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顾砚洗漱过后便往饭堂走。


    路过山门前空地时,瞧见陈安顶着烈日跪在那里个,被自己打得红肿糜烂的脸上汗如雨下,面前地面上全是氤开的汗水,看着格外的狼狈不堪。


    顾砚只看了眼,脚步未停的往饭堂走。


    “大师兄!”陈安突然开口喊他。


    长时间在太阳下暴晒让其声音嘶哑,气息不稳,陈安也不管不顾,重重的冲他磕了个头,额头将地面撞出“嘭”的声响动,眼泪混着汗水就下来了,“大师兄我真的是知道错了,您就原谅我这次吧。”


    “我日后再也不敢懈怠,必定日日住在后山,与碧岭果树和那几十亩灵田同吃同住,再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大师兄,我求您了”


    形容凄惨,声嘶力竭。


    简直是人间惨事,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偏顾砚最是个硬心肠,向来说到做到。


    他不是不允许别人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已经给过陈安机会,不然就之前灵田减产的事就够他将人撵下小苍山的。


    可惜陈安不珍惜,这次他说要赶陈安下山,就一定要将陈安赶下山去,哪怕陈安在山门前跪断了腿,他也不会让陈安起来,再去后山打理灵田。


    装作没听见,抬脚进了饭堂。


    饭堂里,丁六蒸了锅胭脂灵米饭,清炖了低级灵兽猪猡兽的排骨。


    一肉两吃、有菜有汤。


    见顾砚过来,立马扬起了笑脸。


    手脚利索的盛了半盆晶莹剔透的胭脂米饭、半盆汤和五根完整的排骨,扎扎实实得有三四斤鲜嫩无比的肉。


    全搁瓷盘里,整整齐齐的给他端到跟前来。


    “大师兄您何时再去后山打猎?去的时候知会我一声,我跟着去外围看看有没芨芨草,采摘些回来好熬汤。”


    小苍山往后是落日山脉。


    树木丛生、地域辽阔,里头灵兽和灵植众多。黄品低级的灵植遍地,略往里面走点就能找到玄品低级灵植。


    只要采摘到带出来,就是成千上百的灵石。


    但就连小孩子都知道,机遇和危险并存,灵植多的地儿,守着灵植的妖兽也多且凶悍,稍不注意就会受重伤甚至是丢命。


    整个小苍山上下,除了正在闭关冲金丹中期的风扬真人,也就身为大师兄,已经结丹的顾砚实力足够、敢往落日山脉更深处走。


    他们饭堂里煮的肉,多是自外面买的,少数是顾砚从落日山脉猎来的。每次顾砚进山打猎,都会带着他们这些使役采些低级的灵植卖,前些日子顾砚进山时是陈安跟着去的。


    带回来的灵植足足卖了五百颗灵石!


    五百颗呀!


    能买多少的好东西,放口袋里能堆成座小山,放谁跟前不眼红,他们的月例可只有五颗灵石咧!得不吃不喝攒八/九年才能攒到那么多灵石,天知道他可是冲陈安那堆灵石流了好几日的口水哦!


    他可得好好表现,争取顾砚下次带他去。


    顾砚端碗喝了口汤。


    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汤里细微却温和的灵力顺着他筋脉四散游走,再迅速的往丹田聚拢。他很是受用,拿缠着泛白纱布的手将切了根排骨,细嚼慢咽地吃着,“最近没有进落日山的打算。”


    他才刚结丹不久,需要安生修炼巩固修为。


    丁六有求于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只能陪着笑脸央求他,“那大师兄下次去的时候记得捎上我,整个小苍山里就数我做饭最好吃、剥皮抽筋也数我最麻利,您到时候只需要猎杀妖兽就行,剩下的活儿我都能包圆了。”


    丁六喋喋不休,争抢着进山赚灵石的机会。


    顾砚却始终神色淡淡,不愿多言。


    他自认对丁六、陈安这些使役们都极好,只要他们不犯下例如灵田减产过半、做的饭食里有毒物这种大错,他从不似其他门派的弟子对他们动辄打骂,严重的还会丢了性命。


    经常带他们进落日山采摘灵植赚灵石,平时修炼上有不懂的问他,他也会仔细替他们讲解说明。


    可偏偏在他们看来,他就是不如林真真讨喜。


    别看丁六跟他面前笑得跟朵花似的,背着他经常给林真真开小灶,将灵力最浓、品质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林真真的事儿,做得可顺手得很。


    上辈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他辛苦猎回来的高级妖兽,都被丁六背着他暗度陈仓,将最好、最养人的部分送到林真真跟前献殷勤,落到他嘴里的并不多。


    或许就是团宠跟万人嫌天然的区别。


    顾砚对此嗤之以鼻,有些不屑。


    那些事情如今还没发生,他没有证据,不能将丁六直接撵下山去,也懒得跟他们过多计较。只是日后替他们解疑答惑,带他们进落日山采摘灵植的事,也让他们去找林真真吧。


    他可不愿再做这些费时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正低头啃排骨啃的津津有味,余光瞥见门口赵峥宇和林真真结伴而来。


