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晨风破开乌云,黝黑如墨的天幕终是有松动的迹象。
戚无忌清除叛军,入殿探望皇帝,皇帝服用解药后,没多久便醒来,被毒药侵伤后的身子多少有些虚,淳安在一旁心疼地落泪。
皇帝懊悔一念之差被霍贵妃的温柔给蛊惑,以至失了几分防备,霍贵妃被处以极刑,岳临被枭首示众,这一夜参与叛乱的人均已伏法,擢升有功的陈庆公公为御马监提督,让他整顿四卫军。
皇帝问三皇子何在,程镶担心皇帝看到三皇子尸身受不住,谎称已被火烧了,皇帝沉默许久,终究是撑不住呕出一口血,由此越发痛恨霍氏与黄连教,着三法司审查霍氏造反一案,清查余党。
百官乘势下跪恳求皇帝早定皇储,以安人心,皇帝自不迟疑,当场下诏立裴樾为皇太孙,正位东宫,擢内阁首辅程镶,礼部尚书施源,兵部尚书燕翎三人为太孙三师,辅佐东宫。
太子妃含泪牵着裴樾来到奉天殿,皇帝将孙儿抱在怀里,让太孙从今往后就住在奉天殿,由他亲自教养。
政令源源不断从奉天殿发出,到了辰时,百官陆陆续续离开,皇帝看着东边天那抹绵长的朝阳,抚着已睡去的太孙,心底涌上几分余悸。
他终究是皇帝,只能将苦果往肚里咽,往侍奉的内侍问了一句,“燕翎呢,怎么一直没瞧见他?”
内侍却道,燕翎回了府。
天边破开第一缕天光时,燕翎将宁晏抱回了明熙堂。
燕翎催宁晏去洗漱,宁晏却不肯,只推着他在桌案坐下,拉开他的手臂,摊开他的手掌,手背被烧得起了一大片血泡,手臂上的皮已剥落下来,露出一块块浅红的肉理。
宁晏心疼的呀,泪水如注。
燕翎双目如窟窿,就这么愣愣看着她,他心里被慌乱害怕给充滞着,到现在都回旋不过来,一辈子的沉稳和定力都被那一声轰鸣给击成齑粉。
他无法形容看见她一个人站在火海里的难过,他那个时候就一个念头,他不能让她孤零零的,她孤零零了半辈子,嫁给他受了很多委屈,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要么救她出来,要么陪她一起死。
于是,冲了进去。
宁晏蹲在他面前,靠在他怀里哭了很久,早在武英殿外,太子妃已着人给燕翎上过一层药,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
荣嬷嬷进来劝了一阵,总算劝着宁晏进去洗漱,燕翎麻木地坐着,等着宁晏洗好出来,又将他拉进去,把他的衣裳都给剪开,替他把身子清洗干净,漱口擦脸,待二人一道收拾出来,天色已大亮。
燕翎前胸后背还有烧伤的痕迹,不过不算严重,宁晏又重新给他上了一道药,夫妻二人合衣在床上躺了下来。
荣嬷嬷把前后的窗牖都给遮下,屋子里光线并不足,昏黄的光流淌在周身,宁晏侧身望着燕翎,她眼眶红红的,眼尾狭长,仿佛还残存着被火光逼亮的昳丽。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彼此,仿佛有一种生死相依的感觉。
宁晏眼尾微微翘起,轻声问,“你是不是还有事要忙?”
燕翎摇了摇头,皇帝醒了,自然由他自己收拾残局。
脑海就光记着宁晏说爱他,那三个字到现在还令他胸膛震动,他哑声问道,“你离开武英殿时,说了一句话,我当时没听清...”
宁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嘴一撇,身子慢吞吞往另一侧转过去,装傻道,“我说什么了吗,我忘了....”
脸枕在双手,抿嘴轻轻笑了起来,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深深地嵌着,燕翎覆过来吻了吻她的酒窝,心里从来没有这般圆满,他抬起手臂,往她背心又靠近了些,贴的她更紧,用嘴拂开她耳后的发梢,轻轻含着她的柔软吻了吻,宁晏身一下子软了下来,心口为之发颤。
燕翎在她耳边低喃,“你说一句嘛,我想听....”
宁晏呆了呆,他这是在跟她撒娇吗?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还一会儿撒娇。
她莫不是捡错了人回来吧?
宁晏又在他怀里转悠过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审视着他,“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快把我的夫君还给我。”
燕翎愣了愣,唇齿的笑破开,心里绷紧的那股后怕随之倾泻出。
他抬起受伤的手臂,用胳膊将她拐入怀里,轻声道,“快些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燕翎替她把被子拉上来,等着她睡熟,才阖上眼。
他这一觉睡到申时末,醒来时宁晏还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燕翎悄悄起了床,到了外间,荣嬷嬷替他罩上一件外衫,他洗漱好用了些清淡的粥食,大步出了门。
云旭早就等在门口,见他受了伤,替他牵来马车,一路便把朝中情形禀报给他,
“太子妃感念少夫人救命之恩,恳请陛下封少夫人为郡主,恰恰被从边关赶回的国公爷撞上,国公爷替您和少夫人拒绝了,说是,臣奋身救君,乃是职责所在,不肯受赏。”
“此外就是宁家,陛下下令将宁家一干老小全部下狱,具体量罪怕是要等都察院审讯才能定下来....”
