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暝如雾,微光洒在台阶,天际犹泛着青蓝色,薄薄的一片云似要陷下来。
燕翎忙碌了半日自衙门而归,将身上那件鹤氅解下扔给云卓,信步跨入门槛。
雪青的直裰,清隽的气质,衬着那寒肃的眸眼如人间烟火里的一抔冷月。
一道纤瘦的身影靠在前厅的廊柱旁,哭得颤颤发抖,
“大哥哥....”燕玥眸眼通红,泪盈满眶,樱桃小嘴嗫嚅着,哭出声来,“大哥哥,嫂嫂太过分了,今日府上管事送来了皮货箱子,我正挑了几件,嫂嫂竟是遣了几个厉害婆子将我的人推倒,将东西从我手中夺走,不过是几件皮子而已,大哥哥以前都是任由我挑的,她不过嫁来两月有余,便如此嚣张,欺凌小姑子,待她生个一儿半女的,岂不没了我的立足之地?”
“求大哥哥替我做主...”她双手颤颤地伸出,试图去牵燕翎的袖子,燕翎将袖子收了下,她够了一下没够着,捂着脸哭了起来。
燕翎满脑子屯田新政的事,骤然被这嘤嘤的哭声给打断,眉心便这么皱了起来,压根一个字都没听清,他这人有一毛病,不喜人哭,尤其是女人,他几乎本能屏蔽一切女人的哭声,越过燕玥便大步往里走。
燕玥愣了下,
“大哥哥...”转身追了过去,见燕翎目不斜视,步伐稳健,连忙将眼泪一抹,掐头去尾,省略了一些添油加醋的话,言简意赅道,
“嫂嫂一个人霸占着五箱皮货,大哥哥,我也要。”她睁着水汪汪的泪眼,殷切地望着燕翎。
燕翎这回听明白了,眉心依然紧皱,停住脚步看着她,
“什么叫你嫂嫂霸占着五箱皮货?”
燕玥支支吾吾的,委屈巴巴望着他,避开重点,呐声道,“我不管,往年好皮子任我挑,今年都被嫂嫂搬去了明熙堂,她不肯给我,大哥哥,你帮帮我吧,我今年可是一件皮袄都没有...”
燕翎并不耐烦女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娶了妻后,他也渐渐明白姑娘家的想法,耐着性子抓住了重点,
“你嫂嫂为什么不愿意给你?”
管事的将皮货交到宁晏手里,以宁晏的行事作风必定是会挑一些送去容山堂,如果宁晏真的不给燕玥,其中必有缘故。
而以燕翎对这位妹妹的了解,找茬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眼神凉凉看着燕玥,等着她的回答。
燕玥果然脸色一白,眼中的气焰弱了几分。
燕翎很忙,没功夫与她掰扯,扔下一句话,
“有什么事好好跟你嫂子说,别耍心眼。”
转身上了通往长房的那条斜廊,斜廊往左是书房,往右是杏花厅,杏花厅往后便是明熙堂。
他刚踏上斜廊,身后传来燕玥低沉又压抑的哭声,“哥哥既然不替我做主,我只能去找爹爹与娘亲....”她哭声并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燕翎揉了揉额角,扭头看去,寒冬腊月的,燕玥只穿了一件褙子蹲在廊庑转角下,晕黄的灯芒倾泻她周身,衬得她格外柔弱可怜。
燕翎自然不希望牵扯到父亲与继母,影响宁晏名声。
恰在这时,杏花厅的方向有人影一晃,侧眸望去,只见斑驳的秋紫藤藩篱后立着一人,她双手合在腹前,亭亭玉立,枝影被寒风一捋,浮动如浪层层叠叠漫过她的身影,她眉间的清媚几乎令满院的灯火失色。
燕翎目光定在小妻子身上,语气一沉,与燕玥道,“跟我来。”
燕玥抬起红肿的双眼,欣喜地看了燕翎一眼,又瞥见杏花厅的宁晏,柳眉顿时一竖,跟在燕翎身后气冲冲去了杏花厅。
三人先后进了杏花厅西侧的厢房,如霜斟了茶,燕翎接过浅浅抿了一口,擒在手心,燕玥没接如霜的茶,坐在燕翎对面,冷冷与宁晏道,“五大箱皮货,你是打算独吞吗?你不会连我母亲都不孝敬了吧?”
宁晏手里抱着个暖炉,往圈椅里靠了一下,寻了个稍稍舒适的姿势,“待我先盘过货了再说。”
燕玥唇含讥讽,“得了吧,我已问过店铺的管事,这五大箱皮货是他精挑细选孝敬府上主子的,你还需盘什么?不会是打算让我们挑你剩下的吧?”
