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前。
今日端午节,轮到燕翎在内阁当值,他还年轻,过节这种情形,自然得让着老一辈的阁老们,皇帝带着一群悠闲的皇亲国戚在太液池观看比赛,官署区的干吏们依然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只是到底受了节日气氛的感染,浑身懒洋洋的,比平日少了几分干劲。
旁人插科打诨,偶尔开开小差,燕翎一如既往一丝不苟。
他端坐在案后,接过一本又一本递来的折子,有些日常折子批阅后可发回各衙门执行,大多数折子内阁票拟,再送去司礼监披红。
这时,一道写着刑部上月经费开支明细的折子递了过来,紧接着响起熟悉的嗓音,
“请燕大人批阅。”
燕翎笔头微微一顿,抬眸望去,萧元朗穿着一身六品青袍鹭鸶补子官服不卑不亢立在前方。
燕翎看了他一眼,又见门外还候着一群官员,什么都没说,接过萧元朗的折子细细翻阅,看到其中公廨银开支这一处,修长的手指轻轻指了指,萧元朗发觉异样,连忙问道,“大人可是发现不妥?”
萧元朗刚从刑部观政正式上任从六品员外郎,协助上司做一些七七八八账目上的事,各部账目水深,盘根错节,饶是他一贯心细能干,也难免出差错,这会儿见燕翎停顿下来,不免生出几分紧张。
大晋中枢实行公廨银制度,即每月初从户部领取本月官员俸禄银子,拿去放利息,得了钱便作为部门官员津贴,大晋官员俸禄并不丰厚,为了减少朝堂负担,便实行此计以补贴官员。
燕翎语气平淡,“刑部这一月共支出三千两俸禄,到月底便得了四百两利息,这么高的利息是放了什么贷?为官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官员夺利于民,则有违朝廷法度,折子发回去,让刑部三位堂官给内阁一个说法。”
这是怀疑刑部私放高利贷。公廨银的取利是有规定的,刑部可是三法司之一,不能知法犯法。
萧元朗当即冷汗涔涔,他新官上任,压根不知这里头水深水浅,就这么被上司驱使来做这一份账目,不成想一眼被燕翎看出端倪,也不知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陷阱等着他,他会不会成为替罪羊,饶是他性情内敛,眼下也不禁生出惶恐。
他二话不说将折子收回来,恭敬行了一礼,“谢阁老。”转身退了出去。
若今日是旁人当值,很可能折子被收起来,回头成为问罪刑部三位堂官的罪证,而他呢,以后也别想在官场混了,燕翎一向严苛,今日放他一马,是看了宁晏的面子。
萧元朗深深闭上眼,轻轻推门而出。
门口候着一票官吏,一人见他出来,迫不及待换了一副笑脸大步跨了进去,门还没关上,便听得他在里头恭维,
“今日是燕阁老当值呀,下官久闻大人威名,今日有幸得见...”
门被云卓一关,隔绝了里头的动静。
萧元朗看了一眼明晃晃的阳光,后脊已被冷汗浸湿,他一面客气笑着与其他官吏行礼打招呼,一面沿着廊庑快步迈了出去。
出了内阁,午门巍峨矗立,头顶的阳光浇下来,他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风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掀起他衣摆猎猎作响,他定了定神,正要迎风而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的嗓音,
“萧公子。”
萧元朗身影一顿,回眸朝燕翎看来,他个子高大挺拔,绯袍鲜红如血,衬得他那张俊脸如冷瓷一般白,周身交织着一股淡淡的锋刃气息与运筹帷幄的风采,萧元朗神情变得复杂,不知从何时起,面对燕翎他总有一抹深藏在内心的不服,那种感觉慢慢发酵成何物,他已不得而知,只知道明明是不相干的人,却莫名会有一种排斥的感觉。
但是刚刚那场短暂的交谈,让他明白,他与这个人差距有多远。
燕翎坐在那个位置,不是因为皇亲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能耐和阅历。
静水流深般的气度,岳峙渊渟的沉稳,令人折服。
萧元朗那股自己跟自己较真的劲儿一瞬间门松懈下来,缓缓朝燕翎作了一揖,“给大人请安。”
燕翎一面往深红的高墙下走,避开人来人往的午门,一面望着前方深红瓦绿,生出几分惘然,从来没有这么在意一个人,每回看到他,心里总忍不住滋生一些嫉妒,总想开口与他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却又担心一旦开口就漏了陷。
萧元朗跟随在他左右。
燕翎最后在一个墙垛下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眼神平静而清明,
“那日在金山寺,多谢萧家表兄照料晏儿。”
熟悉的开头,熟悉的风味。
萧元朗唇角微微一扯,心下苦笑。
上回他极力撇清与宁晏的关系,这一回,他抬目与燕翎视线交织,回道,
“应该的。”
三个字格外有力,深深插在燕翎心尖,他心往下坠了一下,面色却不变,“我无意中翻过萧表兄的履历,表兄年纪与我一般大,为何迟迟不婚?”
