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掌柜的出了门后,相顾无言好半晌。


    蓄着一把络腮胡的吕掌柜最先咳嗽一声,打破沉默:“小东家这是……也想当个军阀玩玩?”


    如今这世道,京畿门阀林立,州郡军阀盘错,不说世家皆募私兵,便是地方富商也大多暗中勾结武装,壮大成一方豪强。


    簪缨之前助资卫觎部曲,尚且还遮着一层布,这时要自己站出来在太阳底下图谋豫州,多少出乎了这些人的意料。


    尤其是豫州北邻兖,东连徐,拿下了豫州,便等于给兖州后备了一个得天独厚的粮仓。


    兖、徐又为大司马治所,再加上豫州……众人不敢深想下去。


    杜掌柜笑着拍拍吕掌柜的肩头,“去做事吧。”


    唐家五代,东家一生,已将生意做到了过的一句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聚天下之利,总也有千金散尽的一天。


    之前小娘子提出资助北府,杜防风便已隐隐预感到这种苗头。


    这一路上,小娘子专挑穷壤僻县而行,杜掌柜既怕小娘子看了窝心,又怕小娘子会动什么心思。若按他的私心,小娘子去往三吴檀家是最好的,有檀棣疼爱,又有一对兄弟帮衬,风吹不进雨淋不着,无论外头再怎么乱,都能过安稳无忧的一生。


    可小娘子早已和他说过,那样的生活固然很好,她却不想。


    这是个想自己撑一撑遮雨伞、趟一趟世间路的小女娘啊。


    越掌柜别的不怕,只有一桩犹豫,“唐氏家训,不沾军政……”


    杜掌柜想起小娘子这些年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目聚精光,“规矩是用来破的。老越,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屋内下首,只剩了沈阶与傅则安两个。


    簪缨依旧未看沈阶,望向昔日的大兄,清浅的语气带着玩味:“士别三日,傅文掾变化不小,如今也敢假传圣旨了。”


    她的眸光再也不是那个得到了一只纸扎风筝,便可以笑上好几日的澄澈纯稚。傅则安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手臂轻轻向前一递,无奈道:“是真的。”


    簪缨没动,由始至终也不好奇圣旨上的内容,“我会让它变成假的。”


    傅则安没有意外,平静点头。


    “我知道。


    “当日离京,陛下亲手写了这道圣旨交给我,或许有几分是对女郎的愧疚,另外一半,是想以此作为牵住女郎的一根线。女郎的名籍若归入宗室,唐氏从此便与朝廷脱不开干系了。女郎不肯。


    “虽则不肯,却可借势行己之事。”


    簪缨清媚的桃花眸轻轻眯起。


    她险些忘了傅则安除了是一个不合格的大哥之外,到底还有几分头脑。


    原来他已料到了。


    外界一时半会儿摸不准她插手蒙城军务,屯兵于此想要干什么,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她一进城,就与樊氏子侄产生冲突,与樊家结下了一条人命的恩怨。


    豫州太守若主动登门赔罪,妻家那边交代不过去,伤了夫妻情分,于他仕途无利;若要与簪缨来硬的,又会忌惮簪缨的公主身份,不好动作;而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含混过去,又恐簪缨跋扈记仇,毕竟是京里出来的,刘樟便会担心他这豫州牧难以久居。


    所以刘樟若是个狠硬的角色,他应对此事的最上策,是抢先修书一封上表御前,点出蒙城与兖州邻近,簪缨在此屯兵逗留,疑与竟陵王互通有无的利害关系。


    晋帝李豫的两大心病,可谓正在于此。


    他一怕唐氏财富归属他人,二恐卫觎隔江叛反大晋,他可以给簪缨一个公主的名位,食邑在长江之南也尽随她挑,但她若在豫州扎根,却断不能容。


    如此权衡,李豫在不得已之下,很可能自打脸皮,肿着脸收回那道未经过御档记录的秘密封赐旨意,撤了朝廷给簪缨的庇护。


    如此便是默许豫州牧便宜行事了。


    以簪缨对皇上的了解,这种事,他这个虚伪无常的白板天子干得出来。


    而到那时,簪缨自可推脱说根本不知道圣旨是假,只有傅则安一个人会背锅,成为那个假传圣旨之人。


    “傅氏欺君也不是头一回了,有什么关系。”傅则安自嘲般扯扯嘴角,“到时,思危有命无命,全凭女郎一念。”


    思危,是傅则安的小字,他将自己放在如此谦卑的位置上,簪缨反而莫名。


    “你明知我在利用你,为什么?”


    傅则安垂眸,“没有利用不利用,你从前在宫里,我没能发觉异样救你……都是我欠女郎。傅家,也欠三叔。”


    簪缨眉心才蹙,傅则安接着道:“我知女郎不屑接受傅氏之人廉价的弥补,女郎只拿我当作同沈郎君一样的人便是。我无所有,只有腹中还剩些文墨,遇事可给女郎做个参知。”


    一直沉默的沈阶蓦地冷笑,“一头替罪羊,也想代替我的位置?”


