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升,金銮殿上逐渐安静,江平德偷偷打量天子脸色,见其眉眼间生出乏意,低声唤:“圣上?”
天子:“嗯。”
江平德上前三步,立在御阶前熟练的一甩拂尘,高唱道:“有事启奏,无……”
“圣上。”一名言官出列,举着笏板一礼:“圣上,微臣有事启奏。”
江平德默默退下,天子掀了掀眼皮,扫向那名言官。那言官莫名一激灵,随后稳住心神道:“圣上,微臣要弹劾钦差程叙言滥用职权,以公务之名行小人行径,折腾嘉州府上下十四名官员,致使嘉州官员至今未能下地。”
言官话音落下,满殿目光落在他身上。
江平德垂眸,遮住眼中的讥讽。
言官跪下,激动道:“圣上,程叙言此等小人难以胜任钦差之职,恳请圣上收回成命,另择人选。”
前排官员事不关己,淡然看戏。
金銮殿上静的出奇,良久,天子幽幽道:“怎么程爱卿跟你说的不一样。”
那言官愣住。程叙言难道已经对天子禀明此事?
若是如此,恐是不好。
天子把着手上的玉扳指,不咸不淡道:“程爱卿说他初到嘉州府,地方官员激动至极,热情邀程爱卿巡视府城,盼程爱卿熟悉地势后早日解决洪水之患,相救百姓。”
天子声音低沉,音量不高,然而一字一句都像鼓槌,敲击在言官心上。
那弹劾程叙言的言官顿时白了脸,还勉力强撑着:“圣上,程大人也不该带着一众官员暴走好几个时辰……”
“郑大人此言差矣。”另一名大臣出列,乃是都察院左副督御史:“为官者当心系百姓,如今正值盛夏,说不得何时天降暴雨,嘉州府一应官员定然也是利剑悬心,与百姓安危相比,嘉州府官员不过徒步而已,不值一提。”话落对方一转矛头,直指郑言官:“莫不是在郑大人心中,百姓身家性命连官员一根毛发也比不得,当真是草民草民叫着,就命如草芥不成?”
郑言官眼皮子一跳。
“圣上明鉴,微臣绝无此意。”郑言官心中怒极,面上诚惶诚恐道:“是微臣所知不全,微臣有错,还请圣上降罪。”
其他官员低眉敛目,便是郑言官同党也不敢此时帮腔。
少顷,御阶之上传来冷声:“既然有错,就回府反省罢。”天子起驾,百官见状齐齐恭送。
郑言官跪在大殿上,额头汗珠砸落,在地砖晕出一点痕迹。
天子让他回府反省,却未限定时日。若天子未想起他,那他岂不是一直待在府中?
郑言官踉跄起身,外面的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
“真羡慕郑大人,之后好一段日子不用赶着时间上朝了。”
郑言官看过去,讥讽他的正是刚才的左副督御史。郑言官心中愤愤:“严大人,不知下官何时得罪过您。”他将【得罪】二字咬的格外重。
其他官员也放慢脚步,竖起耳朵。
左副督御史笑了笑:“郑大人说笑,本官只是秉承职责,予朝廷予天下一个公道尔。并无私怨。”
郑言官脸色铁青,死死盯着严大人的脸,随后重重甩袖离去。
严大人也不恼,拢着手,强烈的阳光激得他眯眼,“今儿真是天热。”
他悠悠行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同时传来声音:“你素来不管闲事,今日怎的为人说话?”