谁也不必再遮掩什么,就这么面无表情交锋。
萧元朗也不意外燕翎问出这样的话,他们现在就像是褪去光鲜外衣的小丑,各自露出狰狞的面孔,“是啊...”他轻轻一笑,眼尾微微挑起,潋滟万分,“因为心里有些遗憾,每每想起,就会不高兴,自然就不急着结婚。”
燕翎被这么□□裸的话给气笑了,他觉得自己有些活该,明明知道的答案,非要问出来,给自己添堵。
“我听闻刑部尚书王大人很看重萧公子,有意下嫁幺女,萧公子是打算好风凭借力,直上青云?”
萧元朗极轻地吸了一口气,脸色慢慢沉下来,语气也带着刺,“燕大人如此关心旁人,还不如多关心自己妻子,宁晏与别人不同,她并不稀罕位高权重的阁老,只要挣脱宁家的樊笼,她嫁给谁都能过得很好,但...燕大人却倚仗自己的权势,身份,地位,欺负她,认为她合该承受您一切的坏....”
燕翎额头绷得极紧,眼眶被午阳给刺痛。
这样的话从萧元朗嘴里说出来,格外有冲击力,戚无忌也好,淳安也罢,他们那一箩筐话加起来比不过萧元朗一个字,燕翎喉咙窜上一股血腥,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他唇瓣褪去了血色,一个字都辩驳不出。
萧元朗清润的眼眯起,流露出以往没有的几分不甘,心痛,以及难过。
最后他又像是发泄过后的穷徒,露出释然与恳切的神色,
“世子...”
他们在一轮轮不见烽烟的交锋中,变化着对彼此的称呼。
“宁晏幼时过得很不好,她没有娘,一个人磕磕绊绊长大,父亲冷待她,祖母厌恶她,家里婶婶伯母哥哥姐姐合伙欺负她,她幼时所有喜欢的首饰,全部被人给抢走了,至今不还....”
萧元朗每说一个字,眼眶红了一分,“她一个人在豺狼环伺的狼窝里长大,你想过,她有多么难吗,想过,她有多么痛吗?你可以不疼爱她,请千万别伤害她....”
燕翎不知自己怎么出的宫门,只知一袭官服都忘了换,失魂落魄坐在官署区对面的酒楼,就这么招来云旭,修长的手指掐入桌缝里,眼色猩红,“去查,给我把宁家的事给查个底朝天,我要知道都是什么人欺负了她,做了什么可恶的事....”
萧元朗的每一个字无限在他脑海盘旋,回放,深深嵌入他心底。
磕磕碰碰长大...
听起来多么简单的几个字,血一般地诠释着她十六年的人生....他知道她以前大概过得不好,却不知道到这样的地步。
他在茶楼里,从午阳明炽,坐到乌金西垂,心如同在油锅里滚过一遭,渐渐变得麻木,僵硬,脑子更是浑浑噩噩的,许久方慢慢起身,寻到知觉,又一步一步踏回燕家。
回到书房,换了一身月色的直裰,信步来到明熙堂,隐约听到珠帘内传来动听的笑声,
“也让大小姐尝一尝被大姑姐与小姑子刁难的滋味....”
燕翎千疮百孔的心再次被刺了一下,眼眶又红了几分,撩帘而开,那双潋滟无方的眼朝他怔怔望来,朝露般的眸子慢慢绽放出笑意,一点点陷入他心底。
时光流淌在她身上,也被染上几分宁和。
是她太出色,让别人忽略了她的难,她的苦,以为她本该这么能干这么出众。
这一瞬间门,他特别想带她去一个地方,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
稍稍收敛心绪,上下打量着宁晏的装扮,她刚刚沐浴过,换了一身家常的杏色薄褙和一条马面裙。
燕翎瞧着稳妥,便朝她伸手,
“来,我带你出去玩。”
主仆二人还陷在被燕翎听了墙角的担忧中。
冷不防听了这话,宁晏螓首往前一伸,吃惊道,“出去玩?去哪儿?”
夜里带她出去游玩,是从未有过的事。
燕翎的眼眶有些猩红,却没有给人害怕的感觉,宁晏觉得蹊跷。
燕翎眉梢染了笑,径直拉着她往外走,“去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
宁晏被他拉至外头廊庑,方确信燕翎不是跟她开玩笑,太不可思议了,她脚步迟疑地跟了几步,不习惯两手空空出门,止步道,“等等,我得准备行囊,万一需要什么呢....”
燕翎眼神凝睇她,露出柔和,“放心,那里什么都有。”
继续牵着她往前走,紧紧握着她温软的手,仿佛握住整个世界,这一刻燕翎心底信心满满的,带着憧憬与渴望,到了明熙堂门口,他忽然提醒道,“哦,对了,今夜不回来了...”
宁晏一个趔趄,脚下踩空,往台阶下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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