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昴城城门近来守的越发严了, 自从年后朝中下了东大营剿匪的旨意后,百姓见着城中越来越密集的兵将巡街,非但没有惶恐, 反倒越发踏实。
相邻的清源洲, 胡珊兰收到了郑蔚的信。郑蔚将昴城的事都与她说了, 也说或许是自己多想, 但还是劝她在潞河剿匪的事平息之前暂且不要回来,毕竟泽安洲紧邻潞河,匪患不除, 确实有逃窜到昴城的可能。
二月初春,迎春已一簇簇开的灿烈,杏花也如云似烟的开了满树,胡珊兰就坐在杏树下, 白姮出来就见她失神的模样。
“惦记郑大人?”
几年光景,几次三番涉险,郑蔚所作所为叫人无可指摘, 作为母亲,白姮觉着郑蔚也算功过相抵, 往后的事,只看胡珊兰自己的心思了。
胡珊兰沉默了半晌才道:
“阿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哪怕他说一切无碍,可还是觉着新不踏实, 慌的很。”
白姮抚了抚她的头:
“关心则乱。”
胡珊兰也不能否认, 时至今日, 她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郑蔚的。毕竟有一回对人动心肠, 这个人如今为着她, 也用尽了心思。她叹口气,或许是她遇见的太早,也或许是他醒悟的太迟,终究有缘无分心结难舒。
她笑了笑:
“时间久了,有些事就真的过去了。”
屋里响起清浅歌声,还有湉湉咿咿呀呀的学着,不多时柳姨娘出来,脸上有浅浅的笑容,眼眶发红,但眼神柔和。
或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胡瑜兰好了很多,但还是时常会与湉湉说起她的阿爹,说算着时日,快要来接她们了。胡瑜兰的肚子也渐渐大起来,偶然清醒了还会问胡珊兰许多与郑蔚的事,甚至沉思过后还会劝说她,说世间肯为女人死的男人不多,让她多想想。
每到这时候,胡珊兰都觉得胡瑜兰并没有疯,可一听她提起沈潇快回来了,她就觉着胡瑜兰还是不清醒,但也不忍心戳破。
藏着内心不知由何而来的不安,胡珊兰显得心事重重,这日在厨房看着胡瑜兰的补汤,胡瑜兰饮食不善瘦的厉害,凸显肚腹,胡珊兰才将补汤倒出来,小丫头来端着与她往屋里送,看她眼下乌青,小丫头道:
“姑娘又没好睡?”
胡珊兰笑笑没言语,小丫头又道:
“瞧姑娘有心事的模样,咱们城郊的圆音寺香火灵验的很,离的近,这会儿时气也好,姑娘倒是去上柱香求个心安也罢。”
胡珊兰自然知道圆音寺,但仍旧没有出声。因着胡瑜兰,她格外小心,从进了这院子起两个月来从没出过门。小丫头见她不答话也不说话了,等伺候胡瑜兰喝过汤,她端着碗出来,送去厨房后又绕去后院。
柳姨娘正剪了两支迎春,预备给胡瑜兰放在房中,有些颜色有些鲜活的气儿,也盼着她舒坦些。
小丫头笑着给柳姨娘打下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迎春花,忽然却道:
“方才见三姑娘呷声叹气,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不安,奴婢听府里的老嬷嬷说,心里不踏实的时候,去圆音寺烧柱香,与菩萨倾诉一番,定就事事顺心了。”
柳姨娘整理好了迎春,也觉出胡珊兰从回来后就始终没有心里安宁过。但她以为胡珊兰是为着胡瑜兰,于是忖了忖,午饭后就与白姮商议着,请她们母女过两日到圆音寺上香,给胡瑜兰求个平安符。她觉着让白姮母女出去疏散疏散,心情大抵就会好很多。
她还说了许多这些日子时常说起的感念的话,甚至试探着她们是不是想回去了,操心布庄的事。
白姮知道的不多,也不多言论,但求个平安符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尤其胡瑜兰需要避着人,她们母女也并不需要,转头就和胡珊兰商量这事。
因是柳姨娘提的,胡珊兰就没拒绝。
二月初一初二都是好日子,上香的人多,胡珊兰特意选了初六这天,早早与白姮就出了门,想着上过香求过符,中午也就回来了。
圆音寺这日确实人不算多,母女上过香,求了平安符,才要走的时候,小僧却捧着签筒过来:
“施主,施主求个签吧。”
胡珊兰莫名就想给郑蔚求个签,昴城到底如何,他又如何,如今离的这么近,却也只能以这样的法子求个安心了。于是她接过签筒,重又跪下,心里念着郑蔚,求着平安,好半晌才听啪嗒一声响,小僧已经捡起签来。胡珊兰随着小僧到解签的僧人前,僧人照着取出签文,胡珊兰捂着,只觉心里发慌。
她一直等走到寺门口才忍不住展开签文,窄长的纸张只打开些许,胡珊兰就看见了“大凶”二字,顿时心头慌跳。
白姮也看见了,蹙眉道:
“前几日不是才收到郑大人的信,说一切平安么,你别混想。”
“我,我请大哥打听一下剿匪的事,若是平息了,也就没什么了。”
胡珊兰也强自镇定的安慰自己。
回程的路上,马车摇晃,白姮只觉眼皮子越来越沉,胡珊兰看白姮快要睡着,就将斗篷给她盖上。白姮不知睡了多久,还是被人摇醒的,睁眼只看见沛青沉着的脸,她觉着额头作痛,正捏着,沛青就问:
“姑娘呢?”