    林真真换了身银白衣裳。


    唯独袍角和领口绣了红色花纹,更显清丽动人、举止贵气优雅。


    好看是真好看,跟他穿的粗布麻衣云泥之别。


    顾砚盯着那身衣裳多看了两眼,想起宁霜风来退婚时跟他说的话,垂着眉眼若有所思了片刻。


    大抵明白宁霜风的意思,低下头继续吃肉。


    两人在饭堂四周看了眼,很快到了他跟前。


    赵峥宇恭敬行礼,“大师兄。”


    想来如今赵峥宇待他虽然不甚亲近,且有日渐疏远的趋势,却因为自小被他养大的缘故,积威犹在、多少还掺杂着些敬畏,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只是这点敬畏不用多久,便会被消耗殆尽。


    他跟林真真站在两边,赵峥宇极其坚定、从头到尾就没犹豫过的选择了站林真真。


    上辈子他不知晓其中纠葛,让他们带着假面敷衍了他好几年,没能察觉到其中端倪。


    这辈子顾砚看到这两张脸就觉得恶心至极。


    于是他头也不抬,面色冷淡,“什么事?”


    赵峥宇直觉有些不对,却不知哪里不对。


    只能将心中突然飘起来的那点淡淡异样感暂时压住,低声跟顾砚说起来意,“师兄,真真要去山下买今年的雨前龙井,以及合香用的檀香和鸭梨。”


    他略顿了下,“我想陪他去,行吗?”


    小苍山有专门负责采买跑腿的人,想要买什么只需交代就行。


    他们此行只是想趁着天光明媚、下山去玩。


    赵峥宇小心看着始终冷脸的顾砚,略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大师兄观察入微,察觉他们的意图,以修炼的名义勒令不许他们出门。


    顾砚勾着唇角,笑容讽刺。


    这件事前世也发生过。


    他自然不会不许赵峥宇陪林真真下山,他只是怕赵峥宇生性懒散、疏于修炼。


    并非想将人控制住,限制赵峥宇的自由。


    赵峥宇右臂受伤,不能练剑。


    且当时林真真刚上山不久,又生得单薄瘦削、长相又清丽温婉,最是能引人怜惜的模样。


    就连他在修炼之余,也没少关拂这个小师弟。


    听闻两人要下山采买,考虑山脚下的镇子里聚集着许多往落日山脉去的散修,鱼龙混杂。


    怕两人经验不足、遇到解决不了的事。


    略作思索后,带着灵石陪他们下山去逛,还自掏腰包给两人各自买了不少好东西。


    却在那本书里,先被赵峥宇担心以他过于严苛的性格,会不准两人下山。后来又被两人暗地里嫌弃他跟着碍手碍脚、像块黏上就怎么也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你瞧。


    当他们想厌恶谁时,总是能找到理由。


    此时的顾砚懒得理会,继续低头啃排骨。


    见他不说话,赵峥宇只当他不同意,脸上露出些许倔强的沉默来。


    林真真见状,软声开口劝道,“大师兄,你就让二师兄陪我去嘛,你看二师兄右臂受的剑伤尚未痊愈、也练不得剑,困在山上整日沉闷无聊。


    你就让他陪我去买点东西、散散心可好,等我回来了,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豆沙团子,再配上一盏热腾腾的木樨花茶……大师兄,好不好嘛。”


    林真真娇声冲他撒娇。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字字句句都在显露自己的善解人意。


    而林真真越是体贴温和、善解人意。


    就越衬得他顾砚冷漠严苛、不近人情。


    “赵峥宇。”顾砚听得不耐烦了,自装肉的碗里抬起头,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而是神色冷淡的看向赵峥宇。这个六岁时就被送到他跟前的师弟,那张堪称英俊的脸庞、黑沉沉的眼眸里。


    都是越看越令他胆战心惊的陌生和狠绝。


    赵峥宇在他冷冽的眼神中颇为不自在,有些心虚的避开,“大师兄,我……”


    “你今年三十有二,不是小孩子了。”


    顾砚眼神不耐烦,拿起根炖好的排骨,蘸了点丁六剁的辣酱。香喷喷的美味至极,被他三两口啃掉半截肉。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描淡写。


    “该独立了,往后你想去哪里、做些什么,都不必再特意来问我。”


    大抵是没想到他这个态度,赵峥宇愣住。


    顾砚却是不管他如何惊讶愣住的。


    自顾自啃完手里捏的排骨,才抬起头看他,“怎么还不走,站在这里做甚。”


    赵峥宇愣了会,终于知晓了是哪里不对。


    他师兄看他的眼神太冷太淡,淡到没有分毫感情,里面也再倒映不出他的影子来。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大师兄虽然管教他极为严厉,看他的时候眼神却透着亲近和温和。每次他练剑觉得辛苦坚持不住时,他大师兄都会目光坚定的看着他。


    温声鼓励,“你要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峥宇,你以后会是个很厉害的剑修。”


    “不是想早日御剑么,不努力可不行。”


    不知为何,意识到这点的赵峥宇很慌乱。


    “师兄,我……”


    “那就多谢大师兄啦!”


