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一路鸣着汽笛声,往遥远的秦陕山脉开去。
车厢里混杂着各种味道和声音,食物、汗水、鼾声如雷……充斥在各处。
这对时蔓来说,的确是一种煎熬,她如坐针毡,连脚都伸不直。
困了就只能闭上眼,坐在座位上睡,还得忍着其他人的呼噜声和臭味儿。
还没走过一站,时蔓就受不了了。
“同志,麻烦你,我想补一张卧铺的票。”时蔓穿过硬座车厢里横七竖八坐在地上的那些人,小心翼翼不踩到他们的编织袋或是桶子,艰难地走到列车员所在的车厢连接处。
团里没经费,她自己补。
这硬座她真的难以忍受,再待下去,她只怕要开始后悔为什么头脑一热想去看凌振。
她受的罪可不比他少。
换到硬卧后,时蔓稍微好了些。
但火车里总有一股味道,挥之不去,她只能除了睡觉时间,都坐在窗边。
自由的风从窗缝里灌进来,萦绕鼻尖,伴着开阔的视野,清新的味道,时蔓挺着腰背,就这么捱过了两天一夜。
一到秦陕火车站,大家都没有休息,马不停蹄地坐上班车,往那大山里的县城去。
路上的颠簸,可比秦俊保嘴里说得还要严重多了。
大伙儿都吐得不行,直说来学个梆子戏怎么比打仗还要难,实在牺牲太大。
时蔓勉强安慰着大家,她从小就经常坐车子,没她们这么容易晕车,但也脑子嗡嗡的,被旋成一团浆糊,根本提不起力气。
好不容易到了县城,总算能安顿下来。
可这儿根本没什么像样的招待所,没有电灯,黑乎乎的,家具物什都老掉了腿儿。
县城里都是穿得灰不溜丢的当地居民,看到时蔓她们,一个个都投来好奇的眼神,紧紧盯着不放。
时蔓她们是外来人,穿着军装,又都俊俏标志,他们哪里见过。
同行的女兵揉着快断的腰,抱怨道:“怎么到这里来学梆子戏啊?”
两位男兵也疲惫不堪,“你不知道啊?这儿是秦陕梆子戏的发源地。”
时蔓看着大家脸色苍白,水土不服的样子,回身道:“大家今天先好好休息吧,咱们明天再开始学。”
四人如蒙大赦,连夸时蔓体贴,都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回屋休息。
时蔓也挺疲惫的,但她没去休息,先去梆子戏团说明情况,请了个假,又联系上地方军团的人,请他们派车送她去看看凌振。
他们很快派来一辆军用越野车,载着时蔓又开始在崎岖山路上颠簸。
据说,那老乡家的村子还没修好公路,所以越野车走了一个多钟头后就停下,时蔓和两位护送她的战士只能下车走路。
又走了一个多钟头,她终于远远看见那栋冒炊烟的房屋,在群山青翠掩映之下,红屋顶很醒眼。
时蔓忽然一下走得很快,两位战士都被她渐渐拉开距离,不得不起小跑跟着她,都有些纳闷她哪里来的力气。
等到靠近,时蔓却忽然停了脚步,站在窗户那儿往里面看。
凌振就躺在床上,胡子拉碴,半闭着眼,脸颊瘦削窝陷许多,像威风凛凛的狼忽然收起爪牙,有点儿蔫。
他的嘴唇也是,时蔓没见过这么泛白的颜色。
时蔓更笃定他伤得很重,尤其是他都没听到她靠近的脚步声。
如果是以前,他这时候肯定已经发现,警觉地看过来。
……
时蔓第一次见凌振这么脆弱的一面。
在她的梦境和现实的认知里,凌振永远都精气神十足,目光凛冽冷凶,浑身肌肉充满爆炸般的力量,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他从来都不会倒下。
所以乍看到现在这样病恹恹躺在床上的凌振,她握了下拳,忽然有点儿不敢走进去。
直到她身后两个气喘吁吁的战士追来,“时蔓同志,你咋跑那么快?”
“凌团长就在里面,你咋不进去?”