白姮一怔,低头就见马车里歪倒睡着的冬儿和陈婆子,却没了胡珊兰的踪迹,她顿时惊慌,掀了车帘去看,别说车夫了,连马都没了。
“你们一直不回来,我一直找到圆音寺都没找见你们,就去找了胡大爷,这时候了才在荒郊林子里找见你。”
沛青少见的也有了慌乱,白姮这会儿却把几个斗篷都掀起来,根本没有胡珊兰的踪迹。
“山岚呢?”
她问沛青,转而一颗心就又慌又坠,跌跌撞撞跑下马车。
几个下人打着火把在林子里翻找,却始终没有胡珊兰的踪迹。
胡珊兰不见了。
*
沈润得知胡珊兰不见的消息时,已是胡珊兰失踪的第三天。
派去保护胡瑜兰一行人的人派人来送信,胡珊兰与白姮敬香的路上失踪,暗中保护她们母女出行的人也没了踪迹。
沈润下意识就觉着,这是南怀王做的事。但转念又想,南怀王这时候掳走胡珊兰做什么?
他安排人下去查找,清源洲与泽安州境况不同,哪怕毗邻,可在清源洲,黄雀卫的本事还是不容小觑的。等消息的空档,郑蔚在州府忖着这几日昴城越来越紧迫的形势,觉着有些事只怕是很快就要爆发了。
前日休沐的时候他还特意出了一趟城,城外瞧着无碍,却多了许多寻常百姓打扮,但看起来却显然不像寻常百姓的人。
朱同知说赵把总一队人是被派去芗城县衙了,但他找到芗城却并没见赵把总那些人,甚至女儿被送回来后本该领罚的那位县令也仍旧好端端的。
郑蔚清楚的记着当初旨意下达时,虽主要说了陶家长子斩首的事,却也提了此事中处置不周的芗城县令须得受罚的事,按理说霍知州该下令的,可一直拖到如今。
入夜,初春白日还算暖和,但这时候又有些寒浸浸的,郑蔚只穿着中衣坐在院子里,阿瓜苦着脸道:
“爷,真要这样?”
郑蔚淡淡扫他一眼,他忙闭嘴,满是怨念的看向提着水桶的荣寿。荣寿也一脸为难,但想跟在郑蔚身边这几年,郑蔚行事极有章程,他咬牙将一桶凉水兜头泼在郑蔚身上。
郑蔚顿觉一股寒凉入骨,凉风吹起唇齿打颤,他缓了缓道:
“再来。”
荣寿咬牙,提了另一桶再泼。
泼了三桶,郑蔚冻的浑身打颤却坐着没动,一直等到寒气浸体头脑发昏,才昏沉沉的进屋换衣裳。他得病,但不能病的太重。
二月十二是南怀王寿辰,往年都会在昴城设立三日粥棚,给百姓送米面鸡蛋,可今年却要大摆寿宴。
郑蔚第二天强撑着去州府,走到浣花布庄时看了看紧闭的大门,抿唇笑了笑。强撑到巳时,朱同知就来寻他一齐往南怀王府去,郑蔚还没应声,先搜肠刮肚的咳嗽起来,朱同知立刻就看到了他潮红的脸色以及苍白干涩的嘴唇。
“这是怎么说?昨儿还好好儿的呢。”
“复衙后那场风寒就一直没好,昨儿夜里听见声响,还当她那儿遭了贼,跑去看了看,这就又招了风。”
“嗐,胡老板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都二月了,内人一直问着,还想找她说话呢。”
“快了。”
提到胡珊兰,郑蔚笑容就柔软许多,但直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又咳嗽起来。朱同知立刻摆手:
“罢了罢了,你今儿这般是不能去赴宴了。”
郑蔚将早预备好的礼物拿出来:
“也是,总不好过了病气给旁人,你帮我带去吧。”
“成,那你快回去歇着吧。”
因着南怀王生辰,州府都放了半日的假。郑蔚从公文里抽了一封出来:
“公务急,我往白术县去一趟。”
“不在乎这两日,等病好了再说。”
“我倒是不急,只是盐务上的事,拖延不得,昨儿也同霍大人办好了文书,本就预备今日寿宴过后就启程的。”
“这一来一往好几日。你照料好自己。”
郑蔚笑着送走朱同知,等出了州府就先往书局去了。老板一见郑蔚就笑道:
“哎呦,大人上回定的书刚好才到,只是还没整理出来,请大人进去坐坐稍等?”
郑蔚掩唇咳嗽了几声就进去了。
照例说了几句话,沈润从前几日离开就一直没回来,郑蔚说了预备离开几日的事,那老板道:
“二爷也送了信来,叫您多加小心,这时候离开也确实更稳妥些。”
“胡家那边如何?”
