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城,东城。
无星无月的夜极黑,伸手不见五指。
黄小妮家就在北疆东城。
她爹爹几日前、兽潮爆发的时候离开了家,至今没回来,这几日都是她娘带着她哥哥待在家里。她娘不许她跟哥哥出门玩儿,她自己也不像平时那般出去做工买菜,只会趁着天色还亮着的时候,用早就搁在房间里粮食加水和面,给他们两蒸窝窝头吃。
窝窝头很难吃,颗粒粗糙的拉嗓子。
她跟她哥哥都咽不下去,她娘就给他们一人端碗热汤,轻轻拍着他们后背喂他们吃。她哥哥不肯,摔了手里的碗开始哭闹、嚷嚷着不要继续待在家里了、他要出去玩儿。他们从不生气的娘突然发起火来,拿起擀面杖狠狠地揍了他一顿,边揍边哭,问他知不知道外面的兽潮有多么危险!
他不知道。
黄小妮也不知道。
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六岁,是上次兽潮之后出生的孩子。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兽潮,
也没见到过她娘口中能飞天遁地的仙长。
但她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她娘说外面危险、不许她出门,她就不出门在家里玩耍,她娘让她吃窝窝头,虽然很难吃,她也很听话的吃了两个,勉强将她瘪瘪的小肚子填饱了。
窝窝头有些很干,吃完她半夜被渴醒了。
她想喝水。
黄小妮伸手在身边摸了摸。
“娘~”她小声的喊道,想让她娘起身去给她倒碗水,没得到回应、也没摸到她娘。黄小妮揉了揉眼睛,往四周看了眼,她娘跟她哥哥都不在床上,被窝还是热的呢,他们都去哪啦?她从枕头底下拿出自己的小碎花袄,窸窸窣窣的穿好了,再慢慢套上鞋子,出门找哥哥和娘。
“娘。”
“哥哥。”
小女孩柔软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院子里。
却没有人回应她。
她好奇的探头出去,她娘跟哥哥呢,是在跟她玩儿捉迷藏嘛。
有微弱的白光在她眼前亮起,将她家并不算宽敞的院子照亮,她看到她娘趴在井台上,只穿了件单薄中衣,头发极凌乱的披散着。
小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小妮……快……”
“娘!”见终于找到了娘,黄小妮欢快的笑着,挥动着自己的短嫩胳膊,朝她娘跑了过去。
可或许是她太小、太矮了些,跑了许久也没跑到她娘身边,等到胸口有剧痛传来、温热的血溅射到她的小脸上,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她的腿太短,而是她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才会跑不动的。
她低头看向缠着自己,又穿透她胸口的东西。
……好像是节舌头呀。
可是谁会有这么长的舌头呢?
为什么这截舌头会穿过她胸口呢?还啪嗒、啪嗒的滴着血呢。
她哥哥又去了哪里?
娘为什么要趴在井台上不动,还只会喊她快……快什么?
快跑?还是快逃?
可是她跑不动呀。
她好疼呀。
呃。疼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努力朝她娘伸出白嫩的胖手手,“娘……娘!我疼。”
她娘却顾不得她了。
有个巨大的、像小山一样的黑影出现在她娘背后,张开它大得出奇的嘴,将她娘吞了进去。
黄小妮惊呆了,“娘……”
她以为她在惊呼、在尖叫。
但出口的声音极微弱,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甚至都不能传递出她家不算大的小院子,给隔壁的人提个醒。
难怪她找不到她哥哥。
她娘被怪物吃掉了。
她哥哥也被怪物吃掉了。
她也……要被这些怪物吃掉了。
穿透她胸口的舌头猛地收紧,她疼得直哭,可怜至极的呜咽出声,泪眼朦胧中,她突然想起她爹走的那天,她问他娘她爹要去做什么。
她娘说城外有兽潮攻城,他们爹得去城墙上守着,不能让兽潮蔓延进城里来。
她不懂兽潮是什么,很是好奇。
她娘白着脸色,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说娘真希望你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兽潮、都看不到妖兽。
可惜她娘的愿望终究是没能成真。
黄小妮最终还是知道了。
兽潮就是怪物,会吃人的怪物,它们不仅吃了她娘、吃了她哥哥。
它们还会……吃了她。
无月无星的夜里,惨剧正在城东不断上演。
位于城北城墙中的休息室内。
白日里刚与妖兽们厮杀完的修士们正在休息,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分享着白天跟妖兽战斗的经验趣事,偶尔也会说起些其他的事,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
提起他们都有参与的、风碧落跟顾砚的赌局。
“风少主今儿又杀了三只四阶妖兽?”
