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赖账,门都没有。
裴樾默不作声看着她,身姿挺拔负手而立,明黄的袖口绣着精美龙纹,精致利落,衬得他不似凡人,眼神也略有些勾人的味道。
依依咽了咽口水,这厮惯会使美人计。
裴樾心情被她那句话勾得不上不下,她可真是个小混账,听着那意思,她早早就肖想过他,也不知她一句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裴樾坐了下来,吩咐侯在屏风处的小内使,“备笔墨,朕要立后。”
小内使顷刻取来明黄的圣旨摊开在裴樾跟前,裴樾看了一眼依依,随后亲自落笔。
依依凑了过去。
裴樾神色无波无澜,下笔却很郑重,一笔一画写得端端正正,
依依看了一会儿,饶有兴致道,“陛下的字写得可真好看,风骨清峻。”又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指了指上头一行字,“‘燕氏少谦,秉德含章,温婉特秀,乃宜家之助,当正位坤宁’,您觉得这话中肯吗?您有脸写,我还没脸收呢。”
裴樾:“.......”
立后诏书可是要载入史册的,他能不字斟酌句?
裴樾坚持将诏书写完,闻讯送来印玺,他亲自盖过玉玺,看着那朱笔玉字,浑身舒坦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对面的人儿摩拳擦掌,身姿恭敬,双手递了过来,
“臣接旨。”
裴樾有些摸不准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冷笑,“你当真接旨?”
依依把脸一抬,理直气壮问,“我难道能抗旨吗?”
裴樾担心自己再跟她待下去,会被她气死,他不理会依依,待墨迹晾干,小心卷了起来交给,“收好,待我登门取得燕家双亲同意,你便亲自送去内阁盖戳,再布告天下。”
躬身,“奴婢领命。”接过圣旨送往内书房。
依依看了一眼那圣旨,终是什么都没说。
裴樾喝了一口茶,顺带也给依依斟了一杯,递给她,凉笑道,“昨夜起居舍人亲自看着你进了奉天殿的门,想赖账,你不如做梦?”
这是一山还比一山高。
依依刮了刮额尖,从容将茶杯接了过来,当着他的面一口饮下,脸上既没有懊恼也没有欣喜,很是平静,临走时,只留下一句话,
“陛下既然立了后,当不会再惦记别人了吧?”
裴樾不知依依打着什么主意,却是正色道,“依依,朕承诺,后宫只你一人,不会纳妃,不会有人与你争宠。”
裴樾晓得宁晏最在意什么,燕翎年过四十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此事满朝文武皆知,裴樾想娶到依依,就必须承诺一心一意。
依依颔首,脸色依然无明显变化,只朝他施了一礼,“那臣先去司礼监当值。”
裴樾没有拦她,看着她潇洒的背影,莫名有些不安。
到了午后他从文华殿回来,却被陈庆告知,通州造船厂出了事故,死了两名船工,依依午膳都没顾上吃,便去了通州,裴樾颓然坐在圈椅里,敏锐地觉察出,依依这是在躲他。
果不其然,依依这一去便是二十日,二十日后她回来了,却是神色肃然给他递上了一份紧急邸报,说是通州有名匠师调整了在船舶上发射远程炮火的图纸,她必须立刻赶往松江与番禺两地造船厂督查,以防出现意外。
裴樾看着星夜兼程的依依,喉咙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没有再提立后的事,而是着人煮了一碗燕窝人参汤,让她歇上一晚再出发。
依依应了,不仅应了,还厚着脸皮宿在了奉天殿。
裴樾看着她轻车熟路地往他被窝里钻,气得没脾气。
他算明白了,这小丫头片子贪图他的身子,却不想负责。
她万千青丝如瀑布垂落塌侧,玉指捏着一撮发梢轻轻在他胸膛游移,在喉结处缠绕片刻,又往他薄唇摩挲,撩得不亦乐乎。
裴樾很沉得住气,任她撩拨。
依依不信邪,俏脸往他跟前一凑,小口小口吻着他的唇,裴樾闭上眼,任由她施为,依依软磨硬泡了半日,见裴樾无动于衷,终是怒而坐起,
“臣为陛下的江山殚精竭虑,陛下不给臣一点甜头吗?”
听听这叫什么话?
裴樾强忍着怒火,“你把朕当什么了?”
依依满眼无辜,“谁叫你七夕那夜勾/引我?”