“没什么消息。”
老板笑着又道: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郑蔚点了点头,沈润既然叫他多加小心,可见如今外头也风起云涌:
“那我这就走了。”
老板递了两本书,郑蔚接过就走了。回去简单整理,让荣寿雇了车,他只带了阿瓜,拿着公文牙牌出城,让荣寿荣阳分开走,到城外汇合。
白术县在昴城东边,与胡家所在的阳城方向相反,但这些日子他总觉着心底不安,走到岔路还是吩咐先往阳城去。看过胡珊兰,再办公务不迟。
马车摇晃,郑蔚再支撑不住,吃过药就昏睡过去,荣寿看郑蔚病的厉害,就与阿瓜商量先寻个客栈停留两日,阿瓜是不管什么公务不公务的,只看郑蔚,自然没什么不肯的,忙就寻了客栈安置。这日半夜,郑蔚昏昏沉沉间就听到马蹄声声,仿佛一队兵马呼啸而过。
郑蔚一下就清醒了。
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小二送饭菜来时, 郑蔚就问:
“夜里是怎么了?兵马来往的,吵的一夜没好睡。”
小二也一脸烦郁,却还是堆笑道:
“听说在追拿什么逃犯, 说是往清源州逃了。”
郑蔚抿了抿干涩苍白的嘴唇, 逃犯?但他就是莫名的觉着, 那些人是奔着他来的, 可要说是为着抓他却又不该,他实在是个小人物,在南怀王的大事里, 微不足道,并不足以让南怀王费心才是。
可郑蔚的心却慌的越发厉害,他让荣阳买了些东西,主仆几个乔装改扮, 甚至将阿瓜和荣寿都留在客栈,只带着荣阳离开了。
走了两日到阳城,先让荣阳去打听, 得知胡家年前回来的人在别院将养,他就直奔别院去了。但远远的, 他就看到了别院外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像极了昴城这阵子突兀出现的百姓装扮,却显然不像百姓的人。
他们在等郑蔚。
郑蔚看出来了, 可胡珊兰在里面,这种时候他只能想到胡珊兰或许遭遇了什么不测, 顿时血往上涌, 就要冲过去, 但忽就被人拉住了。他皱眉回头, 原以为是荣阳, 却只看到呆怔的荣阳,以及拉着他的那个寻常又陌生的男人。那男人朝郑蔚“看”过来,眼睛虽对着他,却显然无神无光。
沈润。
郑蔚又看一眼别院,还是随着沈润离开了。郑蔚才总算明白,路上的兵马确实是追拿他的,而一路上并没有那么严格,也只是因为知道他的目的地。
一直等到进了一处小院子,郑蔚才道:
“她呢?”
沈润没答话,郑蔚心越发的沉,转头要走,沈润才道:
“她很安全。”
“安全?在哪里安全?”
郑蔚心头火起,忽朝沈润逼近:
“她被南怀王抓去了?”
沈润仍旧没答,郑蔚气的点了点头,又道:
“南怀王抓她做什么?还为之前的事恼怒?好,好好。是我和她有婚约,才驳了他的脸面,我现在就去,有……”
“你不能去。”
“为什么?”
沈润顿了顿,语调沉沉:
“南怀王要起事了。”
“和我们有什么㛄婲关系?他起他的事,与我和胡珊兰有什么关系?”
他太激动,沈润等他平息了些许才道:
“那是个重脸面形式的人,为着如今筹谋多年,营造名声,娶余家女也为着通过闻圣得到皇族支持。虽做着叛逆的事,却偏要打着天命所归,名正言顺的旗号。”
郑蔚不想听他说废话,转头又要走,沈润道:
“他要祭旗。”
郑蔚倏然停下。
“鼓舞士气,大振三军。郑蔚,你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长宁镇的事名声大噪,得皇上下旨赞许赏赐。所以郑蔚,血洒阵前祭旗的最佳人选,是你。”
郑蔚握着门栓的手开始颤抖,眼底的诧异震惊难以遮掩,他回头:
“所以他抓走胡珊兰,是为了我?那为什么不早在昴城就把我拿下?”
“上位者,总喜欢猫戏鼠的把戏。”
南怀王是个恶趣味十足的人,喜欢那些人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的模样。所以他轻松的放走郑蔚,一路上摆着样子的追拿,只是为着看郑蔚最终得知胡珊兰被捉时的样子,也好奇他的选择。
郑蔚的脸色越发苍白起来。
“郑蔚,胡珊兰不会有事。但你若去了,非但可能换不回来她,你也必死无疑。”
郑蔚回头:
“不会有事?是你以为?还是你有法子保护她?”
沈润没答话。
郑蔚又点了点头。
黄雀卫在昴城已经到了寻常消息都打探不到的地步了,又有什么本事保护胡珊兰?
他开门要走,沈润忽闪身到他身前阻拦。
“沈润,你难道不担心她么?”
他匪夷所思,为曾经想过放弃,为曾经觉着沈润若能给胡珊兰最好的生活,就成全他们的心思而后悔。沈润脸色越发难看,但却还是坚持道:
“郑蔚,你不能去。”
郑蔚看着沈润手中还持着的未出鞘的刀,他若要拦,自己真就走不脱。
“好,你告诉我,你们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沈潇没死吧。”
是问话,却是笃定的语调。早在庄子上郑蔚给他传递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郑蔚或许已经猜出来了。
“所以你们做这一出戏,就是为着顺应南怀王,让他放松警惕。你们铺排严密,沈潇只怕也吃了不小的苦头,在国家大事上,个人生死荣辱都是小事,所以胡珊兰是死是活,你们并不在乎。沈润,我在这其中也不过是个小棋子,我死不死,也并不重要。所以你不要管了,只要不坏你们的大事,我把她换回来就好。”
郑蔚耐心的劝说沈润,他眼看着沈润握刀的手越来越紧,可他却如何也不肯松口。
“沈润,她会死。”
沈润咬紧牙关,郑蔚握住了他的刀柄:
“那不是个君子,我不去,他或许会杀胡珊兰泄愤。但哪怕是或许,我也不能冒险。如果,如果你有办法,能护她周全,我可以不去。”
“我只知道,圣令下,不能让他以你祭旗。”
“那没人在乎胡珊兰的死活吗?”
