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人疏淡隽永的轮廓与千年玄冰中毫无生气的面容有一瞬间的重叠,玄苍到底是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刚好略过甘承基站在季子随面前。
琼金手中的长剑已经握紧,警惕地看着他,显然是随时看情况不对就给他一剑。
阳光倾洒,季子随眉心的菩提朱砂印愈发红艳,像是圣洁的佛光中冒出了一朵红尘中特有的花骨朵。
明明他的眸光清澈透亮,玄苍对上时却从里面看不见半点曾经的柔色,唯有无尽的清冷。
可即使是这样,他仍是这位佛君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感。
这熟悉感不断地折磨着他,让他从引魂灯那得来的欣喜被海风吹散,又在清冷陌生的眸光中被他强制性唤回。
玄苍垂着的手握成了拳头。
季子随的神魂已经被他唤回,此时正封在千年玄冰中,等待着他救活。
面前的人即使有着极为相似的面容,但他只是慈悲殿的佛君,不是他的季子随,玄苍这样告诉自己。
甘承基不着痕迹地看了看,也看出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季子随虽然不知玄苍心中所想,但他知道只要有苍梧峰被束缚的“季子随神魂”在,玄苍再如何怀疑,都不能确认他是真正的季子随。
至于凡人界的季家,若玄苍想去的话早就去了。
所以,季子随并不担心他会通过季家发现自己的存在。
孤傲如九重天的仙尊,又有何颜面在凡人伴侣死去之后去到他的凡人亲人面前?
乌瞳正是猜到了这一点,才选了凡人界的藏身地点。
“我接到了古佛的佛谕,需处理天柱与大魔神魂之事。”季子随看出这里真正的主事人估计是玄苍,这才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乌瞳乃是天生的魔,也是噩魔的一丝神魂想要壮大实力的最好最快速的选择。”
“甘宗主,我需要借用贵宗所孕育出的最纯粹的剑灵一用。”
不是最强的,而是最纯粹的。
甘承基回过神来后总算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眉头紧紧隆起,像是十分为难。
季子随以为他无法做主此事,只好朝玄苍双手合十开口:“此魔具备预见未来的能力,所以才特别难捕捉,仙尊此行想必也是为此事而来,慈悲殿虽不常在仙界行走,但佛谕所说的事关乎三界,还请四方仙庭与慈悲殿共为此行。”
在心绪的极为平静下,他不会因为脑海中陌生的过去记忆刻意去避开玄苍,噩魔一事事关重大,慈悲殿只有他与琼金在这里,想快速解决最好与四方仙庭联手。
他说得十分坦然,完全没有面对故人时应该出现的情况发生。
饶是曾经感叹于凡人与仙尊红尘情缘的甘承基,也觉得他根本不是那个爱仙尊入骨的季子随。
玄苍的视线凝聚在那修长白皙的五指上,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串佛珠格外刺眼,只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听闻慈悲殿有与六道轮回渡化沟通之能,我伴侣神魂仍在,不知佛君可有办法让其死而复生?”
他盯着季子随的眼睛,想分辨出他眼中的情绪,“只要佛君帮我,我必有重谢。”
春日暖阳高挂,无尽的阳光覆盖了整个大地。
季子随站在和煦的春风中,愈发觉得自己那晚的做法特别好。
“斯人已逝,仙尊又何必执着于轮回重生,世间万物皆有法则,既有生便有亡。”他神色无喜无悲,垂眸时嗓音清寡,“若仙尊有需要,我可帮超度亡魂。”
说实话,有脑海中那些事无巨细的记忆,他觉得玄苍的做法有点可笑。
生前不珍惜,死后又何为。
到底是因为情爱难捱,还是因为不甘心,又有谁知道呢?
玄苍没有回答,只狭长凤目中的眸光阴沉可怖。
末了,季子随还不忘提醒他,“若仙尊有其他的事要忙,可派一位四方仙庭中的仙君下来即可。”
说白了,他只需要一位实力强大的仙人联手,至于对方是谁根本不重要。
玄苍眉峰压沉,面上一片冷峻。
就在甘承基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时,他却突然开口:“既如此,你我便一起封了那大魔。”
若不是大魔出世,季子随又何须被府灵构陷,最后陷入圈套之中。
他要亲手捉了这大魔,把他永远封印不得出。
一番话毕,两人总算有了短暂的共识,季子随既不去迎合他,也不刻意躲避,只是举止间透着礼貌性的疏离。
剑宗的确有剑灵十分纯粹之人,甘承基一阵为难后,到底是亲自去带人过来。
季子随得知明日才能见到人后,便与琼金在剑宗驻地住所中住一晚。
为了防止意外发生,琼金把一直装作鹌鹑的乌瞳放在另外一间由季子随设置的重重阵法中。
乌瞳睁着那双猫瞳装可怜,可惜季子随毫无反应,还顺势给他封了个闭口诀。
夜风阵阵,带来海水的咸腥,玄苍站在海兽的巨大骨架旁,目光却落在那扇紧紧关闭的窗户上。
太过相似的面容令他总是分神,截然不同的反应却让他心头一阵失落。
他本是想回青云宗,走到半途却又折返回来,最后不知怎么站在这吹着海风。
......
