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能演完这场父慈女孝的把戏,因寿康宫中云板敲响了——裕皇贵太妃,在这个静寂的深夜里,走完了她长达九十六年的一生。
近百岁的年纪去世,怎么也说不出悲痛两个字,乾隆只慨然道:“皇贵太妃如此高寿,不知朕可能像她这般。”
郁宛抿唇笑道:“您可是万岁爷,一百年怎么够。”
虽然是宽慰人的话,皇帝听着依旧舒心,他轻轻拉起郁宛的手,“跟你在,倒真是度年如日。”
总觉得时间过太快,想让它久一点,再久一点——到底是不能够么?
郁宛轻轻抽离他掌心,起身更衣准备料理耿氏丧仪,嘴里轻快地道:“万岁爷不嫌弃臣妾聒噪就好,否则只怕要度日如年了。”
近来她也觉得自个儿碎碎念的时间多了些,没办法,阿木尔一走,她还能找谁侃天说地?若是对着婉妃诚嫔她们,就太损她这位后宫之主的形象了。
也亏得皇帝有耐心,不计较她渐渐混沌的记性——有时候一件事能反复说上两三遍,跟老年痴呆似的,郁宛觉得真该吃点核桃补补脑子了。
耿氏经礼部册谥为纯悫皇贵妃,葬于泰陵妃园寝中,葬礼的规制位于太后之下,诸妃之上,先帝一朝她被年贵妃和齐妃压得抬不起头,然而如今终究是她屹立到最后,这位娘娘也应能含笑九泉了。
纯悫皇贵妃的棺椁出殡后,宫中岁月愈发闲逸,唯独颖贵妃颇有惶惶之感,她陪灵的时候不慎打了个盹,觉得这位长辈会否怪罪自己?近来总觉得胸口闷痛,跟一团鬃毛堵在那儿似的。
她怀疑是撞了邪。
郁宛道:“没影儿的事,你跟皇贵妃有何仇怨,犯得着降祸于你。”
何况耿氏为人一向谦和,从来不曾刁难晚辈嫔妃们,颖贵妃这样没来由的猜忌,才真让老人家心寒。
无奈颖贵妃却是个憨憨,“姐姐有所不知,鬼神与活着的时候往往不是一种性情,譬如那些冤魂报仇的故事,生前懦弱不堪,死后怎么凶性大发呼风唤雨?可见是有来由的。”
郁宛见她实在不放心,就让早莺去取玉匣记来,照着上头指示拿了些纸钱到御花园中烧化,祈佑耿氏宽恕,如此颖贵妃方觉得好过多了。
后来杜子腾才告诉郁宛,颖贵妃不是撞邪,是撑着了。
郁宛讶道:“怎么会?”
颖贵妃在宫里还算食量不错的,到底蒙古出身,不拘小节,若说容妃这样娇滴滴的撑着还更有可能。
杜子腾笑道:“因她吃的是堂前摆着的供品,贵妃娘娘本就心中不安,这下又积了食在胃里,可不酿出毛病?”
原来是疑心生暗鬼,就说呢,打个盹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郁宛本待取笑一番,但看颖贵妃辗转反侧,到底还是于心不忍,因絮絮同她解释,自己老家本就有吃掉贡品的习俗,非但不会招来祸患,反而能得赐福——郁宛觉得这是个好传统,很符合国人朴素的价值观,毕竟不能浪费粮食嘛。
细想想鬼神又没实体,顶多嗅两口香气就是了,难道真能享用酒肉饭菜?放坏了反而白糟蹋。
经她一番开解,颖贵妃方才好过许多,又捂着胸口道:“阿弥陀佛,还以为我得跟着寿康宫娘娘后脚去了。”
到底她也是年过五旬的人,万岁爷那几位贵妃,不都卡在这关口么?
郁宛嗔道:“你还比本宫小一岁,倒说这种话,依你所言,本宫更不该活到现在。”
颖贵妃讪讪笑着,赶紧道歉。不是她迷信,可万岁爷命硬是人尽皆知的,只瞧他前前后后克死多少妻妾?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郁宛没好气道:“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要你操什么心?我瞧你只怕比万岁爷活得还长久呢。”
颖贵妃欣然抚掌,“那当然最好啦。”
郁宛:……
幸而当着她的面,若被旁人听见,够叫一顿排揎的。皇帝也真命苦,如今留在宫里的没一个把他当成相亲相爱的夫婿,反而都想跟他比命长。
当然对郁宛是轻松不少,她也没精力去争宠啦,除非再招进个野心勃勃的小狐媚子——但估摸着皇帝自己也不好意思,都是能当人家祖父的人,哪里还有脸贪新鲜?索性跟郁宛这个烧糊了的卷子作伴罢。
经此一事,颖贵妃愈发惜命,诚嫔自也不例外,差点险死还生,她觉得没什么比生命更可贵了,以前还会突发奇想尝尝河豚肉什么的,如今却老实多了,反正以后也不见得有出游的机会,就本本分分度日罢。
愉贵妃和婉妃这两位年将古稀的老寿星却早就看淡生死,从潜邸一路过来送走太多的人,回首过往只剩唏嘘,即便死亡真正降临到她们头上,也是早晚之事,无须畏惧。
却想不到最先送走的会是容妃。
法蒂玛,这个从回疆前来的奇女子,天生美得不可方物,上苍却并未给她太多恩眷——或许正为了留住这份美丽,才不肯叫她衰老朽败。
法蒂玛自己倒是很想得开,很早她就想为霍集占殉情,不过是为了族人才留到现在,如今终于能追随挚爱而去。
她依依牵着郁宛的手,“皇贵妃娘娘,烦请你告诉皇上,在我死后依旧善待我的族裔。”
郁宛点头,“这是自然。”
况且阿里和卓垂垂老矣,也早就没了搞事的本钱。
法蒂玛惆怅道:“我原想以回部礼节下葬,看来终究是不能够的。”
她原想以最初的面目去见霍集占,但最后还是不得不穿着旗人的服饰,梳着旗人的发髻,不知霍集占在天上见到她,可还认得出她来?
