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业抵达二造时,已尽黄昏。家属区的窗户内,一盏盏的亮起了橘黄色的灯。一如他的山顶小院,每次傍晚回家,都能见到暖光流泻,充满了静谧与安宁。以至于如今他只要见到同样色系的光,都觉得有暖流淌过心底。
他自幼丧父,由寡母拉扯长大。因此他的幼年总是动荡的、不安的。所以他长大后,总认为没人能理解他的惶恐,总认为唯有母亲姐姐和两个弟弟,才是他最亲的人。并天真的认定,他的母亲和兄弟,也会跟他一样的想法。
只要能够熬过最苦的岁月,他们一家人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然而岁月流逝,人心渐渐变成了他不认得的模样。工作后毫无保留的付出,到头来,只有那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会因他的些许付出而感激。
王建业不自觉的向前走,直到走到了一栋红砖黑瓦的筒子楼下才停下了步伐。这是一栋毫无特色的建筑,放眼望去,与县里所有单位的家属楼没有任何不同。
但这栋楼二楼的某间窗户,属于副厂长江顺川。那里现在借住给了他喜欢的女人。
雪夜很冷,每一口呼吸都带起阵阵白气。夜风裹着水汽,肆意掠夺着人们身上的热量。但王建业今天好像已经被冻麻木了,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无声的看着二楼的窗。
灯光照出投影,窗内有两个女人活动的痕迹。
天太冷了,原本热闹的楼下空地空无一人。让王建业幸运的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而已。
毕竟是家属区,总有晚归的人。
“哟,这不是王建业吗?来接老婆的?怎么不上楼?”不太熟悉的小领导笑着打趣。
王建业礼貌的笑了笑,却没答话。
一阵寒风吹来,把小领导的八卦欲吹了个一干二净。赶紧裹了裹衣裳,飞也似的逃回了家属楼。
刚送走了小领导,又有零星来往的人好奇的打量着他。王建业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呆了,抬头深深望了眼那扇窗,终是冒着风雪离开了领导们聚居的筒子楼,回到了属于他的集体宿舍。
王建业常年在外跑车,跟舍友并不熟。见到他进门,不禁愣了愣。但也没多说什么。虽然王建业经常回家住,但宿舍有他的床位,他自然能进来睡。
厂区的条件确实不错,有按时开放的食堂、有每天打扫的卫生间、有直通每个楼层的不会上冻的自来水、有24小时烧着锅炉的浴室。比起农村,生活不知道方便了多少。
温度适宜的水浇在王建业身上,驱散了他积攒了整天的寒气。他想,住在宿舍挺好的。陌生的舍友也早晚能熟悉起来。他比太多人都幸运,人不应该太贪心。
可当他躺在床上,再去设想未来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便如海浪般袭来,他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但他切切实实的活成了个失败品。这份打击,险些直接击溃他自幼积攒的所有骄傲。
他曾鄙夷过那些有了老婆忘了娘的不孝子,至此时才无比清晰的知道,最愚蠢的人,是自己。
半夜再次下起了大雪,到天明时终于放晴。阳光下的白雪熠熠生辉,足足20公分的积雪,成了孩子们游戏的天堂。食堂将将开放,熊孩子们的尖叫声已然响彻了云霄。
王建业用自己带来的铝制饭盒,结结实实的压了四个馒头,又难得大方的买了两个咸鸭蛋,重新走回了家属区,走到了江顺川的楼下。
昨天遇到的小领导见到他愣了愣:“昨晚没接到啊?”
王建业仍然以微笑作答。
即将上班的急切,再次压下了小领导的八卦欲,匆匆离去。
正值早高峰,王建业与数位同事擦肩而过,不疾不徐的登上了二楼,然后在走廊上遇到了他想见的人。
两个人分别仅仅十天,但好像隔了好久好久。尤其是王建业,哪怕休息了一晚,仍难掩憔悴。
在邻居大妈的七嘴八舌中,林秀芬把王建业带进了屋,坐在了她常用来学习的饭桌旁。桌下有熊熊燃烧的炭盆,她自己买的炭,烧得没半点心理负担。
王建业把饭盒放在了桌上,轻声道:“给你带了早饭。”
林秀芬确实还没吃饭,跟王建业也不必有多少客气。伸手打开饭盒,拿出里面的早已被风吹冷的馒头,顺手放在了火盆上的铁架子上。
烤馒头很香,两个人静静的吃了早饭。林秀芬又给王建业倒了杯茶,安安静静的坐着,等着王建业主动开口。
王建业把铝制饭盒收到随身携带的旧挎包里,才缓缓道:“毛毛崽昨天病死了。”
林秀芬并不意外,这年头的早产儿夭折概率不小,何况那孩子生得兵荒马乱,更比别人少几分存活的资本。所以她当初才果断撤离战场,以免被殃及池鱼。
“昨天我妈堵门骂了很久。”王建业垂下眼,盯着忽明忽暗的火盆,轻声道,“她把责任全推到了你头上,很多社员觉得她说得对。”
林秀芬没接话。她很清楚这孩子就是吴友妹拿过来给她泼脏水的,但无论如何,不守妇道不尽母责的脏水,总是比杀人犯的好。不愿当个甘于奉献的便宜妈不犯法,但杀人是必定会留案底的犯罪。两害相权取其轻,这就是女人被迫背上的命运。
林秀芬不稀罕那块贤良淑德的牌坊,也就没有了畏惧。反正她已准备就绪,所以懒得再为吴友妹浪费半分心神。
“我昨天想了很久。”王建业扯了扯嘴角,“我在想我要怎么才能化解你和我妈之间的仇怨,怎么去破局。”
王建业苦笑:“但我想了一整天,发现,我们之间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场死局。”
林秀芬不带任何感情的评价道:“你的愚孝,养大了你母亲的狂妄与野心。”