    傅则安侧眸轻瞥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对簪缨道:“思危愚见,沈子为人孤冷狠硬,不适宜辅佐女郎。”


    沈阶狭长的目底惊现锋芒,唇角诮意更甚:“疏,也敢间亲,足见阁下之智不足。”


    傅则安神色不动如山,“孰亲孰疏,尚未可知。”


    簪缨见他们竟还吵了起来,清了清喉咙,二人互看一眼,同时息声。


    簪缨和傅则安把话挑明了,也知道了他的意思,让他先出去。只是尚不能完全信任他,以防万一,仍叫人寸步不离地监视傅则安,以防其中有诈。


    傅则安一走,屋中安静下来。


    沈阶压低眉睫,抖动青袖便要跪。


    “你知道我不喜人跪我。”簪缨道,“你也不是跪人的人。”


    沈阶心底轻动,止住身形,“女郎……”


    “为何逼弱者提刀?”簪缨走下脚踏,澄静的眸子盯着这青衫郎。


    二人离得相近,近到沈阶能看清女子雪颊上一点细微的绒毛,纯洁而柔软,宛如一件无暇的瓷器。


    他很坦然:“樊卓死在了军户手里,女郎可随时抽身,等待那些人的却是抄家灭顶之灾。只有抽掉他们的退路,才会忠心拥护女郎……”


    “这我知道,”簪缨的目光越发清冷,“照你所说,当时在场有那么多男儿,都是军户,你为何偏挑那个女孩子动手?”


    沈阶眸光微动,张了张唇。


    “樊卓死有余辜,他死于谁手我不在意,那些受过欺凌的妇人,谁想要上去动手泄愤我也不会拦。但那个少女,你我都看得见,她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她根本不敢摸刀,不敢见血,也不敢靠近樊卓,是你以‘她无用我便不会救她’相激,逼她如此。”


    簪缨一口气说罢,森然的眼里倒映着沈阶的影,“先生教我,为何非要如此?”


    她此时叫他先生,和卫觎每次看到傅则安都要叫一声江离公子一样,不是敬称,是一种冷诮的不满。


    沈阶听到这里,反而澹泊自若起来,恭谨依旧地回答:“女郎既决定做些事,便需要一支自己的卫队。诚然,女郎此时身边已有许多精兵,但那些人皆非嫡系,女郎需要培养一支受恩于你、忠诚于你、且心志坚忍的近卫。女郎若有不忍,可交由阶去办此事。”


    “我就知道……”簪缨啼笑皆非地摇头,“蹈玉,我不同意。”


    “女郎心软。”沈阶循循说,“我曾亲眼见过女郎手刃仇人,女郎能做到的事,焉知她人做不得?弱小者生于乱世,若不能坚强自立,便只有惨遭屠戮的下场。这些女子身受□□,若无女郎解救便是永无天日,她们身心受挫,这种痛苦在很长时间都会阴魂不散,难以再回归正常的生活。与其蹉跎自伤,何如知恩图报,给她们指出一个目标让她们忘记伤痛,重新找回活着的勇气,又有何不可?”


    “那是因为有人为我挡血。”


    沈阶一静。


    簪缨舌根泛起一点苦涩,卸下了对峙的冷劲,轻声道:“正因我经历过,才知道手刃仇人,痛快与痛苦只在一线之隔,那女孩子,这辈子再也不会忘记尖刀入肉的感觉了,你明白吗,她也忘不掉人血黏在手上的恶心感了。


    “你凭何断言,她一定回归不了正常的生活?她纵是一时伤痛难平,可以慢慢地休养,慢慢寻些喜欢的事做,为何一定要用仇恨和血去浇灌她,训练她成为别人的刀?”


    簪缨低头抚过自己的右臂。


    “我听懂你的道理了,我辩不过你,但我以为,弱小者的弱小不是原罪。你不能逼她,否则,要你我在前头做什么?”


    这世上有些人便是胆小软弱的,他被人欺负了就是没法子反抗的,即使塞一把刀在这种人手里,他就是不敢提刀杀人的。


    要站在多高的位置,才敢轻易地说出,这种人不能自强,就是无用。


    沈阶无言半晌,他和簪缨一样,听得懂她的意思,却不赞成这种过于天真慈柔的道理。


    最终唯有轻叹:“女郎心软。”


    簪缨终是露了一抹淡笑出来,“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你心里定在骂我天真。”


    沈阶动动唇角,又小心藏住,道声不敢。


    “我知道自己天真。”簪缨说这话时,身上无端有种寥落,“我不如你们见多识广,从未见过这种事。”


    她深深吸一口气,挺直后背,看着沈阶:“所以我见不得,我只希望这世道天真些。阿玉,望你帮我。”


    沈阶听着这赤子之言,微微动容,一揖道:“日后之策,阶不敢擅专,必先问过女郎。”


    簪缨点点头,想起他先前与傅则安争论,不明白他怎会同那人计较,在她心里,沈阶是股肱,傅则安不过鸡肋而已。问道:“你也看出我想做什么了?”