裴樾气笑了,捏着眉心,“是,上回是朕的错,可朕不也尝到恶果了吗?你那夜做了什么,心里没数?”
“那我不管。”依依伸手扯住他腰封,眼神直勾勾的,“我站在甲板迎着海风望月时,就在想,你是不是也在奉天殿仰望同一轮明月....”
她嗓音轻软如丝,一点点勾入他心里,试图将那颗心给勾出来。
随着声音落下,她从他身后覆上他,轻轻啃咬着他的后颈,一点点攀上他的喉结....
濡/湿酥/麻颤/栗,一同绞在他心口,将那仅存的理智给剥离出去。
裴樾心神晃了晃,在她柔蜜的攻势下渐渐沉沦。
耳畔是她低哑的笑,还有炙热滚烫的独属于她那一抹淡淡青草香气。
裴樾若是个青葱少年,今夜必定让依依得逞了,但他不是,关键时刻,他还是推开了依依。
“想要朕的人,必须做朕的皇后。”
这是他的底线。
依依笑了笑没接话,环顾四周,指了指裴樾的脚踏,“既是不许我睡这千工拔步床,我睡你脚踏总可以吧?”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真没眼看,他将她抱入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吧。”
次日清晨,裴樾免了朝会,想亲自送她离开,御书房内没有依依的衣裳,裴樾着人去司礼监取,为依依拒绝,她目光定在裴樾恰才褪下那件玄色的中衫,上头绣着暗竹纹路,质地细腻顺滑,依依看了片刻,拾起来往身上一裹。
她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看得裴樾略有些失神,
“这件是我昨夜穿过的,我取一件干净的给你...”
依依扬唇一笑,
“不必了,我就喜欢这件....”
晨曦从窗棂注入一束光,将她眉梢染上一道光晕,依依系好腰带,抬手将秀发挽入木簪,大步往外走,到了门口,她回眸,眸眼英气勃勃,
“因为衣裳里有你的味道....”
接下来三月,依依辗转松江,京城与番禺三地,每每回来除了给父母请安,便是赖在奉天殿,她沉入时很陶醉,离开时也很干脆,裴樾看着挥挥手不染一片尘埃的依依,眼底渐渐蓄了一眶萧索。
这个姑娘心地宽阔,感情于她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
她愿意与他缠绵,却不愿意被皇后的身份束缚。
这一年除夕,依依十六岁生辰之日,少衡与茜茜大婚,依依没能赶回来,有一自称是普罗商人的舰队停留在番禺港口外,入关时骤然朝守关的将士发动炮火,彼时依依正在泉州市舶司,打算回京赶赴哥哥婚宴,骤闻急报,立即写一份密信送抵京城给裴樾,自个儿先赶往番禺。
西洋商人十分狡猾,意图用罂粟迷惑番禺的官兵与百姓,以换取真丝绸缎,并试图插手大晋市舶司的贸易,当地有些官员被对方收买,依依十分有魄力,拿着裴樾给她的尚方宝剑,当场斩杀了一名三品大员,组织官兵迎战。
番禺造船厂匆忙下水一批战船,又将新试验的炮火安装其上,起先这场战事打得艰难,毕竟大晋海战经验不足,但依依是个什么性子,越挫越勇,以损失十艘大帆的代价,俘虏对方三艘船舰,共一百多名商兵。
燕翎披星戴月赶到番禺时,看到自己女儿一身银红的飞鱼服立在甲板之上,那双被血染过的眼,漆黑明亮,嵌着不同寻常的冷静。她腰间悬挂映月刀,手里拎着一把“佛郎机”,满身血污,发冠歪斜,甚至有几缕发梢黏在她额前后颈,形容十分狼狈。
修长的玉臂指向半空,一声令下,战士们重重一压,一管炮火募的升空,似闪电雷鸣,径直插入那象征着普罗国的旗帜,一片焰火迭起,轰的一声轻鸣,那面旗帜在硝烟中化作流烟跌入海里。
这场战事持续一月有余,番禺离京城数千里之遥,从消息送达到燕翎赶到,战事已趋结束,大晋死伤十分惨重,但依依没法子,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只有重重挫了对方锋芒,才能避免被再次侵犯。
燕翎一身玄衣负手立在码头,
依依跳下船板,掠至岸上,她任何时候瞧见这位父亲,总能在那巍峨的身影里窥见一抹如山岳般难以撼动的岿然。
燕翎看着战风凌厉,风华绝代的女儿,下意识伸手去抚摸她的额,恍惚想起,面前的人儿,已经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名战士,燕翎收起那份怅惘,变得肃然,拍了拍她的肩,与有荣焉道,
“好样的。”
依依浑然不知父亲所想,反而笑吟吟一问,“爹爹怎么来了?这样的战事还轮不到内阁首辅出面...”
