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乐子
六月初, 薛子游护棺回京,大殓之后,停棺将军府, 这孩子一定要按旧礼办葬, 坚持守灵七日。
期间又托梅徵筮宅卜日。梅徵问他:“你父亲葬在何处?”
薛子游道:“漠北以前住的旧地方, 义父置办了块地, 给父亲立了衣冠冢。”
是衣冠冢,也就是指薛越战死沙场,并未寻到像样能下葬的遗骨。
梅徵咋舌, 又问:“那你父族,可还有亲戚?知道家中祖坟在何地吗?”
薛子游摇头。
他的祖父母都不是漠北人, 年轻时不知出了何事, 也不说自己从哪来, 逃到了漠北, 很快祖父就去世了,祖母还未把父亲拉扯大也病死了。弥留之际, 说有什么东西在家中的土墙里藏着,应该是族谱之类的,但父亲推了土墙, 什么都没找到。
薛子游和沈元夕虽然都属亲缘稀薄, 但沈元夕家还能追溯祖上三代, 薛子游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
还未出生父亲就战死, 母亲又不知所踪。自己从沈丰年口中知道了父亲的一些碎片般的生平过往, 也不知真假。
没想到一趟地宫之旅, 对母亲的了解, 竟然超过了父亲, 知道了母亲从何处来, 知道了自己是她最希望生下来的孩子。
薛子游苦着脸忽而笑了两声,声音苍凉无奈。
一旁的沈元夕低声和梅徵说了薛子游的情况。
梅徵算了一指头,道:“既然没祖坟圈囿,我就只算个出行跟下葬的日子,至于葬在何处,最迟后日,一定会有人来定下。”
回三王府后,沈元夕唉声叹气,同三殿下感慨了一番。而后想起,她跟三殿下将来是要直接魂消魄散,化作血雾归天的。
她咬着筷子思索了好久,喃喃道:“这么想来,葬跟不葬,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三殿下道:“安葬非安去之人,而是安活人的心。既然他母亲与他的心愿都是留骨安葬在人间,做一场葬仪也是应该的。”
他放下书,慢慢卷起袖边。
沈元夕见他这个动作,双手护着她的小茶点,说道:“我还没吃完!”
三殿下停了动作,愣愣看着她。后知后觉到,她误会了。
三殿下笑道:“不,我是要去见萧明则。”
沈元夕拍着胸口羞涩地笑了:“吓我一跳……”
以为他要挽起袖子抱她起来做别的事。
三殿下闻言凑了过来,向她领口望去,在她耳边悄声问:“这几日还没看,穿的哪件?”
“你猜。”沈元夕捂着领口笑。
三殿下突然一怔,抬头看向帘外。
闷热的午后,安静的小院里突然起了一阵拍翅膀的声音。
有鸟刚刚从这里飞走了。
沈元夕慌张坐端正了,低声道:“是乌耀吗?”
三殿下摇头。
沈元夕松了劲,大呼:“还好还好……”
她捏起半块卷酥塞进嘴里。
“是浸月。”三殿下冷不丁开口。
沈元夕闷声咳了起来,三殿下又是拍背又是抚她胸口,等她咽了卷酥,顺了口茶,就见三殿下红着眼,视线落在领口深处,手指捏起肚兜的带子,说道:“哦……藕色的。”
沈元夕眨了眨眼,想了好久,捧住他的脸,逼问:“刚刚到底有鸟经过吗?”
“有。”三殿下回答。
“是你父亲吗?”
“显然这种时候——”三殿下眯着眼笑了起来,“浸月与我母亲还在休息。”
简而言之,刚刚是他故意吓唬沈元夕的。
沈元夕高呼上当,还没跑出去多远,就被拦腰捉住,压在了地上。
沈元夕道:“你不是要去找皇上吗?怎么……”
“不去了。”三殿下道。
“你的袖口都卷好了!”沈元夕道。
“等晚上吧。”三殿下道,“我现在要做更重要的事。”
“这是白天!”
“……还想听?”三殿下从怀里拿出了他的血灯。
沈元夕捂住了耳朵。
“那你要不要?”
屋里安静了许久,沈元夕点了点头,捂着脸拧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就……”三殿下刚一垂眸,沈元夕搂着他的脖子探前来,舌尖寻到了他的牙尖,轻轻撩了下。
三殿下的眼眸凝住不动了。
她轻咬了嘴唇,轻声道:“萧临朔,把你的血喂给我。”
三殿下呆呆动手,在自己手腕处咬了一口血,却又自己咽了,开口道:“元夕……刚刚……”
他情不自禁痴笑道:“刚刚我真的……”
他的眼睛光泽流转,艳丽至极。
“我血都不知道该往哪处涌……”他如此说道。
又想上头,又想涌下,最后随着心跳,一下子炸在胸腔内,险些被沈元夕戏弄到失守。
薛子游守灵的第六天。
皇帝来了,他给这位夫人上了香,定号择址,与薛越的衣冠同葬京郊钟山云锦陵。
这之后文武官员纷纷前来吊唁,沈元夕不得不帮忙照应,带着薛子游迎来送往。
葬仪忙了月余,终于安葬。
从钟山回来后,薛子游在将军府请前来帮忙的叔伯同席吃饭,送了一圈酒,发现燕帆不在,问了一圈,才知道燕帆被沈元夕骗去了三王府。
沈元夕是用半个话本诱来的燕帆,她以为终于找到了同道中人,兴致勃勃讲完了后面的故事,却见燕帆板着脸,不太畅快道:“没有了吗?”
沈元夕:“是啊,已经结束了。”
“那个挖宝的田三呢?”
“他只是个不重要的人,不需要交待他的结局。”
“……那个被牙婆骗走的小姑娘呢?”
“这个只是为了写姑娘的娘亲失去了孩子之后有多苦,但并不用交待孩子的结局。就是丢了,被卖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骨肉分离……”
燕帆显然不太明白这样的安排。
“算了,我从小就不适合听故事。”燕帆说道,“三王妃,我什么时候能见皇上呢?”
上次皇帝到将军府吊唁,燕帆正好出城去接她兄长送来的挽金,错过了一睹龙颜的机会。
后来听说皇帝会来三王府找宴兰公主小坐,她便吃住在三王府,哪成想三殿下因为烦皇帝夜访,又起了阵,闭门谢客。
“我见完皇上,我就可以回家了。”燕帆说。
沈元夕道:“我帮你问三殿下吧……”
燕帆一句无心之语,沈元夕却发起了愁。
华京差不多恢复平时的秩序了,幽族零零散散来扰,大家也没之前那般如临大敌。
听闻她与三殿下出行寻魂后,宴兰公主带着在京的几位十二家臣,打了相当漂亮的一仗,连皇帝都赞叹,仿佛得见三百年前华京之战的风采。
自那以后,幽族大势已去。幽地的燕川残余发现朝花血脉已灭,心有戚戚,也不敢再来。
换句话说,以后风平浪静,燕帆就和其他十二家臣一样,不会再听召来京。
薛子游可怎么办呢?
“你不再来了吗?”沈元夕问。
燕帆理所当然道:“我家饭好吃。”
她吃不惯华京的饭,不合她胃口,面圣的心愿达成后,她就没有在华京待下去的念想了。
“唉,你家饭那么好吃,子游什么时候能吃到呢?”沈元夕感慨。
“好办。”燕帆说道,“又没说不让他去,我跟他说过我家饭好吃,他不信,早就想让他去我家,让他心服口服了。”
沈元夕笑:“再去就不合适了。”
燕帆没再说话。
她好像听懂了,也好像根本没放心上,反正她那张脸,旁人也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第二天,三殿下带着燕帆去面圣。
回来后,燕帆收拾东西,拿了宴兰公主赠她的纪念玉佩,解了十二家臣的誓约,跟沈元夕告别回家。
路过将军府时,她跳下车,见了薛子游一面。
薛子游还穿着孝服,手里攥着一本书。
燕帆说:“考上考不上,都去我家吃碗饭。咱可是打赌了,你一定要记住。”
薛子游不耐烦道:“考不上!”
“考不上你还看什么书。”燕帆道,“浪费这光阴是作甚?”
“……我只是觉得,我娘应该会喜欢读书人。”
“哦,喜欢读书人,跟了个马背上打仗的将军?”
“将军也是读书人。”薛子游摆手,“什么见识!知不知道我义父考过漠北乡试亚元?”
“对了,我还没见过沈大将军。”燕帆又多了个心愿。
薛子游问她:“皇上见过了,什么感觉?”
“……”燕帆说,“他身边那个娘娘更好看。”
薛子游笑出了声,眼神飘向了别处,没有看她。
“想看我义父,等我义父回来,我写信给你,或者接你来看。”
“行啊!”燕帆爽快地应了下来,死水一般的眼睛里,起了光彩,连语气都比刚刚有了精神。
她欢快地告别,跑向马车,坐进去又从窗户口探出胳膊,朝着薛子游摆了摆。
薛子游目送马车走远,在门外静静站了半晌,抬手看了眼书上的字,磕磕巴巴背了起来。
正午,沈元夕埋头看书,三殿下躺在她膝上熟睡,呼吸绵长。
看着看着,一颗金豆砸在了书页上。
沈元夕愣了一愣,抬头。
宴兰公主叉腰站在窗外的树杈上,向她招了招手。
沈元夕无声指了指自己。
宴兰公主点头。
沈元夕收起书,把三殿下推开,却在低头看到他脸的刹那,晃神了一会儿,什么动作都没有。
本要推开他的指尖忍不住抚摸着他的头发,唇边也挂上了笑。
“哟。”宴兰公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凑上来压低声音笑她,“如何,我儿子还拿得出手吧?”
沈元夕心里默道,何止拿得出手,她都被迷成这副模样了,当着人家母亲都出了神。
“美色先放放,我带你找别的乐子。”宴兰公主说道。
枕在沈元夕膝上的三殿下蓦然睁开了眼,不高兴道:“什么乐子?”
作者有话说:
第一更
看把三猫吓的。
你妈就算带你老婆去找别的美色乐子,也美不过你,你放心好了()
第72章 果子
宴兰公主说的乐子, 是给她看自己手绘的华京早市图。
不放心的三殿下亦步亦趋跟着,见是张画,瞬时放心, 就地躺下睡了。
“不在于画得好还是不好, 主要是喜欢。”宴兰公主展示着自己的画作。
这画长二十余尺, 还未装裱, 像一块衣料挂在架子上。沈元夕从一角边看边挪,慢慢走到了另一角,惊叹道:“画了好多人!”
宴兰公主也将自己的画作看了一遍, 满意抚掌。
冷不丁的,她问沈元夕:“你呢, 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看书。”
“书若看完了呢?”宴兰公主问。
沈元夕说:“书怎么会看完呢?每年都有那么多的书, 一辈子都看不完……”
“不, 只要是别人的东西, 总有看完的一天。你总不能是每一本书都喜欢看,对吧?那么, 如果你喜欢的那些书都看完了,你还会去做什么打发漫长岁月?”
沈元夕伫立在这幅画前,看着画中清早就忙碌着赶集生活的众生, 陷入了思考。
宴兰公主席地而坐, 并不催促, 等着她的回答。
原来如此。
沈元夕想, 宴兰公主叫她来, 就是为了告诉她这样的道理吧。
要有自己能做想做的事, 永远不会厌烦。别人的东西总有享尽的一天, 她需要有“自己”的东西。
“除了书, 我想不到别的。”沈元夕愧疚道。
她可能要辜负宴兰公主的一片心意了。
宴兰公主眉眼温婉, 笑着正要开口安慰,就听躺在她身后的三殿下幽幽开口。
“她才十七岁,不必如此着急。”
宴兰公主按住儿子的天灵盖,笑着道:“有你什么事,闭嘴。”
她转过头,笑容更加灿烂,对沈元夕说道:“没关系,你的时间会很多,慢慢找就是了,总能发现你喜欢的。我的话,喜欢随便写写画画,还喜欢建宫宇……日后你到幽地来,那山顶绵延起伏的明黄宫宇,就是我建的。”
“您一个人做到的吗?”
“是啊。”宴兰公主道,“时间太多了,从烧砖瓦到砌墙涂料,就算慢慢做,一百年两百年的,也能建起来。”
三殿下叹了口气。
宴兰公主目光凶似要吃了他,嗷呜一下转过身怒道:“你什么意思?!”
三殿下:“……及膝高的宫宇,只能看不能住人。”
“多高?”沈元夕惊讶。
宴兰公主这才道:“我不喜欢太大的东西,小小的,看起来更讨喜。”
“给老鼠住的。”三殿下说。
宴兰公主磨牙,指天请来“神”,凶狠叫道:“浸月!”