“是呢,我专程数了,一只剧毒呱蛤,一只黑铁千足虫,还有一条浑身雪白的巨型姌蛇,不多不少,正好三只。跟之前的加在一起,一共是十八只四阶妖兽,他是真厉害,也是真疯,跑到我跟前来的妖兽被都他一剑抢走了,害得我今儿的击杀数挂了个零蛋。”
周予安拿扇子敲着桌沿,开了个小玩笑。
“再这么下去,别人只当我手中的这把扇子是用来扇风的了,说不定还会奇怪我是不是头脑不清醒,怎么大冬天的居然还那把扇子在手里。”
众人被逗得哄堂大笑。
又有人指着蓝湄心笑着道,“那咱们蓝大小姐岂不是更惨了,估计走在街上,还有那无知小儿追他们的娘亲问,怎么那位漂亮姐姐穿衣服只穿半件,把胳膊腿都露在外面,是不是家里太穷……哎!玩笑,玩笑而已,蓝大小姐千万别生气。”
蓝湄心收回砸出去的玲珑玉球,冷声嗤笑着,“你们说笑就说笑,谁还管着你们说什么,只别随意往我身上扯,再敢拉扯到我身上来,别怪我不留情面,直接动手砸破你的脑袋!”
“不敢了,不敢了。”
那人赶紧认怂,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谁都知道,仙盟这一代中最不能惹,也是最强、最有希望在百岁前突破至元婴的人。十年前就已经是金丹大圆满,却始终养精蓄锐、行事极为低调的蓝湄心。以及去年刚刚突破至大圆满境界,但战斗方式极为疯狂、被缠上就会追着你咬几年的风碧落。
以前还有个如日中天的楚月凝。
自从楚月凝冲击元婴失败,修为散尽,众人只当他是昙花一现,再无任何竞争力,如今谁不当蓝、风二人是仙盟的未来的希望,别看他们现在还能同做一席饮酒喝茶,谈笑风生,等他们哪天碎丹成婴,剩余的人见了他们,还不是得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好。
“要我说,你们谁还记得我那个赌局?”有人扒拉着手里的算盘法器,笑着跟他们说笑。
“自然记得,我还投了两百灵石呢。”
“我也投了三百。”
“只不过我看没人压顾砚,那有什么意思?在场的人都是赢家,没有输家自然也就没有彩头赚,我看啦,你还是赶紧把灵石都退还给我们吧!”
“也不是……有人压顾砚赢。”
拿算盘当法器的那人揉了揉额头,说起这个他就有些头疼,当时他不过是一时兴起,闲得无聊整了个赌局出来。原想着既然顾砚斩杀的妖兽,连风碧落的零头都没有,明眼人自然能看得出来最后顾砚必输无疑,也就不会有人压他赢。
只要没人压顾砚赢,这个赌局到时自然作废。
可谁曾想,鱼家那个胖子偏不按常理出牌。
闻言,众人都有些疑惑好奇。
“谁呀?”
“压了多少,等最后我能分点灵石不。”
“如今风碧落跟顾砚的输赢比是多少了?有十:一了么,还是……”
“五:三。”
开赌局的人扒拉着算盘珠,低低的叹了口气,“鱼池往赌局里扔了两万极品灵石……”
“我去!鱼家那胖子够意思呀,这是知道我近期手头有点紧,赶着给我送灵石来呢,等兽潮结束后,我拿到他输给我的灵石,必定前去感谢……”
“你这未免也太促狭了些。”
“到时鱼池只怕是要被你气的跳脚!”
“哈哈……”
房间里气氛和谐,极为欢乐。
直到几道恐怖至极的气息扫过,满屋的欢乐就如同被谁从中一刀切断,众人尚未消散的笑意凝在脸上。
皆抬头神色凝重地望向气息出现的北方。
咚。
咚。
咚。
是什么在响。
是妖兽群于暴风雪中踩踏着地面,将地面震踏出来的动静,是他们被那几道恐怖气息攥紧的心脏,在试图挣扎着跳动的声音。
“是……什么东西在外面?”
有人开口,声音嘶哑,且不自觉的颤抖。
“是五阶妖兽。”在场修为最高的蓝湄心站出来,她面色沉重的看向北方,将随意挽着的银线披帛整理好,“妖兽群里,有四只五阶妖兽。”
而众所周知,北疆城只有两个元婴修士在。
他们这些金丹……
在五阶妖兽跟前,不过是稍微强一点蝼蚁。
她深吸口气,明媚的眼里凝了层阴云。
呜——
呜——呜——
外面城墙上已经吹响了示警的号角,伴随着声嘶力竭,颤抖不已的呐喊。
“敌袭!”
