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太妃娘娘,您醒了?”
分明未醒,便当作她醒了,是谁在自说自话。
婉襄慢慢地睁开眼睛,好像是黄昏时分了,日色并不刺眼,她的眼睛慢慢地能够适应这样的光线,不会因为环境忽而的改变而不受控制地流泪。
眼前一切模糊也终于收拢成固定的形状,她在心里叹一口气,幸而她只是老了,却还并没有很老。
年轻的妇人做蒙古装束,絮絮叨叨:“额娘,您可算是醒了,我都在这里坐了大半日了。”
“大妞儿说您平日这个时辰都要在院中紫藤花架下坐一会儿,晒晒太阳的,这样对身体也好。您今日想怎么着,要不要我陪着您出去坐一坐……”
嘉祥已然说了一大一篇话,婉襄却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仍旧一片混沌。
她望着她,望着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待望清楚了她的模样,忽而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难以自抑的悲伤与慌乱漫溢出来,最终汇成一句:“嘉祥,你怎么这么老了?”
嘉祥停了下来,张开的嘴没有闭上,惊讶的神情不过片刻,又顷刻之间收敛。
她的神色无比温柔,对待着自己的额娘,就像是对待自己从未存在的儿女。
“额娘。”
嘉祥伸出手去,将婉襄钿子之上微微有些滑落的银镀金点翠嵌宝石蝴蝶纹簪轻轻地推回到了她的发髻里。
“如今是乾隆三十一年的九月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
的确不再那样年轻了,眼下有了淡淡的皱纹。
只旁人都不提这话,每一次她从喀尔喀草原上回宫来,人人都只赞她新年胜旧年。
嘉祥这样说,像是又令她的额娘慌张起来,“已经是乾隆三十一年了……”
婉襄难掩苍老的声音重复一遍,话语之中有着淡淡的疑惑。
她开始重复地检索着自己的回忆,这些年的岁月就像是在搭一座桥,她得好好想一想,她是如何平稳地踩在上面走到如今的。
大妞儿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不打扰婉襄的思绪。
“从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崩逝,谦太妃娘娘便因伤心过度而微微有些糊涂了。今年七月又那拉皇后崩于翊坤宫,娘娘知道之后……”
大妞儿是侍奉婉襄的宫女之中进宫最晚的一个,说孝贤皇后,其实她连孝贤皇后的面都没有见过,许多事她都不知道。
而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嘉祥自己又也还太小,她也不知道,安慰不了什么。
等到长大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已不是她了。
此刻婉襄没有说话,似是仍在思索着什么。
嘉祥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从北面进园,一路走来,圆明园中福海沿岸尽是柳树。树上挂着白幡,祭奠着逝去不久的那拉皇后。”
皇帝仍然在江南游览,圆明园中没有这么多忌讳。
“秋声甚重,绿叶几乎不见,也就只剩下这白色在空中摇曳。额娘是重情之人,见了恐怕伤心,这段时日还是就在西峰秀色中休息吧。”
她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一路欣赏湖畔秋光,忽而想起来年少时背过的皇阿玛御诗,只这一句,印象最深刻。”
不想小时候一样摇头晃脑了,“木叶枯荣记岁月,雁声南北报春秋。”
一直没有如何开口的婉襄也在这时候忍不住开口赞叹:“实是锦囊佳句。”
然锦囊佳句伏夭寿,钿上空留蝴蝶簪……跟雍正有关的事,几十年光阴与回忆回到脑海之中,她好像终于清醒了一点。
“不知道福海之中的敖汉荷花开得如何了。九月是你皇额娘的忌辰,十月又是你和惠姐姐,她们的品性都配得上这荷花,年年都要受清供的。”
嘉祥温柔地劝诫她:“额娘,敖汉荷花有人照看,宫里人也都记得这规矩,皇额娘与和惠姐姐灵前都会有荷花供奉,福海上风大,您就不要操这样的心了。”
“说起来万岁爷登极之后,这些年改了圆明园中许多地方的名字,昨日听人说起来‘万方安和’,我竟不知是从前住过的万字房。”
如今的事,晨光是婉襄自己一点点消磨着的,她当然知道。
“皇帝和你皇阿玛不一样,每逢到圆明园中居住,便几乎把嫔妃们都拘束在天地一家春里,把那些额娘和其他娘娘住惯了的地方都让出来,或空置着。”
这核心,嘉祥是很明白的。
“额娘说的对,皇阿玛和如今的这位万岁爷,是完全不同的。”
宁肯更尊重,不肯亲近。
也是说到这里,婉襄终于松了口,“嘉祥,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母女之间,其实没人会这样问问题的。
嘉祥却仿佛毫不意外,“我将要去很远的地方了,走之前,先来探望额娘。”
一个母亲也分明应该在这时候追问女儿旅途的终点,婉襄却只是道:“陪着额娘去院中坐一坐吧。”
她们母女一人互相搀扶着,房中福格与凤格对视一眼,心中大约都在说:太妃娘娘又糊涂起来了。
无人在意。
若偶尔来圆明园,婉襄仍然住在西峰秀色,却并不是住在正殿里。含韵斋空置着,留给乾隆偶尔过来拈香进膳,做戏一般地怀念他的皇考。
自得轩外有一架紫藤,过了开花时节,秋日里坐在花架下反而是正正好。
嘉祥侍奉着婉襄坐下来,一抬头望一眼枯叶旧藤之间的日光,有一瞬间的晕眩。
宫女德格从房中走出来,笑着同嘉祥行了礼,而后向婉襄道:“前几日下雨,屋子里有些潮。”
“太妃娘娘吩咐了,将从前的那些美人图取出来,天晴的时候晒一晒,这几日间恰好都晒好了,今日夫人也在这里,娘娘可要欣赏一番么?”