一只睡眼惺忪的小鸟团子扑棱着翅膀飞落到她肩头。
宴兰公主道:“让他别说话!”
小鸟团子眨巴了眼睛,问:“可他本来话也不多啊……”
宴兰公主:“他话不多,你的话可真多!让你禁言就快些禁言,休要啰嗦!”
浸月又飞到儿子发丝上,一爪子撩开他脸前的那缕银丝,提议:“不如我们出去,让她们玩?”
三殿下慢悠悠起身,捏住小鸟团子打着哈欠走了。
“小元夕。”宴兰公主再转来,又是一张慈祥和蔼的脸,“作为临朔的生母,我还未正式同你说过……”
她正襟危坐,如一位平凡的慈母,温柔道:“谢谢你,我作为过来人,知道与幽族人成婚同眠有多辛苦不易……往后有什么不懂的,想问的,可以问我,我都会把知道的讲给你。”
“我成婚时,比你年纪大多了,尽管如此……也遇到了许多难处。”宴兰公主道,“这次我不会诓骗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
“把我,当母亲来问。”她笑着说。
沈元夕思索良久,小心问道:“您到底是怎么生的三殿下?”
宴兰公主听到后,索性挨着她坐下,神神秘秘耳语道:“你看到花了吗?”
“……我看到的是树。”
“是吗?”宴兰公主一愣,“原来是不一样的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沈元夕忐忑。
“应该没有。”宴兰公主道,“反正长什么都一样。大概类似于,这孩子生根发芽了。”
沈元夕拍了拍热乎乎的脸,暗骂自己这张脸皮太薄,实在不争气,又红了。
她清了清嗓子,又问:“然后呢?”
“花开结果,然后那东西,你看见你就知道,那果子是你孩子,你也知道它会长什么样子,然后就等,等到再见到时,发现它沉甸甸的,要熟透了,你心里就会着急,就想,快点来吧。”
宴兰说:“然后就来了。”
“……生的是孩子?”沈元夕问。
问完,她觉得这问题太傻,不是孩子又会是什么,于是自己歉意地笑了笑,说道:“哈哈,肯定是孩子,我太……”
“是果子。”宴兰公主面无表情回答她。
沈元夕僵住了,再次确认:“是——”
宴兰点头:“没错,是果子。”
“它……从哪出来?长没长孩子的脸?”
“女人怎么生孩子,它怎么出来。”宴兰说,“这果子算它的胎皮,出来后,就会不停地饮血,从果子的那根脐带上钻出两只小尖牙,饕餮似的食血。一天要好多血,咱们给不起,就让当爹的来。”
喂个十年八年的,喂壮实了,孩子自己啃破皮,就出生了。
生下来就能跑会跳,很快就跟着父母学会了说话。
见沈元夕被吓住,宴兰公主摇头道:“他们确实不像人,但仔细一想,其实并不可怕。你见过牛马羊,或是猫狗产崽吗?”
沈元夕点了点头。
“见过小马驹……”
“你看它们那些小东西,生下来只要睁开眼睛,能站起来,就能跑,很快就长大了。”宴兰公主说道,“所以,并不可怕。”
“为什么……幽族会像那些……嗯,猫狗呢?”
“这是因为,他们是第一批造物。”
“什么?”沈元夕来劲了。
她看的那些志怪小说,哪有这种精彩!
宴兰公主笑眯眯道:“天地造物,先从走兽始,它们就像打胚子,等差不多了,天地就创造出了黑夜与月有关的幽人。再后来,天地的想法变了,才又创造出了不惧白天太阳,生死也更容易的我们。”
沈元夕慢吞吞想了,点头道:“好有道理。”
“看起来,幽人比我们长寿难死,实际上……他们是天地捏出的一种失误。”
“这样想……也太可怜了。”沈元夕说。
“所以,与天地的失误长相厮守……”宴兰公主轻抚着沈元夕的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我,”沈元夕迎上她的目光,“很喜欢三殿下,所以,谢谢你……母亲。”
“哈哈哈!”宴兰公主拍手大笑。
“我想想,要送你什么好呢?”她自言自语道,“活这么久,我眼里就没有稀罕物了……这可怎么办呢。”
沈元夕忙道:“不用费心,我……”
宴兰公主摸出个手镯。
沈元夕说:“我会碎了它,我真的不能戴……”
宴兰公主又摸出了一卷写满字的牛皮纸。
沈元夕倾身过来,好奇打量着,说:“这是什么?”
宴兰公主道:“养临朔那些年,记下的趣事。想要吗?”
沈元夕双手愉快地拍起了桌子,不住地点头。
宴兰公主悄悄说道:“还有我画的小临朔……”
沈元夕汪出了声:“要!!”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亲爱的姐妹们~
2023年,健康平安!
沈元夕:《论我三百岁的婆婆是绘画手工大触》
第73章 浸月
到了七月, 薛子游入学读书,沈元夕白天回将军府清点礼册,晚上被三殿下接回三王府歇息。
天热后, 无论是鸟团子还是三殿下, 都无精打采, 即便是夜晚也常常困倦。
三殿下每日能睡六个多时辰, 故而一天当中陪沈元夕最多的是乌耀,其次是宴兰公主。
七月中,三殿下又改了他的王府盘阵, 用来纳凉避暑。整个王府布置的像个回字,沈元夕若要待在最中央的独院, 宴兰公主是连进来的门都找不到的。
三殿下是趁夜改的布局, 次日白天沈元夕睡醒看到, 找了一整天的花圃。
她种的那些花, 只有一株抽了条,她十分宝贝, 刮风下雨还给做幕遮。
结果三殿下一夜改家,她找不到抽条的那株花苗了。
一直到晚上,沈元夕鼻头微红, 本不想哭, 可三殿下一问怎么了, 她刚开口就掉了泪。
“你把我的花转哪里去了?”沈元夕哭的时候, 官话就会带上漠北混崖州的口音, 跟沈丰年激动时的咬字如出一辙。
这种口音并不软, 而是一种石壁似的坚硬。同她哭的时候委屈巴巴的样子合起来看……就哭得很有骨气。
三殿下:“莫急, 我给你算算。”
他掐算了一番, 抱着沈元夕上了房顶, 在瓦当一角找到了金簪和那株花苗。
沈元夕擦了眼泪,平静问他:“怎么飞上面了?”
“阵就是如此,变化万千随心所欲。”
三殿下松了口气。这下帮妻子找到了花苗,应该……
沈元夕蹲在屋顶上,抱着双膝抬起头,又是泫然欲泣的一张脸。
“那其他花种子呢?”
花苗的周围还有其他的花种,虽然两个月不发芽不抽条没反应,但万一它们还活着呢?万一还会开花呢?
三殿下:“这样,我帮你占算它们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我就一粒一粒帮你找回。”
沈元夕使劲点了点头,挪过去贴着他的胳膊,好奇地看着他从袖中拿出一簇干草,红绳扎好,蓝火引燃。
火焰很快熄灭,白烟袅袅。
三殿下捏着这簇干草,就如捧着一把云烟,静静看了好久,他道:“还有一粒活着。”
三殿下又捏出三粒金子,信手抛了出去。
三粒金子闪烁着,最后沉入黑夜,不知落在了何处。
三殿下用这三粒金子,占出了花种的方位,从最边缘的瓦当缝隙中,挖出了一粒花种。
沈元夕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捧着,想了想,说道:“如果你早说要用三粒金子换一粒它,可能我会让它就这么自由生长,不会去找它。”
三殿下:“并非代家,只是随手而已,石子也能占算。”
好生奢靡!
沈元夕秀眉一竖,气鼓鼓道:“怎能这样!”
三殿下道:“在我府中,金子和石子没有区别,甚至金子更唾手可得。”
仔细想想也有几分道理。他随手当篱笆扎的金簪,放在那里几个月,也无人动无人碰,甚至无人看到。
三王府内,金子的确“活”的像石子。
“出了王府,我不会这样。”三殿下又道,“你放心,我知人间疾苦。”
“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他如此通透,沈元夕再无话说。
这粒花种和那株花苗,沈元夕栽到了自己开辟的小花圃内。
花圃就在她收拾出来的小书房外,正巧就在小窗下。
一日清晨,她在窗下看书时,一抹白余光中一晃,缥缈而来。
沈元夕合上书,她的花圃旁,蹲着一个白发白衣蒙着眼睛的人。
身形瘦高,举手投足姿态飘逸,比三殿下更不像人。
是浸月。
浸月拿回了完魂。
沈元夕忙站起身,犹豫着回头看向屋内。
三殿下猫在屋里最阴凉的角落睡觉,好不容易刚睡着,要不要叫醒他呢?
“不用叫他。”浸月转过头来,轻声细语,嗓音像平静的水流,无论多远,都似在耳畔,轻轻捏成一条溪流,慢慢流淌进耳朵。
“啊……”沈元夕无措起来,心知要恭敬问候,可张开嘴只会不知所谓的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根本无法连成词句。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的,我现已苏醒,意味着你们标记的那些魂碎的宿主,都已转生。”
沈元夕:“啊!”
白家的那个龙凤颠倒的姐弟,还是走到了末路。
还有赤山的那匹有孕的三目狼……唉。
沈元夕叹息。
“你的这些花。”浸月指着光秃秃的花苗和旁边平坦的花土,“如此是养不出的……嗯,不急,我知道办法。”
仍然是沈元夕还未问出口,浸月就回答了她心中所想。
浸月从戒指中取出一瓶水,倾倒在土壤之中。
“很漂亮的花,我已经看到了。”浸月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那根花苗,仿佛那根花苗上,已经开出了花。
“会是在下雪的时候,一个夜晚,月很朦胧,它开了。”
沈元夕眼睛闪烁着愉快的光,开口要说谢谢,却听浸月笑着道:“不客气。”
“很早,我就见过你。”浸月说,“还没有临朔时,我就见过你的脸。那时我问天,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看到的却是你。我以为,我会有一个女儿。”
他高兴了很久。
于是,忍不住又去看他的“女儿”,却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看到临朔是在你之后,看到他后,我才发觉,之前看到的小姑娘,是你。”
沈元夕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离浸月近了。
一旦好奇,她就会情不自禁地靠近。
浸月更觉有意思。
“临朔回幽地庆生时,我又看到了你。但我没有对他讲,有时捉弄自己的孩子,也是趣事一件。”
沈元夕表情虽他的话变化着,很是精彩。
浸月就像真的能“看见”,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
终于,沈元夕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走近了,她停下来,后退了几步。
“你问宴兰吗?她去逛早市了,久居幽地后,看到人间的热闹就会万分向往。有烟火气的早市,要比她的幽鬼夫君更香。”浸月自嘲道。
于是,沈元夕又退后了三步。
既然宴兰公主不在身边,她就得离幽主远一点。
浸月身上好像附了“魔”,那种危险又神秘,不似在人间的感觉,比三殿下更强烈。
“嗯——你问我,是否要走?”浸月笑道,“不走,总要等你们大婚了再走。”
听到大婚二字,沈元夕不知是先笑,还是先惊浸月的本事。
三殿下说自己并不会读心搜魂,仅凭观察人面,就知这人心中在想什么。
浸月比他更加炉火纯青。
“不是。”浸月摇头,“我和临朔不一样。临朔是靠眼睛揣测人心,而我是直接听到的。”
他抬手敲了敲眼部的绷带。
“这里,没有凡人的眼睛所累,能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浸月道,“听心声对我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临朔并不会,因为他有眼睛,有眼睛,就只能看到眼睛能看到的东西,自然看不到除此之外更多的东西。”
沈元夕开口道:“那公主殿下与您在一起时,不用说话吗?”
这是她想到就开口的,完全没有过心过脑,就是单纯的被强烈的好奇支配,忍不住问出来的。
浸月笑了。
“很有意思的问题。”浸月说,“我和她一起时,话会很多,她也一样。”
沈元夕心想,那就是浸月和宴兰公主一起时不读心了。
“并不是。”浸月笑得渐渐有些得意,“我更喜欢听两种声音。听她口是心非也很有意思。不是吗?心悦我开口却骂我,哈哈……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
沈元夕猝不及防听了公婆相处时的私密事,惊恐万分。而后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自己和三殿下的相处。
于是,她一边心中吼着千万不要再想了,会被浸月看到的!一边又不争气的想起昨夜……
“啊!”浸月似妖精一般,轻轻笑了两声。
一阵幽风起,他不见了。
“我避嫌。”他留下了带笑的三个字。
沈元夕呆立了好久,跌跌撞撞跑回里间,摇醒了蜷在床角的三殿下。
摇醒他,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三殿下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冲她笑了笑,吻住了她的嘴唇。
沈元夕:“不是不是!”