燕翎神色淡淡,“还不是你娘担心你,非要我来?”语气很是稀松平常,将那担忧很好地压在嗓眼里。
他没告诉依依,他亲赴番禺,也有裴樾的意思。
燕翎眺望远方渐渐消弭的战火,语气凝肃,“你歇一会儿,接下来的事交给爹爹。”
父女俩一个擅长夷邦语,一个擅长谈判,将人扣下,发国书给普罗国,愣是逼得对方又是赔款又是道歉,三年内禁止普罗国跟大晋通商,意味着普罗国要从别国商贩手里转买大晋丝绸之类,损失甚巨。
依依再将俘虏的人沿途用海船大张旗鼓送回去,普罗国颜面丢尽,此消息传到西洋,很好地震慑住那些野心之辈。
燕翎毕竟是内阁首辅,只在番禺待了半月便回了京,依依直到新春三月方返程。
裴樾看着风尘仆仆,又瘦了一些的她,心疼地将她拥入怀里,“伤在何处?给我瞧一瞧?”
依依懒洋洋地从他怀里起身,扬眉一笑,
“给你看,你负责么?”
裴樾气得不想搭理她,非将她拽入内殿去查看她的伤口,
战报上写着死伤五千余人,这个数目比之大晋数百万将士不算多,但对于精锐少之又少的水军来说,很是痛心,朝臣在为战胜而沾沾自喜时,深谙水军底细的裴樾却知道,培养出这五千精锐有多难。
更何况这五千名官兵,不是冷冰冰的数目,而是无数个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母亲的儿子....
但是他们的牺牲却换来了大晋海岸的安宁。
是日夜里,裴樾便去了一趟燕府,当着宁晏的面恳求二老答应这门婚事,他舍不得让依依风里来雨里去,将生死置之度外。
宁晏经历这次普罗国一事,已有些意动,女儿毕竟是她心坎上的肉,她也不能免俗,希望她平平安安,她看了一眼燕翎,燕翎沉默片刻,道,“只要依依应下,我夫妇二人无不允。”
裴樾松了一口气,朝二人再拜,宁晏与燕翎连忙伏低回礼。
待他从门庭出来,潇潇雨歇,月色如水,依依立在斜廊外那片用白玉砖石砌成的小水潭处,一串紫藤匍匐在水面,风来,枝叶飒飒作响,连着她衣袖也沾了些余馥。
她手里捏着一片枝叶,沉腕一抖,枝叶如轻烟流水,贴着水面掠过,携着这一点水沫子朝裴樾飞去。
裴樾摊开手掌,那片湿漉漉的绿叶便落在他掌心。
二人隔着这片紫藤相对而立。
那张明致如玉的脸,似从月光里幻化出来,
“裴樾哥哥,名分于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吗?”
她想跟他做一对有实无名的夫妻,她在司礼监辅佐他的功业,不也挺好。
她不明白为何裴樾执着要娶她。
裴樾唇角有那么片刻的凝滞,他将那片枝叶放入水面,看着它慢慢沉下去。
依依见他面色沉寂,心中微叹,“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依依这一考虑便是一年半,这一年半,她投身于水军操练,在通州与松江建立水军学馆,将西洋人那一套引入中原,待水军初具规模后,依依便组织水军围猎倭寇,最凶险的一次,她带着三千兵力杀去了倭寇本土,并以数个海岛为中心,生生在大晋东面海域建立一道坚固的防线。
这期间,依依凭着战功,升任御马监提督,手掌四卫军。
四卫军对内拱卫皇城,对外抵御外侮。
她极少停留京城,裴樾见依依不肯回来,便故意将自己选妃的消息送去边关,依依果然坐不住了,风风火火杀回来,非要贪图裴樾的身子,裴樾不肯,二人耳鬓厮磨,擦枪走火,始终未越雷池。
庆历九年的秋,蒙兀发生旱灾,十万铁骑势不可挡席卷南下,燕少衡与戚鸣玉二人奉旨出征,一人驻守榆林桥头堡,一人捍卫京城西北门户宣城。
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都成了守护万家灯火的逆行人。
女真被蒙兀策动,悄悄偷袭大晋东北的门户营州,朝廷调派三万南军迎战,依依以御马监提督身份出任监军。
这段时日,裴樾每每忙完朝政,便坐在御书房翻看兵部,锦衣卫和东厂递上来的邸报,他一次又一次寻遍所有与依依有关的讯息。
战事在十一月初便结束了,但依依好似没有回来的迹象。
裴樾盯着忽明忽暗地灯火,眼底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她怎么说,今年又不回来过除夕?”
