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戈从苍梧峰退去时,整个人还处于云里雾里的状态。
他回首看了高耸入云的苍梧峰一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时隔三年,他仍记得玄苍仙尊飞升之日时,季子随倒在他们面前的场景。
满天大雪中,飘飘仙乐还未散去,他就那样倒在厚厚的白雪中,身下的鲜血把周身的积雪都要融化了,只留下一片刺眼的猩红。
那道攻击大魔一丝神魂的道法落在他身上,一介凡人身躯哪有生还的机会。
当时升仙台下一片混乱,大部分人追寻那丝大魔神魂而去,季子随的尸身都在茫茫白雪中慢慢地变得冰冷。
在他奉宗主令开启护山大阵的时候,他立马传音给郁水霄,最后还是她与莫海潮把季子随的尸身放入千年玄冰中。
那时,谁也不会以为玄苍仙尊飞升后还会返回下界,因此根本不会有人把注意力放在已经死去的季子随身上。
他也不确定,只是觉得季子随一人躺在无人注意的雪地中甚是可怜,若他不管,恐怕回头时就成了术法下的一堆灰烬。
一个凡人,在这波诡翻滚的修真界,轻得如同一片毫不起眼的浮萍。
可惜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当初让季子随致命的道法到底是谁发出的。
但即使知道了又如何,那道道法是循着大魔一丝神魂的方向而去,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为了杀死一个凡人。
原本,他也觉得玄苍仙尊是不会再从九重天屈尊折返下界的。毕竟,每一界的天地法则都对其它界的生灵排斥。
若下界,除非是实力强大异常,要么是付出一些代价。这就是许多曾经飞升仙界的修士从未下来的原因,因为不是所有飞升的仙人都拥有可以抵抗一界天地法则的力量。
而季子随的尸身之所以能保存如此之久,完全是因为他被放在千年玄冰中,而千年玄冰又被置入苍梧峰内。
听闻,宗主想要派人去处理苍梧峰内的东西,均被那只青鸾啄了出去。
其实阎戈知道,被青鸾啄出去的传言不过是宗主故意放出去的。唯一他与郁水霄三人知道,当季子随的尸身放入千年玄冰中时,玄苍仙尊在苍梧峰设下的阵法自动开启,所有想要窥探的人都被拒之门外。
直到那时,他知仙尊竟早已有折返下界的打算。
当时阎戈不明白的是,若仙尊想与季子随长相厮守,为何当初不帮他破凡入道,给予他在下界保护自己的能力,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后来他从瞿承福那得到了答案,原来仙尊竟是只打算与他相守百年以了解这桩情爱,等季子随寿终正寝后便是道心圆满,永立三界之巅。
而当他百年相守的计划被打断,想的却也是让季子随沉眠在千年玄冰中等他,以便再续前缘。
仙尊他,从未想过与季子随千万年相随,共同并肩与人前。
等真正想明白这些时,阎戈心里除了震惊就是唏嘘。
而宗主任由那攻击道法落在季子随身上,恐怕就是笃定了即使仙尊返回下界,也定不会因为一个凡人问罪于他,问罪于青云宗。
可今日,当他与仙尊交谈过后,他觉得宗主的认定应该是出了差错。
仙尊如此问,分明是后悔了。
阎戈想到这,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总觉得这不平静的修真界又将迎来新一阵的风雨。
在他去往主殿之时,瞿承福却被青衡仙官唤去了。
春阳和煦,此时的瞿承福却知觉得浑身发冷。
“瞿宗主,看在你是仙尊渡劫时的肉身父亲份上,我才对你恭敬两分。”青衡并未把下界的任何一个修士放在眼里,瞿承福自然也不例外,“若你想维持现在的状况,就得把仙尊在下界时的所有消息告知于我。”
一个下界的天柱再如何重要,也不用四方天庭之主亲自下来。
仙尊如此做,不过是因为那千年玄冰中的凡人而已。
还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凡人。
青衡原本不觉得这是个危险,因为一个入了六道轮回的凡人是不会被引魂灯招来魂魄的。
即便这个凡人是为了仙尊而死,但没法寄托的爱意不会让一个九重仙尊永远困在过去。
仙人的寿命实在太过悠长,凡人一生在他们看来不过是眨眼一瞬,再如何深沉的爱意和浓重的愧疚,在没有具体的对象上,也会被漫长的时光所磨灭。
之前青衡对于玄苍仙尊的做法虽时常有劝诫,但他却没有真正担心过。
可现在大不相同,直到今日仙尊让他去鬼界寻来永生花时,他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引魂灯在第九次引魂时竟然召回了那凡人的魂魄!