翌日,季子随是被一阵吵闹声吵醒的。
许是曾经在凡人界二十载养成的习惯,他每晚研习佛经打坐后总喜欢睡一会。
海风阵阵,飞鸟盘旋,太阳从海面地平线跃出,海水波光粼粼的美景令人心旷神怡。
季子随推开窗户,正看到昨日见过的储涿正站在剑宗驻地的门前,他仍背着那柄重剑,与对面的女修相对而立。
“好你个储涿,既然你与我师姐商量好了帮助她以情证道,又为何突然出尔反尔,害得她不仅进阶不成,还遭功法反噬!”
“哪怕你是甘宗主的弟子,也得给出个答案来!”
飞凤门里都是女修,剑宗内大部分都是男修,一个擅长以情证道,一个讲究以剑破万法,听起来根本就是互不打扰的两个宗门。
但偏偏两个宗门相邻不远,剑宗弟子虽爱剑如痴,但许多到底是少年心性,与飞凤门女修结交的并不在少数。
更何况,飞凤门的弟子也看中剑宗弟子的实力,时常有两个宗门的弟子商量合作。
飞凤门以情证道,便是用这世间情爱,把贪、嗔、痴均化作修为,最终成就的却是多情逍遥道。
但情之一字本就复杂,有为了合作而最终好说好散的,也有因为合作长期相处暗生情愫的。
眼下的这一幕正是如此。
项傲雪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朝着最前面的弟子怒喝道:“汤茵,还嫌不够丢人吗?”
她刚走了两步,就与推门而出的季子随对了个正着,眼中的错愕并不比昨日的甘承基少半分。
汤茵闻言身子一颤,腿脚却不动,反而用一双如诉如泣的眸子看着储涿,“你跟我商量好的。”
可惜储涿神色格外冷漠,根本不为眼前的美色所动,说出的话冰冷无情:“汤道友,我们只是商量,我并未答应你,你不该在她面前说我帮你证道。”
他到底是顾忌飞凤门与剑宗良好关系,没有说出令她颜面无存的话来。
帮飞凤门的弟子证道意味着什么,无人不知。
琼金也被外面的热闹吸引出来,走上前好奇地看着。看了几眼后便觉得无趣,想了想,便出了剑宗驻地。
众人并不认识他,见他气势卓然,还以为他是剑宗新收的弟子。
项傲雪显然对处理这些事情很有经验,她婷婷袅袅地走来,淡淡地扫了汤茵身后的弟子们一眼,得到她们噤若寒蝉的反应后,根本不给汤茵拒绝的机会,一掌把她打晕后朝身后一扔,冷声道:“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与想证道的人难以成功,便把功法暂时废去。”
“他不成,难道还不能重新修炼另外找人?”
汤茵资质不错,又懂得抓住人心,起先她十分看好,没想到会一头扎入情爱这条不归路中。
对于项傲雪来说,弟子们用情提升修为并无不可,左右不过是你情我愿之事,但陷入情爱之中简直是愚蠢至极,完全是自掘坟墓。
于是,这一场闹剧就以她雷厉风行的手段戛然而止。
“项门主。”储涿对她倒是恭敬,朝她拱手,“多谢项门主处理。”
项傲雪一身红色宫装宛如人间盛开的荼蘼花,她淡淡地扫了储涿一眼,“小事而已。”
她说的是汤茵的不知悔改,也是储涿的踌躇不前。
“想必这位就是佛君。”她利落地处理好这场闹剧,这才朝季子随走去,柔声开口,“你确实与我们一位故人很像。”
故人?季子随记得很清楚,曾经在他们口中,对自己的称呼从来是都“那个凡人”。
他淡淡一笑,并未对此话做出反应。
即使项傲雪从甘承基那边得到了消息,但真正见到面前这位佛君时,也免不了感叹三界之大,无奇不有。
她与其对视,看见的却是对方眼睛中干净一片,好似这世间万物都不入心间。
还真像一尊无悲无喜的佛。
她突然想起仙尊曾经带回修真界的那个凡人,他的眼里永远是盛着欢喜,好似只要有玄苍仙尊在的地方,不管有多少困难都能克服。
可那个凡人死了,即使仙尊飞升后又回了下界,仍旧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一个凡人的死不会在修真界掀起一丁点浪花,即使他是仙尊曾经的伴侣,他的死讯也很快被修真界风起云涌掩盖。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是有点可惜的,因为她觉得这世上除了他,再也无人能给玄苍仙尊那份纯粹无瑕而又勇敢的爱。
可是对于注定要飞升的仙尊来说,凡人的这份爱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甘承基还未回来,项傲雪从季子随那里也没得到想要的反应,只能让飞凤门的一行弟子带着汤茵走了。
可就在这时,刚被她打晕的汤茵口中嘤咛一声,她本能般地看向储涿,心头间涌出的万般心绪在一瞬之间化成浓重的怨恨。
“哎呀。”正抗着她的宋忻忻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喊道,“汤师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项傲雪回头时,就看见本该昏睡的汤茵目光灼灼,手中的本命灵刀寒光阵阵,锋利的刀尖朝储涿而去。
可惜的储涿的修为并不低于她,剑修的反应速度在众多修士中向来都是出类拔萃的。就在那刀尖插入他的胸膛之前,他几乎是本能般地侧身,反手一打,那柄刀竟然直直地插入汤茵本人的心口处。
被本命灵所伤,体内的灵气流转迅速倒逆,被反噬的汤茵连痛呼声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倒地时浑身的生机在顺脚就衰败而去。
储涿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地,脑海中却浮现几年前她在春日桃树下与自己说话的一幕。
项傲雪大惊失色,正欲去接住汤茵之事,一道金色的佛光把她托住,季子随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执阵笔,一道阵法在瞬息之间落地,直接把汤茵困在其内。
“佛君这是何意?”虽对自家弟子失望,但项傲雪向来护短,“快撤了阵法,我要看看我飞凤门弟子的情况!”