沈润无神的眼中忽然出现浓烈的痛苦,可不管他再痛苦,郑蔚也知道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哪怕他喜欢胡珊兰。郑蔚笑了:
“你确实是她阿娘口中最适合她的人,但在你心里,国事永远大于她。沈润,你是忠臣良将。但……你不是良配。”
他忽然抽出了沈润的刀,沈润大骇倒退,郑蔚道:
“或者,你现在就杀了我,或者,让我走。”
沈润与他僵持片刻:
“郑蔚,我如今救不出她,也一定,救不出你……”
他听出了沈润的悲凉无奈,郑蔚笑了笑,心竟从容了。
“我只要她活着。”
他松开刀柄,长刀当啷落地,郑蔚同沈润笑了笑,离开小院儿。
走出院子后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从荣阳提着的包袱里择出了几样东西包了个小包袱提在手里,交代荣阳:
“去找阿瓜和荣寿,你们的身契都还在郑家,我给你们都留了二百两银子,赎身做些小买卖过日子也足够了。”
“爷……”
荣阳声音颤抖,攥着包袱不松。郑蔚拽了一下,他赶快松了,低头不敢看郑蔚。郑蔚拍了拍他: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若是腾达路,你们跟着我是好事,但既然是黄泉路,还是我一人走的好。”
荣阳忽咧嘴哭了,壮硕的汉子哭起来委屈又可笑,郑蔚就笑了。然后他提着包袱原路返回,站在巷子里看宅子外面的人,看了半晌,他出了巷子目不斜视的往那处宅子去了。
打从他一出现,那些人的目光就追随而来,郑蔚进了院子,就先见了沛青。沛青一脸惊诧,郑蔚同她笑笑:
“青姨,白姨呢?”
“夫人,夫人病了。”
胡珊兰不见了,白姮自然焦急,郑蔚宽慰道:
“叫白姨宽心,珊兰很快就会回来。”
沛青顿时眼瞳一亮,待要再问什么,身后便有人围拢过来。
“郑大人。”
郑蔚没回头,只同沛青道:
“告诉白姨,我知道了。”
沛青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身后的人,几人已上前,以压迫之势围住郑蔚。郑蔚才回头:
“怎么?”
“郑大人往白术县的公务,倒跑到阳城来了。”
郑蔚只看着他,并没回话,那人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道:
“人在我们这里。”
“我知道了,我会去的,你们先走吧。”
几人相视几眼,最终还是退去了。郑蔚也同沛青道:
“我先告辞了。”
“郑大人!”
沛青唤他,却又不知说什么,郑蔚道:
“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就先走了。”
他认认真真看了眼院子,到底还是有些遗憾。阳城是胡珊兰的故乡,可这个院子却并不是胡珊兰长大的那个院子。
但他却不能停留了,每多一刻,他都害怕胡珊兰会多受一刻的煎熬,还有或许存在的伤害。
雇了马车,郑蔚孤身回昴城。马车在他的催促下跑的很快,半路又换了两次,日夜不停,不到两日就回到了昴城。他先回家,认认真真的梳洗,更换衣裳,然后在正午时的时候,去南怀王府递了拜帖。
见不得光的事,郑蔚却偏要走明路。很显然,他也是在逼迫南怀王必须要公平交换,放走胡珊兰。
南怀王得知郑蔚在门上递拜帖,嘴角虽含着笑,眼神却阴冷至极。不过在他眼皮子底下,哪里能容郑蔚兴风作浪?他亲自去门上迎接,满怀惬意,看着大门打开,郑蔚站在门外。
“王爷,臣来接未婚妻。”
南怀王负手含笑不接话,郑蔚又道:
“王妃与她投缘,接来说话也有些日子了,岳母担忧,叫我来接她,还请王爷高抬贵手。”
“郑大人进来说话吧。”
南怀王一副不受挟制的样子,郑蔚慢条斯理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守门护卫顿时大惊,朝南怀王护卫过去,却见郑蔚慢慢将短匕抵在了自己颈间。
“王爷,臣若血溅当场,王爷不能祭旗,总会有些遗憾吧。”
南怀王眼瞳狠狠一缩,二人相隔甚远,眼神对峙,郑蔚始终平和从容,南怀王忽就笑了:
“郑蔚,好。你很好。”
“多谢王爷夸赞。我们夫妻于王爷而言,不过是轻易踩踏的蝼蚁,王爷漏个指缝,也就放她逃出生天了。王爷人中龙凤,日理万机,何必在这些小事上多费心思。”
南怀王被取悦,转头不知说了什么,郑蔚就站在王府外等着,亏得袖口宽大,外人倒也不易看到他手中的短匕。
足有一刻多钟,郑蔚才瞧见有人带着胡珊兰过来,他急切的上下打量,见胡珊兰虽神情憔悴却并无狼狈,也并没什么凄创悲愤的神情,暗暗松了口气。
胡珊兰也很快看见了门外的郑蔚,以及他颈子上冒着寒光的匕首,她心一缩,急跑了几步,却立刻就被人扯住了,郑蔚皱眉,胡珊兰被带到南怀王身边时停下,南怀王就攥住了胡珊兰的胳膊。
“郑大人,人在这里了。”
第六十三章
南怀王眼神示意郑蔚的匕首, 郑蔚只道:
“我能与她说说话么?”
