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觎站起身后不看她,道:“天晚了。”
簪缨不疑有他,收拢心绪随之起身。
“我耽误小舅舅事了。这么晚了,小舅舅还要去大营吗?”
卫觎转身嗯一声,留下一句早些休息,头也未回地大步而出。
“大司马走得这样急……”
春堇等大司马出门以后,方过来服侍。说完,却见小娘子跽回案边,将那张舆图小心翼翼地卷好,支颐出神。
春堇不禁道:“小娘子头回出远门,又劳顿了一整日,该早些休息了。”
簪缨支吾一声,还在回想小舅舅方才说的那番话,心情激荡难平,岂有睡意。
要她对此全然放手不想,那是不可能的。簪缨总觉得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似乎有个悬在细丝上的念头时浮时沉,只是想不分明。
……
却说卫觎快步不停地走出都督府,一手扯下外披,透汗的身子经夜风吹过,体内躁热方平息几分。
按照道理,他这便该往营盘去了,然而他回望一眼都督府中的灯火通明,又觉心中空寥怅惘,仿若忘记了什么重要之事。
亲卫无声随上,接过将军手中裘袍。卫觎的侧脸浸在半明半暗中,浑身透着冷肃,想了半晌,问道:“驱蚊香笼送进去了么。”
亲卫不料大将军会过问这等细碎小事,怔了一怔,回道:
“将军放心,傍晚时便已备好交给杜掌柜了。”
卫觎又问:“守卫皆撤至外院了?”
京口的防卫是外松内紧,整座城中最安全之处,便属他的府邸。簪缨身边有影卫已经足够,守卫太多,只怕她一则不方便,二则不自在。
这也是他在晚饭前便已经吩咐过的,亲卫又应一声是。
卫觎垂眼脉脉,仿佛便没有其它可问的了。
他收敛心神,取过亲卫手中的大氅重新披上,行出去,忽又止步。
“浴桶换了吗?”
这一声问得冷峻而低靡。
亲卫闻言瞳孔微张,才想起大将军让屋给女公子住,屋里的被褥枕头通通都换过,可男人心思终究糙粝,只顾得上表面的,那湢室里头,却给忽略了……
他连忙半跪请罪,“大将军恕罪,卑职一时疏忽。此时……女公子许将就寝,是否明早去换?”
卫觎颀姿长立在清冷的月下,无人得知,他镇定的外表之下忽有一种进退维谷之感。想起他过往蛊毒发作,若人在军府,便在那只浴桶中注满冰水,沉浸其中,身犹燥热,百般不能解,只能自纾。
他每个月圆子夜的隐秘与不堪,此时,就与她一室之隔。
卫觎喉结上下滚动。
“这就去换。”
“是。”
亲卫领命去办,卫觎再不停留,带着灼热的呼吸走出长街,却在街外墙垣的阴影处看到了一道人影。
徐寔在这里等候他,不知已有几许。
卫觎眼色倏暗,停下步子,口吻平常:“军师怎在这里?”
徐寔在背光之处仔细审视卫觎的神色,一无所获,便又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浑圆将缺的皎月。
“主公这顿饭,与小娘子吃了近一个时辰。”
卫觎本已觉得身上的狐衣又要穿不住,听他提及那人,蓦地失了耐性,“究竟何事!”
徐寔不为畏惧,注视卫觎的眼神反透出一种难言的悲悯。
他轻声道:“从前每月十六,主公必是冷恹沉郁,不许人近。今日,徐某斗胆想问,您与小娘子相处时,是快活自在多些,还是辛苦忍耐多些?”
卫觎的眼神瞬间流露凶光,下一刻,他捏紧掌心,将即将涌出的怒意尽出压制,按眉低叹:“你多想了。”
“我与阿奴从前也非没有一同用过钣,说些话,皆是寻常之事,军师不必草木皆兵。”
徐寔心道,不是他多想,而是也许连大将军自己都未察觉,他今日带小娘子来到北府,整个人就如一根绷到极限的弓突然松懈了下来,身上有一种放松恣肆的气息。
他每次看着小娘子时,眼里皆含着藏不住的纵溺笑意。
好比雄兽将一只脆弱纤巧的玩伴叼回了自己巢穴里,心满意足地围着它抚尾舐爪,圈揽打转,又睥睨自若,满志踌躇。
然而这种仿佛一切都变好的假象,难以长久。
想当初祖将军每次发作时,控制不住自己狂饮烈酒,夜御数女,其后亦是上马冲阵勇不可当。
然而等到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便需喝更多的酒,找更多的女人,割穿更多的血肉头颅。
人之欲壑难填,难在尝到甜头以后。
徐寔知道大将军对缨娘子的情感不同,也知道,以他的心性与责任,不可能引.诱小娘子荒唐行事。可就是这种一面放纵一面压抑的撕扯,徐寔真怕会出事。
天雷勾动地火,却又生生以冰雪浇灭,长此以往,最能磨煞一人。
“我知大将军心里苦,”徐寔声音微颤,残忍道,“然大将军尚有宏图未展,前路从急,为人为己,都真的不能了……”
卫觎随着他的话音,眸中的神采寸寸寂灭下去。
他无法说出口,每次与簪缨在一起,他心底既踏实快活又忍耐压抑,可为了那一份别人给不了他的欢喜,他愿意用成倍的折磨去换;
他也不知该向谁问一句,他只是想在力还能及之时,多看一看她,多陪一陪她,半分雷池不越,半点非分不求,只是如此,也不行吗?
