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不夜坠玉 > 第21章 退婚
    卫长渊去找师萝衣前,已一个人在遗忘山谷练了七日的剑。


    他走出山谷时,与他关系甚好的几个师弟担忧地看过来,他苍白地笑了笑,哑声安慰道:“我没事。”


    他用了七日,下定了决心,去找师萝衣。


    师萝衣院里的红梅快要凋谢,卫长渊隐约记起,上一次自己踏足这里,还与师萝衣吵了一架,两人不欢而散。


    他在院门站了良久,从未觉得眼前这扇门会如此可怖。


    他们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


    卫长渊记得,师萝衣出生时,自己已是个幼童。卫父那一日很是高兴,郑重地告诉他说:“道君家生了一个女儿,是我儿的幸事。”


    他年岁太小,并不懂父亲话中之意,自小刻板正直的教养,也不会令他额外喜欢什么。然而当襁褓中的婴孩,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咿咿呀呀地咬住他的手指。天生剑骨的男孩,第一次心软得一塌糊涂。


    一年年,他看着她长大,在南越皇宫,两个小小的孩子相守,他笨拙地为她做着自己不擅长的事。他的剑因守护她第一次见血,会在她犯错后无措望着自己时,道:“别怕,长渊哥哥在”。


    他为她摘过春日盛放的第一朵花,带着她在漫天大雪中散步。哪怕道君沉眠,他也会为了她对抗父母,跪在檐下,跪了三日三夜。


    父亲摔了茶盏在他头上,暴怒地让他滚。


    他默默做着这一切,甘之如饴。


    为了尽快成长起来,有保护她的能力,十年来,卫长渊不断出任务、去秘境历练。渐渐的,他与师萝衣不再像幼时那样亲密无间。


    有时候卫长渊也会觉得很累,会觉得萝衣在慢慢改变。他一度不能理解她失去父亲后的不讲理、刁难同门、逞强犯错。


    但卫长渊从未想过有一日,将师萝衣从自己的生命分割开。


    他再疲惫再累,少女再落魄任性,他也以为他们有一生一世。


    或许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当他把灵玉借给小师妹,第一次出言责备萝衣,维护卞清璇的那天起,就再也回不去。


    人间的雪化尽,一直刮着寒风。


    卫长渊觉得冷,他不知道在师萝衣的院门外站了多久,久到茴香拎着篮子回来,看见他立在寒风中,惊喜地道:“大公子来了,怎么不进去。”


    茴香什么都不知道,仍旧一心盼着他们好。她推开门,惊喜地道:“小姐,大公子过来了。”


    卫长渊抬起眸,隔着满院子快要凋零的梅花树,与闻声出来的少女遥遥相望。


    师萝衣似乎也在等着什么,看见他来,最后低声道:“师兄。”


    她望向他,仿佛了然,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关心道:“外面冷,你进来吧。”


    这一刻卫长渊如鲠在喉,突然想要逃离。七日七夜发泄迷茫似的练剑,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两人对望片刻,卫长渊还是走进了院子。隔着一张桌案坐下,桌上是茴香新摘的茶。


    少女将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望着他,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卫长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量过她,许是已经成年,她褪去了几分稚嫩,头发变得更长,半绾着,半垂落,碧色丝带随风飘舞。


    她的眼神并不像前几年记忆中的阴沉执着,重新变得明透美丽。


    风吹着树枝沙沙响,残败的梅花落了一夜。四季更迭,他们这样对望,卫长渊恍然有种举案齐眉的错觉。兴许他们若真的在一起,经年后也会这样安然对坐饮茶,看庭院花落。


    然而错觉终究是错觉,这次卫长渊还未开口,是师萝衣先说话。


    “长渊师兄,你想说什么?”


    他拳头慢慢收紧,开口时,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萝衣,我们解除婚约吧。”


    短短几个字,他却说得很艰难。其实解除婚约几个字,并不是第一次从他们口中说出。


    许久以前,为了引起心上人重视,小少女总会气鼓鼓说:“你再不理我,我就不要你了。是你的剑好看,还是我好看,长渊师兄,你为何宁肯成日对着你的剑,都不肯看看我?”


    偏偏她又是最沉不住气,没有耐心的。往往才说完,又很快委屈道,当然是我重要,你会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他总会因此耳根发红,最后低低应是。


    这一次,好似和以前任何一次没有区别。他说完,少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卫长渊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会像以前每一次一样,拒绝吗?


    她还会继续哭闹,冲他发火吗?