不是来讨吻。
她推开三殿下,袖口擦了嘴唇,说道:“你父亲,浸月……浸月,他醒了!”
三殿下目光几变,最后化为笑意。
“来过了?”
“可不是吗!”沈元夕羞于启齿,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抓扯住三殿下的头发。
“怎么办呢!”她说,“他能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怎么办呢!”
三殿下头发被她揉乱却不恼,抱着她笑了好久,才在她耳边低声问:“所以……他来的时候,你在想我,是吗?”
“我……”沈元夕有气无力的应了,“我真的让自己不许想了,可没管用……”
三殿下笑完,安慰道:“没事,他天天都是如此,他早就看惯了,人生在世不就是食粮食色,何况他会看到很多很多,几千年的记忆,他记住的不多,从你这里看到的,只是小小一个碎片,他根本记不到心里去。”
“当真?没哄我?”
“当真。”三殿下认真道,“等你岁满千年,就会知道……根本记不住今天的事。”
沈元夕左思右想,认为话虽然有道理,可自己今日算是头一次见到活着的浸月,领略到神奇的读心本领,这种奇遇过几千年都不会忘记的吧?
“看来你还有顾虑。”三殿下果然看了出来。
他目光淡淡一扫,托腮思索起来。
“如此,就只能用更神奇的事,让你来忘记今天黯然失色的浸月。”
沈元夕:“现在就是太阳从天上掉下来,我也……”
三殿下红色的眼睛盯住沈元夕,他语气缱绻,眼神勾人,端出几分少年样子来,妩媚斜倚着,拉她入怀,厚着脸皮叫了声:
“姐姐。”
作者有话说:
于是,沈元夕记了几千年。
永远记得那天清晨,先被浸月读心,而后三殿下恬不知耻的叫她姐姐,烦死啦!
第74章 大婚
沈元夕最近一段时间, 更加敬佩宴兰公主。
浸月醒了之后,她才知道,这个幽主有多“与众不同”。
她看到了浸月的牙, 两排小尖牙, 跟锯齿一样。
只要月光好, 他会特别兴奋, 有时放歌一曲,但歌声并不悦耳,更像是猫捉鸟时不明所以的咔咔咔声。
他像夜枭, 像暗夜里的一种不知名的野兽。
他仿佛长着翅膀,不会走路, 双脚轻轻一跳, 就能飞出去很远。
正常走路也不是不会, 但他走路的样子, 很……婀娜。
轻飘飘的,像直立起的蛇。
有时被三殿下训斥了, 他会吐出一截舌头,明明没有眼睛,但却会莫名给她一种, 他脸上有一双赤红色的眼睛, 一只睁着一只闭着, 扬眉看着她。
幽主是完完全全的幽族人, 像幽艳的鬼, 看到太阳就再也找不到他, 但只要太阳一消失, 他就会出现在黑夜中, 飘飘悠悠。
尽管他身上有许多谜团, 但沈元夕不敢对他有好奇。
自浸月读了她的心后,她再次看到浸月时,满脑子都是三殿下叫的那声姐姐。
而浸月,他像是真心不明白,也像是在逗她,问她:“你这孩子,为什么看到我,要叫我姐姐呢?”
于是,三殿下不要脸,叫她姐姐的事,宴兰公主也就知道了。
虽然没有当着她面戏弄儿子,但沈元夕还是一不小心就听到了宴兰公主打趣三殿下:“萧临朔,你怎么如此厚脸皮?”
另外,避开浸月,也是因为,浸月他……不穿裤子。
那天晚上她忽然梦醒,发现三殿下不在,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魔怔了,偏要去找他。
迷迷糊糊转了半个院子,看到了月色下的银发飞扬。
只是那感觉,余光一瞥就知并非三殿下。
月色下的那个人,浑身都是银白的,站在风中慢悠悠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夜风吹着,扬起的不仅有他的头发,还有他的衣摆。
而在衣摆下,沈元夕瞥到了他的腿。
这家伙没有穿裤子!
沈元夕顿时吓醒,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跑回去,躺在床上,手脚都还是冷的。
三殿下回来,她都忘了问他去了哪里,只抓着他的手,抖着声音说:“你父亲怎么不好好穿衣服呢!”
她不好意思说,她瞧见浸月的腿了,虽没看到什么,也只是腿而已,但没穿裤子的事实,实在对她打击过大。
三殿下什么也没说,把她哄睡后,把母亲找来,将浸月拎了回去。
“你们何时回幽地?”
这种话细品起来,很不孝。
幽族不需要圈禁了,而宴兰公主又喜欢人间的热闹,她还想留在这个世上,浸月也是如此。
“等你大婚后,我们自然会走。”宴兰公主说。
三殿下幽幽叹息。
二百年前,浸月还不是这样。
他喜欢穿重红的衣裳,大昭窄袖高领的宫装最佳,他会一重重套上该穿的,扣得严丝合缝。他懂所有的人间礼仪,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他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但其实都是他为了宴兰公主端出来的模样。
等相熟后,也是因为有自信宴兰公主喜欢他,他才逐渐撕去人的伪装,做回了自己。
人活百年是睿智的长者,活千年,就变成疯子了。
回归本质后,宴兰公主更加喜欢,他也就肆无忌惮起来。
好在浸月有理智,被沈元夕看到他夜晚房檐上放肆后,收敛了不少,知道好好穿裤子,好好走路了。
有浸月作对比,沈元夕再看三殿下,就更是欣慰。
人们再说三殿下美得不似人,他也比浸月更像人。如今想来,那执晴沐光,应该和自己脑海中构想出来的样子大为不同。
这种和浸月宴兰公主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持续到了八月底。
三王府又重新布置了起来,张灯结彩,日日夜夜都有人进出。
浸月自愿被三殿下圈在最里面的小院里,每天就靠听门里门外这些人的心声来打发时间。
三殿下的阵其实困不住浸月,所以过了午夜,他就会溜达出去,抱着宴兰满华京逛。
甚至还到皇宫,“拿”走了宴兰公主喜欢的一幅字画。
又一晚打算外出闲逛时,路过王府新修缮的回廊间,碰到沈元夕鬼鬼祟祟出来找三殿下。
“夜游症?”浸月起了玩心,低头检查了自己今天的穿着,有裤子,便悄无声息跟在她身后。
沈元夕原本不打算来的,但她观察了好几天,或者说,一整个月,三殿下都在自己睡着后起身离开,到了白天,他会倒头就睡,看起来就很疲累。
她十分在意。
她旁敲侧击问过宴兰公主,晚上有没有碰到碰到三殿下出门,正常回答的话,她不会起疑心,但宴兰公主却骨碌碌转了眼珠,打哈哈敷衍过去了。
一听就知必定有隐瞒。
浸月飘在她身后,等她离三殿下所在之处越来越远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暴露了自己。
沈元夕吓不动了,第一反应也是去看他有没有穿裤子,看到有,安心了点。
“找临朔吗?”
“……嗯。”
“等成了亲祭天祭祖后,就知道他这些日子都去做什么了。”
浸月的意思,是谜团会在大婚后解开。
但沈元夕却想,难道三殿下每晚都去擦祖宗牌位了?
浸月哈哈笑了起来。
他跟宴兰公主说过,沈元夕这个孩子,和宴兰公主截然不同。她不会口是心非,她想什么就会说什么,所以她的想法跟她最后说出来的话,表现出来的表情是完全一致的。
这一点很让浸月惊讶。
“乌耀……也去了吗?”
这段时间,乌鸦也不在三王府,沈元夕问三殿下,得到的回答是,乌鸦有事要做,过一阵子就会回来了。
“是啊,临朔一个人做太慢,需要乌耀帮忙。”浸月点头。
沈元夕由乌鸦想到了浸月的凤凰。
还没等想好到底问不问,就听浸月说:“我的凤凰回去了。我只是借用了它涅槃后的一重身。我醒来,它的一重身就会燃尽,真身会在幽地重塑。”
沈元夕听得一惊,想到了曾经看过相似的书。
浸月若有所思道:“你对故事的记忆……好厉害。”
她竟然还能清楚的记得每一则故事的脉络细节。
浸月笑了。
“原来如此。”他说,“我曾见过你,从集英殿出来。”
“集英殿?”
“嗯,集英殿。”浸月说,“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沈元夕忐忑不安。
她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听起来像皇宫里的宫殿。可她的疑虑浸月没有解答,他慢悠悠飘走。
沈元夕在回廊处发呆至清晨,咳嗽了起来。
三殿下回来后找到她,一扫困倦,裹起她回了房,喂她饮了血,将她的手放入自己怀中。
“怎么坐在那里?”
“我想知道你去了哪。”
“……”三殿下道,“好,会让你知道的,你补好觉,我带你去。”
“临朔,你知道集英殿是什么地方吗?”
三殿下道:“编修国史,整理书籍杂章的地方。”
他神色警觉。
“……是这种地方啊。”沈元夕自语道,“那就算是藏书阁了。”
“为什么说起这个地方,是浸月说什么了吗?”三殿下忐忑。
“浸月说看到我从集英殿出来。”沈元夕说,“我还担忧了好一阵,就想,好端端的,为何要到皇宫里去,浸月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这样。”三殿下也明白了,他松了口气,“睡吧,晚上,带你去看。”
“看什么?”沈元夕不舍闭眼。
“你会喜欢的。”
睡了一觉,乾坤颠倒,睁眼又是傍晚,太阳的余光还未消散,三王府笼在一片橙红的暮光之中。
明明是今日清晨刚说过的话,但醒来头脑昏沉,总觉恍如隔世。
沈元夕一动,搭在她腰间的手也动了动,三殿下缓缓睁开眼睛,迷茫划过之后,异常清明。
他像雪砌的人,睡饱了就晶莹剔透,连同泛白的银丝都柔软湿润,仿佛用手一捋,就能从发丝中触到莹莹的柔水。
“是什么呢?”沈元夕接着问。
三殿下缓慢笑了,他将玉环扣上发丝,将滑落的一缕银发挂在耳后,双手环住沈元夕的腰,轻轻一抬,抱着她走到偏院。
血珠地下,沁入砂石。院落四周景致旋转朦胧成影。
停歇后,眼前多出一座宽阔的书阁,连开六扇门,书阁内百排木架,摆满了书。
“送你的。”三殿下道,“有我自己三百多年的藏书,也有向别人讨来的,买来的,各地的都有,远的就靠乌耀一晚一晚搬运来。”
沈元夕深深触动却无言语,只呆呆走进这件书阁,一排排抚过去。
不是千本,而是万本。
全是她喜欢的,不入流的话本,市井杂文,鬼灵精怪,志怪夜谈。
“我知道你会喜欢。”三殿下道,“而且,这才是最合你心意的大礼。”
沈元夕回头,泪眼汪汪。
她流着泪,语不成句,呜呜咕咕的发出怪声,但三殿下却能听懂。
“嗯,我是很好,也因为你值得。”三殿下语气无尽温柔,“我希望它们能将时光拖久一些,让长生的痛苦来得晚一些。”
沈元夕张开了双手,飞扑进三殿下的怀中,呜呜咽咽,激动地说着什么。
三殿下抚着她毛绒绒的头发,轻声笑着。
她在说,能跟三殿下成婚太好了。
“我也如此希望着……”三殿下说。
九月初十,三殿下与三王妃大婚。
流程严苛繁琐,掐着时辰沐浴上妆梳头,走多少步都要数。
最重要的是天坛祭祖。
沈元夕上过凤凰台,能应付下那个,这个也算有了经验,虽绷着表情,端出几分肃穆来,但心中并没那么紧张。
她这次连周围人的反应都没看,还有闲心想昨天看的书。
是她不争气,明明要大婚办礼,自己却还是控制不住手,取了一本鬼怪奇谈看,结果故事引人入胜,她火急火燎看到该起身沐浴的时辰,也才看了大半本,果然是没有赶到结尾。
现在被故事吊着,完全已经听不到两旁人的议论声了。
麻木地按照宣唱声走,等坛,面圣。
三殿下与三王妃不必跪,只聆听祝福即可。
沈元夕心不在焉,一眼都没看萧明则,两眼出神发呆。
等萧明则说完,三殿下绸带牵着,她就跟着走,心中慢了半拍数步子。
到祭祖,三殿下给了面子,在世祖世宗的牌位前跪下。
沈元夕也跟着跪下拜。
刚抬头,就听三殿下笑。
她知道三殿下为什么笑。
外祖和舅舅都成了牌,而他还在。
沈元夕不敢转头看他,偷偷斜目,余光瞥他。
因脸颊两鬓旁的垂珠,她看不到三殿下的脸,只好将视线移下,看到了他铺在锦绣跪垫上的衣摆。
漂亮的深红色,婚服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华服锦缎铺垫着,光晕如月光一般,像一朵花绽放在她的余光中。
恍惚间,沈元夕想起了和他第一次出门同游飞霞山。
那时她不敢去看三殿下。
不敢直视那样的美貌。
而现在……
沈元夕发自内心地,也是无法抑制心头的热意,她转过头,视线落在身旁的三殿下脸上。
而他的视线,早在那里等待着和她交汇。
那一刻,世间仿佛烟消云散,所有的一切都从她眼中消失,唯独只剩下三殿下。
如画的银发,白雪压满枝头般,连同睫毛也冰清玉洁,可这种平静无暇的美丽下,却是惊心动魄的血色深眸,只有她知晓,每一夜,这双眼睛如何在自己的身上贪婪流连。
看着看着,心头的热意就化为热泪,朦胧了视线。
可朦胧的他,更加美艳。
只剩白与红,在她的泪光中揉成一团。
“临朔……”
着魔般的,沈元夕轻叫出了他的名字。
“元夕。”三殿下擦去了她的眼泪。
他牵起沈元夕的手,回眸看向世祖世宗。
“吾妻元夕,沈元夕。”
萧明则原本有些不大开心,因为三王妃根本没有听他说什么,不像之前在凤凰台,还会“羞答答”看他。
可听到三殿下执手向列祖列宗介绍三王妃,他也两眼一热,一股自信从心底膨胀。
他也抬头看向祖宗牌位。
朕是最特别的!