“妖兽来袭!准备列阵!”
“誓死守住我们的北疆城!”
蓝湄心沉着眉眼,率先走过去开门。
手指刚碰到门把手,有人自她前面冲了出去,“怕什么!?妖兽群而已,雪长老和北疆城主都在外面,五阶妖兽自有他们对付,我们只需要杀光那些四阶妖兽而已!别忘了‘击杀排行榜’还在那挂着,你们真好意思看着我鹤立鸡群?!”
是风碧落。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一阵风的出去了。
“这小子!”
“我等同为仙盟英才,怎好让他独领风骚,即便是他姓风也不行。”
“对呀,不就是四阶妖兽么?能有多少,我就不信还杀不完他们了!”
“走走走,再慢点妖兽又要被风碧落抢完了!”
“正是如此!”
众人笑闹着,纷纷掏出法宝走向城墙。
情况却不如他们想的轻松。
城墙之外,触目所及皆是肆意奔跑、冲撞着的妖兽,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犹如雪山迸裂,大河决堤,以一种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架势朝着他们冲过来。刚刚他们感受到的那几道恐怖气息并未显露踪迹,领头的仍旧是他们寻常见到的四阶妖兽,就是数量有些多,晃眼一数,一只、两只……十只!一百、两百……五百!
数百只的四阶妖兽!
裹挟在数不清的二阶、三阶妖兽里面,如同洪水涛涛,席卷而来。
几乎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众人心中就升腾起种明悟。
这才是兽潮。
这才是真正的兽潮!
之前几天那些让他们甚至有余力抱怨被风碧落抢了妖兽,还有心情拿顾砚和风碧落的赌约开玩笑的“兽潮”,都只不过是开胃小菜,是跟他们闹着玩儿似的小打小闹。
真正的兽潮,是会让他们受伤、甚至丧命的!
还有人在怔愣着不动,风碧落已经拎着剑冲了出去,“兽潮而已!以为我会害怕吗?!”
蓝湄心娇声笑着,挽着披帛飞至空中,姿态优雅、雪白衣袂飘飘若仙,玲珑玉球瞬间暴涨至三尺方圆,被她抡圆了朝冲到跟前的妖兽砸过去,直接将其脑袋砸扁,脑浆跟鲜血迸裂而出,炸开朵绚丽而诡异的猩红花朵。
“你不怕,以为我就怕了。”
“开什么玩笑?!给我死!”
城墙上,越来越多的修士跟兵士加入了战斗中,“他两处处拔尖,我们也不能丢了自家的脸面!”
“哎,先杀这个会飞的,别让他飞到城墙里面去了!好你个扁毛畜生,还想从你爷爷脑袋顶上飞过去?!简直痴心妄想。”
“杀呀!”
一时间杀声震天,鲜血遍地,谁输谁赢尚未可知。
北疆城墙,东北角。
顾砚自瞭望塔上站起来,回首望向城内,心底一直萦绕着的那股不详感越发强烈,“我总感觉城里出事了,想过去……”看看二字尚未说出口,袖口就被鱼池用力地拽了下,“顾砚……”
他回头,见鱼池脸色惨白的望向远处。
城墙外黑沉沉的夜里,体型极为庞大的妖兽“砰”、“砰”、“砰”的踩踏着地面,迅速的朝着他们冲撞过来。鱼池白着脸,手指抖呀抖的指着那群妖兽,磕磕碰碰的,“怎么会……怎么会有三只四阶妖兽同时进攻我们呀!”
不是这边不会有妖兽连续来袭吗?!
不是说他们斩杀完妖兽,甚至能有打坐恢复灵力的时间吗?!那现在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同时有三只四阶妖兽冲杀过来?!
他们这能打的只有个顾砚而已呀!
鱼池简直快要被吓哭了。
不。
不止是三只四阶妖兽,妖兽群也比前几日的庞大许多倍,数百只的低阶妖兽踩踏得地面跟着震动,不过片刻间就到了距离城墙不远的地方。负责警惕的兵士吹响了号角,伍长的声音响彻在城墙上,“列队!准备弓箭和火油,放箭!射!”
那三只在后面压阵的四阶妖兽不慌不忙。
任由前面的低阶妖兽陷入里火海里,像是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似的,将目光齐齐投向站在最高处的顾砚,发出不知是挑衅、还是邀战的咆哮,“吼!”
顾砚没避开,而是朝它们飞了过去。
你要战,那就战!
他可是一往无前的剑修,何曾畏惧过谁?!
