自己这位首长什么都厉害,十项全能,就是在谈恋爱这方面,完全不行啊。
不过没关系,有他在呢。
想起刚刚来时在大卡车上大家伙儿雄赳赳气昂昂喊的口号,钟临拍胸脯表示,“团长,您就放心把这事交给我吧!我告诉您怎么做!”
凌振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圈,沉思片刻,似乎还带着狩猎时的警惕。
钟临更加自告奋勇,“团长,您一定要相信我,放一百个心!我家里有五个姐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女人的心思了!”
下午,凌振去探望采石场深处的老首长,交代自己此行的任务,并且处理战士们交接的一系列问题。
而时蔓简单收拾了一番,也在采石场里查看,想选一处天然的石头舞台,好用来进行明天的表演。
走了一圈下来,时蔓才清楚意识到采石场的环境有多恶劣。
她只是想找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只要翻几个跟头就可以的,可是这儿都没有。
只有大片大片的乱石,可以开采,却很危险,容易磨破脚皮,一不小心就会摔倒,磕到脑袋而受伤甚至牺牲的人,这里也存在着。
这里不仅石头多、杂乱,而且还很干燥缺水,明明在京郊,离京北城也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
却像和那边是两个不同的天地。
这里除了驻杂的战士外,几乎都是来进行劳动改造的人。
有拖家带口的,也有孤身一人的,每天都要干着搬石头、切割石头、打磨石头的这些重力气活儿。
吃得也是馒头稀饭,他们能在这里填饱肚子就已经很知足了。
风沙也大,吹得人们的皮肤都很粗糙,又因为缺乏营养而面黄肌瘦,总之都不好看。
时蔓在转悠的路上还遇到一个中年女人,对方背着一箩筐的石头,好心地给她带路。
闲聊时从女人口中才了解采石场大伙儿的生活。
不经意间,时蔓听说对方的年纪,才知道人家根本不是中年,而是刚满二十。
……实在看不出来,时蔓压下心中的震惊,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采石场的面积广阔,人们四散着工作,但模样都是疲倦又苍老的,面容粗砺。
时蔓看到这些人就不由想到自己的父母,京郊的采石场尚且如此,他们在边疆一定过得更艰难吧。
不知道他们在那儿,有没有文艺兵过去给他们跳舞。
只怕是没有的。
这边采石场的人们也是沾了那位老首长的光,才有节目看。
因为老首长要回去了,采石场的领导要给他办一场欢送仪式,才从文工团申请了舞蹈兵过来。
时蔓在采石场逛的时候,许多人也都不由自主看向她。
她那么白,皮肤那么娇嫩,像风沙一吹就能被沙砾割破似的,和采石场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要不是她穿着军装,大家都知道她是派来表演舞蹈节目的文艺兵,一定都要过去问她是哪里人,给警察同志打电话说有个漂亮女孩迷路了。
大家看向时蔓的眼神,除了惊艳,还有期待。
他们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看到舞蹈节目,在这里没有任何可以消遣娱乐的方式,除了石头就是石头,人们也似乎都被沾染成了石头色,和石头没什么区别。
所以时蔓的到来,仿佛注入了一抹鲜亮的颜色。
她的绿军装那么鲜艳,白皙皮肤像是会发光,眼睛珠子那么漆黑闪烁,还有她的嘴,涂了口红,像红透了的樱桃。
他们都在期盼着今天晚上快些过去,看一看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会带来怎样的舞蹈。
但时蔓却很发愁。
她逛了一下午,腿都酸了,也没找到什么适合表演的天然舞台。
有些地方石头太多,有些地方风一吹就黄沙满眼。
好不容易有块平整的地方,却太小了,周围全是乱石头。
要说去采石场的工坊里吧,一来是坐不下这么多的人,二来是里头还放着许多别的东西,她施展不开。
时蔓越转悠就越想知道,梦境里的姚文静到底怎么做到的。
她怎么能在采石场里找到地方,翻她那些各种各样的跟头。
……
时蔓不知道的事,凌振知道。
他对姚文静最深的印象,也来源于采石场这一段回忆。
姚文静真的是个很能吃苦的人。
她没找到好的天然舞台,于是就干脆在石头地里跳。
在那些还算平整大块的石头上找落点,从这一块石头翻到另一块石头上。
当然,这很危险,还不可以有失误。
所以当时,姚文静来这儿第一天就开始苦练,下午练,晚上练,借着月光练,打手电筒练。
她练习的时候难免受了伤,从一块石头上没站稳,摔下来,被尖锐的石头棱角戳到了脚心。
鲜血直流,但她却没事人似的,咬着牙上了绷带,然后继续坚持。
她的说法是,要把最完整的舞蹈献给在采石场上奉献的人们。
因此她继续练着,第二天果然跳出了一支非常的舞,跟头翻得惊险连连,却又都稳稳落地。
让人们悬着心的同时,又直呼精彩,掌声雷动。
那天,老首长知道姚文静这样的事迹,为之感动,回去后就写信给了文工团的团长大力夸赞,没多久姚文静就提了干。
凌振虽然很清楚姚文静的拼命并不是为了给采石场的劳动人民带来什么,而是为了她自己。