    桌案的茶已经慢慢变凉,然而卫长渊等来的是少女摊开的手。


    上面躺了一枚鸳鸯佩,镌刻了他们的名字。


    卫长渊的目光落在鸳鸯佩上,脸色瞬间惨白。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唇轻轻颤了颤。


    师萝衣合上手掌,将鸳鸯佩捏碎,一分为二。


    少女把那块写着卫长渊的一半,推到他面前。她终于长大,不再哭,也不再闹,甚至没有一声责备,她拿回那块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师萝衣”。


    作他的未婚妻时,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长渊师兄,你今后要幸福。”


    院里的花落了一地,茴香唇角噙着笑打扫。


    她并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就像以前一样,她还在计划要替小姐给卫家长辈准备些什么礼物。


    她知道小姐这几年都过得很苦,总盼萝衣能快些长大,飞出这个囚笼,飞到安稳的地方去。


    因此卫长渊出来时,她欢喜地迎了上去,想问他是否今日就要带小姐去庆生。


    卫长渊脸色苍白,一眼也没看她,几步走出门外。


    他的修养从来不会这样无视他人,茴香觉察到异样,有几分无措,连忙回头去看院中的另一个人。


    迎着光,师萝衣也在看他们。


    她抱着一坛女儿红,俏生生立在风中。茴香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十分着急:“小姐,你怎么把成亲的女儿红给挖出来了?这是道君为小姐和大公子准备的,小姐在做什么傻事,赶紧埋回去。”


    卫长渊低着头,越走越快。


    寒风把小院中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他听到她温和地告诉茴香:“因为再不会有道侣大典了。”


    明明是这样宽容的一句话,却让卫长渊积蓄在眼中、不敢让人看见的泪,大颗滚落。


    那是他长久以来守着的,这辈子第一个爱过的人。


    却在她终于长大这一日,卫长渊永远失去了她。


    师萝衣抱着女儿红去了后山。


    为了找到前世送自己泥塑小兔的人,她从院子奔往后山的路上,都表现得伤心欲绝。


    她深知自己越可怜,前辈才可能会出现。


    因为前几年,她还骄傲倔强时,就没有收到过生辰贺礼。


    做这件事之前,师萝衣并不确定会不会成功。今生与前世已然大相径庭,她没有伤害卫长渊,更没有一剑把他捅个对穿。


    虽然师萝衣也不明白为什么,师兄的脸色比捅了他一剑还要苍白。


    她找到了前世把自己藏起来的山洞。


    山洞很小,远远不够遮风避雨,上辈子她就在这里哭了半夜,一直发抖,直到天明才睡过去。


    这一次虽然她已经不再伤心,还顺利解除了婚约,却仍然要把发生的事走一遍。


    她藏好女儿红,蜷缩进小山洞,努力开始哭。


    努力了半晌,大抵实在是没有那么伤心,她只好把眼睛揉得通红,把脸埋进膝盖中,呜呜假哭。


    她心里好奇又忐忑,那个人应该不会看出来吧?


    从清水村回来后,卞翎玉的身体在白日会好很多,然而一到夜晚,会比以前虚弱数倍。


    前几日丁白起夜,发现他在咳嗽,吐出了一口血。丁白吓得不轻,丁白这样的小弟子,都隐约有种预感,卞翎玉在燃烧他自己的生命力。


    待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日,卞翎玉会从世间消失。


    丁白慌慌张张将此事告诉清璇师姐,本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焦急,没想到师姐意味不明地道:“选择吃下聚灵丹,他便早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他都无所谓,你怕什么。”


    “可……”丁白绞着手指,说,“我总觉得,公子这次回来,不太开心。”


    这并非他的错觉,虽然公子能走路,能活动了,但他沉默的时间更多。


    卞清璇挑了挑眉,微笑道:“不开心?因为触碰到又再次失去,从来比碰不到更残忍。”


    更何况,卞清璇知道他在意什么。


    她几乎有些幸灾乐祸,清水村一行回来后,师萝衣再也没看过卞翎玉半眼,不曾过问他一句。从始至终,他什么都不是。


    他就算到死,也只会有一个身份——她卞清璇的哥哥。


    小舟旁,傀儡少女的拥抱,是卞翎玉仅能触到的暖。


    然而那样的暖,经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不会再师萝衣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卞清璇近来倒是过得十分顺利,回到明幽山,她又过上了众星拱月的日子,虽然都是一群蠢东西,但卫长渊难受,卞翎玉沉寂,师萝衣失魂落魄,她就觉得高兴。


    而且看师萝衣根本想不起卞翎玉的反应,她大可不必担心师萝衣再与卞翎玉有什么交集。


    卞清璇弹了弹丁白的脑瓜子,说:“转告我的哥哥,死心吧。过两日他善良的妹妹,就邀他看一场好戏。他在人家心中是蜉蝣,但总有人在人家心里是心头肉。”


    好好认清,你在她心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丁白当日回去,将她的话转告,收到了卞翎玉一个冷冷的眼神。


    他吓得连忙跑了出去。


    公子看上去好可怕。


    但小孩子好奇心重,丁白近日总在廊下等着消息,他在揣测清璇师姐口中的那场“好戏”。


    他一连守了好几日,终于听到一件令人惊讶无比的事。


    黄昏时,丁白兴冲冲穿过院子,去寻他家冷漠难相处的公子,眼眸发亮道:“公子,你猜我今日听到了什么?”