东厂的内侍跪在门口,只觉这御书房气氛前所未有的压抑,战战兢兢不敢接话。
依依着实不打算回京过除夕。
她发现营州再往北的一千里之处,有一处广袤的平原,此处气候湿润,背风面海,很适宜种植水稻,若在此处耕种,不知要养活多少百姓,女真以游牧为生,并不擅长种植,故而依依趁着这次战事,带着精兵悍将杀去女真腹地,上书在此地建奴儿干都司,从中原移民到此处,与女真人杂居,拓展大晋东北疆域。
这一日正是腊月二十一,沈阳风和日丽,朔风猎猎。
依依视察边防回来,穿着一件黑色大氅大步踏入营帐,
“朝廷可有来信?”
门口一内侍躬身迎着她进来,立即递了一精致的手炉给她,依依挥挥手,表示自己不冷,再次抬眼问他,“我的折子已送出去七日,论理陛下也该有回信了。”
内侍抿嘴一笑,朝内帐一指,“朝廷来人了,提督进去瞧瞧便知。”
“哦....竟然派了人来?来的是谁,莫不是兵部侍郎刘大人....”她一面惊讶,一面抬起帘幕迈进去,瞧见博古架旁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嗓音戛然而止。
那人穿着一件玄色描金大氅,双手拢在一处明黄的暖套里,丰神俊秀,郎艳独绝。
依依那一刻的心哪,仿佛从冰天雪地里滑入油锅,覆在冷硬心肠外的那一层冰霜慢慢崩裂,四肢五骸的血液也由之沸腾,可偏生那与生俱来的自持又将那股腾腾热浪压下去,化作眉梢间一抹情不自禁。
“你来了....”
“是,我来了....”
他眉目隽致走下台樨,立在她一步开外的位置,
“依依,别躲我了,我都由着你...”
在感情这一场博弈里,他输得彻底。
裴樾从袖中掏出一道诏书,递给她,“我的掌印大人,你如愿了。”
来之前,他下旨擢升少谦为司礼监掌印。
依依现在是大晋名副其实的内相,上可劝谏天子,下可督查百官,四海每一封文书都会从她手中过,每一道诏令都要经她朱笔玉书落定。
她握生杀予夺,定世间乾坤。
依依闻言眼眶瞬间涌上一抹潮气,她怔愣片刻,拽起裴樾的手,
“你跟我来!”
她牵着裴樾出了营帐,二人同乘那匹火红的赤兔马,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马匹的速度太快,快到令人眩晕,依依在前方纵马,裴樾在后方搂着她,不住打量四处风景,当年先帝意外身亡,给太后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太后在世时,不许裴樾外出,唯独一次出京也是当年通州开禁。
太后去世后,虽无人约束裴樾,但裴樾深知天子不能亲身涉险,二十七年来,他隐忍克制,极少出京,直到这一回,他取得几位重臣许可,第一次来到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
深冬寂寒,草木凋败,四处可见大雪过后未消的残冰,晚霞铺满前方天际,仿佛有一片火红的浪潮要从天幕垂下来。
浩瀚无边,恢弘旷远。
这是与站在权力之巅的奉天殿,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裴樾只觉心旷神怡。
然而就在他分神之际,依依带着他纵入一片密林,大约行了一刻钟,来到一处小小的山坡,这一片山坡与外面鲜见不同。
草地如茵,一股潮热扑鼻而来。
裴樾翻身下马,俯身摸了摸地面的草茵,指腹湿漉漉的还夹着一片热气,
“这里是不是有地热?”