“你说得对。”王建业爽快承认,“寡妇多偏执,但当年的她,没有现在的癫狂。是我这些年孝过了头,以至于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抢走我的注意力,我的老婆也不行。”
林秀芬不置可否,传统的母子关系从来扭曲。这是结构性压迫施加在每个人身上的苦难,王建业因此被埋在了沟里情有可原。当然,她的同情很廉价,最多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时的漂亮话。毕竟她身为女人,身为被压迫的最底层,实在没有兴趣跟男人感同身受。
王建业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开口:“秀芬,我们离婚吧。”
林秀芬的表情顿时闪过惊讶。
“只要你是我老婆,只要我有老婆,”王建业苦涩的道,“我们所有人都一世不得安宁。”
“我知道你想离婚很久了,也知道你想考大学。”
王建业的声调逐渐变得艰难:“如果,你不再是我的老婆。我想我妈也再没有了对付你的理由。”
“你的提议让我很意外。”林秀芬的眼眸里带上了些许笑意,“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担当。”
“让你刮目相看了吗?”王建业想挤出个笑,但他实在挤不出来。林秀芬年轻有才华,她已经崭露头角,她很快会被无数人追逐。他王建业或许会修缮房屋,或许会抓竹鸡接自来水。可林秀芬只要找个城里人,她生活上所有的困境便迎刃而解。
王建业记得,苏兆明家,就什么都有。更遑论各大单位里条件更好的人家。他的眼圈渐渐红了,他曾经信奉男儿流血不流泪。但今时今日,在林秀芬面前,他再难掩饰自己的脆弱。
他也不过是个凡胎,又怎能不知真正痛的滋味。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王建业语带哽咽,“你走吧。”
林秀芬幽幽道:“其实并非无解,只是你始终下不了狠手罢了。”
“那是我的母亲。”
“尊重你的选择。”
王建业喉结滚了滚,良久,他道:“我带了证件,我们……找个时间去公社办理离婚吧。”
“不必。”
王建业的眼里骤然亮起了光。
林秀芬却笑着摇了摇头:“我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林秀芬嫁给你时,年仅16岁,不符合新中国的《婚姻法》。”林秀芬从一堆书里,抽出了盖着大红印章的证明,“她的真实年龄,有委托姚大队长找我们大队要了证明。”
王建业的表情一滞。
“此外,你母亲给了林秀芬父母20块钱的聘礼。”林秀芬的眼里再次染上笑意,“这属于违背妇女意愿的包办婚姻。而没上过一天学的林秀芬不识字,当时的签名,是她父亲代签的。”
林秀芬目光平静的看向王建业:“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是无效婚姻。我想认,便认;不想认,便不认。”
王建业被震得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数日的纠结,一天一夜的心理建设,以及自觉伟大的“放手”,在林秀芬的三言两语中,化作了一场笑谈。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在自以为是,自作多情。
“你不会种田……”王建业深吸一口气,垂死挣扎般的道,“跟我分开后,你怎么生活?”
林秀芬轻笑:“结婚证是假的,但你亲笔签名的欠条是真的呀。”
王建业:“……”
“两张欠条一千多块钱,吃到79年我考上大学没问题的。”
王建业好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还账呢?”
林秀芬笑着眨眨眼:“7折卖给专门收账的,6折也行。”
王建业:“……”
“不过看你在你诚意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个对折,甚至更少。”
王建业:“……”
林秀芬噗嗤笑出声:“开玩笑的。”
随即,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这一场穿越了时空的缘分,有鸡飞狗跳的怨怼,也有互相扶持的情谊。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却并非毫无感情。至少,林秀芬记得,这几个月的衣食住行,来自于王建业的正直和慷慨。
“是我对不起你。”王建业的嗓子仍旧有些干,“我自己写的欠条,无论理由是什么,我认!”
“但,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别人。你可以对外说,我们离婚了,所以我只分给了你200块,我的工资不再给你了。”
林秀芬捏着证明的手指紧了紧。
“农村不是善地,我出车在外,你一个女人在家要小心。”王建业深吸一口气,“很荣幸认识你。”
“祝你从此平安喜乐,前程似锦。”
说毕,王建业腾地起身,带得凳子咚地砸落在地,撞得旁边的杂物架哐当作响。但他没有理会,头也不回的快步冲出了房门。
等林秀芬回过神来时,王建业已经奔到了楼下。她站在窗边,看着王建业远去的背影,轻笑。
我也祝你早日挣脱泥淖,从此前程万里,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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