宁晏确实有这个打算,但话却不能明着说出来,她自始至终都没看燕玥一眼,眼睑耷拉着,漫不经心回道,“世子将账目交给我,我必得上心,各家店铺营收如何,都是有计较的,我自然要先盘货,登记造册,待妥当了,再送去容山堂孝敬母亲。”
戚家殷鉴不远,宁晏不会将希望寄托在燕翎身上,彻底撇开容山堂也不可能,没得落个不孝顺公爹婆母的名声,故而趁着这会儿功夫,已将里面最好的二十件皮子都给收了起来。
燕玥气得跺脚,指着宁晏与燕翎道,
“哥哥,您瞧见了吧,她就是这个态度,她对我不好就算了,竟然不孝顺公婆,哥哥,她是要将你的脸面丢尽。”
燕翎皱眉看着她,“你嫂子刚刚不是说的分明,明日早晨会送过去?你这会儿在这里急吼吼的,有失体统。”
“不是...”燕玥急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今日在垂花院已打开箱子看过,一眼相中了里面最好的几件,其中有一件举世无二的孔雀翎,孔雀翎被誉为皮货之首,可遇而不可求,其罕见程度不亚于南海红珊瑚,燕玥心心念念想要。
“哥哥...”她委屈巴巴撒着娇,双手绞着手帕嘤嘤道,“今日管事的送货时,我恰恰在旁边,一眼相中那件孔雀翎,哥哥,你帮我跟嫂子说,将这件给我吧,其他的我都无所谓,我就要这一件...”
燕玥猜到宁晏不敢独吞,余下的等她送去容山堂再挑,这件孔雀翎却非要不可,于是她退让一步,眼神殷殷的带着几分可怜央求燕翎。
宁晏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刚刚盘货时,所有人被那件光彩夺目的孔雀翎给吸引,如霜都已盘算着要给她做什么衣物,可她想起,下个月是淳安公主生辰,打算将这件孔雀翎做成一件披袄,献给公主为生辰礼。
而现在,燕玥点明跟燕翎要此物,一边是血浓于水的妹妹,一边是不情不愿娶回来的新婚妻子,宁晏心中的底气顿时消散大半。
燕翎将目光移了过来,温声问道,“有这件吗?”
宁晏闻言嘴唇一咬,身子往圈椅里挪了几分,鸦羽轻轻一垂,没做声。
燕翎明白了,宁晏不想给。
大概是宁晏平日给他的印象过于稳重从容,几乎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她总是那么无欲无求,恰恰如此,那么眼前这个陷在圈椅里,紧紧抱着手炉不肯放像是护食一般的宁晏,很是罕见,也令他意外,乃至有一丝心疼。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希望宁晏能跟燕玥这般,堂而皇之跟他说,她想要,她不想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瑟缩在圈椅里,无声地等待旁人的宣判。
燕翎这一刻,心底涌上诸多复杂的情绪,有无奈,心疼,还有难过。
他脸色渐渐的沉了下来,“四妹,店铺是我手中的产业,我的便是你嫂嫂的,她拥有绝对的处置权,你与其寻我,不如自个儿好好想一想,为何你的嫂子不肯给你?”
燕玥闻言,错愕地望着燕翎,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哥哥...”她从未没有这么委屈,眼睁睁看着燕翎,指着宁晏的方向,
“您就为了这个出身小门小户的女人,枉顾自己亲妹妹的感受吗?旁人家的嫂子都是让着妹妹的,怎么偏生她要跟我抢?她除了一张脸生得好看,还有什么配让哥哥对她好...”
“嘭”的一声,茶盏被搁在桌案上,燕翎漆黑的眸眼一点一点蓄起寒霜,
“你平日就是这么跟她说话的?”
燕玥被他阴鸷的眼神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椅子上,她胡乱抓着扶手,勉强地撑住身子,咬着牙倔强地不吭声。
燕翎静若深海的瞳仁深处,隐隐跳动着几抹幽黯,嗓音锋锐而寒肃,
“跟你嫂子认错。”
燕玥俏脸绷得通红,牙关咬了咬,眼泪涌了一眶又一眶,最后她仰眸望着头顶的灯盏,逼着自己将眼泪吞回去,
“若我不呢?”
“滚出去,不必再踏入长房半步。”
“......”