朕看着三祖宗成婚,还会看着三祖宗的孩子出世!
朕才叫千古一帝!
他就知道,他从小就是与众不同的!
作者有话说:
萧明则:我!我就是被选中的欧神!我见过宴兰祖宗,见证过三祖宗成婚,还能看到三祖宗的孩子出生!!
三猫的孩子:不,你不能。
对不起,孩子来得太慢,萧明则你熬不住()
还得是人家沈丰年哈哈哈哈!
第75章 公府
大婚三日宴。
结束的那天晚上, 沈元夕搭在三殿下的身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她也不想看书了,心中着急知道结局, 但眼睛已经困得睁不开了。
三殿下心疼道:“你看起来像我挂在香炉上的衣服……”
沈元夕软绵绵拍着他的背, 这就是她的衣架了。
她终于知道三殿下为什么厌烦朝堂宫廷。开席吃个喜酒, 身上挂十几斤, 坐的腰板子都要折了,结果来敬酒的人各色各样,有的话里藏着试探, 有的有所求,还有的是来凑热闹, 但不管是什么样的人, 她都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话不能多说, 会说错。话不能少说, 会得罪多心人。
又要热情又要亲切还不能太亲近。
她躺到床上,才觉自己的身子有了依托, 能完全放松下来了。
四肢好像都裂开了在水面上飘远,疲倦压来,沈元夕眼睛睁不开, 人却还没睡。
三殿下道:“以后不会再有这样劳累的宴席了。”
他很会安慰:“无需挂牵我的立场安危, 无论是何时的朝堂酒宴, 我都不惧得罪谁。冒犯皇帝也可全身而退, 若是为了我, 你不必如此小心。”
沈元夕想, 也不都是为了三殿下。
首要的是父亲, 她代表着父亲的站位立场, 所以需要小心应对, 不能太过亲近谁也不能太冷落谁。
其次是她自己的面子,毕竟是三王妃,这三日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每个人的脸上都能看到疑惑。
沈元夕哼笑了一声。
这是在笑他们那群看客,“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做三王妃”这样的疑问,就挂在他们脸上,藏在他们看过来的目光里,她扫一眼就知道。
把她托这么高,她就得坐端正了,不能扔了自己的脸面。
还好,终于把这婚给结了。
除了祭祖那一晃神的心动外,这三日婚,就是成给别人看的。
沈元夕杂乱的想着,慢慢睡着了。
三殿下帮她掖好被角,静静站在门外,看着宴兰公主和浸月合伙搜刮着新入库的贺礼。
“要回了吗?”三殿下问。
浸月说:“当然。看你成婚要熬劫了,我可不忍心看你哭,还是躲远了好。”
“什么样的劫?”
“人间一趟,千百重劫。大大小小都是,你慢慢熬。”浸月说着,又卷走了漂亮的布匹。
三殿下:“把青绿色给我留下。”
浸月露出一口尖牙,扔出黑白两色。
“拿这个给你换,总要穿的。”
三殿下蹙眉。
“你看到了什么……国丧?”
“差不多吧。”浸月还是给他透了风。
三殿下:“死就死,与我何干?”
大昭皇子也不少,就算他们全死绝了,也还有他在。
宴兰公主道:“那我们就回了。”
“何时再来?”三殿下又问。
下次再来,定是他和沈元夕有了孩子。
浸月笑道:“要让你失望了,最早也要再等二三十年。”
三殿下脱口而出:“不可能!”
浸月放肆大笑,拉着无可奈何的宴兰,蹦蹦跳跳飘远了。
两人出了三王府拐进将军府。
沈元夕成婚,薛子游告了假帮忙,还未返学,这会儿刚洗漱好,点灯温书。
浸月让宴兰等在院外,自己从窗户飘进去,开口就道:“幽主不是人间皇帝。”
薛子游弹坐起来,警醒道:“你怎知道我……”
大婚那天去迎沈元夕,他看到了浸月。
一眼看出这白毛妖怪就是幽主后,他替母亲愤愤不平。
既是幽主,为何母亲被折磨这么久,他却不管不问。
他当的是个狗屁的幽主!
“我是幽主,但仅仅只是血脉对他们有压制,并不能够左右朝花和燕川的决定。他们有我母亲血脉护佑,血誓为屏,我也伤不到他们。”
“那就眼睁睁看着……”
“我从不看。”浸月幽幽笑了,“我无法左右之事,又与我何干?”
这话毫无人味,薛子游牙都要咬碎了。
“不过,与她有关的人,数百年也并不是全无良心。他想出的是逃的主意,来求我,我就可以成全他,稍稍抬手,让他带着母亲逃走。”
“……是兄长?”薛子游一怔。
很快,薛子游又道:“既然连幽地的都不帮不管不问,为什么还要来大昭多管闲事?”
“阴阳已划,遵守约定,自然要把小鬼头们都如数找回来。”浸月道,“我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之处。”
“你撒谎,你刚刚还说,自己并不能伤到朝花燕川的血脉!”
“当然不能。”浸月说道,“我本人并不能亲自出手。”
他好似长了双眼睛,还看了过来,眼波流转,血红透亮。
薛子游没来由一寒。
“不然你以为,宴兰的十二家臣,都从何得到的能与幽族抗衡的力量?朝花燕川,那可是浮灯的血脉。又岂是区区昭人,能够杀死的?”
他说完,又笑了起来。
“看来,我和浮灯果然不对付,血脉淡薄如此,也还是相看两厌。”
他转身要走,却又讶然转身,好笑道:“哦?你还想问我,自己为何长不高?”
“我没问!”薛子游脸气红了。
“马上就能长高了。”浸月却认真回答了他,“以前长不大,是因为你害怕身体里的血脉……说起来,你的祖母,也应是十二家臣的血脉呢……不错的结合。”
薛子游回神要细问,浸月已不见踪影了。
宴兰公主问他:“都说了什么?”
“解除了一点误会。”他说,“我跟这小朋友不太投缘,但却有缘。他替我寻回魂魄,我帮他解个心结,这也算两清……”
话说一半,浸月忽然关心起身边的人。
“宴兰,你在忧心未杀尽的幽人?”
“是。”宴兰公主道,“算来算去,肯定少一部分,这些恐怕是听到风声,在昭地隐匿了。”
“留有后患也非我愿。”浸月道,“但这不是我们要忧愁的事,让临朔忧愁吧。”
他们飘出城门,浸月忽然拐了弯。
“你又去哪?”
“云星。”浸月飘来,与一个赶路人擦肩,乐道,“你晚了一步,大婚结束了。”
风尘仆仆的云星抬起帽檐,回头,凡人肉眼已经捕捉不到浸月的身影了,只听风隐隐送来宴兰的惊叹。
“这人竟然是云星吗?以前不长这样……”
云星微微抽了抽嘴角,脚步慢了下来。
他给三殿下和沈元夕带了贺礼,只是路上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脚速,还是晚了一步。
本来是想把贺礼放下就走,结果看到了蹲在侧门口看蚂蚁的沈元夕。
“云星你回来了?!”沈元夕拉着他的袖子进了门,“临朔,云星回来了!”
云星被她直呼三殿下名字惊到,又看到三殿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目光搭在沈元夕拽过的袖子上,云星改了主意。
他就要留下来。
他就想看三殿下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因而沈元夕成婚后,白天大多数时间,陪伴她的是乌耀和云星。
三殿下为此,不惜改了作息,白天睁眼,晚上睡。
如此颠倒到年底,天气转寒,他熬不住了,眼神都熬直了。
但就算白天昏睡,三殿下的手也在沈元夕的身上粘着,她只要一动,他就会起身跟着,哪怕眼睛睁不开,腿也要跟着走。
入了腊月,初雪前的一天。
公府送来请柬,请三王妃赏脸赴宴。
乌耀探听了消息后飞回,告诉沈元夕:“刘国公家的小女儿订了亲。”
“玉娴吗?跟谁?”
“言世子的长子。”
沈元夕问:“……那是谁?”
枕在她膝上的三殿下闷闷答道:“萧明则弟弟家长子生的儿子。”
沈元夕又道:“什么职位,为人如何?多大年岁?”
乌鸦:“这倒不知道。”
三殿下睁开一只眼,幽幽道:“那还不去打听清楚?”
乌鸦心想,我打听国公府女儿的夫婿又是为何?
但嘴上却应:“……行吧。”
只是飞走前说道:“刘国公的身子骨,怕是有点不行了。”
沈元夕压低声音,忙追问道:“先别走……刘国公病了吗?”
乌鸦说:“我看他的脸色像大病初愈,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不一定能撑过去。”
沈元夕赴了宴,席上远远见了刘国公一面,觉得他精神头还好,就是一个普通的上了些年岁的人。
算起来,也就比自己父亲年长七八岁。
“乌耀是认错人了吗?”沈元夕思忖着。
刘玉娴说起了与言世子家定亲的事,说是有缘。
沈元夕以为她要讲和世孙结缘之事,没想到刘玉娴开口却是:“也是萧姓,这下与姐姐有缘了。”
沈元夕摇摆了很久,不知该把这个“姐姐”理解为刘玉娴的亲姐姐刘妃,还是嫁了三殿下的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认为,刘玉娴说的是自己的亲姐姐。
“刘妃还好吗?”
刘妃有孕,宫中放出消息时,都已稳妥。
“一切安好。”刘玉娴喜气洋洋道,“明年三月。”
“姐姐,德皇子想见您。”刘玉娴求道,“其实……是德皇子就要择师读书了,刘妃娘娘问他有什么心愿,德皇子说,想与三殿下和您同席用膳。”
“……”沈元夕想,皇帝开口,她肯定要去。怎么让刘玉娴来求呢?
“刘妃娘娘想在腊月初八设家宴……但请三殿下这事,就算求陛下,陛下也难以答应,到时候若是请了不来,娘娘在陛下那里……所以姐姐,您能劝三殿下赴宴吗?”
沈元夕想说,三殿下的事,她真的拿不定主意。可见刘玉娴恳求自己的眼神,说道:“我且问问他去。”
三殿下听了沈元夕的复述后,爽快答应。
“可以。”
“你怎么转性了?以前不是说自己,一概不去的吗?”
“看你想去。”三殿下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你是对德皇子好奇吗?”
“嗯,因为他也行三,原本三殿下应该是叫他的。因你之故,我想去见见这孩子,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和你像不像。”
“不像,又怎会像。”三殿下打了个哈欠,在她身上抻直了腰,趁机吻住了她的嘴唇。
腊月初八,三殿下赴宴。
说是家宴,但因萧明则过于激动,三宫六院都作陪,排场浩大。
刘妃坐在萧明则身旁,占尽了光彩。
来赴宴前,乌耀说过,萧明则有立后的心思,待刘妃顺利生下孩子,就告文武百官,备典封后。
看到如此大的场面,又感觉自己被刘妃拿来做了脸面。
沈元夕有些后悔。
何况,三殿下也提不起多大兴趣,除了看她吃饭,跟她说哪道菜好吃外,其余时间不发一言,连萧明则说话都不愿应声。
好在,德皇子来敬酒祝词,三殿下打起精神回了。
说几句祝福小孩子的话,他还是非常愿意的。
毕竟也是自己的小辈。
德皇子得了祝福,很是高兴,再回父皇身边,又被父皇赏赐,德皇子圆圆的脸颊上满是红晕,开心地忘乎所以。
沈元夕想起乌耀说的,萧明则若要立刘妃为后,以后东宫储君之位,就有看头了。
这么看,刘国公府一家,都还不错。
只是腊月没见底,刘国公就病逝了。
紧接着,次年正月刚过,德皇子染了疾,没了。
得到消息的那天夜里,沈元夕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听到乌耀对三殿下说:“……说是三殿下噬克的。”
“她说的?”
