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州府接壤浙地,虽有水患之祸,亦有水利之益。整个府城凭借水运颇为繁华,城东富商巨贾林立。
而府城第一酒楼座立在嘉州府城西与城北的交界处,只因那处位置能最佳观赏城外的宝山塔,酒楼东家斥巨资请来能工巧匠打造这座酒楼,乃是整个嘉州府将“借景之用”运用到极致的第一楼。
时明驾着马车刚在酒楼门前停下,门外的小二就热情的迎上来招呼。
程叙言掀开车帘,踩着脚凳不疾不徐从车上下来,他扫了一眼小二,那小二一身八成新短打,平头正脸很是精神。
小二感受到程叙言的打量,微微躬身,但面上带着得体笑意,颇为有礼。
见程叙言收回目光,小二恭敬道:“客人用饭还是赴约?”
程叙言:“赴知府大人的约。”
小二当即领着他们进楼,另有人牵走马匹。
待入得楼中,程叙言眸光微动,眼前摆设不似寻常酒楼大堂摆着四四方方的桌椅。
酒楼最中间位置拔地而起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形如狮兽。其山涵盖各种山形地貌,上有飞梁,断崖,下有山涧石洞,溪水流出游鱼过。走得近了还见松木点缀其中,宛若一座等比例缩小的山峰,充满活力与意趣。
其间潺潺流水十分悦耳,仿佛拂去盛夏酷热。
说来自从他们进酒楼后,那股热意就悄无声息散去了。虽然傍晚时分已经缓下酷热,但热意仍是明显。
因着这座拔地而起的假山占据整个大堂三分之一的位置,又处在中间,是以大堂其他地方只少少设了几张案几和宽背椅,四下角落置条案,摆着或是天青色窄口瓶或是石头盆景儿,西北方角落还置有一只等人高的白底蓝花瓶,头顶柔和的灯火投下,在瓶身晕着浅浅光泽,温润有方。
程叙言忽而抬眸,才发现头顶的六角宫灯也非寻常物,乃是紫檀红木所制,通体镂雕,山水鱼鸟亦或是花卉祥云,乍一看好似寻常人家的花厅,给人亲切之意,待略略打量,才觉无一不讲究,无一不精致。
小二跟在他身后,见程叙言观察摆设也不催促,第一次来他们酒楼的客人总会被吸引目光。
不多时程叙言上楼,所过之处润泽柔和,鼻尖萦绕着淡淡草木香,也不知是涂的何种漆。
时明垂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他在上京也未见过这般大气富贵的酒楼。
知府在三楼天字号雅间设宴,那里视野最佳,远可观塔,近可赏水景,更有缕缕夜风添凉爽。
小二轻声唤:“大人,程公子来了。”
小二不知程叙言身份,只知姓程又见其年轻俊朗,便唤一声公子。
屋门从里间打开,开门的是知府心腹,见到程叙言立刻堆上笑意:“程大人,请。”
小二识趣退下,只是走到楼道尽处还是没忍住回头,能让知府大人接待的年轻官员,真厉害啊。
他放轻脚步下楼,得跟掌柜通个气儿,免得不小心得罪贵人。
知府大人坐在主位,见到程叙言笑道:“程大人,坐。”
时明被心腹请去次间,程叙言挑眉:“知府大人这是何意?”
知府大人笑道:“老夫与程大人一见如故,很想跟程大人说说体己话啊。”
程叙言对时明颔首,时明这才老实跟着去次间。
不多时小二呈上菜肴,天上地下水里的动物齐活。知府大人道:“程大人尝尝这道烤乳鸽,可谓一绝。”
程叙言提筷,尝了一口点点头:“比之上京也不差。”
知府大人哈哈笑,“能得程大人如此夸赞,是这厨子的福气。”
“来来来,程大人再尝尝这道焖鱼翅。”知府大人热情招待着。
有佳肴怎能无酒,知府大人举杯:“程大人,老夫敬你。”
程叙言仰头将酒水饮尽,知府大人眸光暗了暗:“程大人爽快,来,吃菜吃菜。”
酒过三巡,雅间内香味愈浓,隐约传来丝竹声。
程叙言看向知府,知府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不多时两名着纱衣的妙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不知这二人待有多久。
两人分别走近知府和程叙言,程叙言身边的女子更为清丽,柔声道:“大人,妾…妾身为您斟酒。”
程叙言抬手阻止女子,看向知府:“知府大人?”
“哎呀程大人,美人在侧你不要拂美人好意。”知府对女子道:“还不好生伺候程大人。”
女子微微一颤,随后笑得更加明媚,娇滴滴道:“程大人……”
程叙言摩挲着空酒杯,忽而道:“为本官斟酒也不是不可。不过……”
知府大人:“不过?”yhugu.
迎着女子和知府疑惑的目光,程叙言道:“玩飞花令,赢过本官再说。”
女子:???