良夜沉寂。
最终,卫觎只萧索地道了句:“随我去巡营。”
都督府中,亲卫大晚上的带人来更换浴桶。
簪缨听见动静才回念,眼下已是沐浴就寝的时辰了。
她于是要了热水,去湢室洗去一身风尘。
春堇出发前在行囊里备了许多香膏藻豆、风干花瓣等物,就是怕在外仓促,不好寻到小娘子用惯的沐品。那花瓣的香气甜雅却不浓烈,浮在水面上轻漾,鲜媚妍丽。
簪缨喜欢,便多泡了一阵。
这时候,浴室的木门吱呀一声响,春堇还以为是阿芜进来送衣,转头却不见人影。
再低头,却是小娘子一同带出京城的那头白狼晃晃悠悠进来了,仿佛回到了故地,熟门熟路,踱到浴桶旁,就地蹲踞仰望簪缨。
春堇跟着小娘子,渐渐也不怕这头体型庞大眸子冷峻的兽物了,见它凝望小娘子的模样过于专注,一动不动的,还从未见过狼这样看人洗澡,女子心性,不由玩笑道:
“小娘子,白狼怎的偷看你?”
温汤蒸得簪缨的面庞腻雪浮霞,系挽的厚密黑发堆坠在两鬓,如两片潮湿绿云,眉梢眼尾之间的一片嫩白肌肤,也被氤氲出赩赩红晕。翦瞳含水,妩媚横生。
她对上狼的视线,也笑了。
她哪里怕它看。
反而是一腔沉隐心事,被这茸滚滚的白团儿给驱散了,簪缨从新刨的木桶内探出一只玉雪纤臂,晶莹的水珠还在其上,便去摸白狼的头毛。
一把娇嗓也似被水泡得腻软了,“你乖。”
狼任她摸,簪缨又习惯地将指尖探进白狼口中,学小舅舅的样子轻磨那颗断齿。
对外凶猛的头狼眯眸受用,有水珠从簪缨臂上滚落,顺着手滴到它唇舌。白狼全不嫌弃,舌面一卷,微微粗糙的触感便刮过簪缨指腹。
簪缨呀地一声,缩回手。
春堇忙问:“可是咬着了?”
“它怎会咬我?”簪缨抿唇,“与我闹着玩呢,痒得很。”
她的体质不似从前那般孱弱了,在热水中浸泡得肌肤粉透,亦不觉体虚晕眩。待沐浴毕,春堇为她擦拭干净身体,取来一条縠纹绡纱的白色单褙。
簪缨穿了,领狼入室。
任氏怕小娘子头回出门,住得不惯,也过到正院来帮手。卫觎内室的卧具都已换过,女儿家讲究些,阿芜又在上头加铺了一层苏梅粉的锦褥。
任娘子里里外外瞧过,无甚不妥,便对簪缨说她就住在隔壁,若有事情便唤她。
簪缨笑应一声,保证自己不会择席,叫任姊姊放心。
然而熄灯歇下后,簪缨闭起眼,总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生铁气味。
不薰重,却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簪缨在枕上翻来覆去半晌,后知后觉那是谁的味道,刹那脸热。
……他那么霸气一个人,哪怕衾褥都换了,经年累月留下的男子雄浑气息,也明明白白昭示着谁才是此屋主人。
簪缨只觉纱帐之内变得闷热起来。
她伸手拨开帷帐一角,辗转反侧,仍是难眠,不由轻轻唤道:“狼。”
就窝在床边脚踏上的白狼在黑暗中一竖耳朵,扭头望向帐中,一对幽绿瞳眸在夜色中格外寒峻,却是温驯地掉了个身,将长尾轻轻扫至榻沿边。
簪缨便伸手握住,手心里一片暖烘烘的触觉,渐渐困意来袭。
少女阖上眼皮,囫囵个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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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卫觎也不曾回来用朝食,簪缨知他事忙,洗漱更衣后独自用了饭。
不一时,沈阶捏着一纸薄信踏阶而上,在敞开的门扉外止步,春堇禀报进来。
簪缨昨夜睡得虽晚,却是神采焕然,看见他道:“阿玉进来,昨晚睡得可还习惯?”
沈阶神色微顿,听女郎的语气,浑似主人家口吻。
不是旁人关怀她睡得习不习惯,而是她居将军府正堂,问旁人休息如何。
“还好,多谢女郎挂问。”他道了一声,进门递出手中的信件,“才得到的消息,京城那边今日朝会上,卫老先生自荐入省台,皇上应允,卫老先生便出任了自傅骁流放后,一直空缺的中书令一职。顾沅顾公同日上朝,皇帝任命其为太傅,顾公不曾推辞。”
簪缨听了敛起笑容,微感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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