    林真真见顾砚允了,赶紧抢着道谢。


    说完见顾砚神色平静的吃着肉,似乎并未因为赵峥宇贪图享乐,琢磨着下山而显得生气。


    在顾砚看不到的角度不悦的撇了撇嘴。


    无趣,还以为顾砚会恼怒发火的。


    那样他才好继续拉拢赵峥宇,让其跟顾砚日渐疏远。


    不过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


    林真真转动了下眼珠,余光瞥见跪在外面的陈安,脸上露出些许不忍的神色,语气温和无比的问道,“大师兄,外面跪着的那人犯了什么错,我看他的脸都被打烂了,外面那么大的太阳,怎么还让他跪着呀。”


    上辈子似乎也有陈安罚跪的事儿。


    那会他对林真真这个小师弟印象很好,不仅仔细解释了陈安犯了什么错。


    下山去落日镇时还将陈安拎着扔了下去。


    即便是这样,在那本书里林真真还跟赵峥宇抱怨他手段太过强硬,性情暴虐。


    责罚起人来竟然丝毫不顾念旧情。


    说陈安在他们小苍山照顾灵田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不该如此严苛。


    这辈子么,顾砚懒得跟他们多费口舌。


    等完全啃完了手中排骨,抬头冷淡的斜了他眼,“不该你管的事少管,想管小苍山门内事物,等你当了这个大师兄再说。”


    林真真被怼了回来,脸色有些不好。


    因着林家跟清扬真人有旧,他自上小苍山就被清扬真人重视。


    连带着其几个徒弟都被他很是亲近。


    说话和和气气的、从来没谁给他摆过冷脸不对付,顾砚这般不客气的态度,他还从未见识过呢。


    赵峥宇原是在走神的。


    见顾砚训斥林真真,赶紧帮腔道,“真真不过是看陈安太过可怜,随口关心他两句,师兄何必这般上纲上线的责备。再说真真说的并没错,外面太阳那般毒辣,陈安已经被打破了脸,就算他犯了错也受到惩罚了,你不该罚他在太阳底下跪着。”


    把顾砚直接给气笑了。


    他们小苍山的杂务,痴迷修炼的清扬真人是不管的。


    赵峥宇从小就没那根筋。


    从不关心灵田产量几何,里头种的灵植是什么品种、每亩价值多少。也不晓得饭堂里的灵米从哪来,按月领的两百灵石来自何处。


    不知道他为何要花每月五颗灵石雇陈安,也不担心灵田疏于管理有什么后果。


    赵峥宇看不到陈安偷懒,看不到灵田减产、看不到最最重要的碧岭果树生虫。


    只看得到陈安脸颊溃烂,跪在了烈日下。


    然后为了维护林真真。


    赵峥宇就可以不顾青红皂白,不问前因后果,跑来指责他不该罚陈安。


    啧啧啧,这就是他养的好师弟。


    顾砚神色冰冷,“滚,别逼我动手。”


    赵峥宇脸色微变。


    他是从小被顾砚撵着打到大的,骨子最深处刻着对顾砚的敬畏。


    见他如此杀气腾腾,怕他真当众动手打人。


    大庭广众之下的被揍,可不只是肉疼那么简单,到时怕是里子面子都要丢尽了!


    赵峥宇确信他敢、也会这么做,


    不敢多哔哔什么,吓得拉着林真真快步出了饭堂。


    经过陈安跪着的地方时,林真真状似无意的轻轻叹了口气。


    “大师兄下手可真狠……”


    赵峥宇不自觉的抖了下腿,背后隐隐发寒,却是没敢搭腔接他这句话。


    饭后,顾砚回了自己的住处。


    那是个很小的院子,就三间木头搭建的房屋、加上围着篱笆栅栏的半亩灵田。灵田里被仔细分为四个区域,分别种着玲珑红豆,踟蹰花,紫风铃草和郁青果树四株灵植。


    都是能洗筋伐髓、强身健体的好东西。


    其中郁青果树是玄阶中级灵植,品阶只比种在后山的碧岭果树品阶稍低。


    其他三棵是玄阶低级灵植。


    这种入了品阶的灵植,每株都价值不菲,偏生又极为娇气难养,需要日日提供给它们最菁纯浓郁的木灵气作为养料。


    才能茁壮成长、早日开花结果入药。


    顾砚是单木灵根,天生合适养护灵植。


    又修炼《万木逢春决》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养几株玄阶灵植很容易。这几株灵植都是他费尽心思、千辛万苦从落日山脉寻找到,又跟守着灵植的妖兽拼了大半条命,才得以带出来养在院中的。


    有他每日的仔细照顾,每一棵都长得格外娇嫩喜人。


    这些都是他为了宁霜风结丹准备的。


    本来以他跟宁霜风少年相识、多年相伴,日后还要结作道侣的关系,送这些东西正好合适。


    但现在么……


    顾砚看着院内长势喜人的几株灵植。


    他突然不想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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