“是,刘妃说的。”乌耀回,“她让皇帝想一想,自您占了三殿下这一位置后,从此大昭的三殿下,除了继位的,就是早夭病亡的。”
“她失了儿子,说这种话我可以谅解。萧明则怎么说?”
“骂她疯了。但看样子,他也信了。”
“……”三殿下合上书,无言叹息。
第76章 血衣
二月中, 海州传捷报。
沈丰年回京。
京中尚在治丧,沈元夕一早去城门外接的人。
沈丰年见她着了身素披了件黑裘,脸上也没笑容, 心里没来由一阵心疼, 低声问她:“哪位皇子夭了?”
沈元夕伸了三根手指, 无奈摇了摇头。
皇帝的态度很微妙, 像是在疏远三王府的人。
“我连那孩子的丧葬都没去成……皇上让人来传口谕,说见到我跟三殿下,会让他更伤心。”沈元夕说, “爹述职时,也多留心。”
“……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吗?”沈丰年察觉出不对劲, “就因夭折的皇子行三?”
沈元夕点了点头, 轻叹一声。
“总之, 爹谨言慎行为佳。”
沈丰年道:“棘手了。”
海州大捷, 他入宫,就算再谨言慎行, 也算报喜。本想带着军功回京,不负君主所托,现在倒好了, 这身军功好扎眼, 也跟着尴尬了。
“三殿下是何反应?”沈丰年问。
“没什么反应。”沈元夕说。
就算知道了刘妃失态的话语, 三殿下也没什么反应。
宫里来人传话, 他听见了, 也只是默默喝茶, 不发一言。
沈元夕问他生气了吗, 他摇头。
“不至于。”
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让他生气?
“他已经看淡生死, 连眉头都没皱。”沈元夕喃喃道。
“这就对了。”沈丰年想起了十九年前的三殿下, 就像天上飘着的风落地化成了人,不声不响,暗红的眼睛里装着世间万物,却又都不放在心上。
“我印象中的三殿下,是这样的。”沈丰年说道,“所以来京城后看到三殿下又说又笑的,还带着情绪……就觉得不一样,跟我见过的不一样。”
沈元夕懵了片刻,讶然。
她听懂了沈丰年的意思,在她面前的三殿下不像三殿下。
“爹!”
“哈!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月底,沈丰年返回海州,中间一切正常,沈丰年也没有跟沈元夕多说什么。
等他离京有几日光景了,薛子游回家歇整,特地来了趟三王府。
他长高了半尺,耳朵超过了沈元夕的头顶,身板也厚实了些许。
“长得好快,读书的时候,会饿吗?”沈元夕问。
“放心好了,都能吃饱的。”薛子游说,“晌午会有些头晕,说是个头飞太快的原因。”
他坐下来,连吃了两碟点心,填了个半饱,才问:“姐姐,最近可还好?”
“挺好的啊,怎么了?”沈元夕担忧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就是问问。”薛子游又喝了半碗茶羹,才说,“近日,有出游吗?”
“天还未暖,我书都没看完……”沈元夕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无缘无故的问什么?到底出什么事了?”
薛子游才把近日在宗学所见所闻讲给了沈元夕。
沈丰年封侯的东西都备好了,兵部接到战报后,吏部就着手推进,因德皇子夭亡之事,询问陛下,这些封勋都定在何时。
陛下把刘国公又加了个追封,给几位挨到的太妃公侯乃至夫人们都盯了时间,唯独跳过了沈丰年的。
礼部吏部不敢再问,就将此事搁置。
但官场风向也由此转变。
“吏部侍郎的儿子与我同屋,是他说的。”薛子游道。
“可影响到你?”沈元夕知道此事不小,怕他在宗学被人看低。
“还好吧,也算帮我筛去见风使舵的同窗了。”薛子游沉稳了许多,乐观道,“我是怕姐姐受那些小肚鸡肠之人的排挤。”
“怕什么,我本也不爱跟她们聚,我家里一堆书等着看呢。”
“哈哈,也是。”薛子游道,“我就是想,三殿下他那个性子,朝堂官场京城风向,不管不问的,怕你受委屈。”
“……”沈元夕悄悄看了眼倚在门口偷听许久的三殿下。
“把你心思放书本上吧,下个月就要应考了。”
说完这句话,沈元夕一怔。
下个月薛子游应考,宗学子弟们是要把文章直接呈给皇上看的。现在这样的局势,会波及到薛子游吗?
可想了一想,又觉皇帝不该是小心眼之人。可能真的因为失了他的第三个儿子,所以想起和三殿下有关的一切都会心伤。
“姐姐,别对我抱太大指望。”薛子游乐道,“我还要再读一年,以前欠下的太多,不好还。”
这天夜里,沈元夕翻了个身,身边空荡荡的,没有温度。
她猛地惊醒,三殿下不在身旁。
她追出去找,心里惴惴不安,叫了几声临朔,乌耀飞来安慰道:“小王妃,他到宫里去了。”
“他去那里做什么!”沈元夕心跳得更慌了,捂着胸口直想吐。
“去教训小辈。”
三殿下夜半入宫,彼时皇帝留宿在淑美人宫中,这才刚入梦乡,忽感头皮一扯,整个人失了重,心狂跳不止。
睁眼是飞速后移的地面,而后眼前殿门被人踢开,再回神时,他屁股下坐着乾元殿的冰凉的地面,而鬼魅一般的三殿下斜靠在他的龙椅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萧明则臭脾气一下子窜起,言声:“放肆!”
三殿下连眉头都不给他皱一下,绝美的一张脸上冰冷无情,望过来的血眸之中,却有着嘲笑般的悲天悯人。
“萧临朔,你什么意思!”皇帝直呼他名,硬气却到此为之。
三殿下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皇帝崩了。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皇家颜面权威,不把朕放在眼里,如今你还敢坐朕的……”
三殿下轻声道:“我砸了它,你拦不了我。”
皇帝倒抽一口气,乾元殿冰冷的寒气刺的他鼻腔疼。
“萧明则。”三殿下这声名字,语气就像叫不听话的小孩子,“闹够了吗?”
“从来血脉延续,多者必夭。”三殿下语气平淡,冰冷的报着数字,“世宗唯剩三子一女,玄宗四子三女成年,中宗三子二女……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这是天定。”
“我敬你一声祖宗,但你记好了,朕才是大昭皇帝,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皇帝能任由人骑在脑袋上放肆!你从来没有把朕放在眼里,你敢说,你这个幽人,没有偷我大昭的气运,没有损我儿的命格!”
“你把我看作什么?”三殿下轻声发问。
“你威胁朕?”
“明则,你不愚钝。”三殿下道,“多年来,你终于找了个由头,敢全说出来给我听了,是吗?”
萧明则从小爱看美人,将美人看作自己可以摆弄的美丽物件。天之骄子从小就是储君,正统的光环让他天生自视过高。
三殿下是美人,他就做个安静听话的大昭脸面就好。
但随着他长大继位,他才发现,他非江山天下的所有者,他不是最高的掌权人,三殿下可以轻易摧毁他引以为傲的至高皇权。
他有个活祖宗。
这个活祖宗,在他头顶。
好在这个活祖宗不问世事。若不细想,作为皇帝,他也可以笑脸装糊涂。
他拼命强调三殿下是个美人,只是个美人,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萧明则,万岁听多了,真以为自己能活到万岁?”三殿下轻轻扯过他的衣领,把他拎到座前。
“能万岁的,是我,不是你。”三殿下声音极轻,“短短数十年,大昭皇帝又换了新,再有三百年,大昭也会化为虚无。三百年对我而言,只是短短一瞬。”
“只三百年……”萧明则大惊,“可你不是立誓要守护我大昭血脉八百年……”
“大昭血脉,八百年。”三殿下淡淡道,“大昭没有那么长寿。”
还未等萧明则消化完,三殿下又道:“萧明则,我的孩子,也是大昭血脉。”
萧明则一震。
那么,只要三殿下的孩子出生,就算大昭皇室血脉死绝,他也不算食言。
“论血脉亲疏,论身份正统,萧明则,你又怎能比得过我?你看中的正统和尊卑,到底从何而来?”
“与长生相比,你们什么都不是。”三殿下道,“一代两代还算有些许感情羁绊,但延续三百年,杂乱的血脉,在我看来,与其他无关之人并无两样。”
“你清楚你的处境了吗?”
“你不过只是大昭王朝中间,一个短暂的皇帝。”
“我是有血誓在身,但这个血誓,对我并无束缚。”三殿下无声咧开一抹讥笑,“只要我不死,大昭血脉就未绝。萧明则,你听懂了吗?”
他只要想,杀光了皇室子子孙孙,也不会受任何反噬惩罚。
换言之,他的确是能凌驾于皇位之上。
区区皇帝,敢给他脸色看。
从前不计较,只是他懒得理。
三殿下拍了拍不敢呼吸的萧明则,温柔道:“放心,我不会。萧明则,看你们短命又猖狂被龙椅吞噬,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
萧明则气消了也能屈能伸了,抱着三殿下的大腿哭道:“三祖宗!是我糊涂!”
“嗯,知错能改。”三殿下支着头,轻声笑道,“以后不要犯蠢事。连护国将军都敢拿来给我下菜碟,不得不说,你确实够猖狂。”
宫中夜谈之后没多久,皇帝把封侯诏发到了海州。
三殿下本以为风平浪静,能让沈元夕睡个安稳觉了。
不料三月初十后半夜,华京下了场夜雨,公府待嫁的二小姐刘玉娴奔到三王府门前,哭叩大门。
“三王妃!三王妃——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吧。”
沈元夕那晚没睡,陪着三殿下赏夜雨,听到哭喊声,提灯开门。
刘玉娴抱着她的腿,哭求道:“三王妃,求三王妃原谅我姐姐,她知道错了,不该冒犯三殿下,她是无心的……求求你,饶她一命,求你,她刚生产完,皇上不管不问,太医,没有太医,冷宫里什么都没有,她受不住的,受不住的……”
刘玉娴递来了从宫中传出的一片血衣,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三。
“临朔?”沈元夕懵问。
三殿下揉乱了一头银发,气不打一处来。
萧明则这个薄情寡义的混账皇帝!
作者有话说:
三猫:我不会生气,我什么事没见过?我情绪特别稳定……
皇帝一番狗比操作。
三猫:气死了!!!
第77章 岁月
春雨下了许久。
沈元夕辗转难眠, 听雨滴落在砖瓦上,再流淌倾下。
她坐起身,裹上外衣。
阴雨天, 衣服也沉了。冷润的感觉压在心头, 闷得慌。
距离刘玉娴夜半敲门求助, 到现在, 已经三天了。她本以为三殿下会去宫里解决这件事,但却无事发生。
三殿下只是叫了车,让人把刘玉娴送回去, 之后,就再也没出过府。
因事涉朝堂后宫, 沈元夕没有开口过问。
但今夜, 她实在忍不住了。
“睡不着吗?”
三殿下放下灯花剪, 将手中的毛笔放下, 向她敞开了怀抱。
沈元夕走过去,在他怀中闭上眼, 轻轻吸了气。
三殿下喜熏衣染香,衣料上的香味总有微妙的不同,但她能从这种虚浮的香味下, 嗅到独属于他的那缕被遮罩住的暗香。
是血的香味。
很难形容这样的幽香属于哪一种, 笼统的说, 他身上, 连同银发上, 都浸润着这样的香, 像只会开在月夜下, 不知名的红色野花, 孤零零一枝, 生在悬崖边,芬芳吐露得孤傲。
她在三殿下的怀里蹭了很久这样的香,又嫌不够,仰起头,对上他含笑的一双眼,拽着他的衣领,在他唇边印上了一吻。
“要我帮你吗?”三殿下笑得更明显了。
他所谓的帮忙,就是让她不再难眠,等累了,疲惫了,就会安分地沉入睡梦之中。
沈元夕鬼使神差的想点头,可她现在又更在意的事。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没有去看看吗?”
三殿下淡淡道:“何事都无所谓。”
大昭萧姓血脉,又不会因此事断绝,剩下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是……要怎么帮刘玉娴?”她还是问了出来。
三殿下轻飘飘一笑,笑得有些轻蔑。
只是转过头来看向她时,脸上的神情是认真的。
“你怎不问她,为何敲错了门,找错了人呢?真想帮,又为何要找我?”
