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农闲不上工,清晨的竹水大队异常的安静。林秀芬睁开眼,看着熟悉的床顶恍惚了一瞬,哦,她已经回来了。于是她重新闭上眼,在清脆的鸟鸣声中,舒舒服服的睡起了回笼觉。
城里各方面生活条件确实比农村好,但寄人篱下的滋味能冲淡一切的美好。林月英待她很不错,可借住在别人家那种抑制不住的谨小慎微,属实让人焦虑。要不怎么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呢?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今天天气很好,冬日的暖阳照耀着大地,驱散了独属于冬季山区里入骨的阴寒。妇女们的说笑声远远传来,间或有几声鸡鸣混在其中。摊在床上的林秀芬哂然一笑,怪不得总有人怀念乡村,这种田园悠然,确实是中国人刻在基因里的浪漫。只不过这份浪漫,唯有不需要陷在永无止境的劳动里的人才能感受了。
翻身起床,走到后院准备洗漱,却愕然的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她家的人——王建业!
不等林秀芬开口,听到身后动静的王建业头也不抬的道:“水管被我妈弄坏了,我来修一下。”
林秀芬:“……”想起来了,她家现在一片狼藉,都是吴友妹不满她离家出走下的狠手。
王建业用老虎钳拧好固定竹管的铁丝,清澈的山泉水便潺潺流进了水泥打造的水池。接着,王建业从腰后抽出了个猪毛刷,认认真真的清理起了水池。林秀芬顿了顿,失去了搭话的兴趣,默默的整理起了后院里已然秃了的菜地和歪斜的葡萄架。
刷好水池的王建业,见林秀芬正拿锄头松土,便道:“白菜萝卜都被我妈拔走了,回头我去弄点种子,给你补种上。”
“你妈……”提起地里的惨状,林秀芬一言难尽,“她过惯了苦日子的人,怎么能那么糟蹋东西。萝卜她要收走就收走吧,反正也没那么值钱。但把收不走的都故意用锄头锄成好几段扔在地里,她想气死谁?我是已经离了婚不想跟她计较,不然我今天非得往革委会走一遭不可。”
王建业笑了笑,没说话。在吴友妹的癫狂里,被毁坏的何止菜地?为了偷走林秀芬攒下的葡萄酒,故意砸坏了几个掩盖现场,弄得堂屋里平整的三合土至今都污迹斑斑。
王建业自幼活得艰难,格外的爱惜东西。他与林秀芬最合拍的,莫过于对整座院子的爱惜了。每次出车回来,看到仿佛部队营房里那样干净整洁的院子,能让他感受到由衷的愉悦。
他知道维持这样的干净整洁,是要花钱的。林秀芬每日只出半天工,甚至不出工,才能把这么大个院子收拾的妥妥帖帖。但这个钱,抠门的他愿意付。可惜,到今天,他已经没资格付了。
部队出身的人,搞内务是一把好手。没了毛毛崽的拖累,王建业三下五除二的把里里外外拾掇好了,顺便把自己的铺盖卷了个包,拎出了门外。
正要离开时,林秀芬喊住了他:“我做了你爱吃的腊味煲仔饭,你吃了饭再走。”
王建业迈出去的脚顿了顿,把莫名涌上眼眶的委屈的泪逼了回去,才若无其事的转身进了堂屋。堂屋一如既往的点起了大炭盆,炭盆上坐着的砂锅,溢出了饱含腊肉的香。
王建业喉头滚动,艰难开口:“腊肉……都被拿走了,你……从哪弄来的?”
“我刚去了一趟海燕家借的。”林秀芬一边往桌上摆碗筷,一边道,“你搞卫生的时候,我上山检查竹管,发现有好几截换了新的,边上还扔着被冻坏的旧管。换管子工程量不小,我请别人还未必能做得那么细。所以回来时顺路去了趟海燕家借点腊肉招待你,也是应该的。”
竹管接水又不是什么高新科技,竹水大队的人宁愿去井边挑水而不用竹管,自然是因为它维护成本实在太高,冬天又常常上冻用不了,还不如挑水来的方便。所以能让她用上山寨版的自来水,王建业真的花了很多心思的。
不过,既然已经离婚,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权当请个搞副业的,那暂时手头有些窘迫而给不出工钱的她,只能拿厨艺抵债了。
既然是待客的,林秀芬倒不小气。用腊肉的肥肉在砂锅的锅底擦了好几圈,等到盛饭时,浸满油脂的锅巴轻轻松松的跟锅底分离,展现出了焦黄诱人的色泽。
锅巴无疑是煲仔饭的精华,林秀芬挥舞着铲子,大方的把整个锅底的锅巴分到了王建业碗里。没有一颗杂粮的白米饭,在此时本就难得,再做成油汪汪的煲仔饭,这顿饭堪称奢侈。王建业捧着一大碗的锅巴,刚被逼回去的眼泪差点重新流出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真委屈到了极致,铁骨铮铮的男儿跟牙牙学语的男孩又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将来可能再也吃不到的煲仔饭,曾经是他的日常,如此落差,又怎能让他不想大哭一场?
