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日盛朗,一只画眉鸟落在树枝上,迎着晨露婉转啼鸣。
小丫鬟端着面盆打树下匆匆走过,在一间厢房外停下。不多时屋里传来女子的嘤咛声。
“二姑娘快快洗漱,等会儿还得去给恭人请安。”嬷嬷的细碎叮嘱声盖过一切。
叶默坐在梳妆台前,专门的梳头丫鬟替她梳理,嬷嬷仔细看了看,随后摇头:“这个发型过时了,给二姑娘重新梳一个百合髻。”
嬷嬷在首饰盒里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对玛瑙樱桃耳坠给叶默戴上,配着叶默一身水粉色百花裙,大气又不失俏丽。
一通洗漱后叶默也清醒了,她正要往外走又被嬷嬷叫住,嬷嬷给她戴上一枚小巧的玉戒指,顿时增添两分富贵。
嬷嬷这才满意道:“二姑娘快去罢。”
叶默离开自己院子后才跟大丫鬟嘟囔:“嬷嬷也太精细了,事事都顾着。”
大丫鬟忍俊不禁:“嬷嬷心里疼爱二姑娘才如此,不然哪愿意费这个心。”
叶默嗔她一眼却没说什么,她又不是傻的,哪里不明白嬷嬷的好。
院子里的画眉鸟唱的更欢了,吸引叶默的注意力,“莫不是府中谁养着的,怎的胆子这般大?竟也不怕人。”
平日院子里见见麻雀飞燕倒是寻常事,喜鹊来一回也算是喜事,画眉鸟倒真真的少见。
眼下叶默忙着去请安,很快收敛心思,她在母亲的正院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又笑又闹,将之前的画眉鸟抛至脑后。
直到叶恭人在屋里待的闷了,带着女儿去院子里透气,头顶传来鸟鸣声,叶恭人和二女儿同时看去。
叶默惊道:“咦……”
叶恭人笑道:“怎么了?”
叶默指着树上的画眉鸟偏头问大丫鬟:“这是不是我们之前看到的那只?”
大丫鬟仔细瞅了瞅,连连点头:“没错,这只画眉鸟的眼尾有一个小缺,奴婢记得。”
一群人在树下围着看,那画眉鸟也不怕人,甚至用喙理了理自己的羽毛,叶恭人笑道:“画眉来是好运,昭示着一家人幸福美满,夫妻和睦。”
“那就是说爹跟娘恩恩爱爱了。”叶默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笑。
叶恭人点点她的额头:“傻孩子,娘同你爹是老夫老妻了。这画眉鸟来分明是预示你的缘分……”眼看她娘又要念叨她的婚姻大事,叶默找个借口跑了。
叶恭人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叹气:“阿述这么爱娇爱闹,不知能找个什么样的夫君。”
上京里合适的公子她都挑了好几个来回。有些家世合适的,年纪又比阿述小一岁,于是态度便傲起来了。有些家世差一点,人上进年纪又合的,容貌上又略有逊色。
而再往上的公子哥不是他们的家世能配的,叶恭人也发愁,想来想去只有在今岁的新科进士里留意。
到时候对方需要他们帮扶,想来是会对阿述好。
叶恭人的一片苦心叶默此时还不能领会,叶默总觉得自己年岁不大,不想成婚生子,她有个处的好的闺阁友人,那友人自从嫁人后憔悴许多,时时垂泪。
友人的丈夫懒散,婆婆刁难,公公蛮横,一屋子妯娌个比个难处,叶默除了干巴巴安慰友人两句也不能做什么。但叶默心里对上京的官家确实怕了,总担心自己步友人后尘。
她若是非要嫁人,才不看对方家世,她要对方合她心意,俊俏上进有才华。
叶府的马车径直出了城门往城西的郊外去。大丫鬟不解:“二姑娘这是去哪里。”
“去牡丹亭。”叶默道。
元宵节的时候华荣公主办了一场大型花宴,彼时寒意未退,满园子的鲜花争奇斗艳,着实吸引人的眼球。据说那场宴会还成全好几对佳偶。
后来华荣公主被其他事吸引注意力,但是那园子里的花还留着,并允许上京百姓前去观赏,因园中一座亭子别致,四下牡丹环绕,取名牡丹亭。后来人们便用牡丹亭指代园子。
叶府的马车在园外停下,车夫守着,叶默带着丫鬟和一名长随进园。
今儿天气好,来园里的人多,老的少的,更多的还是年轻男女。
人们很爱惜园子里的花朵,没有谁上前采摘,当然这跟园子主人是华荣公主也有一定关系。总归会敬畏些。
叶默对其它花卉兴致淡淡,她走过垂花门,直奔牡丹亭。也不知道华荣公主哪里寻的匠人,花草伺弄的极好,叶默养的那几盆牡丹还没开花,牡丹亭周围已经是百花争艳。
叶默兴致盎然,她边走边给丫鬟讲解,然而在碰到一株粉白带翠的牡丹花时突然卡壳。
大丫鬟还疑惑二姑娘怎么没声,开口唤她。
叶默:………
叶默含含糊糊,支支吾吾。
“此花名曰贵妃插翠。”一道冷清清的声音传来:“少见的台阁型,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
叶默愣在原地,直勾勾的看着对方,男子大约是被瞧的不自在,拱手一礼:“在下姓裴,略认得几字,听闻牡丹亭风景盛美,特来此一观陶冶情操。适才出言,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阳光有些烈了,兜兜撒撒落在他的身上,那面庞如美玉般润泽,尤其那双眼睛,映着日光胜似琉璃。
裴让表达歉意后准备转身离去,却忽然顿住。他回头盯着叶默拽他袖子的手。