他之前在仙尊出阁楼门时偷偷地往里面瞧了一眼,虽隔着阵法看不清千年玄冰中的身形,但缠在千年玄冰上的红线却十分显眼。
仙尊真的用了束魂术!那凡人的魂魄此时正困在千年玄冰中。
等瞿承福忐忑地把他想要的信息一五一十地告知时,浓烈的危机感袭上青衡的心头。
玄苍仙尊修的是无情大道,若任由那凡人重生醒来,只怕道途崩塌在即。届时九重天无仙尊镇压,那四方仙庭必乱,下界造不成什么威胁,鬼界却虎视眈眈。
他绝对不能让仙尊陷入红尘情爱中!
“青衡仙官。”瞿承福微微低头,眸光闪烁,“若有吩咐,还请仙官示下。”
祖师爷的画像静静地落在墙上,手执长剑的男子仰头看向苍穹的方向,脚底祥云阵阵,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一切。
青衡看了那墙上的画像一眼,勾了勾唇,“明日我与仙尊会去无妄海驻地处理噩魔一事,届时你让人打开苍梧峰的阵法,毁了千年玄冰中的尸身。”
“这是一丝鬼气凝结的鬼针,在明日的玄月之夜中你只需要把它带去苍梧峰,它感应到里面本该轮回的神魂,就会悄无声息地带你进去。”
“放心,等里面的神魂消散后,鬼针也会随之消散。”
神魂?谁的神魂?
瞿承福敏锐地抓到了这两个字眼,心头猛地一跳,“仙官说的神魂是......”
青衡仍是那副笑语晏晏的样子,“自然是那凡人的神魂。”
“仙尊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招魂回来的。”
“凡人的神魂!”宛如晴天霹雳,瞿承福的嘴唇狠狠地抖了一下,“怎么会?”
“可若是玄苍...玄苍仙尊召回的,我们去干涉了,仙尊定会生气!”
那他和玄苍的最后一丝存在于渡劫前的父子情分当真是没了。
青衡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嗤笑一声提醒他,“若那凡人重生醒来,你会如何?”
“瞿宗主,你该不会以为他当真没看见是谁施展的道法令他丧命吧?”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瞿承福的脑海,令他神台战栗,他心头抖了又抖,几乎是在瞬间就猜到了自己的下场。
“你们开山祖师巫黎道君虽因为仙界而死,仙尊这才给你们留了点情面。”他慢悠悠地说道,满意地欣赏瞿承福脸上不断变化的神色,“但这点情面,可不够你这样消磨的。”
“当然,若你说什么父子情分更是在痴人说梦,一个下界之人,也妄想在仙尊面前称什么父子情分?”
青衡的话说得极重,但却是一针见血地说出了瞿承福如今宛如站在随时会倒翻的巨浪上的困境。
瞿承福听清后,便知道自己当真是没得选。
他知道,若玄苍离开青云宗,宗门与他的结局最差的不过许多年后是泯然众人。
可若是玄苍知道了季子随的死亡真相,恐怕他就会死于季子随醒来的当日。
一个凡人,竟是死了都让他不得消停。
毕竟是一宗之主,瞿承福向来都晓得如何权衡利弊,更何况青衡给他的选择十分清晰。
他接过青衡手中的鬼针,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会做好这件事,还请仙官日后多关照我青云中。”
青衡见他这么快做了决定,也觉得甚是舒心,“那是自然。”
有瞿承福出手,又有鬼针,那凡人的神魂彻底消失,又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
季子随又在剑宗驻地度过了一日,才见到乘着晚霞而来的玄苍。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便低头继续讲经。
海风阵阵,吹得各宗的旗帜纷飞,那位慈悲殿的佛君换上了一身月色僧袍端坐在蒲团之上,如绸的墨发干净整洁地垂落在他的腰后,发尾似染了层佛光,给单调的僧袍增添了两分色彩。
“莫为无心,顺随无碍,行至无形。”
金色的小鸟乖乖地靠在蒲团一角,认真地听着这清润的嗓音。
玄苍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一阵风朝他迎面吹来,他嗅到了一种似是带着清晰草叶滋味的檀香。
“仙尊。”青衡看着那张与千年玄冰中一模一样的脸皱了皱眉,轻声提醒他,“佛君在讲经。”