两人一人问一句,声音丝毫没收敛,一下子惊醒了床上闭目养神的凌振。
他震惊地睁开眼,抬起下巴,看向门口。
阳光金灿灿地洒在那一片,时蔓站在其中,黑发、雪肤、绿军装都被染上一片金色光晕。
他还以为是在做梦。
可他舍不得眨眼,一动不动盯着,脖颈抬得僵直。
“凌振,我来看你了。”时蔓轻吸一口气,放下手里的包,抿唇走进来。
凌振的睫毛终于颤了颤,抖落更多的不可思议,他瞳孔放大,映着她靠近的脸。
“怎么傻了?不认识我了?”时蔓忽然张开五根手指,在凌振面前晃了晃。
凌振忽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掌。
他的掌心带着一股温凉,牢牢地攥着时蔓的手指,贪心地汲取着她指尖的温度,比以往那钢铁般的力量感多了些绵软。
“你怎么弄成这样的?”时蔓见他这样,睨着他问道。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尖端扫过被子细绒的毛,有气无力的,难以回答。
时蔓来时路上已经了解他的伤势,他胸口的肋骨、腿骨有多处骨折,所以躺在这儿无法动弹。
手倒是没事,这会儿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掌心。
“你这什么任务呀,太凶险了,弄成这样。”时蔓瞪他一眼,没好气地批评他,“早就跟你说了要注意安全,早知道就不支持你来了。”
时蔓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不过两位战士来的时候告诉他,也得亏是凌振,若是换了其他人,估计早都死了八百遍了。
可她细问到底是什么事的时候,他们又都不肯说,说是凌振叮嘱过,要保密。
所以时蔓就只能问凌振。
凌振垂着眼,听着时蔓的指责和絮叨,看着她俏生生地对他发脾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而很开心,像空荡荡的胸口被塞满了奶糖,连吸进来的空气都变成了甜的。
他本来很疼的,见到她,那些疼的感觉也全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跟着变得轻松舒畅。
时蔓念叨几句,就端起他屋里的盆,打热水去了。
金灿灿的阳光仍落在屋门口,嵌着她离开的身影。
凌振眺目远望,想起上辈子他也曾受过这样的伤,一个人孤零零在老乡家躺了很久很久。
她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又或许是知道了,但懒得过来看他。
那时候的孤寂好像还近在眼前,他独自养伤、吃饭,靠两只还能活动的手照顾自己。
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现在她来了。
只是凌振很快勾起的唇角又压下去。
上辈子他受伤的原因和这次不同,可结果却是一模一样的。
尽管他有了前车之鉴,万般小心,但仍然没有逃过这一劫。
……这是不是说明,上辈子的一些事,注定要发生。
凌振瞳眸深幽,难忍晃动,拳头也在身侧不自觉紧握,暴出青筋。
就在这事,时蔓重新端着热水回来了。
“凌振,你这胡子赶紧剃掉。”她皱起鼻子,原来去打热水是为了这事儿。
时蔓爱干净,不喜欢男人胡子拉碴的。
她还特意找老乡借了一块肥皂,这儿地处偏僻,没有香皂,只有那种黄色的臭肥皂,时蔓两只手指拎起来,甩到脸盆里,“你快剃。”
凌振费力地拿起来,他的肋骨刚接上,不能做大幅度的动作,所以光是往他后背垫了几个枕头坐起来都花了十几分钟,往下巴抹肥皂又花了好几分钟。
时蔓着急,实在等不了,从他包里翻出刮胡须的刀片就说:“你坐好别动,我给你弄。”
她忽然一下子凑近,长而卷翘的睫毛几乎快扫到凌振的鼻尖。
时蔓没给男人刮过胡子,那刀片又非常锋利,她怕伤到凌振,所以格外小心翼翼的,呼吸都因为专注而紧促起来。
凌振能感觉到她绵软的手指贴着他粗糙的肌肤,轻盈的呼吸洒在他脖颈处,滚动的喉结上。
还有她靠得那么近,几乎能看到她雪白莹润的脸颊上那细小的绒毛,以及她微微蹙起的眉尖。
每一个完美的细节都好像看不够。
凌振的视线不由自主被时蔓牵引,任她摆布着。
忽然,时蔓“啊”了一声,在最后快收尾的时候,她不小心刮破了凌振下巴的一小块皮。
凌振毫无知觉,茫然地看着她,见她手忙脚乱地用热毛巾给他擦着下巴,如临大敌的样子,他劝慰道:“不疼。”
他从小到大,受过多少严重的伤,早已对痛觉不敏锐。
这次断了好多处骨头,在医疗条件不行的情况下把骨头接上的全过程,也没皱一下眉毛,喊一声疼。
别说只是蹭破一小块皮,对他来说,真比被蚂蚁叮一口还轻。
凌振铮铮铁骨,实在不是时蔓这种随便一点儿刮蹭就要哭哭啼啼的娇滴滴矫情劲儿能想象的。
她看着他那一小块下巴,就替他疼得直吸凉气。
“真的不疼?”她觉得凌振肯定是在骗自己,都破皮了,见血了,哪能不疼。
“不疼。”凌振再次重复,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听不出丝毫痛意。
时蔓端倪着他的神色,终于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拍拍胸口,转身把那脸盆端起,把热水往外面一倒,似乎开始收拾着准备离开。
凌振望着她刚刚如潮水般退去的关心表情,好像她对他的在意都因为他那句“不疼”而全都瞬间消失了。
他嘴唇动了动,憋了半晌,在时蔓提起她的包,挥挥手说“有空再来看你”的时候,他忽然皱起眉,成功地憋出缓缓的一个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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