几乎是眨眼间,他已经杀到离他最近的花金豹跟前,扬手将手中扣着的吸血荆棘种子撒了出去。花金豹见他的动作,只当他是扣着什么暗器在手中,极敏捷的侧身躲过飘过来的种子。待察觉到那些种子并不能对它造成伤害,而是簌簌的掉落至地面后,它心头升腾起股被人戏耍的恼怒来。
张嘴朝顾砚吼了声,主动张嘴扑了过来。
顾砚的剑也到了。
银白剑刃在黑沉夜色中若隐若现,招式极快、极利、也极狠,花金豹本就是以短期速度见长、爆发力惊人的妖兽。以往在与人,与其他妖兽战斗时,通常对手还没反应过来,它已经化作道金色的流光残影,给人抓挠出来至少尺长的伤口。
开场得利,占尽上风,战局就很难被翻盘。
但它从未想过,有人会比它更快。
不对。
它的对手,那个剑修的身形移动并不算太快,只是小幅度的在它周围闪躲腾挪,让它有种只需要抬抬爪子,就能将他抓过来摁死的错觉。
可它不能,它做不到。
他手里的那把剑极快极利,让他看起来虽没有任何防护,它却压根没办法近到他的身。不止如此,那把剑还流转着浅薄银光,不断攻击它最脆弱的脖颈,每次银光闪过,剑刃都会带出来浅浅的一缕血色,不多,看着只有那么几滴血。
刚开始它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它甚至觉得自己能赢的很轻松,毕竟它已经给那人身上抓出了几道深刻伤痕,而自己受伤的地方却只有脖颈这一处,还是无足轻重的小伤疤。
但很快,它就察觉到不对。
一剑,两剑,三剑……那个该死的剑修攻击向它的每一剑,最后都会落到它最初的伤口处,带出来的血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在意识到这点后,它开始下意识避免自己的伤口暴露出来,可不能它怎么躲闪避让,那个剑修的剑刃总是能落到它脖颈处。
每一次银光闪烁,它的伤口就会被撕裂几分,
花金豹有些慌了。
它不仅感受到了疼痛、鲜血自伤口涌出来的温热,还有种无论如何也躲不开那把剑刃的感觉。它恐慌了,看着面前被它抓破脸颊,顶着满脸血污,浑身有多条伤疤,却仍旧面色平静的剑修。
那双眼睛,就跟用石头打磨出来似的!
比石头还硬,也比石头还冷!自从跟它动上手,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就没有动过,他不会因为受伤痛呼,不会因为危险惧怕,甚至不会因为跟它的战局僵持而急躁!
在他眼里,只有它的脖子!
只有它脖子上的那道伤,他看起来只想将它的脖子剜下来,当球在地面上滚着踢!花金豹被自己这个突然生出来的念头吓到。
“嗷呜”一声召唤旁边不动的其他妖兽。
都特么的别看戏了!
再看老子就要被砍死了,等老子死了,你们两个懒货落到这个剑修手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剩下的两只四阶妖兽分别是巨猿和修蛇。
巨猿本身就和花金豹有些不太对付,又向来喜欢单打独斗,没有任何想出手帮忙的意思,只在旁边用力跺脚、催促低阶妖兽攻城。反倒是修蛇听闻召唤,漆黑粗壮的蛇尾自背后朝顾砚扫过来,却没等扫到,就被从旁边突然窜出来的银白霜狼一口猛地咬住。
一蛇一狼迅速滚做一处,谁也不肯放过谁。
鱼池也拎着他流光溢彩的流星锤到了。
战战兢兢、哭哭啼啼的将流星锤砸向巨猿,边砸便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朝着顾砚喊,“顾砚!我先去帮你顶一顶,你赶快干掉那只花金豹过来呀,我打不过的……呜呜呜……我好害怕的!”
