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艳贞从竹水大队出来时,心情很是沉重。她是个积极热情的人,很愿意帮助别人解决问题。多年来,工作中不是没遇到过棘手的麻烦,但像王建业家里这种情况,实在太少见了。
蹬着自行车回到二造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家属区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杨艳贞刚进大门,就有相熟的人问她今天的情况。她疲倦的摆摆手,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反倒引起了众人的好奇。
现在的人还没有界限的概念,哪怕明知杨艳贞兴致不高,仍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询。杨艳贞不得已,把王建业的遭遇大致说了下,收获了一堆目瞪口呆的表情。
“那林秀芬不回去帮帮她男人吗?也太狠心了吧?”有人自觉站上道德制高点,点评了起来。
杨艳贞顿了顿,没有接话,推开人群径直往回走。身后的男男女女们各持意见,争执了起来。谁也没留意,傍晚的昏暗里,拎着菜篮子的林秀芬从他们身边飘然而过。
回到江顺川家,林秀芬不意外的看到沉着脸的杨艳贞。她礼貌的出声招呼:“主任好。”
“主任不好。”杨艳贞重重的叹了口气,“我刚跟你大姑说你们家的事呢,你阿婆娘真的是……让人无话可说!”
林秀芬笑笑没说话,把菜篮子放到桌上,对林月英笑道:“我刚出去看到有老乡偷偷来卖鸡蛋,我买了点给家里加个菜。”
“你这孩子!”林月英埋怨道,“你手里有几个钱?鸡蛋那么贵,你买什么呀?”
林秀芬眨眨眼:“我贪吃呀!”
林月英噗的笑出声来。
杨艳贞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林秀芬越会来事,她越糟心。本来好好的一个家,非要给搅和散了。有些当家长的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看把你愁的。”林月英道,“王建业自己下不了决心,你管他?你是妇女干部,又不是妇男干部,哪怕他想不开当了吊颈鬼,也赖不到你头上。”
“那不能这么说,”杨艳贞无奈道,“王建业是我们单位的工人。”
“嗤!”林月英毫不客气的嗤笑了一声,懒得评价。在她看来,王建业那都是该的。放眼抚安县,不讲理的妈多去了,王建业不愚孝,事情也发展不到今天的地步。
杨艳贞知道江顺川被吴友妹打过,所以林月英对王家人印象不好,只得强调道:“王建业人不错的,你别对他有偏见。”
这年头的妇女干部,除了走后门混日子的,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的口齿伶俐。林月英听到杨艳贞的话当即不干了:“我对他有偏见?那我跟你掰扯掰扯。”
“不说远的,就说之前秀芬跟我们讲的,王建业送外甥去医院的事。”林月英冷笑,“他送外甥去看病,明明是他掏钱他跑腿,他们家的人居然不干。这里,你可以说是他们老王家不讲道理。可问题是,吴友妹逼着王建业先掏了700多块钱给她,才准王建业带孩子去看病,就是王建业的问题了!”
“给毛毛崽看病天经地义,吴友妹要钱,王建业真给,他王建业是个哈卵吗?他王建业心里有没有自己的小家?”林月英手指砰砰的敲着桌子,“自己的私房钱全给了亲妈,从秀芬手里掏私房去给外甥治病买奶粉。”林月英说着自己都气笑了,“杨艳贞同志,这是典型的对妇女进行严酷剥削,你没发现吗?”
杨艳贞脸色微变。
“吴友妹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想把秀芬抓回去继续当女奴隶?”林月英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杨主任,我这次是真的要严肃的批评你。你是妇女干部,你的同情心怎么能用在剥削者身上呢?王建业可怜,秀芬不可怜?”林月英的声音骤然拔高,“王建业的确受到了父权压迫,可是他是男人,他可以反抗,林秀芬同志能反抗吗?”
“你现在的态度,是把林秀芬同志放在火上烤!”林月英极其严肃的道,“社会主义不是一天能建成的,所以我们的基层、我们的工人里,还有很多觉悟不够的落后分子。他们习惯性的支持父权、支持夫权!遇到任何事,都先想着牺牲妇女的利益去妥协!”
“可是我们妇女天生该被牺牲吗?”林月英声声质问,“你也想把秀芬劝回去带个有问题的孩子,实现表面的和平吗?”
“如果一定要牺牲妇女,才能让剥削者心满意足的不再闹腾。那我们的新中国还有意义吗?”
