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空气好像一团溃烂的脂肪,迟缓又黏腻。
嘈杂声蒙着水幕般,模糊不清地灌入耳中,发病的龚渡绝望而狰狞。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只有去死,而周围这些来救他的人都是可怖的、阻止他脱离痛苦的怪兽。
可他毕竟只是个少年,架不住他哥强硬的力量压制。
剧烈的喘息后,他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挣扎的动作也就渐渐消停了。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哭得满脸泪痕。
惶恐地四周张望一圈,发现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无论是护士还是病人们都满脸关切地看着他。
这样的场景不是罕见的,几乎每天都有闹自杀的病人,那时所有人都会呼啦啦跑过去,齐心协力去拯救一条不受控制就会消失的生命。
小邓姐说,在精神病院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活着。
栖栖不忍地别过脸,她无端从龚渡身上窥出些谢参商的影子。
龚聿好像也第一次看到弟弟这么疯狂的模样,他托住龚渡瘫软的身体,把他缓缓移到床上躺着。
沉默地注视着弟弟虚弱的脸庞,高大的刑警队长弯腰摸摸龚渡的脸,“龚渡,是哥不好。”
成熟威严的男声略微沙哑,龚聿目色深沉地撩开弟弟汗湿的额发,他俯身更近地低声道:“是哥不好,哥不该从小就让你一人生活。”
龚渡痛苦地摇头,他扯住哥哥的手抱着,从亲人身上汲取无尽的安全感。
“哥,对不起,是我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控制不了。”
少年嘶哑的声线仍带泣音,他真心感到羞愧。
龚渡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人,总是要麻烦别人,麻烦哥哥。
“我知道的,我知道。”龚聿紧紧回握弟弟的手,他低头,侧脸线条清晰而柔和,“这不是你的错,龚渡。”
护士开始让把病房围得水泄不通的病人们离开。
有个患躁狂症的阿姨临走前对龚渡说:“宝贝,小事情的哦,千万别放心上。对咯,你好了来打牌不啦?阿姨这里有好多零食呢。”
“谢谢您关心。”龚聿对阿姨点头道了谢,“有空就去的。”
最后房间里只剩下龚聿龚渡、还有栖栖和一个护士。
护士让栖栖留下帮她处理龚渡脸上的伤口,拿了棉签和碘伏上前,护士正要消毒,龚渡默默别过脸不让。
“不处理伤口怎么能行?”护士严厉道。
龚聿:“我来吧。”
他的声音一落,栖栖看见龚渡眼神有些犹疑,但还是没有转过脸。
“龚渡,把脸转过来,哥给你脸上的血擦干净。”
龚渡没理,他扯着被角想蒙脸,龚聿手里拿药,一时不查被他得逞。
栖栖和护士面面相觑,最后三人望着被子里拱起的弧度,不约而同地叹口气。
“龚渡...”见到弟弟不听话的模样,追求效率和果断的龚聿下意识皱眉要斥。
“龚叔,别。”栖栖及时阻止,她把碘伏和棉签拿到手里,对龚聿点头示意,“让我试试吧。”
漂亮至极的女孩代替哥哥的位置,柔软的臀部坐至床沿时,被子里的龚渡感到身旁稍微塌陷下的力度。
他听得到声音,明白现在是那个姐姐来劝他了。
“弟弟?”栖栖态度敞亮,“你不出来,是在认输吗?不对,其实你已经认输了,用被子蒙头,是因为你觉得自己很丢脸吧。”
......
良久,少年闷声回:“这不是考试,没有输赢。”
栖栖眼睛亮了亮,得到龚渡回答,就说明她对少年心思的初步猜测没有错。
于是她再接再厉,“这就是考试呀,虽然没有纸笔,但你的健康是答案,治疗的过程就是考卷嘛。”
白色被褥里的凸起微动,表现出点勉强的兴趣。
“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刚才不受控制就属于发病范畴对吧?”栖栖笑道,“那也是一次小测验呢。”
龚渡的声音再次传出,这次音量大了些,带着疑惑和质疑:“我凭什么信你,你和别的人一样都把我当小孩而已。”
“没人能哄得了我。”他强调。
栖栖抿唇微笑,“信我很简单的。”
“因为这个理论是我亲身实践的,靠这我去年拿了淮市高考状元哦。”
“高考状元?!”少年猛地探出头,他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是呀,不信我把成绩给你看。”栖栖忍俊不禁,一个臭屁又骄傲的小孩,她跟怪阿姨似的接着道:“但前提是你处理好脸上的伤口。”
少年忙不迭应声:“现在就处理嘛,我要看成绩。”
“那把脸转过来呀。”
“......姐姐,”龚渡忽有点退却。
栖栖佯装惊讶,“怎么了?是不想看成绩,也不想听姐姐展开说说了吗?”
“不是啊姐姐,”龚渡掩饰害羞地摸后脑勺,“...我有点怕疼。”
“噗...那姐姐轻点。”栖栖失笑,果然力度极轻,龚渡从始至终都没有哼一声。
等处理完伤口,栖栖就坐下来把自己高三时如何努力如何好好学习的过程一一讲过。
把成绩看得比一切都重的学霸龚渡,闻言满脸钦佩。
栖栖把他哄睡着前,龚渡睁开半眯的眼睛道:“姐姐。”
“嗯?”栖栖给他掖了掖被角。
少年从被子里伸出清瘦白皙的手腕,摊开修长的五指说:“姐姐,你刚才说我这次考试及格了,那我该有奖励。”
“啊...是,是该有的。”
龚聿在一旁不虞道:“龚渡,你怎么能和人要东西!”