“没错。我在巡防时偶然发现这里有个天坑。”依依拍了拍赤兔马的耳郭,轻语几句,拉着裴樾起身,跳下山坡。
二人沿着一处一线天的峡口钻了进去,只见曲径通幽,一大片天光倾泻而下,四处可见鸟语花香,佳木繁阴。
正中嵌着一个巨大的天坑,坑中水面如镜,热气蒸腾,水畔还有一处晶莹剔透的玉石床,上头摆着一些寻常用的衣物,不仅如此,天坑洞穴里也有一些木架烤锅,看得出来,依依常来此处。
裴樾只觉稀奇,环顾一周,回过眸来,却见依依当着他的面褪去外衫,只胸前裹着一件薄薄的纱衣,从潭口一跃而下。
裴樾坐在石床上,看着她如同一条美人鱼,愉悦地游弋其中。
一束霞光罩在硕大的芭蕉叶上,光芒折射入水中,随着渐渐荡开的涟漪泛起波光粼粼。
裴樾替她生好一堆火,将她的外衣洗净架在火堆旁的高架处,片刻,那娇俏的人儿化开一片水波,来到他脚边,她轻盈地从水面露出半个身子,眼神直白而热切地看着他,
“我想要你。”
斑驳的水光倒映在洞穴顶,他的吻带着烫人的热度,密密麻麻落在她眉心面颊与耳颈,以往每一回皆是她胡作非为,今日他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湿漉漉的纱衣随着水波慢慢荡漾到湖面中,几只雀鸟不谙世事地在一片花丛中盘旋,打湿的发髻垂在起伏的山峦,她纤细秀美的身被火光映照,一点点落入他心尖深处。
从天明至日暮,从石床到水泊,这一场势均力敌的欢愉持续很久很久,水面涟漪被深深荡开,经年来的求而不得,萧索惘然全部萧融在那一声声翠鸟的清啼中。
庆历九年的除夕在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悄然而至。
国公府上下齐聚荣宁堂,徐氏与国公爷在前些年相继去世,国公爷故去一年后,燕家各房也正式分了家,原先二房与三房的人丁依然挤在西府,燕瓒,燕璟与燕珺则在国公爷东面置办了宅子,四兄弟住的不远,平日里也常往来。
燕翎和宁晏也正式晋升为燕国公与国公夫人。
今年除夕是依依十八岁生辰,也是依依自出使西洋后,头一个在家里过的除夕。
宁晏很是慎重,招呼各房嫂子弟妹,今夜全部安置在荣宁堂用膳。
大约酉时初刻,宁晏便招来碧萝,“快些去前院打听,依依出宫了没有?”
依依数日前回京,已正式接任司礼监掌印,她这数年来,文治武功无人能及,年纪轻轻已是朝中定海神针,文武百官十分信服她,今日除夕,朝中封印,依依身为掌印,尚有些手尾要处理,一时还不见踪影。
碧萝立即领命而去。
宁晏目送她离开,转身回到堂内,燕翎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圈椅,手中捏着一把铁钳正在拨弄炉子里的炭火,半年前,燕翎便从内阁退了下来,他反而成了家里最闲的人,整日缠着宁晏泡温浴。
少衡与茜茜的长子已满一岁,如今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
他趴在燕翎膝盖处,不知说道什么,口水连连往燕翎衣裳上招呼。
燕翎嫌弃地皱眉,正想教训几句,瞥见妻子折身回来,连忙住了嘴,佯装无所事事,继续挑他的火盆。
宁晏看着一脸讨好的源哥儿,再瞅着燕翎那云淡风轻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她把孩子抱起来,掏出绣帕替他擦嘴,斥着燕翎,
“你这个祖父可真是有模有样,源哥儿眼巴巴看着你,你愣是不抱一抱?旁人都说抱孙不抱子,你儿子不搭理便罢,如今孙儿到了跟前,也讨不得你一个好脸色。”
燕翎将火钳往旁边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凑近她,“那我昨夜给你捏肩捶背,想亲一亲你,你为什么不肯?”
宁晏白皙的面容一瞬间胀红,慌忙瞥了一眼四下,少爷们凑在西边圆厅里写对联论书法,女眷都挤在西边暖阁里唠家常,无人在意这边,她脸色方才好看些,悄悄剜了他一眼,
“都老夫老妻了....”
燕翎轻哼一声,十分不满,谁说他老了,他老当益壮。
宁晏见燕翎面容冷隽,又担心吓到晚辈们,苦口劝道,“你今夜不许绷着脸,樾儿待会要随依依来过除夕,你得露出个笑脸来。”
燕翎老神在在道,“他来怎么了,他今日过府那是以女婿姿态进门请安,我摆脸他也不敢说什么。”
宁晏无可奈何,用源哥儿身子做遮挡,悄悄伸出一只手掐了他腰间一把,咬牙道,
“祖宗,今夜如你的意还不成吗?”