女子犹豫看向知府,知府脸色不太好:“程大人六元及第,此女不过烟花柳巷出身,如何能与您比。”程叙言摆明在婉拒,知府能高兴才怪。
“不难,就寻常飞花令。”程叙言道:“不若知府与程某来?知府大人长程某几十载,想来学识远胜程某。”
知府愣住,怎么扯上他了?但见程叙言目光灼灼,知府不应好似怕了对方。
“既然如此,那就以月为题。”知府大人开头,很快轮到程叙言。
雅间里传来断断续续诗声,程叙言笑眯眯道:“知府大人,承让。”
知府脸色微青,一口气饮下杯中酒。一回两回三回,三局连败,知府大人也起了火气,他已经忘记自己请程叙言赴宴的本意,一心只想赢。
只他年岁到底去了,又情绪上涌,一杯接一杯酒下肚,酒意很快上脸。然而知府醉酒后没有倒下,反而对着身旁女子又摸又亲。那女子一直小幅度避着,神色勉强。
程叙言起身,走过去扶住知府,“知府大人,大人你莫不是醉了。”
“大人,知府大人——”程叙言晃着知府,一声轻微的咔嚓声,知府大人彻底晕乎。
程叙言对清丽女子道:“去次间将知府大人的手下请来。”
女子面有感激,忙应下事情。
然而心腹也醉了,他想灌时明却被时明撂倒。
程叙言看向清丽女子,忽而道:“你们是良家女。”他语气笃定,将两名女子都惊住了。
清丽女子咬唇:“大人…如何知晓?”
程叙言叹气,细节太多了,两人行动拘谨,身体不自觉抗拒,也很不习惯身上纱衣。
既然知府主仆都倒下,程叙言顺势问:“你们为何来此地?”
两名女子对视一眼,忽然跪下哭诉:“大人,求您救救小女子……”
每年盛夏官府都会征敛民工修河坝,若是被点到的人家不想去,以银子行贿亦是可的。然而那笔钱对普通百姓来说十分高昂,一个名额便是20两银子,且每年盛夏都有一遭,寻常人家哪受得住?
两名女子的家中凑不出钱,只好拿女儿相抵,否则一家人都过不下去。
清丽女子哭道:“大人,民女的大兄两年前修河坝,去了就再没回来。去岁民女的二兄也被带走,至今无消息,民女只剩一个小弟,哪里敢让他再被带走。”家中若失去最后一个成年男丁,他们家就完了。
所以清丽女子明知是火坑,还是流着泪往里跳。
程叙言心头不好受,他压下情绪,找出重点:“往年你们是怎么过的?”
若是官府年年征走大量民夫,之后民夫又毫无消息,恐怕早起民怨。但眼下嘉州府不说一片太平,但也不像穷困怨愤之像。
清丽女子闻言眼泪流得更凶,她看一眼醉过去的知府,“在洪大人……”她委婉道:“往昔征敛的并未这般频繁,且去了的民夫多数能回来。”
如今修河坝的民夫,去而能归者不过十之六七,当然有消失的民夫家人去问,但得到消息都说人已身亡,官府随便拿几两银子打发,再有纠缠者便是棍棒加身。
两名女子哭得乏了,委顿在地。
程叙言眉头紧蹙,少顷道:“你们回家罢。”
两名女子看向知府,程叙言宽慰道:“安心,之后若有人问起,一应推脱为本官的意思。”
两名女子愣了愣,随后盈盈一拜:“多谢大人。”
时明扒了洪知府心腹的中衣和外衫给两名女子披上,护送两人离开,程叙言行至窗边,嘉州府的灯火将半边夜色点亮,不似全然的黑,反似乌云般的灰,完完全全笼住这座城。
程叙言目力极好,远远望着宝塔,可也只勉强看到一个轮廓和宝塔上的零星灯火,暗色加身,微弱灯火如何能敌?
程叙言收回目光,一阵夜风袭来,吹过他的头脸,激得他心头一凉。
他这会子思绪时而明朗,时而混乱。他在想卓颜,想他爹,还想他未出世的孩子。
可脑海中画面一转,又定格在两名女子流泪的脸和悲凉的哭诉。
程叙言直觉那些民夫不是身亡,有可能被弄到别处。或许是矿山又或是旁的,总归不是好去处。一个名义上已经身亡的人,怎么可能被善待。
不知过了多久,雅间内传来一声轻响,程叙言回头,时明犹豫道:“叙言哥,我将两人安置在普通客栈,给两人重新买了身衣裳,又予她们每人三两碎银。待明日天亮她们自会回家。”
程叙言颔首。
过了会儿,时明又唤:“叙言哥。”
程叙言:“嗯?”
时明瞪了昏迷的洪知府一眼,才道:“明儿这人醒了,我们如何给他说辞。”
送人的时候,时明问过几句。那两名女子现在还是良籍,正经的良家女子,却被送到叙言哥身边。
洪知府明显想给叙言哥下套,现下叙言哥让人回家,一计不成,之后洪知府肯定还会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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