顾砚没理,此刻他眼里只有面前的敌人。
手中银白剑光极快,又自那道伤口里带出连串的血痕来,花金豹疼得“嗷呜”惨叫一声,转身就要跑。不跑不行,这个剑修是实在太恐怖、太吓人了些,再不跑它的脑袋就要被剜下来当球踢了!还是它的豹命要紧,先跑了再说,反正这个可恶的剑修只是剑快。
它要跑,他肯定追不上。
花金豹信心满满的转身就跑。
可还没等它迈开前面的腿,突然感觉有什么缠住了它的后肢,低头一看。
是截手腕粗细、长满了倒钩长刺的藤蔓。
那奇怪的藤蔓缠住它的腿后,并未停止生长,反而在它的挣扎动作中越长越快、越长越快!迅速的疯长至它浑身,不消片刻就缠绕上它脖颈,没等它歪头去将其咬断,藤蔓上的倒钩已经如同毒蛇,滑溜无比的钻进了它脖颈处的伤口里。
剧烈的疼痛让它浑身抽搐着被拖回了原地。
顾砚走近过去,抬手,手中握紧的长剑在花金豹眼中映出雪白锋利的剑光,没等它张嘴哀嚎,“噗嗤”,锋利无匹的玄阶长剑顺利的刺进了它脖颈处的伤口里。温热鲜血与惨叫声同时爆发,缠绕在它皮毛里的吸血荆棘越缠越紧,阻止了它试图爆发出的困兽之争,只能痛苦不已的在地上扑弹了片刻,便彻底的闭上了狰狞兽瞳。
解决了花金豹,顾砚的眼神略微闪了闪。
很快,他将眼神看向了追着鱼池的巨猿。
……是真的被追。
银白霜狼跟那条通体漆黑的巴蛇还滚做了一团,不分胜负,看不出是谁输谁赢,鱼池却实打实如同他自己说的不擅长战斗、根本打那只巨猿不过。只能拎着流星锤在前面奔跑着,时不时朝巨猿甩上一锤子拉仇恨,不让它跑过去攻击顾砚,避免顾砚陷入被两只四阶妖兽夹击的困境中。
一边哭一边疯跑,边跑还要去打一下那巨猿。
简直就是当初勾搭霜狼时的情况再现!
顾砚长吐了口气,拎着长剑掠到他跟前。
鱼池见到救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被这只巨猿给锤死啦,救命呀我还这么年轻,万宝行那么多的灵石家产还等着我去挥霍呢,我可不能英年早逝呀……”
顾砚,“……”
你浑身上下除了跑路溅起来的泥土灰,硬是连半点伤痕都找不到,还能被巨猿捶死?!
只怕跑到巨猿累死当场,它也捶不到你吧!
他无力吐槽,跟鱼池说了句,“你去帮着霜狼杀修蛇,巨猿交给我。”
“好咧!”鱼池拎着流星锤跑的飞快。
高约十数仗的巨猿捶胸咆哮着朝他冲过来。
顾砚敛了眉眼,一剑挥出。
这场地动山摇的战斗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待身躯如同小山似的巨猿轰然倒地。
顾砚抬手捂住胸口退回安全位置。
他斜垂着长剑,任由粘稠血迹顺着剑尖“啪嗒、啪嗒”的往下滴落。
鱼池跟霜狼要他更先结束战斗。
见他脸色不佳,忙凑过来询问,“你怎么了?没伤着吧。”
顾砚咳嗽了两声,“没事。”
刚刚跟巨猿打斗的时候,被其掌风带到了,胸口有些闷闷的气血不畅,好在没到受伤的地步。
他还剑入剑鞘,大步往城墙边上走。
此次来袭的兽潮里,除了那三只相当于金丹期的四阶妖兽以外,低阶妖兽也是以往的数倍之多。成百上千的妖兽汹涌着朝城墙奔跑过来。在城墙外面先被射杀了部分,后面妖兽丝毫没有停止前进的意思,不断地踩踏、啃食着前面倒下被烧起的尸体,疯狂的奔跑着、顺着城墙往上爬。
上了城墙,就肆意杀戮撕扯着守城的兵士。
血流遍地,死伤无数。
满眼都是堆砌起来的残肢碎肉,耳边也全是夹杂着惨痛呼喊的、利爪破开皮肉的沉闷声响。断了腿脚四肢,被啃了半边身子的比比皆是,他刚在墙头上稳住身形,从旁边“咕噜、咕噜”的滚过来一物,被他的脚挡住了去路。
定睛看时,居然是个被啃得面目全非的人头。
顾砚沉闷地咳嗽着,双手按向城墙。
数条吸血荆棘藤蔓自他手掌底下爆开,不断蔓延着缠向周围正肆意屠戮的妖兽们,将其或勒或绞杀成碎块,不断的往城墙外面扔出去。面对这些实力比较弱的低阶妖兽,鱼池刚刚被巨猿吓掉的胆子也迅速回来了,手中的流星锤挥动得呼呼作响,一锤一个低阶妖兽,不死也半残。
有他们的加入,城墙上的战斗很快结束。
战斗结束后,还活着的兵士们开始打扫战场、救治还活着的伤员,顾砚本就不顺畅的气血更加紊乱,胸口像是被压着千钧重石,他撑着石墙用力地咳嗽起来,喉咙里隐隐泛起股淡淡血腥味。
鱼池一脸关心的问道,“顾砚,你真的没事吧。”
“没事。”
顾砚将那点血腥咽回肚子里,慢慢的喘匀了气儿,“让他们把重伤的人都抬到换药所,我过去看看……”能不能多救活两个。
“顾砚……”
鱼池却突然喊住他,脸色尤其惨白的指向他背后,“你的预感没有出错,城里……真的出事了。”
顾砚猛地回头。
只见在一片黑沉沉的夜色里,有道充斥着不详意味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周围黑沉夜空照亮大片。
他深吸口气,“那是什么地方?!”