    卞翎玉在屋子里看书,反应十分冷淡。


    这次卞翎玉回来后,丁白心中莫名对他有几分敬畏,他小心翼翼地道:“他们说,卫师兄去和师小姐解除婚约了。”


    卞翎玉翻书的手顿了顿,淡淡道:“然后呢。”


    这是丁白第一次得到他的回应,连忙道:“他们说师小姐非常生气恼怒,死活不肯解除婚约,还被卫师兄给气哭了。很多人都看见了,师小姐伤心欲绝,哭着跑到了后山。”


    丁白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在自己说完后,公子似乎压着怒火,冷笑了一下。


    “她倒是一直都这么出息。”


    丁白缩了缩脖子,莫名觉得他不是在夸赞那位可怜巴巴的不夜山仙子,他不敢惹发怒的卞翎玉,连忙一溜烟跑了。


    卞翎玉坐着没动,又翻了几页书。


    纸张被他揉皱,骨刺从他袖中不受控制地飞出,显得十分焦躁。


    天色还没黑下来,他吃下的大量聚灵丹,此时还未失效。


    卞翎玉冷着眉目,半晌闭上眼睛,将神识覆盖到后山去。


    山洞中,一个纤细的影子,边发抖边哭。少女哭得哽咽,肩膀一颤一颤,看上去可怜透顶。


    卞翎玉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心里堵得慌。


    他看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收回神识,没有打算管她。


    总归哭完了,她还是会坚强生活。


    就像卞清璇说的,他总有一日,会死在蘅芜宗,像个凡人一样老去死去,也没法再管她,没法再继续那份可笑的执念。她也应该学会冷心冷清些,学会放弃卫长渊。


    令人厌恶的鹧鸪却在山中叫,叫得卞翎玉无法平心静气。


    他知道今日是师萝衣的生辰。


    良久,卞翎玉放下书,叫丁白进来:“去准备一些陶泥。”


    丁白虽然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脆生生地应了,很快就找来了陶泥。


    卞翎玉沉默了一会儿,以指为剑,斩断了自己身上的一截骨刺。


    方才焦躁的骨刺,在此时却意外地一动不动,引颈受戮,只在被斩断时疼得不住发颤,一如它主人渐渐苍白的脸色。


    卞翎玉将陶泥覆盖在骨刺上,他本来打算敷衍了事,然而到了手中,陶泥最后成了一只红着眼睛,十分委屈可怜的小兔子。


    兔子以骨刺为躯干,吸收了骨刺中的滂沱灵力,灰暗的眼睛灵动起来,精致可爱。


    卞翎玉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蒋彦的纸鸢。在这一件事情上,他和那个余孽一样可笑可怜。


    这个认知令他脸色愈发冷淡。


    他做完陶泥兔子,天色已经快大亮,卞翎玉起身朝后山走去。


    林间露重,卞翎玉衣衫单薄,行走在山间。他逆着寒风走了许久,终于看见蜷缩在洞中,哭到睡着的少女。


    他远远地望着师萝衣,没有过去。


    卞翎玉不知道卞清璇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卫长渊去与她提出解除婚约,而且是在昨日那样的日子里。


    但卞翎玉明白师萝衣要什么。


    刀修少女的爱,从来都死生不渝。卫长渊都忘记的事,她恐怕还一直记得。没了师桓,世间她最爱卫长渊。


    就像变成小傀儡,她注视卫长渊的时间,也比注视其他人长。


    蒋彦到死,也没在她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卞翎玉眉宇染上浅浅的冷嘲,打算扔了兔子就走。


    不远处的少女哪怕睡着了,仍旧在发抖,眼睫和脸颊上还挂着泪。


    她有多可恨,就有多可怜。


    骨刺没愈合的地方又开始发疼,疼得卞翎玉无法移开脚步。卞翎玉最终还是来到她的面前。


    哭什么呢,他心想,有什么好委屈的。


    卞翎玉放下兔子,用手轻轻把她脸颊上的泪珠拂去。别哭了,师萝衣。


    你醒来就可以看见你“师兄”给你的生辰礼物,那时候还敢难过的话,就有多远滚多远,别在离外门弟子最近的地方哭。


    少女眼眶红红,鼻尖也很红。卞翎玉的眼神带着晨风般的凉意,却良久停留在她的眉眼,一动也不动。


    一只白皙的手,不知何时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袍。


    卞翎玉微微皱眉,却俨然已经来不及,在他注视下,少女骤然睁开了眼睛。


    “前辈,我其实……”少女对上卞翎玉冷淡的眼,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将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咽得太急,险些被呛到,憋得师萝衣满脸通红。


    雀鸟跃上枝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林间晨风吹过,带着泥土的清新。


    此间种种,都昭示着她并非在做梦。


    师萝衣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对上卞翎玉发现受骗后、阴冷得仿佛要掐死她的表情,连忙收回了自己拽住他袖子的手。


    她打了个哆嗦,陶泥小兔的主人,怎、怎么会是卞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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