沈元夕听不明白。
三殿下也不讲谜语,一眼道破:“夫妻之间的事,除了他们自己,还有谁能帮?皇帝和刘妃之间生了嫌隙,刘妃的妹妹为何要到我三王府求助?我与他们有关吗?是我命令皇帝如此对待刘妃的吗?”
沈元夕:“自然不是,真要说起来……我们算是莫名其妙就被皇上和刘妃记恨了。”
“记恨倒是谈不上。”三殿下道,“人总会为难以理解的悲伤寻找一个出口,我就是被他们惦记上的出口。可这有与我何干?”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皇上……”沈元夕蹙眉同情道,“皇上那样的人,刘妃她……唉。”
她是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做出如此“不像皇帝”的事。
“每个皇帝,大抵都如此。薄情寡恩,帝王本相。”三殿下问她,“你认为,我能改变皇帝本性,让他念旧情,怜旧爱?”
沈元夕摇头。
三殿下欣然点头。
这算是点醒了沈元夕。
是她给当朝皇上镀了层想象中的金光,以为他那副模样,又在宫宴上说得一口漂亮话,是不会做这种“小人”之举。
迁怒家眷给外人看,怎么想都觉得……难上台面。
沈元夕呆愣了好一会儿,又用手指头戳了戳三殿下的背。
三殿下的信写到了最后,他放下笔,吹干了墨,不紧不慢地折好信。
这个过程中,沈元夕就一直用手指去戳他。
有时是背,有时是胳膊,有时就是腰了。
戳到腰,三殿下会躲一躲,眯起眼偷偷笑一会儿。
终于,他装好了信,叫醒乌耀,让他把信送到幽地去。
原来是给浸月写信。
信送走,三殿下一把抱住沈元夕,“还”了回去。
“不要挠了。”沈元夕推开他,将松掉的领口掩好,与他拉开距离后,说道:
“可是,皇帝和嫔妃,并不能用简单的夫妻之间琐事来看……关乎,嗯……家国朝堂,各方势力,甚至是江山安危。”
三殿下那双红色的眼眸闲闲瞥了她一眼,整个人顺势懒散地斜躺进她怀中。
“江山安危,从不系在一人身上。不过你说得对,皇帝与皇后妃嫔,并不配用夫妻二字。说起来,皇帝与他的那些妃嫔们,就像我母亲攒出来的十二家臣……”
“你不要再发散下去了。”沈元夕急的合拢了手,仿佛这样就能让三殿下说出的话聚拢起来,揉成一条绳子,不再散开。
她突然的可爱,点亮了三殿下的眼睛。血色中浮起馋意,钩子似的,目光立马黏糊了。
“我说的是,皇帝和刘妃,他们的事不是小事……”说到这里,沈元夕忽然泄了气,“算了,你说得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皇帝敢这么做,无非是刘国公府势力式微,刘公去了,门生心散了,再添个三皇子夭折……
沈元夕打了个冷战,喃喃道:“险些……也如此。”
她深深望了眼三殿下。
若非三殿下半路截胡,此刻就应是她身在宫中夜不能寐了。
“是啊,差一点,被这些短命薄情人伤到的,就是你了。”三殿下懂她要说什么,轻轻揉了揉她的脸颊。
沈元夕目光落在他露出的锁骨处,那里她咬过很多次,只是看着,就会想到一些氤氲的碎片。
沈元夕拉住他的衣襟,帮他掩好了。
“穿好衣服。”她说。
三殿下笑得狡黠。
“不是你扯开的吗?”
沈元夕哽住。
这才想起,确实是她之前迷迷糊糊过来蹭他的时候,情不自禁扯住他的讨吻时拉开的。
不过,三殿下还是听话地正好衣领坐直了。
“想知道,我给浸月写了什么信吗?”
“卖什么关子,想让我知道就直说。”
三殿下又像猫似的笑了起来,抬手揉了揉沈元夕。
“人长了一岁,气势也涨了不少。”
三殿下写信给浸月,要他将开幽地边界的时间推后。
现在的这位皇帝,无法承接这样的任务。
但幸运的是,三殿下与浸月,都有足够长的时间,等待一位更合适的皇帝。
几十年对他们而言,不过短短一瞬。
“说起来,去年年末,落雪那天。”三殿下说,“你撑着伞,偷偷到花圃去,但很失落的回来,是因为你的花没有开吗?”
“你竟然知道?”沈元夕惊讶。
他不仅看到了,他还记住了。
“是因为浸月说过,我那花,会在下雪的时候开,他说他看到了,很快就会盛放。”
三殿下手指绕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对,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数千年,这样浩瀚漫长的岁月,仅仅是浸月的半生。”三殿下道,“所以,他说的很快……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
沈元夕先是一怔,而后摇头。
“道理我虽然懂,但花过十年二十年的,还能再盛放吗?”
“为何不能。”三殿下袖摆扫过眼前的院景,“王朝有兴亡更迭,花草却可长存不死。”
“……也是,你种的梅树都能活三百年。”沈元夕点头,很快又摇头,“不对,我的意思是……”
“也会有种子沉默百年,寻找天时地利而生。”三殿下温柔笑道,“我知你要问什么,一样的。”
沈元夕神神秘秘问:“你突然说起这事,是又要告诉我什么道理?”
“我是想说,不用再把人间琐事放心上。不要去忧虑当今皇帝的那些事,他几十年后,埋骨皇陵,皇帝不过是你与我闲谈间的匆匆过客。”
“我不放心上就是……倒是你,真像个教书先生。”
“看你年少,总想照拂一二。”三殿下圈着她的腰,又偷偷笑了起来,“让你烦了吗?”
“那怎会……只是有种被你小看了的感觉。”沈元夕叹了口气。
她仍然没有睡意。
三殿下带她连夜挖了一坛酒,为她斟上。
夜雨渐渐停歇了。
沈元夕小口抿着,无声望着夜空。
三殿下也不说话,没骨头似的倚在她身上,软绵绵,却又不沉。
这家伙就是在腻歪。
“还是很担心。”沈元夕说。
“担心何人?”
奇了怪了,他怎知她在担心人,而非事。
“……玉娴。”沈元夕说,“这个节骨眼,父亲离世,姐姐失宠,皇子夭折……她刚定下的亲事,对方会如何对待她?是会像皇帝一样薄情,扒高踩低,还是个有良心的正人君子呢?”
“你担心,也无法左右她的一生。”三殿下道,“何不再远一些看。若是趋炎附势之人,退亲或是不情不愿完诺,也不一定等着她的是个坏结果。”
“什么意思呢?”沈元夕问。
“真退亲,刘玉娴不必与这种人结亲,这是好事。下一个或许就是良缘。要是不情不愿完诺,进了门,也不一定会一辈子冷落,相处久了那人喜欢,夫妻也不是不能和睦……”
“好了好了,我懂了。”沈元夕捏住了三殿下的嘴。
“那你这么说,刘妃也不一定一直失宠。”
三殿下捉住她的手指,轻轻一吻,笑道:“这就是我为何不介入的原因。”
一切都交给时间。
现在看,刘妃好似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可保不准过一阵子,一年两年的,就又有了转机。
“人生如潮汐。”三殿下道,“元夕,我们做个看客就是。”
“仔细一想,时间……可真可怕啊。”沈元夕感慨道。
杯中的酒喝干了。
她轻轻打了个酒嗝,酒气上泛,晕红了脸颊。连同眼眸也水汪汪的,在夜色中闪烁着涟漪。
“……”沈元夕道,“我忽然想起一事。”
“嗯?”
“浸月临走前,跟我说过一句话。”沈元夕道,“也不算说吧,反正他有他的办法,我也没见他开口,那声音就飘进我耳朵了。”
“哦?他说什么了?”三殿下给自己倒了杯酒,闲闲喝了,把玩着青玉杯。
“……说你是个慢性子,我也不是急性子,要好久之后才会有孩子。”沈元夕说罢,问三殿下,“你说,很快在浸月嘴里,可能是指十年二十年的,那他说的好久,岂不是要百年千年了?”
三殿下:“……”
就知道浸月干不了什么好事!
作者有话说:
感觉病一次,血条都薄了
第78章 闲日
六月七, 沈元夕接到信,沈丰年卸职回京。
海州事毕,海防初成。
商贸税收, 年初就见了起色。
皇帝龙心大悦, 后宫也和睦了不少, 又有几桩喜讯递出, 来年春皇室又可添新生。
听乌耀叭叭报着一日见闻,沈元夕感叹道:“他们繁衍……好快。”
乌耀识趣闭嘴,向后蹦三步, 示意三殿下来。
三殿下无话可说。
捧着书,沉默了许久, 说道:“人确实容易繁衍。”
沈元夕像是回神, 突然听见他说这样的话, 愣了一愣, 才意识到自己嘟囔出了怎样的一句感言。
“不要多心,并没有言外之意。”沈元夕如此宽慰他。
三殿下哭笑不得。
怎又变成沈元夕来安抚他了, 倒是显得他这个年长二百余岁的人不如她豁达了。
“我没有很在意。”三殿下补充。
沈元夕也学会他的言辞了,歪头看了他好久,说道:“你若不说这句话, 才是真的不在意。”
三殿下轻叹一声, 总算是合上了书, 不装模作样看书了。
“这才多久, 我真的不在意……有时想起, 只是觉得不解, 想多了, 又觉有趣。”
“哪里有趣?”
三殿下一字一顿逗她:“慢腔慢调慢慢来, 不有趣吗?”