鱼池艰难无比的开口,“北疆城东门。”
被判定为不会有妖兽进攻,所以只留了城里的兵士守城,完全没有修士在附近的东门。他却从那此刻将天空都映红了半边的火光里,看到了数个庞大如小山丘、不断肆虐着的妖兽身影。
它们中最低的也比周围民居高出半截。
随意活动都会造成房屋垮塌、街道崩裂,有只巨大无比的□□蹲在噼啪燃烧着的火光中间,时不时伸出其细长猩红的舌头,从地面、树底下,甚至从关门闭户的房屋里拖出个人来。
啪叽,甩进自己同样巨大的嘴里吃掉。
不过两息,就有五、六个人被吞吃入腹。
顾砚呛咳两声,“我过去看看。”
在这种要命的紧急关头,鱼池也顾不得害怕了,拎着两个还“啪嗒、啪嗒”流着血的流星锤,脸色苍白,掏出来自己的飞行法器,“走!我陪你去。”
顾砚摇头,“不用。”
说话时他已经站在变宽的剑上,自墙上腾空而起,“你跟霜狼留在这里守城,也帮着他们照顾伤员,我两要是都走了,这里空出来也很危险。”
“可是你的伤……”
虽说顾砚一直说没事,但看他咳嗽的那模样,鱼池还有些担心,那道载着顾砚的剑光已经远了,他恨恨地跺了跺脚,“哎呀,真是的,这算是什么事儿呀!”赶紧自储物戒里取出来个传信玉符,给留守仙盟分部的弟子传信。
他的信还没到,留守之人也发现了火光。
东城遭遇了妖兽袭击的消息,很快传到守着北城门的北疆城主耳中,面对突然来袭的五阶妖兽,作为城中唯二的元婴修士之一,北疆城主和雪长老都以一挑二,拖住了两只五阶妖兽。同境界的过招,他们不能突破四只五阶妖兽的包围,那两只妖兽也不能在几十招内将他们都杀死……战局陷入僵持中,只等着他们谁先力竭被妖兽杀死,或者哪只妖兽露出破绽,被他们找到突破口。
看到东城出事,他们也无法及时赶去救援。
——那四只五阶妖兽,随便哪只被放进了城里,都有将北疆满城、以及那些支援来守城的金丹修士屠戮殆尽的本事,他不能随便退,只能传讯给正疯狂杀四阶妖兽的人,“碧落,湄心,你们两过去东城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
蓝湄心抬手砸死只三阶妖兽,收回自己沾满粘稠血浆的玲珑玉球。
附身简单行了个礼,“是。”
说着在满地混乱里找到杀得双眼通红的风碧落,雪白绸缎暴涨朝人抽过去,“风碧落!别杀了,跟我走,东城那边没有修士驻守,破门进城的妖兽有多少算多少,随便你怎么杀、不会有人跟你抢的。”
最后这句效果非凡。
风碧落红着眼睛狠狠地将手中长剑刺进面前的妖兽咽喉中,再用劲地抽出来,被腥臭黏腻的血浆喷了满脸也不在乎,踩着还沾着血的剑往东城飞。
蓝湄心,“……”
“你到底是姓风,还是真疯!”