“何况!曾经的秀芬老老实实当牛做马,她得到了剥削她的阿婆娘和丈夫的丝毫怜悯吗?”林月英音调渐冷,“杨主任,你可别忘了,一开始王建业是想休妻的!”
林秀芬的眼泪,吧嗒掉了下来。
杨艳贞也抿紧了嘴,不再说话。她是同情王建业,但她愿意去调解,更重要的是她觉得王建业是个好丈夫。此前林秀芬数次来交作业,也会跟她拉拉家常。所以她知道,山顶的那个小院子是王建业一点一点盖的;也知道王建业支持林秀芬读书写字。
这在此时的环境里,是很难得的。要知道,哪怕是干部,有些也很不喜欢自己的老婆上进,只希望老婆留在家里看孩子伺候老人。所以,她真觉得王建业挺好的。就像这次,换成一般的男人,早把林秀芬揪回去顶缸了。但王建业明明知道林秀芬躲在二造,却咬牙不吱声,只为让林秀芬安生躲几天。真的很难得的。
但林月英的话,也没有错。
王建业对老婆再好,比不上他对亲妈的好。不是说男人就该娶了老婆忘了娘,可一家之主的男人,理应承担起调解的责任。调解不好,那林秀芬不愿意跟他过,也同样在情理之中。
过了好半天,杨艳贞有气无力的道:“秀芬,你怎么想的?”
林秀芬沉默。她回来的路上,已经听到有好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在指指点点。所以在风口浪尖上,有些话她不能直白说出口。否则名声坏了,很容易影响她的前途。
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社会对女人的压迫。明明什么都没有错,可你在被欺负的时候,但凡敢有一丝反抗,必然有“理中客”跳出来“各打五十大板”。而最后板子落下来时,号称的五十大板,起码得有九十板落到女人身上。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受害者,该挨的一下也不会少。
毕竟,按照时下的“最优解”,还是得她林秀芬压下自己的委屈,深明大义的回去帮王建业带病秧子外甥。一直受苦、一直受苦,最后年老了,王建业说一句你辛苦了,她才算终于修成正果,得到了个大众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
直到21世纪,广受欢迎的苦情戏还是这么演的。可是,凭什么女人就得去苦情戏里当主角呢?
王建业带孩子可怜,那么多妇女带了那么多孩子,谁又说一句她们可怜呢?不是都只会说——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吗?
嗤,真尼玛讽刺!
“杨主任非要解决这件事。”林月英顿了顿,“我建议王建业同志找个没孩子的好人家,把外甥送走。”
杨艳贞:“……”病秧子没人要的好吗!
林月英挑眉:“不然,你要秀芬回去带外甥?”
杨艳贞连忙摆手:“不行,秀芬不能回去蹚浑水。”
林月英满意的点点头:“我看杨主任还是有觉悟的。只是有时候好心不一定能办好事。我们做工作的时候,该狠得狠。到底保障妇女权益才是我们的本职。男人家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去吧。”
杨艳贞好笑:“我告诉你,你可别把我当阶级敌人。你得知道,秀芬娘家……”她看了眼林秀芬,无奈的笑笑,“户口又暂时在乡里上不来,她孤身一人,会很艰难的。要不,你跟你屋里江顺川说一声,把秀芬招工算了?那她人在集体宿舍住好,这事我也不必管了。”
林月英翻了个白眼,招工那么好招,江顺川至于打林秀芬的主意搞曲线救国?不过杨艳贞考虑的有道理,在林秀芬户口卡在农村这段时间里,她不能失去庇佑。
两个妇女干部的经验都很丰富,自然知道在农村里,大概率认拳头而不是道理。站在杨艳贞的立场上想,林秀芬不可能一直躲在二造,她终究得回农村生活。那吴友妹的问题就逃不开,只能直面。
倒是打着歪主意的林月英想法不同,林秀芬回农村有麻烦,那别回去了呗。改嫁它不香吗?
王建业的家务,杨艳贞暂时找不到突破口。只得拍拍林秀芬的肩,先回家休息去了。江顺川今天依然没回来,林月英摁住林秀芬,独自拎着菜篮子去公共厨房做晚饭,不意外的听了满耳朵的争论。
舆论在渐渐向王建业倾斜,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林秀芬应当回家解救可怜的、独自带个病秧子毛毛崽的困境。林月英嘴角噙着笑,你们说吧说吧,说得越难听,林秀芬心里越委屈,便越会跟王建业恩断义绝。
刺啦一声,鸡蛋滑入锅中,炸起了阵阵浓香。林月英心情愉悦的想,这孩子,很可能是我们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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