这要求的确是有些难为人,毕竟她已是天子嫔御,皇帝即便不介意她心里念着前夫,又怎肯公然将这段关系诏诸世人。
但经郁宛软语相求之后,乾隆到底还是退了一步,准许法蒂玛穿着民族服饰下葬,但外边还得照妃制装裹,勉勉强强满足了法蒂玛的心愿。
郁宛又问,“可要晋升一阶?”
连舒妃那样讨厌的,皇帝都许她当个有名无实的贵妃,法蒂玛按说还是得皇帝在意的。
但这回乾隆只冷冰冰道:“不必了,就按妃礼即可。”
郁宛心说,皇帝还是那个小心眼的皇帝,人死了还这样斤斤计较,活该比不过霍集占。
在被皇帝瞪了一眼后,郁宛知趣改口,“万岁爷圣明。”
圣明在哪她也说不出来,反正吹彩虹屁就是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法蒂玛已只剩半口气息,听完郁宛带回的消息,却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向她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本来她也不在意死后哀荣,万岁爷冷漠点正好,省点她还得对他心怀歉意。
郁宛道:“娜仁花,你还有何遗言交代?”
这本是萨日娜那回进宫帮她取的小名,郁宛如此称呼,自是真心把她当姊妹看待。
法蒂玛轻轻摇头,极缓慢地望着天际眨了眨眼,眸中露出欢喜之意,似是看见霍集占张开双臂向她走来,要接她到另一个世界团聚去。
一缕芳魂就此消散。
郁宛洒了两滴眼泪,方才抖擞精神起身,开始安顿法蒂玛的丧礼。虽然不能照伊斯/兰教的习俗出殡,但郁宛还是征得皇帝同意,在容妃棺椁上刻了一句阿拉伯文“以真主的名义”。
有这句印记,相信霍集占不会将爱妻认错,或许多年之后,人们会发现里头已经空空如也,曾经名噪一时的容妃娘娘已经蜕去尘壳,羽化而飞升——再编下去就太玄幻了,饶是郁宛的脑洞都撑不起这样荒诞的想象。
可她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至于剩下的,就听天由命罢。
容妃去后次年,皇帝终于意识到他的儿子们已经岁数不小,而他这位皇阿玛却不知还要活多久,无论如何,让皇子们总当些光头阿哥也不像话,于是颁下旨意,给皇子们俱抬了头衔,永璇封为仪郡王,永瑆和永琰各自封为成亲王与嘉亲王,永璂永璘则封贝勒。
八阿哥永璇的爵位原在意料之中,天生残疾,注定走不到太高的位置;至于永瑆,多半是看在福晋颜面上,不能让富察府的女婿太丢脸,永琰则是默认的储君人选,到这个关口,乾隆已不再妄想能有个贤能的取而代之,唯有矮子里拔高个罢。如此加上最先封爵的永琪,皇子中有三位亲王,也够数了。
郁宛对乾隆的决定颇有微词,出继的也就罢了,永璘最小封个贝勒也属情理之中,可是永璂怎么也只封贝勒,这不明摆着让他被其他兄弟看不起么?
何况永璂还不如永璘,分府时皇帝还额外给了小儿子一个价值四万八千银子的当铺,这就是明晃晃的区别对待了。
乾隆说道:“永璂比永璘多当了十年差事,难道还嫌不足?他可不缺银子。”
郁宛道:“银子是银子,心意是心意,难道因诺敏的嫁妆多,万岁爷就可以蓄意薄待了?回头永璂若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得靠福晋嫁妆救急,那才惹人笑话呢。”
“朕在一日,自不会见到如此。”乾隆哂道,“朕瞧你是太多虑了。”
郁宛就知道他还记恨着那拉氏,都说恨比爱长久,她估摸着皇帝这辈子都过不去那道坎了——真真这人心眼比针尖还小,难为他还这般高寿。
往事如烟,郁宛也不好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旧账翻出来,只道:“臣妾不管,反正您给永璘多少,就得给永璂多少,您要是不答应,臣妾就自己赏去。”
四万多银子她还是出得起的。
乾隆表示随意,反正用不着自己掏钱。
郁宛道:“那就这样办罢,反正臣妾宫里的亏空回头依旧您来填上,到时候您饶白费银子,还让旁人得了美名,别怪臣妾没提醒您。”
乾隆想了想,倒真是这个理,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给永璂赏了间一模一样的铺面。
郁宛方才舒坦,瞧吧,这厮已经被自己拿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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