“没事没事。”栖栖弯腰揉了揉龚渡细软的黑发,“按理说姐姐该给的,可是今天来得急,没有准备呢。”
少女也摊开手掌,在少年的指骨上一按而过,“那这样,姐姐先欠着。明天就带给你好吗?给你按个章,我决不食言哦。”
龚渡情绪稳定时,和大家说的一样乖巧,他把被子提到下巴处,露出盛着甜蜜笑意的眼睛说:“好的,姐姐。你不要忘记哦。”
“嗯嗯。”
龚渡放下心,总算是沉沉睡去。
栖栖和龚聿轻声来到走廊上。
“谢谢你,沈栖栖。”舟车劳顿的刑警队长脸上露出些许疲惫,“实在抱歉,我弟弟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的,”栖栖弯眼一笑,整条走廊都明亮起来,“我很喜欢龚渡,还想过他要是我亲弟弟就好了呢。”
龚聿顿了下,他打量少女的眼睛,只见一片赤忱柔软,是真心爱护的眼神。
“等龚渡出院,我会让他好好感谢你的。”龚聿看了看表,“我...”
栖栖善解人意,见状点头,“您有事先去忙吧。”
龚聿唇线微抿,露出个并不擅长的微笑,“谢谢你。”
晚六点,q市忽然下起瓢泼大雨。
这场雨来得气势汹汹,小邓姐发完药叮嘱栖栖道:“你们先不要走了,雨这么大,路上又都是积雪,开车很危险的。”
栖栖和陈蘅也考虑到这点,相视后看着小邓姐有些为难。
“邓姐,那怎么办?”
小邓姐犹豫片刻道:“我去和领导说说,让你们今晚就住在空的病房里。”
“有干净的护士服,你们换上就行。”
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按照小邓姐说的做。
晚间查房,栖栖又被派到龚渡的房间。
“扣扣,我进来查房咯。”
大龙鼓掌欢迎:“好哎好哎。”
龚渡刚吃过药,倚在床头上哆哆嗦嗦地往窗外张望雨势。
栖栖明白他还处于吃药副作用之一的震颤中,便走过去默默坐下陪他看雨。
静静待了一会儿,龚渡抖着手指向窗户,“姐姐,你看到这些雨,你能想到什么?”
栖栖很现实主义地回答道:“它们让我今晚回不了家。”
听到这一点不浪漫的答复,少年非常可怜她似地拍拍栖栖的肩膀,忍住笑说:“这算不算对姐姐的考试?”
“学得还蛮快的嘛。”栖栖赞赏地点头,“看来过不了多久你就超过我咯。”
龚渡开始盯着噼里啪啦打着窗户的雨滴,目不转睛地说:“姐姐,我以前最讨厌下雨。”
“嗯?为什么?”栖栖握住龚渡的手腕,以期控制他的抖动。
龚渡咧嘴笑:“没用,也不是我想抖。”
他没解释讨厌雨的原因,栖栖松开手,不再问。
八点的时候病区准时断电,黑暗里龚渡呢喃:“下雨的时候浑身湿透,还没人接。”
大龙以为他说梦话,咂咂嘴没怎么在意就沉沉睡去。
翌日雨停,医院花园用来跳操的场地满是污泥,吃完早饭龚渡笑着对栖栖报告道:“听说今天早上不要跳操了!”
话音未落,广播声及时响起:“请病友们到大厅跳操!”
龚渡:笑意欲落不落,呆滞转头。
其他病友已经听话地从身边走过前往大厅。
栖栖同情地垫脚拍了拍他肩膀:“去吧,加油。小测验来了。”
少年满脸屈辱地看她一眼,转而掉身走进跳操队伍。
跳完操,龚渡的面子受到魔性舞蹈的摧残,他恹恹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脸。
栖栖查完房路过他,顺便看见这一场景。
觉得好笑,她走进去点了下龚渡的枕头,“弟弟,你今天表现很不错哦。”
龚渡有气无力道:“才没有,再跳操就让我去死好了。”
他说的不过气话,栖栖笑笑,接着像传递秘密情报似地小心地说:“喂,弟弟,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少年被成功地吸引出来,他抛下枕头,眼睛迎光很是晶亮:“什么呀?”
栖栖神神秘秘地握拳,“手伸出来呀。”
弟弟听话伸手。
栖栖把拳头抵至他掌心,然后缓缓松开,口中发出惊喜的庆祝声:“当当当!是昨天承诺给你的奖励!”
龚渡低头一望:一颗金元宝样的巧克力,金灿灿的包装纸上用黑色粗线的笔写了100分的字样。
弟弟的心脏跳动由迟缓逐渐变快,他摊着手展示这枚100分的巧克力,纤长的睫毛挨着下眼睑颤了两颤。
“姐姐...”龚渡的少年音温软慢吞。
栖栖望着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慈爱之情,她摸了摸龚渡的头。
清秀的少年停了两秒,说:“满分是100吗?”
栖栖点头:“对呀,你得了满分呢,了不得呀。”
龚渡耸着鼻子,毫无征兆地哭起来,他边哭边说:“我好长时间没得过满分了...我好长时间没有优秀了...”
他接着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栖栖,忽地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哭道:“谢谢你姐姐...谢谢你...”
栖栖乍然被他这一抱,浑身都僵硬了。
但慢慢地,她从龚渡用力的环抱中细微地感受到他的不安,于是就放松下来。
“没事的,你只要乖一点好好吃药就好啦。”她温柔地低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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