南怀王还真不在乎郑蔚做什么小动作,只要他想,哪怕郑蔚换走了胡珊兰, 他也照样能把人再逮回来。他将胡珊兰往前一丢, 胡珊兰踉跄了几下, 却也趁势跑出门, 郑蔚一手拉住她:
“你怎样?”
胡珊兰眼眶顿时湿了,朝他摇头,嘴唇不受控的轻颤, 好半晌才道:
“你,你不该来。”
她被困王府多日,南怀王为让她内心煎熬,甚至与她说了将她拿来的用处。
她就是饵, 而郑蔚就是南怀王要钓的鱼。这条鱼的命运早已注定,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血溅当场,用以祭旗。她在他耳边很快将事说了, 末了还是那句:
“你不该来。”
但她看见郑蔚神色淡然,只是看着她, 清浅的笑。
“你,你知道了?”
胡珊兰大惊失色,郑蔚缓缓点了点头, 贪婪的看着她。胡珊兰的眼泪忽就下来了,她试图去抢他的匕首:
“你走!你快走!我对他没用, 他不会费心对付我!”
“我走不掉。”
胡珊兰扯着他的袖子呜咽起来, 这是她在他面前, 第二回 哭的这样悲切, 上一回还是在参透他卑劣的算计时, 带着悲愤。郑蔚心里搅缠的难受,不想看她这样难过。
“你怎么这么蠢?我对他没用,我不会有事的……”
郑蔚笑着将她散乱的发丝别再耳后,细细的为她整理鬓发,抚着她头:
“我不能冒险,毕竟他不是好人。”
胡珊兰哭的越发厉害,两人旁若无人,听到郑蔚话的南怀王脸色陡然一沉,递了眼色,有人要上前,郑蔚忽把胡珊兰拉在身后,抬了抬匕首,几人顿时又站住,迟疑的看向南怀王。
“王爷急什么?人还没走,我怎么能放心?”
他忽打了声呼哨,就有一架灰扑扑的马车慢慢走来,驾车的人裹的严实,斗笠压的很低,看不清人的模样。郑蔚回头看胡珊兰:
“走吧。”
胡珊兰抿紧嘴唇,郑蔚又同她笑了:
“这地方不吉利,布庄关了吧,那铺子卖了也罢,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他将胡珊兰往前轻轻推了推:
“听话。”
仿佛这一辈子走到如今,与胡珊兰这样多年,亲近的时候,痛恨的时候,疏离的时候,他满心算计也好,悔恨痛苦也好,煎熬疯狂也好,他都从来没有这样柔软的与她说过话。胡珊兰强忍着没有失声痛哭,却哽咽难言。她踟蹰顿足,郑蔚轻轻叹了口气:
“胡珊兰,别叫我死的没价值。”
胡珊兰忍不住呜咽了一声,一步一步,往马车挪去,她才爬上马车回头看他,他道:
“胡珊兰……”
“六郎。”
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胡珊兰忽就开口了,郑蔚心头狠狠撞击,这一声六郎他等的太久了。
“我等你。”
她努力的朝他笑,郑蔚道:
“好好儿过日子,下辈子,下辈子我等你。”
说罢不等胡珊兰回话,他摆手,马车忽就动起来,胡珊兰急着从窗口探出身子:
“郑六郎……”
她喊,却再说不出之下的话,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再说以后真是奢望了。
眼见马车很快消失踪迹,南怀王才道:
“啧啧,好戏散场了,郑大人请吧。”
郑蔚收起匕首又纳回袖中,几个护卫要去夺走,郑蔚却锐利的逼视道:
“我总要留个后手,至少在王爷要我死的那一天之前,保证她的安危。”
南怀王不在意的摆手,人都散去。
“你说的对,她的命,我还真是不在乎。”
“皇上来日荣登大宝,想来也不会为难一个小百姓。”
南怀王听到这句话后,阴鸷的眼神忽就染满笑意:
“那就承大人吉言了。”
郑蔚未再做声,走入王府。
如同一个交换,以及互相挟制。以他换胡珊兰的安全离开。
当南怀王府的大门沉重的关上后,郑蔚的消息就如石沉大海,彻底断了。胡珊兰眼泪模糊的出了昴城,马车一路往北,一直走到半夜才停下,有人掀帘上来,胡珊兰瑟缩到角落。
“胡珊兰。”
是沈润的声音。
胡珊兰哽咽了一路,直到现在才终于敢嚎啕大哭。
“沈二哥!沈二哥!你快去救救郑大人!救救他!”