“无趣。”沈元夕低头看回了自己的书。
三殿下无事做, 就黏在她身边,要么是紧紧贴着倚着,要么就是躺在她膝上,就像脑袋粘在上面了一样,沈元夕要不动,他能不吃不喝躺一整天。
偶尔,故事看到不紧迫的地方,沈元夕会分神去摸一摸他的头发,微凉柔润的银发从手指尖流淌而过,心中就会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等这样的揉弄扰醒了他,大概也就看不成书了。
沈元夕会在亲密无间触碰间,从恍惚中滋生出一种隐秘的兴奋来。
这样的人,是她的夫君。
每天睁开眼,他都近在咫尺,可以触碰,可以亲吻,可以更进一步拥有他。
但这些内心的虚荣褪去后,最令她快乐的,还是她生活中的“不变”。
多年前,她在漠北,窝在暖和的小屋里,猫着身子看书时。
窗外黄沙大风似鬼哭,爹没有军务,平安在家待着,而她可以躲在被子里,什么也不想,也没牵挂,就这么看着书。
那个时候,总会有一个念头,从这样惬意的安谧中冒出来,让她惴惴不安。
将来嫁了人,做了人妇,里里外外一大家,要操持要忧心,再也不能日上三竿还窝在被筒中,不梳洗的懒散看闲书了。
当时她内心期许着,若是爹能疼她一辈子,不让她从家里出门去嫁人就好了。
又或者,嫁个不会说话也不能动的木头假人……总之,只要不耽误她看书,不改变她现在的生活就好。
偷得浮生半日闲……要是能将这半日永远延续下去,那就太好了。
不用考虑生死,不必考虑老去,不操半点心,不揣任何琐事。
她那时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梦,却不料,这个梦成真了。
她有了个不真实的夫君,过着她当年幻想出来的闲散日子。
甚至,日子要比她想得更缥缈。
三殿下会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听她讲那些想要分享的故事。
那些故事都是正经读书人不屑一顾的,可三殿下却会与她认真谈论。
她要说的那些感受,他都知道,而且要比她说得更精准。
他总能很快的就理解她想说的话,并用最恰当的辞藻说出来。
沈元夕惊喜,她极爱这样的三殿下,与此同时,她看得出,三殿下 也喜欢她这么同他分享闲聊。
她说的话,他都乐意听。
她喜欢他在自己说到某句话的时候,血色的眼睛突然亮起,神采奕奕的模样。
也喜欢他突如其来的兴致,像个少年一样笑吟吟找到她,一口气同她说许许多多的话。
这样的三殿下,她越想越爱。
“想我什么?这么高兴。”枕在她膝上的三殿下伸手戳了戳她的嘴角。
“觉得你特别好。”沈元夕开心应道。
“过来。”三殿下张开手臂,“来。”
他抱住了沈元夕,在她耳边笑了起来。
“要尝尝我的血吗?”他说,“高兴的时候,味道不错。”
他咬破手腕,血蜿蜒落下,滴在他雪青色的衣摆上。
馥郁的血气充盈着每一次的呼吸,在唇齿搅揉的那一刻,更加浓烈。
沈元夕被喂了一口血,咽了之后,蹙眉捏着他的衣摆。
“我还挺喜欢你穿这件……”
雪青色很配他的银发,这颜色和他,都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般,仙气飘飘。
三殿下的那双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她的唇。
沈元夕的唇边是血流淌过后,残留的血痕,一直蜿蜒到下巴。
呼吸又近了。
他依然保持着这种习惯,舌尖卷走了溢出的血,最后不忘加深触碰,到他最初想要去的地方,把血气的芬芳与她的气息一同搅尝。
三殿下的指尖在她的肩颈处流连。
沈元夕嗯了一声,点头默许。
血液的开餐。
白天如果他不睡,太阳再明亮些,通常都需要喂这么一回。
有时发梢润了,气氛氤氲了,就会顺势宽衣解带,相拥饮蜜。
次数多了,习惯了,沈元夕就品出不同于之前的感触来。
从前喂三殿下,自己心总要跳到嗓子眼去,又怕又兴奋。现在就不是了,现在她痴迷于听他的吞咽声。
有时吞咽声之间,还会有很微弱的吸气,听了,就会想要占有他,想要抱着他,用力抱着他,把他向自己的怀抱里按进去。
这样的声音让她如痴如醉,而牙齿咬破血肉带来的疼痛感酥绵如丝,也让她越来越有瘾。
不仅仅是脖子,想要每一处都被他的牙尖顶破,感受到温度都缓缓聚集到那里,先温暖他,最后再被他温暖。
这样想想,孩子晚十年二十年,不是什么坏事。
她现在,只想拥有他,仍然是这样的日子,悠悠哉哉,不去想其他。
月末,沈丰年抵京。
薛子游告假去接,见了沈元夕。
她气色很好,薛子游却在放心之余,觉得她离自己遥远了。
明明人就在他身边,可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身上,也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和三殿下一样,漂浮着,不触人间。
“偶尔也出门走走。”薛子游说,“好久没见姐姐了,也不曾听见谁说宴请了你,再过阵子,都以为你和三殿下一样,只在晚上出门了。”
“确实。”出乎意料的,沈元夕点了头。
“我最近的确是夜晚出门。”她说,“临朔带我夜游华京,每一处都和白天看是不同的。”
“哈?”薛子游尴尬地蹭了蹭鼻梁。
他是三天不见就变一个样,如今个头已到三殿下的耳朵,脊背也厚实了,茁壮显眼,一表人才。
寻到母亲后,这孩子就像终于扎了根的树,开始舒展枝叶了。这般变化,让他自己都心情舒朗了,原先阴郁的饿死鬼,现在长成了个明朗少年。
“你知道夜游鬼吗?”沈元夕说,“真的有。”
薛子游啧了一声,扭头望向了门外。
他就知道,沈元夕又要讲那些志怪奇谈了。
“昨晚我还看到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夜游鬼,抱着头一直在问,到底在哪到底在哪。”沈元夕幽幽道,“临朔指给了他,那鬼还道了谢,说下月初七,要给三王府点一夜的灯。”
“……”薛子游还是修行太浅,问她,“到底真的假的?你是吓唬我的,还是真看到了。”
沈元夕这才看向他,莞尔。
“你猜。”
“元夕!”沈丰年马上招手。
“爹!”沈元夕跳了起来,下意识去抓旁边的薛子游。
停在一旁城门阴影处的马车推开了半扇门,三殿下撑着衣遮,幽怨看了眼薛子游,磨磨蹭蹭下了马车,走到了沈元夕右手边。
沈元夕挽住了他,想起是在外面,又很快松开了。
沈丰年眼神好,看得一清二楚,笑眯眯下了马。
“三殿下。”
三殿下点了头。
“元宵!”沈丰年想揉揉女儿的头发,又发觉女儿长大了不少,没有之前毛绒绒的感觉了,就像小奶猫脱了奶气和绒毛,变成了大猫。
再去揉抱,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了,真是又高兴又心酸。
“长大了。”沈丰年心情复杂道。
而后,再去看薛子游。
“……要不是亲眼看见,哪怕在路上碰见,都不敢认。”沈丰年说。
女儿长大了,但还是从前那个样子。
可薛子游长大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像你爹。”沈丰年说,“神情像。”
至于眉眼,还是像他母亲的多。
“那就成。”薛子游一笑,沈丰年就觉更像了,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薛越站在他眼前,谈笑时,从眼中析出的笑意,就和薛子游现在眼睛里的笑一模一样。
最后又看回三殿下。
沈丰年略一沉默,心道,哦,他没长大。
三殿下还是那个三殿下,给他的感觉不仅没长大,好像又年轻了,就跟十九年前第一次瞧见他一样,像个十七八岁即将成人的少年。
要非说变化……三殿下,好似比那个时候,看起来柔和了点。
没之前那么的——不接人气了。
“我给爹备了接风宴。”沈元夕道,“趁着今日还没得忙,我给爹接风洗尘。”
“有我的份吗?”薛子游笑问。
“说什么话呢。”沈元夕道,“给爹的接风宴,一家人都在,怎么会没有你。”
“我总得问一句。”薛子游调侃道,“不然怕三殿下不让我进。”
三殿下打了个哈欠,扯低了搭在头顶的衣遮,慢悠悠说道:“并不会,不要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79章 记录
中秋过后, 沈元夕在旧书中看到了一种牌具。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拿着书问三殿下。
书中写,这种牌具被把玩多了,第一张竹牌上的红点就成了精, 钻出个孩子来, 但这孩子却不会说话, 眼也是个盲的。
“这种啊, 我收的有。”三殿下从她身上爬起身,到处翻找。
沈元夕诧异道:“……就收在这里吗?”
“不是,是找伞。”
窗外下着秋雨, 三殿下终于找到了伞,一手撑着, 飘飘忽忽消失在沈元夕眼前。
半个时辰后, 他回来了, 不仅拿回了一只木匣, 还换了身衣服。
去的时候,穿得是竹青套衫, 回来时,红的黑的,蓦然肃穆了许多。
他只要穿上这种似宫装的深红重黑, 就会美得咄咄逼人, 外面下着雨, 雨帘之中, 他的银发微微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看久了灼眼睛。
“……要出门吗?”
惊艳之余, 沈元夕捂着心口问道。
“不。”三殿下道, “只是淋湿了又换了身, 当然也是一时兴起, 想看你这样的眼神。”
沈元夕没骨气的点头。
“好看,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给你了。”
三殿下依着她坐下,打开匣子,取出了一副玉牌。
“这是前朝时兴的牌具,其实同现在他们玩的捉花牌九差不多规则,只是这个更繁复些,久而久之,也就被遗忘了。”三殿下手指摩挲着一张有红色圆点的牌,说道,“这就是书中成精的牌。”
他解释道:“这张牌来源于幽地,红色代表着幽族的眼睛,所以这张牌在规则中,可以拿出去换两张自己需要的牌,意为通晓天意,依天布局,故而能摸两张。”
“明白了。”沈元夕一点就通,琢磨道,“也就是说,故事里成精的牌之所以眼盲,是因为玩牌的人摩挲太久,把这点红摸褪色了……原来如此。”
沈元夕再次拿起书,接着看下去。
三殿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
“……做什么?”沈元夕不解。
“我都穿成这样了,还不看我吗?”
“……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果然还是没有书好看吗?”三殿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离近后,他声音放轻了,说话间,呼吸搔着沈元夕的耳廓。
“也不是,但我没看完,断在这里会很……”
三殿下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坐远了。
沈元夕还以为他生气了,但这种念头只是从心中闪过,立马就被她否定了。
很快,答案就送了上来。
“元宵。”小福嫂端着茶点从月门那里探出身子来,“元宵……我把茶点放这里。”
三殿下正襟危坐,整理起手中的牌具。
如果无事,小福嫂不会到后院来。
沈元夕连忙道:“我现在有空,是有什么事吗?”
小福嫂红了脸,飞速看了眼三殿下。
沈元夕明了,问她:“是不方便说吗?”
她伸手推了推三殿下,却听小福嫂道:“其实,三殿下在,更方便……”
“……是什么事?”沈元夕好奇了。
小福嫂近前来,摆好茶点,脸颊又红又粉,犹自笑了会儿,娇羞道:“元宵,我……我相中了前院的人。”
“是谁!?”沈元夕笑意浮上了嘴角,“这是好事啊!”
小福嫂又看了眼三殿下,豁出去般说道:“叫云星。”
三殿下虚握着拳,轻轻咳了声,袖子遮着别开脸。
他绝对是在偷笑。
沈元夕顾不上他,问小福嫂:“当真?”
小福嫂点了点头,自己笑得抖了起来,拿起托盘遮住了脸,露出的额头泛了红。
“……云星,你知道他……他多大年纪吗?”
“听王府以前的老管事说过,云星是三殿下的近仆,那少说也有三百了。”小福嫂道,“又说托姑娘的福,他不知怎么从幽鬼变了人,这些我都知道的。”
“倒也……没错。”沈元夕说,“那你……是想让我帮你,还是?”
“是想让姑娘帮忙问问。”小福嫂把托盘拿了下来,大大方方道,“我听他们闲唠时说,云星有老相好,但去了很久了,我就想,既然老相好没了,指不定他也想找个伴呢。”
“……嗯,这事吗……也不是老相好那么简单的。”沈元夕求救的看了眼三殿下,三殿下用书遮住了脸。
沈元夕一把扯下书,怒目道:“不要笑了!你快帮帮忙啊!”
这事,她不知道要如何跟小福嫂说。
三殿下挪过来,与沈元夕并肩而坐,垂眸道:“云星是我祖母的……人。”
小福嫂震惊了好一会儿,“那就是比三殿下您还要年长了?”
沈元夕垂着头不作声。
三殿下道:“一定程度上讲,确实比我年长。不过,既然你心仪他,我可以帮你问问,祖母仙逝多年,或许……他也有意寻觅伴侣。”
眼见着小福嫂眼神里泛起的希望之光,沈元夕慌忙补一句:“他跟常人不同,若是念旧情,恐怕就……”
“我知道。”小福嫂甜滋滋道,“他要是念旧情,那我就没看走眼,哪怕我俩没戏,我也会更敬佩他。”
“能这样想就好。”沈元夕松了口气。
三殿下开口道:“你是如何看上他的?”
听他的语气,他是真的想知道。
乌耀悄无声息的落在沈元夕肩头,正大光明来凑热闹。
小福嫂道:“做事利落,话不多又靠谱,跟我男人似的。”
她说到这里,忽然哽了一瞬,又释怀似的苦笑道:“我这辈子,可能就被这种男人吃定了。”
“小福嫂……”
小福嫂深吸口气,又换上一副笑脸,步履轻快地离开了。
沈元夕道:“也怪我,竟然忘记给她们找门亲事。”
“为何需要你找,她们这不是自己在找吗?”三殿下摇头,“交给她们自己就是,这种年纪的女人,要比世间多数男人更通透,她们知道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不需你来安排。”
“……说的也是。”沈元夕道,“几位嫂嫂都比我经历得多,自然也有自己的主意。”
“能看上云星,也敢过来为自己搏一搏。”三殿下轻声一笑,“都是心性不错的人,即便云星无意,她将来的日子也不会差。”
三殿下说罢,斜了眼乌耀:“你还不去叫云星来吗?”
乌耀咔咔像咳痰似的笑完,扑棱着翅膀飞前院了。
不久之后,云星手里捏着乌耀,沉着脸来了。
见他这副神色,三殿下了然。
“它又同你胡说了什么?”
云星捏着乌耀的鸟嘴,坐定,说道:“不值一提。”
这损鸟扯着大嗓门,说他被一群姑娘瞧上,三殿下要打发他出门给姑娘们做女婿去。
“何事?”他问。
沈元夕与三殿下对视一眼,试探着问:“你对小福嫂,有印象吗?”
“林小福吗?”云星道,“她不是你从家里带来的人吗?怎么,是不愿意在三王府做事了,想回侯府那边吗?”
“呃……倒也不是。”沈元夕手指抠起了书上的线封,不敢去看云星,“你……嗯,对她印象如何?”
“挺爱笑的。”云星压着眉头说道。
“……云星,她,她想让我问问你。”沈元夕说,“她相中你了,想同你过日子,嗯……问你,还念旧情吗?”
云星讶然。
这样的问题,出乎他意料,他沉默了好久,久到三殿下打着哈欠,最后躺在了沈元夕怀里,久到乌耀挣扎着从云星手里钻出来飞走。
云星还在沉默。
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仿佛能坐到地老天荒,身长青苔。
“我要……想想。”他说。
沈元夕原本开小差偷偷看起了书,听到他这样的回答,她震惊抬头。
她以为云星会坚定地拒绝,会很快就给她明确的回答。
没想到,云星却说,要想想。
竟然……有戏吗?!