燕翎高兴了,扯过宁晏的绣帕将衣摆上沾了口水的地方擦了擦,严肃威严端坐在正堂,看着渐渐涌进来请安的晚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你得在上.....”
宁晏:“......”
孩子们渐渐回来了,荣宁堂喧闹一堂,陆陆续续落座,裴樾与依依来得最晚,又因为帝王驾到,这一场除夕夜多了几分井然。
宁晏与燕翎要让裴樾和依依坐主位,裴樾不肯,坚持以女儿女婿的身份坐在少衡和茜茜对面。
这是裴樾第一次出宫参加寻常人家的除夕家宴,浓浓的烟火气化开了他眉间的清寂,宴毕,国公府的小辈们凑到依依跟前朝她讨要红包,依依哪有准备,最后答应带着这群小祖宗们去外面放烟花。
她功夫好,拿着一把烟火扔去半空,一束束花火在夜空绽放,逗得孩子们兴高采烈。
依依跟燕翎一般,对孩子实在没耐心,闹了两刻钟,她便引着孩子们将在书房内行酒令的少衡给骗出来,七八个小孩子缠着少衡,少衡愣是左拥右抱还扛了几个,来到院子正中,一伙人玩起了叠罗汉的游戏。
还真应了那句“火树银花不夜天,千家万户笑开颜”。
烈烈火光中,裴樾眉目如画,安静地伫立在这片喧嚣中,依依悄悄来到他身侧,手里拿着一样东西往他手心戳,
“给你的新年贺礼。”
裴樾手负在身后,被她一戳,掌心怪痒的,他没有立刻接,而是盯着她如玉的眉目问,“是什么?”
依依望向明艳的烟火,轻轻往他身侧一靠,亲昵道,“你自个儿瞧。”
裴樾便接了过来,从身后掏出,一封鲜红的婚书映入眼帘.....
裴樾盯得太久,久到眉目略有几分湿润,她已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他也不知他为何执着这一点,或许是踽踽独行的人生过于孤寂,他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高处,硬是要拽一个喜欢的想要的人来,绊住她一生,与他生同衾,死同穴。
他紧紧地,又小心翼翼地拽着,任由那婚书硌得他手心疼,疼痛窜入心尖慢慢化成一股浓浓的热浪,他这一生所有的,刀枪剑雨,杀伐果决,沉重与寂寥,都融在这一股热浪里,他转眸看向她,却见她也踮着脚朝他面颊扑来,一个猝不及防的轻吻落在他唇角。
这一幕恰恰被远处喧闹的孩童瞧见,大家起哄,纷纷将手中的果子彩头朝他们二人扔来,气得依依将披衫一挥,将自个儿与裴樾掩在衣裳后。
即便如此,还是有各式各样的果子击在她腰腹膝盖等要害之处,依依便知是少衡所为,拉着裴樾纵跃过围栏,去人群中捉拿少衡,少衡借着孩童,左躲右闪,依依一时奈何不了他。
裴樾见状,从袖下掏出一玲珑百转琉璃灯托在掌心,那灯面可自行转动,并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孩子们好奇,纷纷朝他蜂拥而上,少衡一时毫无遁地,扭头打算往屋梁上窜,哪知他脚跟一起,一片寒芒如银蛇吐信窜至他眼前,下一瞬只见依依凭空挪至他跟前,兄妹二人瞬间交上手,
大约五十招过后,只听见少衡在廊庑下乱窜,嗷嗷大叫,
“掌印大人饶命!”
孩子们笑嘻嘻地追逐在他身后,欢声笑语没入炮竹声声里。
宁晏靠在阁楼窗棂,将这番情景收入眼底,也跟着弯唇笑了起来,她伸出手,雪花洋洋洒洒落在她掌心,化作水渍,她扭头看向身侧的燕翎,城中炮竹声响,烟火璀璨,却撼动不了这个男人分毫。
所有的浓墨重彩落在他眼底,均被轻描淡写拂去,只留下一道依然明艳的身影。
当年那个磕磕碰碰来到他面前的娇人儿,捧着那抔水露朝他一洒,她浅浅的笑声,随着漫天的冬雪飞扬,这一生的风花雪月,岁月无伤均写就在那张笑靥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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