细细的咀嚼着锅巴,满口焦香,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良久,林秀芬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道:“昨天,杨主任送我回来,说让我劝劝你,回头可以去轻工局报道。”
王建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昨天,唐爱春和陈紫花都走了。”
林秀芬无言,这是她能料到的结果,或者说是她故意促成的结果。因为当年王家的一切岁月静好,都是原主林秀芬在负重前行。一旦她撂下担子,生活的重压必然把王家压到四分五裂。所以为什么民间总说家和万事兴?因为老百姓的容错能力太有限,家里只要有一个拖后腿的,就是家破人亡的结局。
而吴友妹,何止在拖后腿?
“我知道厂长跟主任的意思。”没胃口的王建业索性放下了碗筷,“为什么国家有退伍转业的政策?除了给当兵的人的褒奖之外,也希望我们像火种一样,把先进的思想技术传播到国家的角角落落里去。”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可我如果不是一无所有,我妈又怎么会认清现实?”
王建业抬头看了看重新恢复整洁的堂屋,轻声笑道:“我小时候,穿到起毛边的衣服,都要仔细的把还能用的布条剪下来,当做其它旧衣服的补丁使。可前几天,她像个国民党的土匪一样,对着崭新的家什又打又砸。我仔细想了很久才明白,她敢那样肆无忌惮,就是思想滑坡了。她觉得我当了工人,家里有钱了,她成了地主家的老太君了。”
“而且,这份肆无忌惮,是我给的。”
林秀芬挑眉,王建业同志,你觉悟提升了啊!
王建业看到林秀芬的表情,笑了起来:“我跟你讲,我原先有多好笑呢?我觉得那些把钱交给老婆而不是老娘的人特别不孝。你怎么能让老娘看晚辈的脸色过活?现在我知道了,不是别人不孝,是我蠢。”
“封建社会能运行两千多年,至今死而不僵,代表它确实有独到之处。”林秀芬瞥了王建业一眼,淡淡的道,“愚孝,在封建社会是个贬义词。”
“是。”王建业爽快承认了。今日之果,全在昨日之因。是他故意把巨额的津贴全给老娘,而不愿给老婆留一分一毫,才造就了现在的悲剧。可以说,他两个弟弟带三个侄子,都被他害了。否则寡妇拉扯大的儿子,怎么样也不会长成现在的混账模样,三个侄子也不会小小年纪没了妈。
说完王家家务,两人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尤其是王建业经历了社会毒打后,明确意识到了自己与林秀芬的差距。不仅是思想上的,更有能力上的。所以尽管他仍然喜欢林秀芬,却也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有未来了。当然,既然喜欢并欣赏一个人,那就要好好向对方学习。
平复了情绪的王建业终于有了胃口,一点点的啃着碗里酥脆的锅巴。一边啃,一边借由此刻难得的宁静思考起了自己的未来。他并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未来,昨天他辞职确实有冲动也有故意报复的成分。但跟两个弟弟在堂屋枯坐一夜后,看着微微泛起的晨光时,他又想起了林秀芬的话。
77年,要恢复高考了。
他有没有可能,考上大学呢?
王家是个死局,除非他真能丧尽天良的弄死亲生母亲,否则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被拽入深渊的命运。可就如同样身陷泥潭的林秀芬一样,只要考上大学,远离这片土地,那么这里的一切妖魔鬼怪与他何干?与其浪费心力,在泥潭里斗智斗勇,不如索性跳出泥潭,远走高飞。而考大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到那时,天高皇帝远,通讯困难交通不便,他与竹水大队的一切纠葛,自然彻底斩断了。
而在高考来临之前,先把两个弟弟教育成人吧!
王建业的思路越来越清晰,阴翳的眼神也逐渐被明亮的眸光取代。他吃饭的速度越来越快,风卷残云般把大半锅煲仔饭扫进了肚子。吃饱喝足的他,再次有了饱满的精神状态。
“谢谢。”王建业冲着林秀芬笑得一脸灿烂,“谢谢你的招待,以后有事尽管喊我。给我做点煲仔饭吃就行。”
林秀芬点了点头,农村居大不易,很多重体力活,不是她一个女人能摆平的。能干的王建业无疑是很好的劳动力,钱货两讫,有何不可?
谁知,就在此时,院子里突然有人喊道:“秀芬,秀芬在家吗?”
林秀芬走出大门,疑惑的看向站在院子里的陌生中年女人:“你是?”
“嗳,你不认得我。我是你陈大嫂的娘家嫂嫂。”那中年女人扯着乡下人特有的大嗓门道,“我听我姑子讲你离婚了,我有个老弟今年21岁,初中文化,高高帅帅的,在我们大队当小学老师。你来我屋里做新妇要得吗?”
林秀芬:“……”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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