美人图。
嘉祥心下了然,正欲赞成,便见婉襄怅然地点了点头,“你将它们都取来,而后再取一个炭盆来,要旺些的。”
德格不知道:“娘娘是觉得冷么?要不要再取一件披风过来?”
但嘉祥是知道的,因此吩咐德格:“你只管去将这两样东西取来便好。”
德格转身去了,对面婉襄仍然在喃喃自语,“是时候了。”
是将那张纸上,所有应当做的事情,全都做完的时候。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做,但旧年预定了要做的事,不能再等下去。她毕竟已经到了睡着之后,便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醒来的时候了。
勤劳的宫女很快和她的伙伴一起,将所有十一幅画都取来,一幅一幅,尽数在她们面前展开。
画卷上年少女子的面容不曾因岁月泛起褶皱,在这夕阳的光辉之下同样美丽。
婉襄朝着她们走过去,嘉祥看着她在其中走动,就像看着这些年的好年华平白从她身上流过。
她觉得惋惜,却又无可奈何,忽而有一刻心如刀绞,一下子泪如雨下,连忙别过了脸去。
婉襄背对着嘉祥,她当然是不知道她此时心绪的。
对着这些画作,她能侃侃而谈。
“第一幅图,便是在这西峰秀色里。从前他批阅奏章,我便在一旁看书,或是做些其他的事。”
“春夜里总嫌房中沉闷,便有时拿着银缸与书籍跑到这长廊里。”
不是说给谁听的,所以只是“我”与“他”。
“玉兰花落的时候是一瓣一瓣的,安静看书的时候它没有声音,但若只是赏花,分明不是种花人,落一瓣也心疼。”
嘉祥用手帕拭去了眼泪,“明年玉兰花开之时,额娘要记得早些去赏花。”
她已经没法来了,只能此时提醒她。
婉襄将这幅画取下来,放进了一旁的炭盆里。
德格下意识地想要阻拦,为嘉祥的眼神阻止。
花开花落自由时,总是花开好,花落的声音和火苗舔舐画卷的声音一样令人不忍听,婉襄背对着炭盆。
“雍正八年的中秋,我不自量力,饮酒多了些,他也就没有陪着其他的妃子赏月。敖汉荷花是你皇玛法的遗泽,又惠及圆明园中的每一个赏花人。”
“第三幅,便是从前住在万字房中的情形。春困夏乏,我睡在你小时候常常睡的那张如意床上。”
欣赏画作,欣赏的根本是回忆。
“有一年他让内务府大臣送了许多盆景过来挑选,你抱着一只黑红玛瑙兔子不肯松手,他却觉得这兔子耳朵太大,看起来有些蠢,不肯叫你留下。”
“他还送过你一只冬青釉的兔子,他离开我的那一年也恰是兔年……”
不上前去打扰,是嘉祥此刻的温柔。
“他喜欢叫人做眼镜,做千里镜,蓬莱州中的流杯亭里便有一只。原本年年端午都可以用来观龙舟竞渡的,不过福海之上的风光,原来也就很好。”
欣赏完一幅,便送一幅到火中,声音连绵不断,恰逢迎着她说完这些话。
“他这个人呢,看着为人再正经严肃不过,其实背地里也喜欢看人笑话。他总说我也是守财奴,便作了这幅画。”
“大雪连绵,新年将至。我戴着他送给我的算盘戒指坐在房中打算盘,似是算出有收成,脸上满满都是快意。”
是雍正十一年年末,雍正于病中作的,那时候婉襄常常出入永寿宫帮熹贵妃算账。
“我第一次见到九花山子,就是雍正八年他万寿节的时候。那时候桃叶还在,领着宫里许多小宫女,小太监玩那些民间孩童玩的玩具。”
“对了,其中有一个宫女,毽子踢得极好的,我还赏了她一块玉佩。后来……后来她做了皇帝的怡嫔,一十一年时也病逝了。”
她不想再回忆下去了。这回忆是她的,也是她的,她只是有时会忘记。
“谢谢。”
嘉祥知道,这谢意并不是对她的。
她也站起来,望着婉襄的背影,“谢谢。”
“你只是借由我的身体出生,诞生的是自己的意志。”
所以不必向她说谢谢。
回首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也所以,回去吧。
那个应该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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