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面才知道,高老板只请了师雁行一人,并未宴那牙人。
“来来来,师老板请坐请坐!”再次见面,高老板十分热情,又叫人上好酒好菜,“瞧着师老板气色越发好了。”
前几日工部小柴大人定亲的事倒是不少人知道,可却鲜有人知女方模样。
师雁行暂时不欲张扬,笑着入席,避而不答,“人逢喜事精神爽,瞧高老板的模样,想是渡过难关了吧?”
高老板亲自执壶为她倒奶茶,“听说师老板不饮酒,今日你我便共饮奶茶,上好的老树大叶红茶,今儿一早城外运来的鲜牛乳,香着呢。”
中原人本没有饮奶茶的习惯,还是这些年西北牧民和英吉利人传进来的,因口感柔顺温和,颇得部分人青睐,风靡一时。
师雁行伸手略接了接,欠身道谢。
那茶叶果然极好,片大质厚,烹出的茶汤香醇厚重,与鲜牛乳简直相得益彰,淡雅的红灰色热饮入口丝滑,回味无穷。
见师雁行眉目舒展,高老板才道:“这茶叶我吃着好,不知师老板觉得怎样?”
师雁行笑道:“果然极好,不知哪里买的?”
女人和上了年纪的人吃红茶很有好处,倒是可以多买些。
高老板就说了地址,又让他报自己的名字,有折扣,师雁行谢了。
两人先吃一杯奶茶润喉,这才听高老板以一种豪饮千杯的气概用力吐了口气,复又压低声音将前两日发生的事说了。
李夫人挨了张芳训斥后,果然去找了弟弟,要他还钱。
李秋原本十万分不乐意,扭身抱怨道:“姐夫如今怎的越发胆小起来?区区一座酒楼而已,哪里就入得了陛下的眼,说不得便是赶巧了,随口一句,竟这般杯弓蛇影,倒叫我瞧不上!”
李夫人本也有这个意思,可到底张芳的火气不似作伪,又劝说他听话。
李秋见她说不出个门道,越发不忿,当即拍着桌子站起来,先狠狠在屋里兜了几圈,叉着腰,一手指着外头低声怨道:“素日我在外没脸没皮弄的那些银子,他也没少花啊!若果然这般清高无私,当初就该退还给我,这会儿又充什么公私分明!
便是我弄了这座酒楼,日后挣了银子,难不成都能使到我身上?还不是贴给姐姐,姐姐转手又给了他……如今出了事,竟全然成了我的不是!”
先被自家老爷叱责,如今又被弟弟埋怨,李夫人两头受气,一时憋闷,捂着脸哭起来。
李秋虽是个混人,待自家姐姐倒还有七分真情,见状也怕了,忙不迭上去劝了一回,又应了。
李夫人这才收了眼泪,又从袖子里掏出私房与他。
“这是上回你给我的银子,原本想托人在老家置些田产,子孙后代也有个依靠,老宅和祖坟也该修一修,还没来得及。如今看来,倒是先拿去填了窟窿是正经。”
早年他们祖上也曾做得官,不然哪里就能嫁了张大人之子做正室,奈何后来子孙不济,这才落魄了。
李秋见状嗤了一声,将银票推回去,似是赌气般自嘲道:“罢了,我自己惹的祸,何苦要动你的私房?”
见李夫人又要哭,李秋有些烦闷的啧了声,去她对面坐下,难得说些掏心窝子话。
“顶了天一年不过耗费几千银子,我哪里就落魄到连那点儿都拿不出?你自己的私房,自己带回去放好了,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几次欲言又止。
见他这般,李夫人拭泪道:“你我一奶同胞,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秋就叹道:“我虽不着调,这些年在外见得多了,倒也略明白了些事,姐夫待你固然不薄,可冷眼瞧着,着实不大像个有担当的,你待他也别太过掏心挖肺,自己留条后路是正经。”
就好比酒楼这回,他就不信之前张芳没听到风声,却只是默许,难不成真是因为宠爱姐姐么?
不全然是吧?
外人只道张芳对妻子用情极深,百依百顺,却哪里看过自己私下里替他搜罗的钱财!甚至不少事只怕也有张阁老的推波助澜在里面,不然地方官哪里肯卖他李秋的面子。
只不过其他妾室的娘家人不似自己豁得出去,脸皮名声都不要了罢了。
况且若那姐夫果然对姐姐痴心一片,怎的不见“椒房专宠”,后院儿也没少纳新人,庶子庶女也有几个……
如今消息捅到皇帝跟前,姐夫怕了,怂了,只将那王八脖子一缩,装的一概不知模样,屎盆子全扣到他身上!