她赶紧摸出飞行法器,跟着往东城飞。
自东城门进来的妖兽确实多,足足有八只四阶妖兽,它们自从进城后,一路畅通无阻、各种肆虐屠戮杀人,已经将东城的房屋街道破坏许多。遍地都是混乱无比断墙残垣,以及被烧出来的满地焦黑,倒是很少看到有血迹,也没有看到残损被啃噬过的尸体,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没有尸体不是因为它们不杀生,而是因为……妖兽吃人。
在那些体型尤其庞大,随意就能将房屋碾压成碎片,又有着至少四条腿,动作格外灵敏的妖兽跟前。
它们沿路过来遇到的住户根本无处可藏。
跑,跑不掉。
藏,不论你藏在哪里,都会被那条长舌头钩出来吞吃掉。
绝望的阴影比火光还盛,笼罩在东城上空。
但有句话蓝湄心却是说错了。
闯入东城的妖兽多不假,却是有人在跟他们抢的,那只浑身生满腥臭脓疮的剧毒□□估计也是没想到有人来了,依旧乐滋滋的呲溜着细长灵活的细长舌头,伸向躲在半截焦木后面的懵懂幼童……他爹娘兄弟已经都被它吞掉了,只留下个四岁的孩童早被吓傻了,动也不敢动。
眼看那截舌头已经伸到他头顶,从其身后被烧焦的房屋里,突然暴涨出半截手腕粗细的赤红藤蔓,速度极快,顺着那截舌头缠绕上去,两寸长的细刺倒钩轻易刺破了柔嫩的舌头,让那只剧毒□□仰头发出声痛苦的哀嚎。
它想挣脱,但一挣就会让倒钩刺往里扎深两分,不断加剧的疼痛让它有种舌头会被扯断的诡异错觉。——那毕竟是舌头,就算它浑身剧毒、神鬼莫近,舌头也柔软细嫩没有丝毫防护的,被倒钩刺进去后爆发出来的疼痛实在太快太凶了些,一时之间竟有些僵持住,连稍微动弹下都不敢。
但很快,它就没有这种顾虑了。
有人持剑而来,手中银白冷光微闪,看似春风细雨般的剑招流泻而出。
只一剑,便将那条舌头斩断了。
还在蠕动的半截猩红肉团被赤红藤蔓拖远。
却仍旧有着无数的藤蔓瞬间爆开,那其断了舌头的大嘴里不断往上蔓延,很快便从肚子里面将那只剧毒□□撕裂开成堆碎肉块,扬起大蓬的血雾落在原地。
仅仅一个照面的功夫,几只妖兽里最令人棘手的剧毒□□,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解决了。
看见这一幕的蓝湄心轻皱秀眉。
如果是她……
剧毒□□并不是她的对手,她单枪匹马也能将其斩杀,但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对方的藤蔓不论是攻击方式、还是攻击的时机都掐得太准了。
一击毙命,压根没给剧毒□□反击的机会。
是谁?
她蹙眉看向那堆被烧成焦炭的房屋,很快辨认出站在堆藤蔓中间的人。
是顾砚。
那个他们都只闻其名,不曾见过面的无暇金丹!对方的相貌被挂在赌局上好几日,他们都已经烂熟于心了。
她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也对,毕竟是无暇金丹。
毕竟是她心中惦记在兽潮后与之一战的人!
确实……很令人惊艳,并没有像那些多嘴多舌之人说的,辜负了无瑕金丹这么多年的声名在外。
那边顾砚杀完剧毒□□,又将目光盯上了另外只黑金蜈蚣,风碧落不愿落后,沉着脸色冲了过去。
三人两个金丹大圆满,一个金丹后期修为。
对付起四阶妖兽并不困难,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闯进东城的八只妖兽就被斩杀了六只,只剩下只疯狂践踏房屋的长角犀牛,和穿梭在废墟中搜索活人绞、吞噬的黑眉蛇。
顾砚的藤蔓缠上了那只长角犀牛,风碧落的剑光缀着黑眉蛇蛇尾。
不出意外的话,三炷香内,他们都能将自己的目标解决掉。
可惜没等他们动手,就被两节树枝拍开了。
那树枝极细,比起顾砚的吸血荆棘更细得多,只有他小手指头的粗细,缀着许多米粒大小的白花,看着分外的纤细漂亮。
与外表相反的,是拍向他的力量极为强横。
犹如泰山压顶,重若千钧。
顾砚甚至没看到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冷不丁的就被抽飞了出去、连着撞到两栋的尚且完好房舍,才嵌进铺了石板的街道里出不来。
胸口处疼痛异常,骨头被抽断了两根以上。
头剧烈的疼着,耳朵轰鸣,眼前阵阵发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从这种状态挣扎出来,撑着手中长剑半站了起来,动作时牵扯到断骨伤势,胸口血气翻腾,“哇”的声吐了大口血在面前。
“是五阶妖兽!”他听到个冷清的女声。
五阶妖兽=元婴修为,而众所周知的,他们修士的元婴和金丹是天壤之别,即便是十个金丹大圆满,只要没人迈过那道天堑,加起来也不是元婴修士的对手!
对方是五阶妖兽,也就难怪顾砚和风碧落能输得那么快。
可是怎么会有五阶妖兽在这里?!
蓝湄心将先将风碧落挖出来,又来扶被嵌进石板底下的顾砚,没等她将人从刚砸出来的坑里拉出来,他们头顶被大片阴影笼罩住。
她抬头,看见棵树。
并不算高大,只三丈有余,通体一片绿叶都没有、却在枝丫上缀着米粒白花的树。——那看似纤细的枝丫就是刚抽飞顾砚和风碧落的罪魁祸首。
有个身穿厚实棉袄披着披风的女子,坐在它向四周生长的枝丫上,她实在是太瘦太轻了些,简直轻盈若无物。
那些枝条甚至没因为她的存在有丝毫下陷。
是人?还是人形妖兽?!