沈元夕低头看向三殿下。
他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闻言只是睁开眼睛,放空了会儿,就又闭上了。
“好……那你,想好了,给我个答复,我好同她说。”
云星点头,起身离开。
沈元夕摇晃着三殿下。
“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说要想一想!他竟然说要想一想啊!”沈元夕道,“这姻缘,难道真的能成?”
三殿下任由她摇晃,等她晃完,才不慌不忙说道:“他说的想一想,不是想这姻缘。”
“那要想什么?”
“想执晴。”三殿下淡淡道,“执晴给了他千年,可回忆太久远,他要慢慢地把那些回忆捡起来,仔细想了。”
“那他直接拒绝不就……”
“他需要时间,问一问自己。”三殿下指着心口,“做了人,是要与人一样接受日光下的生活,这样到死,还是要守着幽族的回忆,还像个幽鬼一样,一个人行向终结。”
“原来……是在取舍。”沈元夕明白了,“和小福嫂无关,他只是在借这件事,做取舍。”
“聪明,正是这样。”
沈元夕浅浅叹了口气。
“唉,那我去和小福嫂说。”
果然还是没戏。
三天后,云星来了。
“想起了许多事。”云星说,“这些事,好像突然有了重量,也失去了重量,再过几年,我迎来终结,它们也会像血雾那样消散,就像没来过。”
这话莫名有些感伤,沈元夕心中泛起苦涩,却不知如何安慰。
云星又道:“这样就好。数千年前,从出现活在太阳下的人类起,就被天道抛弃的幽族,就该消失在天地间……我能留下尸骨,却留不住我跟他们的回忆……人生如月,有盈有亏,所谓取舍,就是如此。”
沈元夕觉他这番话,说得很好,不住点头。
“三王妃。”云星说,“林小福那里,我会与她当面说,你不必挂心,她是我的小辈,我会多多照顾,不会用言语伤她分毫,何况,我很感激她的青睐,让我想起这些……”
“这我放心。”沈元夕道。
“还有一事,想拜托三王妃。”云星道,“我与执晴的那些回忆……”
他虔诚望着沈元夕:“就请三王妃执笔,留笔墨在人间吧。”
沈元夕惊愣道:“让我写……吗?”
“是。”云星道,“您应该是唯一能帮我刻下回忆的人了。”
“临朔他文采更……”
“他是幽族人,活了那么久,与您不同。他太熟悉我,太熟悉幽族。”云星道,“我更想让来书写我与执晴的故事,或者说……和三殿下一样,我也想换个角度,从您的笔下,看到我的故事。”
漫长的思考之后,沈元夕郑重答应了下来。
“好,我会尽力。”
第80章 时光
十月底, 华京入冬,迎来了第一场雪。
沈元夕蹲了半宿,花圃里的花仍然没开。
不仅如此, 这花枝看起来奄奄一息, 半死不活的。
她叹了口气, 起身才发觉三殿下站在她身后, 一动不动为她撑着伞。
“什么时候来的?”沈元夕问。
“……”三殿下指了指她身上的狐裘,“给你搭衣服的时候,你明明还说了多谢。”
沈元夕:“哦……啊!是有这么回事。”
她如今后半夜才有睡意, 白日要睡到午时前后才醒。陈嫂可能将她的作息夸大了,传着传着, 到沈丰年耳朵里时, 就变成了沈元夕疑似有了身孕。
沈丰年喜不自胜, 收拾了一堆礼来看女儿, 然后被三殿下告知:“尚无。”
哪想这乌龙还未结束。
第二日午后,连薛子游也登门道贺来了。
沈元夕惊慌道:“是京城都传开了吗?”
薛子游颔首:“是啊。”
继而, 瞟了一眼三殿下。
“连皇上都知道了,说是正跟礼部的大人们商量着要按什么规格送。”
“天啊!”沈元夕合上书,掷到三殿下怀里, “快想想办法啊!”
三殿下轻轻捏住了向他砸来的书, 不紧不慢道:“让他送就是。”
而后, 他抬眼锁住薛子游。
“你秋试如何?”
薛子游假笑道:“三殿下, 这么惬意的日子, 就不要提那些事了。”
转眼, 见沈元夕一脸担忧, 薛子游忙道:“姐姐不用为我操心。我想好了, 等过了年我就到崇州去。”
“去崇州做什么?”
“燕帆的兄长是崇州书院贺长兰贺大家的同窗, 崇州开设女学,我与燕帆商量好了,过完年就跟她一起游历听学去。”
“他们收学生吗?你……要不让父亲托人帮你写封信。”
“不用,我是正经的官学子,有先生引荐,崇州书院不会不收。”
“子游,别怕麻烦我们……”
“没有的事。”薛子游收起了笑,声音和缓了许多,说道,“我知道义父想要我来袭爵,我虽是义父养大,算沈家的孩子,可我并不想跟京城的那些少爷们一样,大丈夫有本事自己拼自己挣,义父没有亏过我什么,我又怎能靠着义父的军功做不思进取的公子哥呢。”
他这是将话讲明白了,沈元夕也不再多言。
年关前,皇帝暗中探听消息,又在年底立了新后。
刘妃也因再次有孕,得了个封号。
大典过后,宫中才派人来三王府问候。
三殿下并未开门,云星站在石狮子旁,指了指狮子脚,要宫人们把拜帖放到该放的位置,至于见还是不见,要三殿下定夺。
“我们是奉陛下口谕来的。”
云星:“三王府有三王府的规矩,若是忘了祖训,就请皇帝自己背熟了再来。”
当然,沈元夕十九生辰那天,皇帝还是知道了三王妃有孕是个彻头彻尾的乌龙。
皇帝松了口气,再看新后,觉得有些仓促。
心底会有小小的埋怨,猜想三殿下是不是故意传出的这个“乌龙”戏耍他。
他听到三王妃疑似有孕的消息后,就做了噩梦,梦见长得跟三殿下似的一白毛妖精坐在龙椅上,而他跟他的孩子们为这个“小祖宗”洗脚服侍。
这才是他慌张立后,火急火燎宣布后宫添喜的理由。
三殿下,成了他一生的阴影。
虽面上不显,但他心底知道,他堂堂九五之尊,被三殿下吓出了心病。
沈元夕双十这年,崇州兵乱,沈丰年奉命又去了崇州平乱。
春末,接到父亲平安信的同时,也收到了薛子游报喜的书信。
因崇州起乱,他与燕帆带着贺先生辗转到崖州去了,路上经历了几次生死考验,在贺先生的见证下,与燕帆缔结了婚盟,特此书信告知长姐,等崖州的汛期过去,就会启程返京。
沈元夕抱着信又笑又哭,三殿下跟只猫似的,托着下巴坐在她对面,好奇又兴奋地看着她笑着掉眼泪。
“不舍得?”三殿下问。
“不是不舍。”沈元夕道,“是……很奇怪的一种怅然,虽知是喜事,心下却很是怅然。”
云星又来讲他想起的执晴往事。
沈元夕擦了泪花,拿出一沓书纸,点头示意她做好了准备,提笔将云星所述,一字不差写下来,等云星离开后,再慢慢润色成文,吹干笔墨,一页页挂起。
这种事,她已做了两年,但云星的故事,才讲到执晴第一次饮他的血。
后面,还长着呢。
有时,沈元夕会挑拣出几个片段,念给小福嫂听,这也是云星默许的。
听久了,小福嫂也就明白了。
云星这个人,已经不会再有情爱了。
凡人拿出一辈子,也才短短数十年,又怎能覆盖他与之前千年如山似的感情。
沈元夕也是在重复的讲述中,触碰到了时间的浩瀚。
沈元夕二十三岁那年春,薛子游与燕帆,有了个女儿,取名崇。
冬末回京,已会认人了,沈元夕抱在怀里,望着她红扑扑的圆脸,喜极而泣。
把孩子还回去时,无意间瞥到了三殿下的眼神。
他只是看着沈元夕,平静的注视下,藏着她看不明白的悲伤。
沈元夕忐忑不安,夜深人静时,问三殿下:“是崇儿……身子骨,不太好吗?”
她怕三殿下占出个什么多病多灾的八字命格。
三殿下道:“她很健康,长寿,还和你投缘。”
“那你……今天那个眼神……”
难道是她看错了?多心了?
不,看三殿下,她还从未看走眼过。
“现在说,也没什么用。”三殿下淡淡道,“七十年后,你就知道了。”
“七十年后……你是说,因为这孩子同我投缘,所以她离去,我会伤心?”
三殿下沉默着。
沈元夕道:“伤心是肯定会的,亲人离去,都会伤心……你不必太担忧。”
又十年。
沈元夕不记自己的生辰了。
一年又一年,过得飞快。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三殿下从不提他的生辰,也从不过生辰了。
“幽族只分未成熟时,和盛年期。”三殿下道,“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生辰,已经在三十年前过完了。”
三十年前,他进入盛年期,从此之后,再无生辰。
这年秋,薛子游寄信来,想要带薛崇回京入学。
“京中虽女学时兴,但并无端正之风……”沈元夕道,“不如你将她送来,我为她寻先生教导。”
薛子游最终还是答应了。
他三年前又得一子,只是病了一场夭折了,故而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女儿身上。
薛崇十二岁入住三王府,由三王妃亲自照看,请了数位先生来教导。
薛崇二十岁那年,获圣上恩准,入工部研修,负责庙宇承建修缮等事宜。
也就是薛崇二十岁那年,沈元夕梦中的花树,终于结果了。
结果那天,三殿下心有感应似的,说要回一趟幽地。
“是要处理幽民安置问题吗?”沈元夕问道。
“不……”三殿下道,“要去幽林,找个耳听。很快就回……五天,最多五天。”
这是他们成婚后第一次分离。
第三天,三殿下就回来了。
他的发梢被风吹毛糙了,连衣角都残存着风痕。
“赶这么急做什么?”沈元夕道,“你不是说,结果还要等落地,落地之后还要孵育,孩子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出生的……”
三殿下默不作声放下一颗鸟蛋。
“嗯,不急。”三殿下道,“我刚进幽林就看到这蛋了,既然有缘,就拿回来了。”
他出门就后悔了,耳听不要也罢,他想沈元夕了,想回家,躺在沈元夕的怀里,懒散的睡觉。
于是,他掏了鸟蛋就走,也不管这是什么鸟,孵化后,愿不愿立契约做耳听。
为此,乌耀笑了他半宿。
这恐怕是第一个如此敷衍的父亲了。
这年冬,北边又起乱。
皇帝让沈丰年再征西北。
沈元夕得知消息后,气得半夜入宫,指着皇帝鼻子骂。
“我父亲七十了!朝中是无人了吗?!”
皇帝两眼发昏,闪着浑浊的泪光,说道:“朕也一把年纪了!”
他的皇子们都到了岁数,天天盼望着他驾崩归西,朝中党争逐渐抬头,用个人都要斟酌。
沈丰年是老将,又好用,所以一有事,就只用他。
“你们又知道什么!”皇帝委屈又悲痛,“你们又知道什么……你们从不老,也不死,你们……”
你们根本不知,当人老了,孩子们大了,威风一世的家主,连屁股底下的凳子都不一定坐得稳。
他再看一眼三殿下,心中就有无限悲凉,与那酸涩与妒忌一起泛起。
他还是那样。
三殿下,依然年轻耀眼,日月不坠,容颜不老。
最终,沈丰年举荐了几位年轻干将,与他同去西北。半年后,西北局势稍安,沈丰年回京,不到两日,皇帝驾崩。
三子争权,京城戒严。
马蹄声脚步声彻夜不静,有个蠢材皇子,还敢来拍三王府的门。
三殿下飘然出府,站在檐上,默默俯视着他们。
就这么静静等着,等到天亮,传十二皇子登基。
三殿下嗤笑一声。
又过了半天,换作九皇子登基。
三殿下打了个哈欠,给浸月写了封信。
“三年后,可开界,迁民。”
又十日,沈丰年来问:“元宵,怎么如此沉得住气?”
他指的不是沈元夕,而是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沈元夕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说了声稍等片刻,拽着三殿下的衣领,把他拖来了。
“你跟我爹说。”
三殿下也直截了当,说道:“占算了,今年能落地。”
沈丰年喜笑颜开。
“嘿,那敢情好,我身子骨还硬朗,那我就等着了,还等得起!”
作者有话说:
三猫:能落地。
已经完全熟悉他语言套路的沈元夕:说清楚,什么落地。
三猫:果子。
沈元夕:那孩子呢?
三猫:还得孵。
沈元夕:……你们幽人是鸟吗?
三猫:你说是就是吧,反正天道捏我们的时候,就是这么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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