但也不得不承认,姚文静对自己的确是够狠。
只可惜那时候的凌振不懂人性,不然的话就会因此早早发现姚文静的真面目,不让时蔓再和她一起做好姐妹。
说回当下,凌振也清楚时蔓不可能吃姚文静那个苦,所以从一开始就叫她不要来这里。
她跳不了,来也是白来。
就算她敢像姚文静那样在石头之间翻跟头、表演舞步,他也会阻止她。
太危险了。
见到时蔓还在发愁,凌振给她送去晚饭。
今天送来了新的物资,他们俩又是采石场的“贵客”,所以炊事员给单独开了小灶,炒了点牛肉,配上这儿石头地里长出来的一种风味独特的野菜,叫山珍菜的嫩枝芽。
炒出来很香,特别下饭。
凌振全端给时蔓,守在门外等她吃完。
时蔓吃饱了果然又打算出去溜达,她还是不死心,想要找一块可以表演的石头舞台。
凌振拦住她,铁臂铜墙似的,又说些她不爱听的话,“你找不到的。”
时蔓郁闷地抬起眼睛看他,“找不到也要找呀,不然怎么办呢?明天下午就要演出了,大伙儿都很期待,总不能临时通知不演了吧。”
“外面太黑了,危险。”凌振的话硬邦邦的,语气也是。
时蔓哪有心情休息,她使劲儿想要推开他,“你让开,我有手电筒不怕黑,我再去找找。”
凌振像是没听清时蔓的话,反而将她的门关上。
隔着门来了一句,“睡觉吧,明天再说。”
时蔓听得眉心跳了跳,插着腰在房间里踱步。
凌振这人死脑筋,他觉得外面天黑,石头多,容易摔跤,所以不让她出去乱逛。
如果她想出去,他就会一直在门口守着,直到她放弃。
梦境里的经验告诉时蔓,她拧不过凌振。
索性躺在床上,开始放空自己思索。
宽敞平整的舞台是必须要的吗?
没有舞台的话,她可以表演怎样的舞蹈。
如果说一开始时蔓来这里只是为了得到更好的机会,那么在见到这里辛苦沧桑的劳动人民后,她就只剩下一颗想要为他们跳一支舞的坚定决心。
不为别人,只是希望可以安慰他们疲惫得千疮百孔的心灵,让他们能够喘一口气,在这片乱糟糟的石头地里。
……
时蔓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路途颠簸劳顿,下午她又逛了那么久,其实真的已经很累,身体透支到了某个地步。
但时蔓有些认床,即便很累,睡在这种陌生的地方,她依然睡得不安稳,很容易就被吵醒。
于是,在天还灰蒙蒙的亮,日出还没来临的时候,时蔓就听到一些声音,然后醒了。
不远处似乎有人说话,还有铲子、小石头块碰撞的响动。
时蔓察觉到什么,披上外套打开门出去。
那边热火朝天的,是凌振带着一帮兵在搬石头。
大家有说有笑,黎明即起,天边露出鱼肚白,石头地空旷的风声里偶尔传来“帮忙”“嫂子”之类的字眼。
时蔓长睫颤了颤,看到凌振光着膀子在搬石头。
那种巨大的两只手才能合抱的石头,他用尽全力搬起来,挪到一旁。
手臂上青筋爆起,滴出的汗让他仿佛成了有光泽的蜡像。
钟临看到时蔓,打着哈欠过来,“蔓蔓姐,你这么早就起了?”
时蔓反问:“你们一晚上没睡?在搬石头?”
“我们都刚起来没多久。”钟临又打了个哈欠,小声道,“只有我们凌团长一晚上没睡,起夜的兄弟看到他在搬石头,才把我们其他人叫起来帮忙。”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
时蔓有些不自在,她看着那片清理出来的平整土地,虽然还不算大,但和昨天下午已经截然不同。
这都是凌振搬了一整夜,快到天亮又有不少战士帮忙的成果。
钟临怕她担心,“蔓蔓姐,你别急,我们算了算,到你下午表演之前,肯定能给你把舞台搭出来。”
时蔓咬住唇角,走到凌振跟前。
他正埋头搬石头,下巴颏滴着汗,眼尾也挂着坚毅的汗珠,肌肤不算白,是很有男人味的色泽和纹理。
“凌振。”时蔓出声叫他名字。
其他战士们听到,都起哄似的,互相驱赶对方,把这边的地方留空。
凌振抬起头,看到时蔓说:“谢谢你,这么大够用了。”
他比划了一下,“不够。”
“我说够用就行。”时蔓伸手去推开,“你回去睡觉吧。”
推不动。
凌振像山,像树,只要他没有想动的打算,时蔓是无论如何都左右不了他的。
时蔓本来挺感激凌振的,现在又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到。
他总有自己的想法,很固执,如同铁壁。
就像他现在明明眼里都熬出了红血丝,却还刚毅地杵在这里,完全不觉得自己需要去睡觉。
时蔓念在他为她做了这些,于是忍住脾气,好言相劝,“你不去休息的话,下午演出完就直接回去了,你能一天一夜不睡觉?”
“我能。”凌振思考两秒,然后回答。
“……”时蔓这下是真憋不住脾气了,“算了,懒得管你,爱睡不睡。”
她去告诉钟临,通知大伙儿不用辛苦,她的舞台已经够用,让大伙儿都休息去。
钟临和其他战士们都很听话,说撤就撤。
这样的对比让时蔓再次狠狠瞪了凌振一眼。
凌振更加莫名其妙,他看时蔓在那么多地方跳过舞,眼前的这一小片空地明明远远不够。
他只是怕她像姚文静那样勉强自己。
但她没来由地对他生气,完全不知道是哪招惹到她。
重活一世,这也仍然是凌振常常想不通的地方——
她到底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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