他既头疼于这张极为相像的脸,又庆幸这张脸长在佛君身上。
玄苍的眸光中透着冷冽,只一眼便让青衡悻悻闭嘴,落在他身后一步。
一日未见,他竟不知这佛君的人缘竟好到这种程度,在他座下听经的,除了剑宗的弟子,竟然还有飞凤楼和药宗的。
大家都听得很是认真,其他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放轻了脚步,甚至还不断有人加入了队伍。
许是讲得有点累了,季子随轻轻抿了抿唇,手中的佛珠转动停下,落下最后一句:“净心如净人,言净则量,不思而往。”
他握着佛珠,双手置于腿上,这便是今日的讲经结束。
琼金早就注意到了玄苍,他这两日混迹于人群,听了不少版本的仙尊与凡人的二三事。
什么仙尊宠爱凡人,为其蓝颜冲冠一怒;
什么仙尊飞升又下来,就是为了与凡人长相厮守啊;
总而言之,琼金是越听越气。
若当真是如这些人所说的这种美好解决,那佛君怎么又会真成了佛君呢。
知道“真相”的琼金在推测出玄苍并未察觉到佛君曾经的身份时,对其的警惕性简直得到了最高点。
青灯方丈错了,命族窥探天机,让佛君尝尽爱别离、求不得之苦的渡劫对象根本不是什么凡人,而是修无情道的玄苍仙尊!
天知道他在串联出这一切时是多么地崩溃,随即对佛君又是多么地心痛!
难怪佛君情根缺失,原来是给这厮证道了!
此时,哪怕琼金化成了金色小鸟,但那圆溜溜的小眼睛中全是对着玄苍喷出的怒火。
“你心不静。”季子随把佛珠缠在手腕,起身时朝众人双手合十还了礼,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听经时要静心。”
霞光满天,就连海水上都似铺上了锦缎。
玄苍的目光落在那清俊的侧脸上,恍惚间看见了季子随带着温和的笑意在轻抚着青鸾的脑袋。
只是等他抬头朝自己看来时,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又被融入了疏淡礼貌。
青衡见自己仙尊朝前一步,明明知道对面是佛君,但心总是冷不丁地一跳。
“见过佛君。”他,是想借蓬莱仙府的府灵一用吗?”
霞光倾洒,季子随身上的僧袍衣襟束到了喉结一寸之下,好似那佛堂中清冷禁欲的佛像。
见两人正在交谈,其他想要询问解惑的弟子不好上前,纷纷退下。
季子随对上玄苍的目光后微微颔首,“正是,听闻府灵正在仙尊手中,谢辞离无法唤醒的剑灵与其有关,还请仙尊相助一二。”
“噩魔神魂虽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人界目前虽平静,但噩魔神魂一日不被封印,隐患就一日难除。”
听到正事,玄苍终于回神,只是他剑眉微皱,“谢辞离体内的剑灵便是最纯粹的?”
季子随没有做过多解释,唯再次点头:“慈悲殿自有判断之法。”
哪怕是在仙界,个人的功法向来都是不容被打探的隐秘。玄苍自然也知道,除了眉头皱得更深了一点,倒也没有多问。
他伸手朝虚空中一抓,一个浑身冒着黑气的小人被他抓了出来。
“此府灵被噩魔蛊惑,从仙界逃了下来。”他没去看府灵在他手中瑟瑟发抖的身影,目光落下,“佛君现在可查看。”
季子随双手合十,“好。”
他灵术。
不过是在瞬息之间,季子随就看见了如他脑海中记忆重叠的一切。
他神色不动,没去管这些,而是很快看到了关于谢辞离从进入蓬莱仙府后的画面。
“多谢仙尊。”季子随收回佛光,唇角挂着淡笑,“如此,事情就好解决了。”
月色僧袍衣摆随风轻轻飘荡,清润的嗓音似是带着对世人的怜悯。
玄苍垂眸盯着那衣摆的弧度看了会,突然抬头问他,“佛君想必也看到了里面的一位凡人。”
“他与佛君长得几乎一样,难道佛君不曾好奇吗?”
霞光快要没入海平线,暮色从四面八方而来。
穿过旗帜的风吹起了脚边的浅浅一层细沙。
琼金心头忍不住打颤,下意识地就要化出身形挡在佛君身前。
“仙尊。”季子随却又轻唤了他一声,身姿如一棵不沾尘埃的青竹,他看着玄苍慢慢地说道,“他是他,我是我,难道仙尊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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