蓝湄心不清楚,也不敢擅自下定论,极北冰原太过神秘,除了每隔十年的兽潮攻城,他们的都对极北那片能冻死人、无限封存修士灵力的冰天雪地了解得太少。
但不论这女人是什么,肯定都不会是善茬!
她暗自警惕着,伸手将顾砚半护在身后边,打算一有机会就带顾砚跟风碧落逃,他们都只是金丹,并非五阶妖兽的对手。
只能先从这里离开、往后再做打算。
那女子盈盈笑着,“仙长,又见面了。”
“咳、咳咳!”顾砚咳嗽两声,以长剑为支撑勉强站稳了,抬手擦掉渗到唇边的血渍,气息紊乱,“柳少夫人。”
“嗯”坐在花枝里的女子缓缓摇头,引人怜惜的苍白小脸露出个无辜笑容,语气温温柔的,“妾身不喜欢这个称呼,仙长不如直接唤妾身一声蕊姬,妾身应当会很高兴的。”
顾砚以手抵唇,用力咳嗽着没应她这句话。
蕊姬仍旧盈盈笑着,并不生气,而是耐心等他咳嗽完,喘匀了气,才慢吞吞的开口,“他们都说人妖殊途,所以仙长不愿意叫妾身的名字,妾身也不会生仙长的气,不过……”
她语气极温和,看着顾砚的眼神也极温柔,像是在跟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故交随意交谈。——如果忽视掉顾砚刚被她身下的树抽断了三根以上骨头这个事实的话。
“妾身有一事想求,还望仙长答应。”
“仙长是个难得的好人,愿意听我讲故事,更愿意在寒冬腊月的黑夜里替我遮挡凉意,妾身不想杀了仙长,但妾身此行出冰原有任务在身,要屠了这座挡在冰原门口的北疆城。”
“还请仙长怜惜妾身,让开条路可好?”
顾砚皱眉。
他不是面前这棵树的对手。
这点再明显不过,对方一个照面就能抽断了他的三根胸骨,还是这个名为蕊姬的女子对他手下留情、暂时不想要他性命的缘故。
但是他不想让。
他的任务是守北疆城。
他接了任务,就该履行,就该守城!
而且……
他看了眼周围满眼焦黑的废墟,以及那废墟里找不到的半个人影,北疆城共有二十万的常驻人口,他这一让,背后的这二十万人,至少会有半数、甚至可能全数葬身于妖腹!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的路走。
他不想让开。
顾砚咳嗽了两声,跟身边的女修传音问道:
北城门的情况怎么样?
若是他们在这里拖延片刻,雪长老和北疆城主能赶得过来吗?
蓝湄心脸色难看的摇头:
不能,北门有那边有四只五阶妖兽,两位元婴前辈都被拖住了。
不说及时赶来支援,甚至自身胜负难料。
谁也没想到东城会有只五阶妖兽。
谁也想不到,此次兽潮从极地冰原里出来的五阶妖兽,竟然不是四只,而是五只!她面若冰霜,低声同顾砚说话,“我们走吧。”
他们都不是眼前这只五阶妖兽的对手。
元婴和金丹的差距,是鸿沟,是天堑!
这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就算是被誉为仙盟这一代的希望,从小被夸作天之骄子的她跟风碧落,都不可能逾越!
境界的压制,让他们甚至近不了妖兽的身!
这点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
早在踏入金丹后期时,她就曾无数次与宗门里元婴前辈对战,试图摸索出哪怕丝毫的、越级挑战的可能来。
可惜……没有。
她曾无数次失败,又无数次满身是血的站起来。
但她没有哪怕一次,能从那些元婴前辈手中占到丝毫的便宜。——如果她不是他们的后辈,他们杀她反而是轻而易举、易如反掌。
顾砚没动。
他轻轻抬起头,看向面前坐在花枝中的女子。
面色苍白,表情却平静,声音很低,极容易就飘散在北疆城黝黑冰冷的夜里,“可我……不想退。”
蕊姬轻叹了声,“仙长,你这是何苦呢。”
“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不走,也拦不住我屠城的动作,只是多添一条游荡在这北疆城里的亡魂罢了。”
是呀,他只是个金丹,根本无足轻重。
不论他让不让,都无法阻挡一只五阶妖兽想要屠北疆城的步伐,能阻止它的人没办法赶过来,或许让不让北疆城都可能被屠,而让了,不论北疆城会不会被屠,至少他顾砚是能活的。
可他就是不想让、也不愿意让。
顾砚深吸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如果金丹不行,那么……元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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