叶默瞬间松手,脸色绯红:“我…你……”她深深低下头:“抱歉,唐突了公子。”
头顶传来一阵笑声,很短暂,像冬日里的碎冰碰撞叮当响。
裴让道:“没关系。”
叶默重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俏书生,一颗心怦怦跳,大丫鬟看的着急,偷偷扯叶默的衣摆。
然而叶默根本不在意,还主动邀请裴让游园。
园子里有挑夫卖小食,叶默差人买了几份,同裴让在假山后对坐而食。
她真的是疯了,放肆大胆的完全不像一个闺阁女儿。
两人谈天说地,叶默脸上的笑就没停过,申时左右大丫鬟一直催,叶默才不得不告辞离开。
回去时候叶默还在念着裴让,她抓着大丫鬟的手激动道:“这是老天赐给我的缘分。”
她上午刚见画眉鸟,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遇到裴让,这是她的正缘。
大丫鬟有苦难言:“二姑娘,您不要被话本子冲毁理智。”
“我心里明白。”叶默笃定道:“我相信我的眼光。”
她念着男子的名字,“裴让,裴让,你看这名字取得多好,恭俭忍让。一定是位宽容待人的好良人。”
叶默叮嘱丫鬟和长随不准乱说,她期待着跟裴让的下一次见面。只是她之后出门必盛装打扮,很快叫叶恭人留意。
叶父私下约见裴让,叶父开门见山:“裴举人,眼下春闱在即,你当全心应考春闱才是。”
裴让拱手一礼:“多谢叶大人教诲,小生明白。”
裴让以春闱在即为由,婉拒跟叶默的见面,叶默也能理解,只是偶尔发愁裴让如果没考上怎么办。反正她就想跟裴让好。
幸运的是裴让高中了,虽比不得一甲,但高中就是极好的。
叶家派人榜下捉婿,顺理成章成全这桩美事,那次叶父同裴让的私下约见,谁也没提。
叶默同裴让来往的光明正大,两人一起赏景,泛舟,垂钓,世上好似再无这般快活之事。
竹筏靠岸,叶默提着竹篓兴冲冲上岸,回头对裴让欢快笑:“待会儿我要自己弄,我从来没有自己烤过鱼。”
裴让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阿述会刮鱼鳞吗,敢划破鱼肚掏出鱼肠吗?”
叶默顿住,她再去看鱼篓里活蹦乱跳的鱼,莫名打了个寒颤。
裴让见吓到她了,无声叹气:“还是我来罢。”
仆人在岸边生起火堆,裴让取出小刀利落的处理,刮去鱼鳞开膛破肚,满手血腥。
他垂着眼,俊美的面庞再没了攻击性和冷意,叶默看的痴了,伸手刮了一下裴让高挺的鼻梁。
裴让侧首瞥向她,好像漫不经心又好像带着一点警告。
叶默的手顿在那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裴让勾唇,盯着她的眼睛:“怕不怕?”
叶默:“怕什么?”
裴让再次垂眸,叶默跟着看去,又惊又讶:“你好厉害啊。”她捻起地上的鱼在水中洗了洗,又仔细看看:“这鱼清理的好干净。”
她神情认真,还把鱼来回转动,“没有一片鱼鳞剩下。”她眼睛亮亮的看着裴让:“裴哥还有什么是不会的?你简直十项全能。”她眼里的崇拜都要溢出来了。
那一刻,她的目光比日光还耀眼,裴让冷静下来时已经吻上那双眼。
身后的仆人识趣的退开,叶默蹲在河边,来回搓洗那条倒霉的鱼。
裴让入翰林院以后逐渐繁忙,但隔三差五总能跑一趟叶府,每次来都带着小玩意儿,或许是一包点心,或许是一根别致的木簪,或许是一盆不算名贵的牡丹花,又或许是一本手抄杂记。
礼尚往来,裴让的腰间多了香囊,袖中多了锦帕,书房中添了一套雅致的文房四宝。
两人小意柔情,正式成婚,叶默期待着与裴让恩爱白头,琴瑟和鸣。
可是渐渐地,裴让不再理会她,叶默以为裴让外面有人,她甚至亲自跟踪,可是什么都没有。
裴让对她不能说不好,金银首饰,锦绣华衣。她每次回娘家,家里人都夸裴让有本事又对她好。
可是叶默握着碧玉簪,心里想的却是当初裴让送她的祥云木簪。
裴让没有养外室,为什么却对她冷淡了,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叶默在深深的自我责备和被冷落的伤心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冰凉的夜。
多年后叶默才明了,裴让没变,从一开始裴让要的就是权力,是她蠢是她看不清,高估自己在裴让心里的地位,她落得双亲病故,亲人怨憎的下场是她活该。
她对不起双亲,对不起炽儿,对不起兄长,这辈子就没做对过一件事,她这样的人哪有脸面苟活于世,无颜啊…
闭上眼的那一刻,叶默想的不是孩子不是亲人更不是裴让,她想起当年见到的画眉鸟。
那是骗人的,画眉鸟没有带来幸福。她也不该去牡丹亭。
然而叶默不知道的是,从来都不是她一厢情愿。
当年牡丹亭,她一身水粉色百花裙,落落大方的给身边丫鬟讲解每一种牡丹花的由来,这一幕深深烙在一个人的心底。
一眼定情,不外如是。后面的一切不过是裴让处心积虑接近叶默的手段。
阴暗的毒蛇只会悄无声息没在花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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