口口声声说让赔付银子,那你倒是给啊!也不见得往外掏一个大子儿。
抠门儿劲儿吧!
李夫人听罢,半晌无语,良久才垂着头低低道:“快别这么说,他这些年待我极好,也与你不薄,已帮了咱们家许多了。”
若非夫家照应,李家已然人走茶凉,彻底散了。
至于后路……李家败了,她已为张家妇,膝下还有子女,能有什么后路?
况且如今公公是次辅,地位尊崇,陛下尚礼遇有加,除了宫城王府,还有别处比这里更安乐么?
且别得陇望蜀不知足了。
李秋闻言,倒茶的手一顿,索性放下茶壶,将簇新的袍子下摆抖了抖,又翘起二郎腿,倒有些无赖相了。
“是,他确实拉了李家一把,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没少帮他们老张家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罢?
不错,我也拿了银子,享了福,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我好歹还是正经小舅子,一家人,回头他换了别人使唤,人家不吃几成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不过这些话李秋也只敢当着自家姐姐的面抱怨一番,对着姐夫该陪笑脸还陪笑脸,毕竟全家人都指望着呢。
隔天李秋就找到高老板,说要给租金。
“你也是,我才回京城,许多事千头万绪,一时忙忘了这茬,你竟也不提,若叫外头的人知道,指不定要说我什么呢?”
高老板便知道必是当日那位贵人起效了,心中痛快非常,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当即陪笑道:“瞧小衙内说的这话,您是什么样的人,小人还不知道吗?况且只这点银子能帮得上小衙内的忙,便是小人的造化了,谈什么钱不钱的。”
李秋皮笑肉不笑的叫人点银子上来,闻言一抬手,“可别,该多少是多少!”
双方少不得推辞一番,李秋不止一次旁敲侧击,问他是否有什么门路,高老板只一脸无辜。
“小人就是一介草民,不成器的东西,指望着这点祖产过日子,但凡有门路,哪里就到了今天这样呢?”
李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突然笑了声,好像放下了戒心。
“罢了,我不过随口一说。”
倒也是。
京城土大户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家中无人围观遇事儿能有什么指望?寻常衙门打点的却哪里敢与小张大人作对,贸然替他出头?
京中没有秘密,人多口杂,或许真就是张家的哪个对头无意中听说,去告了一状吧!
高老板说完,一时感慨非常,又要以茶代酒敬师雁行。
“虽说只给了租金,其他的人员物资都不算在内,可能回一点是一点,我也知足了。”
上一任的租客早退了走了,如今店内各处掌勺、管事并跑堂、伙计等也有数十人之多,每年光月钱也在几百上千两。这些李秋是不会给的,少不得还是高老板帮忙操持,着实出力不讨好。
不过大头回来,也算是最好的结局,只当破财免灾了。
若要求太过,那贵人未必会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再者张家毕竟还没倒,若惹急了李秋狗急跳墙,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高老板自斟自饮一杯,又低声对师雁行道:“如今闹了这一出,开业当日并没有多少贵人前来捧场,那李秋并不懂经营,只怕买卖好不到哪儿去。我估摸着一年也就差不多了,只要度过这个坎儿,一时半刻也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也算是渡完劫啦!”
如果不是这么一闹,外面各路捧臭脚的一起来,李秋少说也得霸占他的酒楼三四年,以后能不能回到自己手里还两说呢!
知足啦!
师雁行听了,也替他高兴。
“说来师老板如此手眼通天,之前怎不告诉我呢?叫我白着急。”高老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本是为了祖产孤注一掷,没想到竟到了陛下跟前!着实令人惊骇。
师雁行摆摆手,“哪里就有什么手眼可通天?不过偶然听见一句,赶巧罢了。”
一听这话,高老板就知道她不愿意说,便也不再追问。
天下能人多着呢,敢有胆子来京城闯荡的,更是卧虎藏龙,哪能人人都刨根问底?
“哈哈,也是,吃菜吃菜!”