    沈阶颔首,“珠玉在前,女郎想将蒙城治理成第二个京口,军民相安,以此为起点,整肃豫州乱象。虽不易,阶愿全力相佐。”


    簪缨失笑,她身边一个个都是聪明人。


    “不过……”沈阶狭长的眼褶微抬,“此事不通知大司马?”


    簪缨的那点笑意定格在嘴角,恍惚了一下,按捺住心中浮现的缱绻思念。


    “蹈玉既自信,何用求援。”


    真和小舅舅联合,性质就真成他们合谋造反了。


    兖州兵部要防御北魏骑兵,不能入豫,那么她若递信去,只会打乱小舅舅的前线部署,徒令他担忧。


    她可以自己料理。


    就是不能和他一起过年了……


    -


    兖州,荥阳,风萧云重,有落雪之兆。


    军帐中,卫觎与徐军师披氅围炉,正讨论军务。


    “隆冬时黄河会结冰,”徐寔拢着棉袖道,“失了这道天堑,需提防北朝铁马冰河南下压境,这是其一。北府军首次驻扎于黄河南线,南人捱不惯北方的寒冬,手足多皲冻生疮,难握枪槊,这是其二。托主公打胜兖州之战的福,陛下今年的五十寿诞,来大晋朝拜的小国使臣更多,也需防备北朝在这个节骨眼兴兵,堕我国威,讨回口气。”


    自从卫觎领兵进驻兖州,安民休息且不说,卫觎迅速地将几万兵力铺陈在南北边界,死死钉牢西北一线,不敢有一日松懈。


    卫觎坐在胡床,手里摩挲着一片旧竹简,眉鬓刀裁,鸦睫如漆,身穿的玄狐裘衬得他一身崖岸冷峻。


    他道:“过年休战是俗约。胡人无义,却别忘了他们自己的代北六镇还不消停,保持草原旧统的代北鲜卑军户,对洛阳城里养尊处优的贵幸们不满日深,这个年,让咱们埋在代北的钉子动一动,闹一闹。撑过了年,春天正是牝马孕育之季,此时再战,于我有利。”


    徐寔点头称是。


    说过了军机部署,他犹豫一番,还是道出:“之前从军隼上接到信,小娘子不日就要到颖东了,主公……要不要派人去接。”


    卫觎漆黑的眸子默了默,嘴角冷钩:“军师不是要我忍避?”


    徐寔舌尖打了个结,于此事,他亦两难,而且上一次主公匆忙令他送走小娘子,分明是主公自己的主张。


    徐寔涩然道:“这……主公与小娘子的确不宜碰面,但文远以为小娘子自己定然要来的,若来了,主公可以像在京口时一样,避开住到营中——”


    卫觎挑眸看他,徐寔后背微凛,话音戛然而止。


    他冷眼看着主公离开小娘子后,又恢复了一月发作一次的旧状,仿佛已没有加重的迹象。


    然而卫觎偶尔流露出的沉戾眼神,渊雾弥漫,如育恶蛟,又让徐寔感觉主公心里的欲正在越积越深,只是被极力压抑着。


    半晌,卫觎垂下睫梢。“这里冷。”


    徐寔心松一口气,心道大将军到底是好定力,这是不让小娘子来的意思了。


    而后便听卫觎接着道:“备足细霜炭,禁内常用的那种,她受不住烟气。”


    徐寔:“……”


    “她若来,还住我的屋子,着人提前去收拾收拾。”


    徐寔道:“主公……”


    “还有被褥净室,都要更换一新。女子大氅也准备最厚的。”


    徐寔咽下劝阻的话,无可奈何道:“主公还有什么吩咐,一气说完吧。”


    卫觎薄唇轻弯,“那我得列张单子。”


    提起那个女娘,他眼底的霜冷一刹消散,目光似回光返照之人,流荡出一种扣人心弦的明采温柔。


    徐寔看得心惊,又觉心酸,忽然反省自己坚持隔开这两人,是不是做错了……耳听卫觎慢慢低问:


    “……飞隼的信上,还有别的话吗?”


    在无人处,他的自控力已薄弱到这种程度,连见一封信,都恐摁不住心弦。所以与簪缨那边飞隼互通消息之事,卫觎一向交由徐寔经手,见过信,再转述给他而已。


    徐寔顿了一下,如实道:“信尾有一行不同于杜掌柜字迹的红字,是……用胭脂写的,问主公是否很忙,为何不给她亲笔写几个字?”


    卫觎的喉结立马滚动一下。


    单听这句话,他便能想象出,她写下这句话时是何等神态,何等语气。


    是无辜里带着点天然的娇,委屈里又藏着点不设防的媚……


    谁家的小促狭鬼,用哪门子胭脂。


    “信呢?”


    徐寔道:“主公若要,我这就去……”


    “烧掉,马上。”卫觎忽又转了口风,长身而起,如一阵起火的急风卷过军师身边,掀开毡帘迈入北地的凛风里。


    站在苍莽天地间的男儿,大氅猎猎,顶天立地。他宽硕的背脊绷如硬弓,却有千万只蚂蚁在上爬行勾挠。


    痒入骨里,搔弄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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