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炽再次醒来后,整个人都是放空的,仿佛他的灵魂飘离,只剩一具肉.体。
程叙言握着他的手,温柔唤他:“炽儿。”
裴炽睁眼看着床顶却毫无反应。程叙言叹气,将裴炽揽入怀中:“炽儿,你是你爹娘的希望。你爹心里念着你,事事为你考虑。”
裴让毒发后,宋谦对裴让所有的指控皆成污蔑迫害,裴让成功保全裴氏一族的名声,更保全裴炽,令裴炽获得一个忠良之后的美名,裴炽未来从政也好寄情山水也罢,路都好走。
比起裴老对儿孙,裴让对裴炽来说委实称得上一句慈父。
程叙言一下一下顺着裴炽的背,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达给怀中人,温暖裴炽寒冷的躯体和被冰冻的心。
裴炽眸光动了动,身体感受到热源本能追随。那瞬间他空白的脑子闪过一张惊慌失措的小脸和飞舞的火蛇:阿缇……
裴炽本就苍白的面色失去最后一抹血色,程叙言仿佛知他所想:“铮儿和阿缇无事,只是损坏些木头。”
屋内响起呜呜哽咽,似幼兽哀鸣。裴炽的年纪也确实不大,却早早承受失去至亲之痛。
程叙言将他抱得紧些,心中痛惜。一刻钟后裴炽没了声响,程叙言以为他哭昏过去,刚要将人放下却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
程叙言愣了一下:“炽儿?”
裴炽哽咽道:“对不起,叙言叔。”
“没关系。”程叙言擦掉他眼角的泪,“你好好的,就足够了。”他看着裴炽面上还未完全褪去的巴掌印,心中又是一阵叹息。
“再睡会儿罢。”程叙言哄他。
不多时,屋内传来平缓的呼吸声,程叙言轻手轻脚离开。
床上熟睡的裴炽睁开眼,看着地上破碎的日光。他爹给他说了许多,说着从前,那些阴暗压抑的往事如毒蛇绞紧裴炽的脖子,裴炽快喘不上气,一时不知道该怨谁又该念谁。
只有叙言叔一家是茫茫黑雾中投下来的光明。
可他做了什么?
他要死要活都无所谓,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失控将阿缇和铮弟卷进来,是他错,是他不是。
万幸阿缇和铮弟无事,否则他只能以死谢罪。裴炽心中情绪交杂,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又时而暗流涌动。最后裴炽支撑不住,当真迷迷糊糊睡去。
另一边厢房,程念已经醒了,只是呛着喉咙压着咳嗽。程叙言给小儿子号脉,又看小儿子一眼:“你阿炽哥没事了,你别思虑太多。爹给你开个温养方子。”
程念软软靠在程叙言肩头:“谢谢爹。”
程叙言安抚好两个儿子,不经意望卓颜一眼,夫妻二人相继离开。
程铮正在饮茶,忽然被弟弟叫住:“哥,你去听听爹娘商量什么。”
“还能商量什么。”必然是关于裴炽。程铮别过脸,又拿了一块点心吃。
程念急了:“哥。”
程铮啧了一声,将半口点心全塞嘴里,大步朝外面去。
私心来说,裴伯伯去世,裴炽伤心难过程铮能理解。可裴炽在屋中“火上浇油”,程铮就忍不了了。
他皮糙肉厚无事,可阿缇从小体弱,好不容易将养到现在这般状态,却被烟熏火燎。程铮心里存着气,给裴炽那一巴掌都是轻的。
裴府前院书房,程叙言看向卓颜,却又欲言又止。裴让死后程叙言没歇过片刻,壮年也掩不住憔悴。
卓颜叹道:“夫君是想说炽儿的事罢。”
程叙言轻轻点头。
裴让和叶默双亡,按理裴炽该跟着裴大伯或叶家小舅兄。但程叙言总担心裴炽待在裴家或是叶家,极易长成第二个裴让。
他私心想将裴炽留在身边。
裴炽太像裴让,偏又有程叙言幼时影子,聪颖过人又敏感细腻,心中藏事。程叙言对裴炽难免怜惜。
但若将裴炽留在身边,程叙言自然要与枕边人商量。卓颜与他多年夫妻,哪里不明白。