她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但漆黑的马车里她看不见沈润艰涩的神情。
“他让我送你去盛京。”
胡珊兰陡然停住,这时候才总算接受实情。郑蔚在交换她出来之前,是已经将一切后事都安排妥当了。
“白姨她们在码头等你。”
胡珊兰呆怔怔的僵在那里,良久才总算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我不走。”
“胡珊兰,这里或许很快就会变成战场,盛京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但胡珊兰又缩回马车里,时至如今哪怕她再不能接受,却也不得不认清形势。她被劫走多日,最终还是郑蔚将她换出来,那么如今陷入南怀王府的郑蔚自然也是没人能救出来的,甚至如今也没有能将他换出来的人。
她回想郑蔚神情温柔的为她整理鬓发的时候,那股淡然满足,他明知死路,却还是将她换出来了。要怎么办呢?谁能救他呢?昴城是南怀王的地界,哪怕皇上再统筹兵马掌控整个大炎,但南怀王却总能在皇上大军压境之前,杀了郑蔚。
郑蔚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没有去求助,只是选择赴死,换她活。
“我……”
她努力的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总要给他收尸。”
眼泪汹涌而下,沈润此时却有着深重的无力感,在上回面对郑蔚时,以及如今面对胡珊兰时。
“好。但这里不能停,我们先换个地方。”
胡珊兰点头,胸口哽的难受,好像有人捏着心一样的窒息,满心惊惶。他们转头往西去,进了一处山坳,胡珊兰见到了许多冰冷肃杀之人,这些人都行色匆忙。
胡珊兰浑浑噩噩,每日看那些人往来,可脑海中却始终是郑蔚那日平淡的神情,将她轻轻推出来,让她听话。她表面看着平静,心里却挣扎难安,煎熬了两日,沈润这日带了个女人来,那女人只看了胡珊兰几眼,便将门关上,为胡珊兰装扮起来。
胡珊兰心头慌乱,她明白这是要出发了,去看郑蔚。等装扮过后,胡珊兰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样子,出门看见了几个男人,都是寻常百姓装扮,相貌也都再普通不过。
“走吧。”
胡珊兰诧异的看走在最前面的人,那是沈润的声音。胡珊兰忙跟上去,她也一身中年妇人打扮,几人一行竟是又回到昴城。
整个昴城城门外黑压压一片兵马,震慑人心,不知就里的百姓都惶恐躲避,却总有些人远远看着,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胡珊兰几人挤在人群里,听那些百姓小声议论,都以为是要去剿匪的队伍。
胡珊兰又听到他们一起来的人里有人对沈润小声到:
“林大统领。”
胡珊兰就看见一个桀骜的中年将领被绑了过来,哪怕被人推推搡搡,却也努力维持步履平稳。他面色肃冷,一直被推到了城门外搭建起的高台上。
才站定,城门里就出来了一行马队,为首的正是一身盔甲的南怀王,其后跟随不少武将,再之后是一辆囚车,胡珊兰就看到了郑蔚。
眼前立刻就模糊了,胡珊兰咬紧牙根,看那队伍一直走到高台前,看南怀王登台,看郑蔚被拽出来,也推上高台。
在看清郑蔚的一身装束后,胡珊兰立刻捂住嘴,再三遏制也没忍住的压抑呜咽轻轻传出来,沈润侧了侧身,将她挡住。
郑蔚木簪束冠,身上是单薄的长衫,长衫上蜿蜒的一支墨梅,却还有一道破损修补的痕迹。
郑蔚神色始终从容,南怀王登高台后,那些兵将就开始山呼呐喊,胡声震天。南怀王抬手,一瞬安宁下来,而接下来南怀王说的话,就叫人大惊失色了。
他历数自己出身来历,自诩正统,这倒也罢了,但话锋一转,竟忽提起文贤太子当初并非病故,而是被人谋害,谋害之人正是后来继位的先帝,所以先帝与当今皇上都是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今日他将拨乱反正,诛杀逆贼。
百姓听到这些之后都愕然不已,但下意识都会觉着浑身发凉。
大炎乱了,征战起,最倒霉的就是百姓。甚至大炎内乱,边境外那些觊觎中原沃土的小国也会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百姓顿时乱起来,胡珊兰被挤在当中,努力维持平稳,只盯着郑蔚。
沈润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去角落。
林大统领痛骂起来,他确实没有投靠南怀王,可他的副统领却被收买了,如今南怀王身后站着的将领中有一半都是南方大营的,而与他一派系的,都被押入大狱了。
“林将军,你林家满门将才,我不会杀你,但会带着你,一路杀回盛京,诛杀贼子,维护正统,到那时,你再抉择也不迟。”
南怀王宽和的面对林大统领,却是笑了笑,挥手,立刻有人将郑蔚推到前来。
“此人耐贼子钦点的探花郎,当年文动天下,我本惜才,可惜此人效忠贼子,特地到昴城任职,试图加害于我。今日举事,就以此人血祭军旗,望我们一路凯旋,夺回江山!”
“杀!杀!杀!”