她掌心道光闪现,显然是想直接破了这阵法。
季子随却摇摇头,“她暂时无碍,但她体内的魔气若不除,恐怕神魂被恶念缠身,最后成为噩魔的祭品。”
说话间,他右手执佛珠于胸前,一抹佛光从指尖弹出,没入汤茵的眉心之中。
在那佛光没入之际,刚才像是随时会死去的汤茵突然惨叫起来。她紧紧地捂住喉咙,发出的声音凄厉尖锐,钻入耳膜时令人十分不适。
项傲雪惊在原地,只看这副景象便知道事情恐怕不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其他飞凤门的弟子只觉得浑身发麻,也无人知道为何汤茵好端端起了这等变化。
季子随捻动佛珠的速度加快,他面色不变,唯有眉头微微蹙起。两息后,他手中的佛珠一顿,朝前走了一步。
先前没入汤茵眉心中的佛光如萤火般飘出,与此同时,一小朵黑焰从她眉心追出。
“魔焰。”储涿握着取下的重剑,看向黑焰的眼神十分警惕。
魔焰是什么?没人比这些驻守在无妄海边缘的弟子们更加清楚。
此话一出,就连项傲雪神情都为之一变。
季子随没去看众人反应,他突然把阵笔朝前一划,追逐着佛光的魔焰与汤茵之间顿时被分割成两个空间。
接着佛光大盛,一团小小的魔焰便被阵法不断压缩,最后落入季子随的手心直接被佛光净化。
落在地上的汤茵在丹药的作用下悠悠转醒,不解地看向项傲雪,“门主,我刚才是怎么了?”
她一脸迷茫,仿佛刚才发生的事情没给她留下半点影响。
项傲雪秀眉隆起,低头问她:“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汤茵继续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几息后才恍然大悟,“门主指的是我被储涿言而无信,追上门拒绝的事情吗?”
她倒是不避讳,但项傲雪显然不是想要这个。
“汤施主,你可记得你来这里之前做了什么吗?”季子随弯腰,嘴角含笑看她,眼底是一抹柔色,“你不用害怕,只需跟我说你觉得比较奇异的事情即可。”
佛光具有净化的功能,被佛光包裹过的汤茵只觉得他异常亲切。
“比较奇异的事情,让我想想。”她坐在地上,慢慢地回想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不对。”她眉头紧皱,随即不太确定地说道,“自从昨日见过储涿后,我就对以往的事情愈发不甘心,好似自己像是被抛弃的怨妇,整晚的脑子里都是这件事。”
“我感觉我爱储涿爱得难以自拔。”
“这也是算奇异的事情吗?”
有海风从阳光中飘散而来,自昨晚就未离去的玄苍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那位与季子随极为相似的佛君出手快速,一招一式间熟练无比,根本不需他去相帮。
仙人的五觉敏锐非常,他只要愿意就能看见海鸟振翅高飞翅膀扑扇的弧度,也能看见阳光下季子随垂眸间轻颤的羽睫。
所有人的话语都被他尽收耳中。
“当然算。”季子随静静地看着项傲雪给她塞了枚灵丹,“只要是魔,就会蛊惑人心,放大人的。”
“情爱一事皆为虚妄,由人心而生,却也最易因此被蛊惑,汤施主正是因为如此才被钻了空子。”
众人听着,目光却朝他身后看去。
季子随仍旧是垂眸的模样,语气平缓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汤施主天资颇佳,放下执着情爱,或许堪能得证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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