燕翎听到这里,眉头微皱,马车抵达东华门,燕翎在门口遇上了戚无忌,戚无忌正在料理叛军手尾,将涉案诸人移交都察院,远远看到燕翎阔步而来,他立在宫道内,静静候着。
燕翎走到他身边,两个人视线交错,戚无忌看了一眼他身上,伤口都被遮掩得好好的,也没多问,只道,“弟妹的事我还没告诉淳安,我担心她受不住...”若淳安得知宁晏差点葬身火海,怕是会吓得动胎气。
燕翎颔首,越过他往奉天殿去了。
到了御书房,发现国公爷坐在御塌旁边陪着皇帝聊天,燕翎行了一礼,看着瘦了一圈的舅舅,心里百感交集,若非舅舅宠幸霍贵妃与三皇子,也不会出这么大乱子。
皇帝察觉燕翎眼底的责备,神色讪讪的,甥舅二人对坐着,好一会没说话。
皇帝不止一次想,若燕翎是他亲儿子该多好,于是当着国公爷的面开了口,“你儿子多,不如让翎哥儿改跟我姓。”
国公爷立即扔了一记眼刀子,“没门。”
短短一年间,失去两个儿子,皇帝心里肯定不好受。
皇帝的悲伤郁结在心,面上却不显,抬眼看着燕翎甚至还带着笑,“不改姓也没关系,总之我心里拿他当亲儿子。”
国公爷醋劲犯了,有些忍无可忍,看着燕翎坐在锦杌上,眉目低垂默不作声,凑了过去轻声问,“听说你受伤了,伤了哪里?”
燕翎面无表情觑了他一眼,以往受更重的伤也不见他问过。
皇帝在一旁瞅着门儿清,冷笑道,“别装了,翎儿可是我养大的,你什么时候疼过他?”
国公爷自然是疼燕翎的,只因着燕翎是长子,这份父爱便收敛一些,他酸溜溜道,
“是,所以他才会冒死单枪匹马入宫救您,换做是我落入敌营,他大约要给我擂鼓助威,要我自个儿逃出来。”
皇帝闻言哈哈大笑,那被血腥浸染的奉天殿,也因这一声短促的笑,得以扫除一线阴霾。
燕翎见二人还有心思开玩笑,有些无语,与皇帝道,“舅舅,宁家的事您要如何处置我都依您,但宁老爷子,还请您网开一面,我听说他老人家已病下,请您通融给他安排医士。”
国公爷听了这话松了一口气。
他与宁老爷子有交情,毕竟是宁晏的长辈,燕翎能娶到宁晏,也有宁老爷子一记功勋。
皇帝倒是答应地爽快,唤来一内侍将话交代下去。
不一会,皇太孙来给皇帝请安,燕翎跟燕国公便退了出来,到了御书房门口,燕翎看着那个沉稳的小人儿,眼神一下子软了下来,这是宁晏拼了命救下的孩子。
裴樾看到燕翎也十分激动,小跑过来,唤道,“表叔....”
燕翎先朝他施了一礼,蹲了下来,重重将他往怀里一抱,“殿下一定要好好的。”
裴樾还不懂燕翎的意思,笑眼弯弯点头,“我会的......婶娘怎么样了,樾儿过几日要去看婶娘,婶娘好勇敢,樾儿喜欢婶娘....”
燕翎眼梢含笑,“好....”
小少年清瘦的身影,如春日抽条的嫩芽,给沉闷的奉天殿注入一丝勃勃的生机。
洞开的殿外,瑰丽的晚霞铺满大半个天空,暮风如无形的手,将霞云拂成奇形百状,时如奔腾的烈马,时如翻涌的海潮,片刻,天光渐渐淡去,一片厚厚的暮云从天际尽处倾掩而来,霞光褪去,丝丝缕缕,终归波平。
燕翎回到官署区,料理一些手尾,没过两个时辰便回了府,刚踏上明熙堂的廊庑,听得里面传来剧烈地呕吐声,吓得他心头一慌,抬步就往里面跑,冲进东次间,看到宁晏趴在罗汉床上吐得厉害。
燕翎震在那里,步子都挪不动了。
荣嬷嬷三人围在宁晏身边,一个个的都高兴坏了,还是宁晏最先发现燕翎,呕吐过后,面颊是胀红的,晕出一层粉嫩的光,她忍着笑,眼底的欢喜快要溢出来。
荣嬷嬷等人这才发现燕翎,纷纷跪下来道喜。
燕翎慢慢反应过来,迟钝地来到她身边蹲下,局促地握紧她,忐忑地问,“还难受吗?”
宁晏迫不及待要与他分享,“你就告诉我,高不高兴?”
燕翎坐在锦杌上,心情竟是有些难以言喻,高兴是肯定的,但也没有想象中高兴。
经历生死后,他对孩子的事渐渐看淡,他就想守着她过一辈子。
“我当然高兴...”
宁晏却察觉出他的勉强,嫌弃地砸了咂嘴。
燕翎隐约记得女人怀了孕,有诸多要注意之处,当时崔玉等人喋喋不休,他听得厌烦,如今细想,竟记不起一个字眼。
燕翎揉了揉额角,鬼使神差地问,“怀孕之后,咱们是不是不能同房了?”
宁晏听得这话,眼神渐渐发木。
这些男人,脑海里除了那档子事,就不能装点别的事吗?
宁晏将引枕往燕翎身上一扔,
“对,是不能同房,阁老大人,从今往后,你可以睡书房了。”
燕翎被宁晏毫不留情地给赶了出来,那刚怀孕的人儿,手脚利落得很,很快收拾一个行囊扔在他怀里,砰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燕翎给气笑了,颀长的身子杵在东次间的窗棂外,循着撑开的那道缝往内张望,愤愤不平控诉,
“宁晏,你这是过河拆桥!”
片刻,窗棂内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她眼神遛着他,玉臂一勾,将那最后一丝缝也给掩严实了。
燕翎被那抹眼丝给勾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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