兵将振臂高呼,南怀王身后便走出一个魁梧的将领,一边走,一边拔出长刀。
“唔……”
胡珊兰紧紧捂着嘴,沈润握住她肩膀的手也在用力,仿若要嵌入她的骨血,可她却觉不到疼痛,心头尖锐的刺痛让她喘不上气,她瞪大眼,看着仍然还一派从容的郑蔚。
他慢慢勾起唇角,在一片震天的杀声中,身子忽然不受控的仰起,笑容凝滞,胡珊兰就见他胸前突兀的出现了一截满是血迹的刀尖,身上的墨梅迅速染红。
第六十四章
胡珊兰往前扑了一下痛哭失声, 却被沈润拽住,捂住嘴,隐在人群里将她拖进巷子深处。
胡珊兰挣扎着, 压抑多日的情绪再也忍不住, 哪怕知道郑蔚九死一生, 可如今亲眼所见, 她的疼痛如潮汹涌,四肢百骸都是难以言说的痛苦。而在这一刻还汹涌迸发的,是对他复杂纠缠, 却浓烈至极的情绪。
心里那道绷了太久的弦,这一刻忽就断了。
曾经对他的喜欢,曾经对他的恨,对他的怨, 在昴城再遇后,他做的桩桩件件让她迟疑让她感念,却又难抒心结的事, 但一切的一切,都在亲眼目睹他惨烈赴死的时刻, 忽然狠狠的后悔。
她被一路拖着远离,泪眼模糊中看他从高台跌下,身子如同布偶般再没了生气, 周遭是一片热烈的呐喊鼓舞声,与她的悲怆是那么不协调, 刺激的她撕心裂肺。
一直被拖到巷子深处, 外面喧嚣直上, 沈润才松开手, 胡珊兰就倒在地上。她奋力爬起来, 踉踉跄跄往外跑,她没有觉着自己在哭,可满脸却是一片湿凉,眼前模糊。
沈润没有再阻拦她,只是轻轻道:
“别让他死的没价值。”
胡珊兰忽就顿住了,扶着墙呆立着,紧紧揪着襟口,那里仿佛没了温度不会跳动,仿佛随着那把穿透他的刀,也失去了生机。
她再没力气,扶着墙倒下,坐在地上嚎啕痛哭。
那个曾经对她满腹心机,算计过她,纠缠过她,又数次救赎以命挽回的人,死了。
外头声响震天,很快脚步声马蹄声,以及百姓的惊呼躲避声传来。沈润往巷子外走去,胡珊兰看他,撑着发软的腿跟着。到了巷子口,随来的人悄悄禀报:
“出发了。”
沈润点头,回头“看”向胡珊兰。
“给他收尸。”
胡珊兰已跑出去,外面一片狼藉,胡珊兰在混乱的人群里奋力往高台的方向去,奉命守卫昴城的人见到,正要上前阻拦,随行的人已然赔笑塞了银子:
“是郑家亲眷,来收尸的。”
许是得了交代,郑蔚终究微不足道,对于南怀王来说只有个博名头的用处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与他相关的人也更算不得什么了。他们收了银子就开始驱赶百姓。
胡珊兰只觉着耳边嗡嗡作响,她听不见,除了郑蔚也再看不见其他,身子的沉重疼痛让她觉着身处炼狱,受尽刑罚,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剑上,终于到了郑蔚跟前。
她小心翼翼翻过郑蔚的身子:
“郑蔚,郑蔚你起来。”
她求他:
“你快起来。”
她看郑蔚染了血的脸,用手去抹,却没抹干净,反倒越发的多了。她把郑蔚抱在怀里,无措的四下看着,想求人救他,却哽的说不出话来。
随行的人上前试探,朝沈润低声禀报:
“死了。”
那种情形,自然是死了。胡珊兰摸索着将他的手攥住,喃喃道:
“没有,他没死,他的手还是软的,还是热的。”
刚死的人,自然还是软的,还是热的。但没人说话,胡珊兰抹着他的手,试图说服他们,但摸索着,她忽然用力去掰他的手。他手里紧紧握着什么,随行的人见了立刻帮忙,从郑蔚死紧的手里抽出一块帕子,胡珊兰就看见了那帕子上绣着的牡丹。
是孟夫人将她留在春晖阁磋磨时,让她绣的牡丹帕子。那一夜,郑蔚在沉沉的夜里等她,将她背回去。
胡珊兰看着帕子,回想那时他将她稳稳背在背上的时候,那样宽阔温暖的背脊,让她踏实安稳。哪怕,哪怕那时的他,是带着阴晦的目的的。但至少那时候的郑蔚,是活着的。
“你,你起来,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郑六郎,你别死……”
他是为她死的,多少次了,每当她有危险的时候,他都会奋不顾身的解救她。陶知州的时候,长宁镇的时候,南怀王的时候,还有如今……
最后这一次,是明知会死,却还决然赴死。
“你起来,你起来啊……”
她拉扯着郑蔚,郑蔚却入破絮一般任由摆布,那双紧紧闭着的眼睛,灰败的脸色,都在告诉她,他已经死了。
胡珊兰将他紧紧抱住,无声大恸。
沈润听她的声音,也难受至极,但忽然间胡珊兰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头,身边随行的人已然过去,沈润卓绝的听力就听见胡珊兰喃喃的声音:
“有,有……”
“快。”
沈润一声下,二人立刻背起郑蔚快速离开。胡珊兰满眼惊惶的跟着,等转出这片上了马车,沈润就一把撕开了郑蔚的衣襟。
胸膛上的刀伤触目惊心,随行之人立刻撒上药粉止血,沈润往他颈子上探去,虽缓慢轻微,但确实还有微弱的脉搏。随后又查探伤处,沈润才算明白了。
那一刀瞧着凶险至极必死无疑,但心肺之间却避开了要害。
“走!”