暑气正盛,光照如火,外面树上翠绿的叶子都被晒得发蔫,翠色也不似从前鲜亮。
藏在树荫下的蝉叫声却依旧高亢,滋儿哇响个不停。
日头渐高,从窗户里吹进来的空气都带了酷热,提花织金纱做的精美窗帘被轻轻扬起,焦干,好似随时都能烧起来。
有随从悄默声抬了冰盆过来。
师雁行便和高老板先止住话头,相互谦让着举箸吃起菜来。
席间有一道鱼脍最佳,上桌前还活力满满扑腾着的肥鱼被快刀切成粉色薄片,铺在冰块上,袅袅冒着冷气。
盘子边缘还用萝卜刻了几朵花,撒着翠绿的叶片,鲜艳可爱。
大厨刀工甚好,那鱼片切得极薄,夹起来都能隔着看到对面人影。
旁边浅碧色的小碟子里装着料汁,可蘸可不蘸,简单冰镇过的鱼肉格外新鲜味美,入口清甜,颇有嚼劲。
古人爱食生脍由来已久,京中多水系,不缺此物,十分盛行。
师雁行将那鱼脍吃了几口,又慢条斯理加了软烂的乳炊羊吃,送冰盆的小厮就已退了出去。
巨大的冰块堆叠着,像一座矗立在雕花铜缸内的雪白冰山,丝丝凉意迅速蔓延开来,分外惬意。
冰山上有几处平台,另有若干鲜果果盘摆在上头镇着,随吃随拿,分外清爽。
“那您想租的酒楼可有着落了?”高老板擦了擦手,问道。
虽然师雁行不承认,但高老板还是觉得,此人既然能让李秋和小张大人吃瘪,肯定有些本事在身上,说不得背后就有许多靠山。
而这城中产业除了一小部分是本地老居民留下的祖产之外,大部分都已经成了诸多王侯贵胄的私产,若是这位师老板有门路,倒不如直接去找那些贵人租,让那些人一些干股,借对方的势力落脚,何必外投租赁舍近求远去?
师雁行笑了笑,只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您实在是误会了,当真没有什么大靠山。”
就是有,现在也不稳当啊!
计划不如变化快。
进京之前,师雁行想的是低调行事,可后来发现,低调行不通,藏也藏不住,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
高调么,她不是没想过高老板的这种法子,毕竟外地人初来乍到,又做酒楼这样打眼的买卖,若不寻个靠山,只怕要吃苦。
可如果要寻靠山,就会直接掺和到政斗里去,万一来日站错了队就是满盘皆输。
倒不如就如柴擒虎他们那样,哪一派都不占,做个中立,哪怕买卖最终不上不下不好不坏,也比整日跟着担惊受怕,保不齐哪天脑袋搬家的强。
见她执意如此,高老板想了一回,也笑道:“倒也是。”
师雁行:“……嗯?”
高老板笑说:“您瞧,我是个不成器的租卖祖产过活的人,您做的是吃食买卖,不怕说句您恼的话,在这京城之中,都只是小打小闹罢了!
若论真赚钱,盐铁茶暂且不提,便是那古玩玉器,石材木料,并各色金银珠宝,车马牲口等物,也都是大宗的好买卖……”
上面提的这些,哪一种交易不是成千上万两?跟它们一比,酒楼也实在不起眼了。
师雁行心道,这位高老板说话虽直,倒也是通透人。
见师雁行没有出言反对,高老板越发来了兴致,又继续道:“不过那些买卖没门路没人不行,边儿都沾不上!赚的虽多,却都不长久,人人都巴望着呢,最多不过十年八年一换。若走运呢,子孙后代坐吃山空,若不走运……
可饭馆食肆酒楼这些不一样啊,民以食为天,有人的地方就得吃饭,哪怕咱们不求大富大贵,一辈子也就饿不着了,子孙后代受用无穷呐!”
中间高老板没有说透,师雁行却也听懂了。
前面那些大宗买卖做到头,基本都会与官场参与,甚至一开始就要借助官府的梯子往上爬,既然入了局,就由不得自己。
政斗何其残酷?可能朝夕之间便有覆巢之危,下面也多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人想顶这个肥缺儿,自然不会长久。
若得侥幸逃脱,恐怕也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能把赚的钱带走一部分,留给子孙后代受用,就算是万幸了。
若不幸,满门抄斩不是梦。
所以说自古官商不分家,买卖想做大做强,势必会跟官府发生接触。
但接触到什么程度,是否深入,如何才能游走在灰色地带,保证自己随时全身而退,就是一门最大的学问。
原本高老板还想着等明年李秋不干了,把酒楼租给师雁行,但她拒绝了。
原因无他,太“巧”了。
李秋强占酒楼一事,虽是硕亲王“无意之中”听到的,但当时柴擒虎在场。
若后面他的未婚妻盘下事发酒楼,硕亲王会不会多想?
会不会以为柴擒虎利用他为未婚妻公报私仇?