严大人肃着脸:“没有的事。”
同行之人瞥他一眼,随后轻笑一声,没有再问下去。
如果程叙言在这里,就会认出这位帮他说话的严大人,正是多年前特意传召他,劝导他,还赠与他时事整合的长源府知府严知府。
这些年过去,当初的一地知府已经逐渐走向中央权力集团,任都察院左副督御史,正三品京官。都察院权限颇大,既可监察百官,亦能审理重大案件。
走出皇宫,严大人登上马车,脑海中不期然回忆起初见程叙言时那青涩稚嫩的模样。那时的程叙言还只是一介秀才,一心带父求医。
他看人的目光果然是极好的,十年不到,那青年已经步入官场,初得圣上看重,以从五品官身领钦差之务。真是了不起。
嘉州府知府勉力处理公务时,收到来自京中斥责的信件,知府惊大于惧。程叙言居然早他们一步向天子禀明此事。
知府虽然未至金銮殿,但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场景。这次差点搭进去一条人脉,之后还得好生弥补才行,他少不得又要“出血”。
然而知府不知道这只是开始,与后面要命的事情比起来不值一提。
钦差奏折可直达天听,无需层层把关。那些地方官老爷哀哀叫唤的当晚,程叙言就已经将奏折上奏。
程叙言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既然做了,便是已经预料后果,想好解决之法。
那封奏折中,程叙言阐述他为何如此行为的原因,对于天子而言,该解释的必须解释,尤其是涉及“权力”相关。
程叙言如实禀报:道他初来乍到,恐被地方官员联合糊弄,只能用这个法子削弱地方官员,让对方腾不出手,或者说拉偏对方注意力,程叙言这才有机会查探嘉州年年水患的真相。
而知府等人给他设套一事,程叙言直接略过,这属于私怨,提出来反而显得程叙言小家子气。
如今程叙言发出的第二封奏折再次送往上京。
皇宫,内政殿。
天子查阅这封奏折已有两刻钟,江平德面皮颤了颤,轻声唤:“圣上。”
天子合上奏折,眉眼间俱是倦意,他早有猜测,可事情真的被证实,天子仍是心头怒涌,他靠着龙椅吐出一口浊气。
程叙言不知晓,但天子心中明了,嘉州府知府上头的左参政是太子的人手。
嘉州府每年从水患得利,那笔银钱去往何处不作他想。
程叙言这番奏折上来,只陈述嘉州府现有问题,但具体如何解决却未提。其中涉及地方庞大势力,若无天子准允,若无天子给程叙言做靠山,程叙言能活着出嘉州府算他命大。
天子将奏折压下,起身往外去。嘉州府之事乃是陈年顽疾,必然要处理。但处理至哪种地步,天子还未想好。
傍晚天子摆驾中宫,皇后又惊又喜,立刻接驾,她跟在天子身侧,面容虽有衰老之相却还能窥见昔年几分明艳。
她在天子身边落座,皇后身边的老人奉上茶点,天子尝了尝,笑道:“芳兰的手艺还是这般好。”
皇后也跟着捻了一块:“臣妾苦夏,芳兰这才做了拿手的桃花糕,没想到能跟圣上同食,臣妾还未吃着,心里已经掺蜜的甜。”
天子与皇后是年少夫妻,几十载走过来,如今天子对皇后虽无男女之情,但相伴多年的情分却做不得假。
晚膳时候,皇后为天子夹菜,不知不觉说到太子身上:“皇儿幼时喜鱼,又苦鱼刺,偏偏下人理的鱼肉他不吃,非要臣妾亲自给他理。”
殿内灯盏不盛,煌煌灯火将满殿染上一层暖色,晚风透过大开的宫门吹来,叫人神清气爽。
忆及从前,天子也舒展了眉眼。
皇后望他一眼,眼中含着脉脉情意:“那时圣上还斥了皇儿两句,臣妾心中惶恐,刚要带皇儿请罪,谁知那孩子竟是哭了。之后圣上反过来哄着皇儿。”皇后掩着唇轻轻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都跟着柔和了。
天子现在还能回想起当时自己的无措。太子幼时乖顺有礼,冷不丁哭一回,天子确实惊到了,事后还回想是否语气太过严厉。
岁月虽然带走康健的体魄和美丽的容颜,但同时也将过去寻常的画面添上一层柔和的滤镜,戳中心底软处。
人们也不知是回忆过去的事,还是回忆年轻时的自己。
晚上天子宿在中宫,心中有些动摇。
程叙言那边还等着指示,天子考虑两日后,决定令程叙言点到即止。查必然是查的,将下面的杂鱼除去以做震慑之用。
谁知第三日金銮殿上,一名言官弹劾丽州知州贪污受贿,草菅人命。上上下下扯出地方官员十一余人,而首当其冲的丽州知州,正是大皇子侧妃的亲哥哥。
天子看向百官前方的太子,男子早已蓄胡,眼角眉梢带着岁月痕迹,此刻波澜不惊的立于殿前。
太子早非昔年纯真幼儿,他会算计,有城府,悄无声息中生了野心。
天子心中翻涌着怒火与悲意,如水墨交融,渐渐汇成一体,最终怒火占据上风。
太子明知他派人调查嘉州府水患一事,不但不收敛手脚,反而将其他兄弟拉下水,是准备着法不责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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