卓颜提议道:“回头你问问炽儿,可愿认你为义父,如此更名正言顺。”
“黛黛。”程叙言抬眸望向她,卓颜嗔他一眼:“难道只夫君与炽儿有感情,我就没有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程叙言面上激动,一把抱住她,“谢谢你,黛黛。”
卓颜紧紧回抱他。
程叙言帮着裴炽料理裴让后事,他们遵循裴让遗愿,将裴让骨灰葬于园中牡丹花丛下,与叶氏作伴。
而送回籍贯地的不过裴让一副空棺,裴炽却要跟着回籍贯地守孝。
在裴炽离京前,程叙言对外宣称裴炽是他义子,意在护佑。程念在征得双亲同意后,带上豆豆的小孙子同裴家人一起踏上回乡路。
码头上程铮看着远去的大船,不解又无奈:“阿缇到底是谁的弟弟。”
程叙言揉揉大儿子的脑袋,问他:“最近跟奎儿处的如何,可有矛盾?”
“当然没有,我跟阿奎可好了。”程铮说起好友眼里都带了笑,滔滔不绝念个没完。
程叙言看向卓颜,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旁侧程偃看向儿子,眸光柔软:缘法总是奇妙。
如裴炽和阿缇,程铮和阿奎。相处日短,情深义重。
日头愈发往上爬,日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宜人。
年末时候宋谦等人被押解回京,罪证确凿,宋谦父子被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宋仪一家有中山书院求情,又有程叙言说和,幸免于难。
而沿海一干从犯斩的斩,抄家的抄家,沿海官场大换血。
当初跟程叙言同榜的榜眼探花被派去补上空缺,临走前特意拜别程叙言。
朝中解决一大要事,当今十分愉悦,大办年夜宴。
宴会上,程叙言抬眸往上首看一眼,江平德垂眸敛目。宴会中后期天子离席,众人酣醉,程叙言携妻儿离宫时半途又偷偷折返。
“程大人,这里。”海福亲自接应,将程叙言带去一座假山后。江平德匆匆而来,笑道:“不知程大人有何事?”
海福自觉的退至数步外,为两人望风。
程叙言拱手一礼,江平德忙侧身避开,“程大人使不得。”
程叙言道:“在下是有一事向公公打听。”
江平德:“程大人请说。”
四下夜风寥寥,月辉泠泠,程叙言压低声音问:“天子为何派裴让去处理海运之事?”
“这……”江平德犹豫,半晌才道:“程大人,老奴不瞒您,这些年裴大人委实激进了。”
深而高的宫墙厚重雄伟,经千年不变。墙壁上的盏盏油灯被风吹的摇晃,照亮稀稀拉拉的人影,忽然一道身影快速掠过。
两名官员还未回神,那身影就不见了:“张大人,刚才…刚才那是什么?”
“…没有啊,看错了罢。”
程叙言上马车后,卓颜见他神色疲惫,什么也未问。
天子对手下亦有分类,能臣,权臣,佞臣,乱臣。
天子知道宋家野心勃勃,却仍将人派去沿海,助其生长。宋谦有野心亦有能力,定会将海运
之事料理完好。
天子只需在一切成熟后,将宋谦拽下来。裴让心性不正,擅阴谋诡道,正是对付宋谦的好刀。
然则,宋谦和裴让当初皆是有从龙之功之人,天子说折就折了。
帝王心术,帝心难料。
废太子和其他皇子输的不冤。
程叙言行事愈发恭敬,从不因天子看重而骄矜,恪守臣子本分。朝堂上的大臣倒下一个又一个,程叙言丝毫不受影响。
五年后,程叙言适逢不惑,正式进入内阁,成为建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老。此后朝堂三十年圣宠不衰,于古稀之年致仕,一生历经三代帝王,难得的安享晚年,利及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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