信任构建不易,尤其硕亲王背后还牵着庆贞帝,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师雁行也不想冒险。
数日后,高老板的那位堂兄归来,两人连同牙行和师雁行一起去了衙门,当面签订文书并交纳定金,约定一年后接手。
正事办完,师雁行也暂时没了心事,专门在京中逛荡,又与柴擒虎并师门众人玩耍,颇涨了见识。
京城繁华,多国际友人,她还借着各种名头学了几句古英语呢,挺有趣。
之前挑选良辰吉日,又为了凑柴家双亲回京述职的空档,定了年底由柴母自京城带人亲往沥州下聘,并行请期。
只是明年吉日却不多,再配合师雁行和柴擒虎的八字,竟没什么可挑的,只将婚期定在十月二十。
这个时间倒不错,三年两载间柴擒虎也外放不了,正好师雁行也可先行带人前往京城预备开店,两人可以在京城安安分分过几年日子。
至于住处也好说,因师雁行要常驻,便是日后租赁也不赔本,便有两家凑份子,师雁行自己出大头,裴远山和宫夫人也凑趣儿,合买一处。
几家都不是爱计较的,也不大缺钱,故而这方面都商议得很顺利。
眼瞅着夏日一天天溜走,柴擒虎心中危机四起,能推的应酬都推了,只与自家未婚妻赖在一处。
哎,以前只觉得那些男男女女整日贴合傻不愣登,如今轮到自己才觉时光不够用!
师雁行不喜暑热,亲自做了雪糕出来,并未对外发售,只私底下悄悄给裴远山和宫夫人送了去,再就是自家几位师兄。
连订婚之日送了贺礼的董康和硕亲王都没份儿。
胡三娘子和李金梅不解,师雁行就反问道:“他们吃了,若是不喜,我与有度平白得罪人;若是喜欢,我又当如何?”
胡三娘子和李金梅对视一眼,俱都哑口无言。
是啊,掌柜的暂时又开不了店,若那几位贵人喜欢,难不成装傻?如若不然,留人还是留方子?
都是不成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不送,从根源上免除后患。
这日休沐,师雁行归期将近,师门众人便都在裴远山与宫夫人处玩耍,又一并吃火锅。
越是热天越要吃火锅,吃得唇齿留香、口舌发麻、大汗淋漓,才叫过瘾!
一时饭毕,师雁行又取出带来的雪糕,根据身体状况和年龄发放,各自端着解辣消暑。
众人围坐说话,都琢磨着宋云鹭外放的可能性不大,之前裴远山偶然试探,总觉得陛下可能有让他留京的意思。
他性情宽和,没有劣迹,又颇擅长修撰古作,很有可能被留在翰林院做官。
而且照他的性格,去地方上围观也难,能顺利留京是上上之选。
既然如此,众人就商议着干脆将他的家人接过来,免得天涯相隔,彼此牵挂。
趁大家说得热火朝天,师雁行和柴擒虎悄悄挪去角落里说私房话。
师雁行吃了口抹茶雪糕,伸手往东南方向比划一下,“我预备着先在城内用酒楼打出名堂,然后在城外弄个庄园,好生布置一番,做出一个精致院落来,专门接待贵客……
客房也准备几间,往来不便,多住一晚也是好的。”
就是度假村的意思。
这年月,王侯贵胄们都有自己的庄子,除非宴请,其实很少去外人庄子上逗留。
但高端客栈却已有了类似的模式,只是不太成熟。
正如那位高老板所言,做吃食买卖毕竟只是小打小闹,只有将休闲娱乐结合起来,才有可能创造更广阔的市场。
师雁行说得兴致勃发,柴擒虎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可全程不走神,偶尔还跟着插一句。
“听着好极了,到了那个时候,咱们也时常出城来玩!”
总有人说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还有人说他娶了个商女,着实可笑,但柴擒虎不觉得。
这样全神贯注勾画未来的小师妹神采飞扬,顾盼神飞,当真神气极了,也动人极了!
只是这么听着,他就觉得日子有盼头。
柴擒虎满心欢喜,才要说些话诉衷肠,背后却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扭头,喝得微醺的田顷便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又伸出一只手拉着师雁行哭泣起来。
“小师妹啊小师妹,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呐!”
因在京城缺少监督,田顷又渐渐圆润起来,柴擒虎被他压得够呛,脸都红了,也不知是累得还是气得。
你个死光棍儿,跑来撒什么酒疯!
师雁行失笑,“二师兄言重啦。”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三个男人活得也挺好嘛。
谁知话音未落,就见田顷颤巍巍举起手中空了的雪糕碗,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没了,没了啊!”
师雁行:“……”
好么,合着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碗雪糕?
再您的见吧!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