宁晏讶异地看了一眼燕翎,他腰背坐的挺直,灯芒铺在他身后,晕出一圈绒绒的薄光,雪青的直裰将他那张俊美的容映如冷玉,他脸上一贯没什么表情,那副生人勿进的气场几乎让人很难直视他,以至于忽略他原来长得极为好看,与戚无忌翩然清逸的气质不同,是那种菱角分明五官深刻到能一下子穿透人心的美。
宁晏这个时候才发觉,她好像从来没有好好打量过这个丈夫。
余光一闪,燕玥已捂着脸冲出了杏花厅。
厢房内静谧无声。
燕翎谈不上失望,也没有太多表情,而是将目光朝宁晏投来,却讶异地发现宁晏正盯着他瞧,宁晏被他逮了个正着,连忙别过脸去。
燕翎问道,“今日应该不是第一次,她以前还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宁晏脸上还有几分不自在,没回答他。
背后告状的事,她不屑于做。
燕翎将目光移向侍候在侧的如霜,如霜可没这般讲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哽咽着道,
“世子爷容禀,敬茶当日,少夫人赠给大姑娘一只双股嵌宝石的点翠金钗,大姑娘转背将之赏给丫鬟,又在入宫那一日,当着少夫人的面将金钗给扔了,以羞辱少夫人,也是那一回入宫,她故意引着少夫人去寻淳安公主与霍玉华,与那霍玉华一唱一和挤兑少夫人,给少夫人难堪,再有戚家那一回....”
说到这里,如霜吸了一口气,委屈更甚,“大姑娘也伙同那戚无双,将少夫人围堵在讲武堂,逼着少夫人跟她们比试,可那日少夫人身子不舒服,后来...后来的事,您就知道了....”如霜说完,忍着泪水伏地不起。
燕翎手撑着额,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深深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宁晏背地里被人欺负成这样....这么久了,她从来没有跟他抱怨过一句,不曾诉过一句苦,就连此时此刻她都不屑于告状,懊悔与自责绞在心口,令他喘不过气来。
厢房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凝滞。
宁晏悄悄打量燕翎,他整张脸埋在手下,无形流露出几分萧索,这样的氛围,怪尴尬的。
“世子爷,您今日用过晚膳了吗?”宁晏打破了沉闷。
燕翎揉了揉眉角没回应。
宁晏目光越过窗棂,看了一眼外面彻底暗下来的天色,
“那您要去书房忙公务吗?”
往常这个时辰,燕翎要么没回来,要么在书房,她想将燕翎催走,好回去歇息。
燕翎从掌心抬起眸,注视着她莹光闪闪的眸,“你想如何惩戒她们?”
宁晏眨了眨眼,这是跟戚无双与燕玥算账?
她失笑一声,“淳安公主已教训过戚无双,咱们再揪着不放,于情理不合,至于燕玥,上回婆母护过我一回,我还婆母一个人情,再有下回,我必不手软。”
末尾又温柔而坚定道,“我会保护自己。”她还没习惯躲在别人身后。
燕翎听明白了,就是不需要他,他直勾勾看着宁晏,没接话。
宁晏不知他想什么,便起身来,含笑道,“这儿不暖和,世子爷,咱们走吧。”
手炉已没了炭,她随手就递给如霜,忽然光影一暗,他高大的身影罩了过来,紧接着她被迫撞入他结实又滚烫的胸膛。
如霜瞧见这一幕,脸红得滴血,连忙悄声退了出去。
宁晏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虽然在床上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但这样抱她,还是头一回。
她手僵在半空,不知如何安放,他的呼吸伴随清冽的气息泼洒而来,宁晏轻轻垂下眼睫,兀自保持着镇定。
燕翎俯首注视着她,鸦羽如扇铺在眼下,乖巧又漂亮,挺翘的鼻尖微有泛红,她肌肤间的甜香如蔓开的花香一点点渗入他鼻尖,像幽谷的兰花令人陶醉,又似夏日的荷香,让人心旷神怡。
他慢慢凑近她,在她粉白如玉的面颊轻轻一碰。
宁晏仿佛被他的炙热给烫到,手微的颤了一下,无措地在他怀里抬眸,
“对了,世子爷,那些皮货我已挑的差不多了,打算明日清晨送一箱子去容山堂,您看可以吗?”她很好地掩饰了眼底的慌乱。
燕翎未觉异样,依然搂着她腰身没放,抬手刮了刮她鼻尖,沉吟道,“不必送了,即便你现在送过去,人家也不会领你的情,只道你挑了剩下的给她们,没得损失了好东西,还招了人家埋怨,你留着自己慢慢做衣裳穿。”
他平日为人慷慨,也不会锱铢必较,只是一旦对方触及了他的底线,他便是最不好相处的一个人,他已不打算给容山堂面子。
宁晏闻言眼色微微一亮,就像是平淡无光的珍珠乍然洗去尘埃,露出惊艳夺目的神采来,她带着腼腆的笑,“谢谢世子爷。”
那五箱子皮货她大致都翻过,总共有六十来张,件件都是上等货,价值从五百银子到数千银子不等。其中更不乏极品,除了给淳安公主那件孔雀翎,她还可以给自己做妃色的狐狸毛斗篷,银鼠皮披风,夹袄,护手等等,各式各样的可以做的够够的。
她眼底一抹天真烂漫一闪而逝,燕翎瞧得清清楚楚。
她也不过十六岁的姑娘,比燕玥还小月份呢。
以后还要宠着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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