沈润往郑蔚嘴里塞了两颗药丸,马车立刻快速行进,与南怀王离开的方向并不相同,他们往之前的山坳又回去了。
半日功夫,郑蔚的体温在慢慢下降,但缓慢轻微的脉搏一直还在。
山坳里的人都离开了,空旷苍凉,只有他们几人行色匆匆。
将郑蔚安置在胡珊兰之前住的那间屋里,随行之人就立刻离开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沉了,胡珊兰呆愣愣站在床边,一眼不错的看着郑蔚,看他没有整理好的衣襟里,胡乱裹着染满血色。
她的周遭忽然一片安静,只有自己的心跳,佟佟,佟佟的,沉重而剧烈的跳着。
半夜时分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人。
黄雀卫的军医,也是江湖有名的神医。虽不说生死人肉白骨,可传闻但凡有一口气,总还是能救一救的。
那人进来就将套着鱼肠衣的手指伸入郑蔚的伤口,而一直昏迷的郑蔚虽没醒来,却也露出痛苦之色。胡珊兰心在瑟缩,听那人抽回手指神色淡然道:
“血脉并没断,还有救。”
说话间便取了针包在烛火上烧起来,还从一个瓷瓶里掏出不知什么质地的线,动手前转头看胡珊兰:
“敢看么?还不出去?”
胡珊兰脸色苍白,却坚决的摇头。那男人笑了笑,手法很快的穿针引线,旁边有人清洗郑蔚的伤口,然后他就像缝衣服那样,将郑蔚的伤口缝合。
前胸后背,甚至是伤口里面。
每一针胡珊兰都觉着仿佛扎在自己身上的疼,可郑蔚却仿佛真的死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直等到处理完伤口包扎起来,洗了手就要出去,胡珊兰期期艾艾的追着:
“先,先生,他……”
“能醒就能活。瞧着年岁轻,身子可不好,这一身伤患,再不好好将养,活了也妨碍寿数。”
他唠叨着走了,胡珊兰揪着的那颗心算是放下了一点,屋里只剩她和郑蔚,她回头看郑蔚好半晌,才去角落铜盆那打湿帕子,给他擦身上脸上的血污。
郎中的话在她心里想着,郑蔚哪一次受伤,都是和她有关。
当初在郑家后花园,哪怕算他活该,可那时候他却也是在拼命的护她。
多矛盾的人,多复杂的人。
她慢慢的给郑蔚擦着,午时有人进来送药送饭,还有一小碗补汤。胡珊兰先喂郑蔚,但几口下去都从嘴边溢了出来,胡珊兰静静的看着郑蔚,药吃不下去,郑蔚是熬不下去的。她试图叫醒郑蔚:
“郑蔚,郑蔚。”
他毫无反应,她又道:
“把药喝下去好么?”
但就是喂不下去。
胡珊兰这时候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了,她想了想,扭头去找郎中。郎中正在偏房吃饭,听她恳求,闲闲道:
“口渡呗,这种时候了,还瞎讲究什么?”
胡珊兰顿了一下,就道谢走了。郎中忽然生了兴致,丢了筷子悄悄跟着,就见胡珊兰含了一口药,就朝郑蔚渡去。她小心翼翼,但药还是顺着他嘴角都流出来了。
胡珊兰急的红了眼眶,那郎中啧了一声出来,胡珊兰立刻垂头,郎中便抽了根银针出来,上前在郑蔚身上扎了几下。
“呐,只管用半刻钟,你得快点。”
胡珊兰立刻去喂,果然没有再溢出来,只是流下去的很慢。胡珊兰急的满头生汗,半刻钟过去,只喂下去一半的药,补汤更是一口没吃。杜先生好心提点:
“这针,是不能一直用的,对他身子无益。嗯,不过口渡倒是快一些。下次你再试试?”
胡珊兰垂头道谢,杜先生就笑着走了。
他们只停留了一日,就离开山坳,顺潞河乘船北上。
潞河以及两岸依稀还能看见曾经剿匪的痕迹。七八日下来,郑蔚并没有醒来,让胡珊兰担忧害怕,但每每摸着他的颈子,觉着他的脉搏似乎在慢慢强健起来,又无比安心。
又是两日下来,明日就要下船了。胡珊兰去请祝先生,照旧的施针后,胡珊兰神色如常的喂药。只是这一口才渡了一半,她就倏的离开了郑蔚的嘴唇,相隔不过半尺,紧紧的盯着他,看他眼睫微微颤抖,胡珊兰惊喜的半口药一下就咽下去了,才要喊杜先生,就见郑蔚慢慢睁开了眼。
但只是睁开一半,胡珊兰看到他眼瞳的涣散迷蒙,却朝她看来一眼,还没等她有所反应,又再度闭上了。
“郑蔚?”
胡珊兰急,可郑蔚又没了反应。胡珊兰急着去找杜先生,杜先生诊脉检查后,同胡珊兰道喜:
“嗯,醒了,可见是活了。不过还是我从前说的,一定善加保养,以后断不能如此了,否则寿数不长。年纪轻轻的,太不爱惜身子了。”
胡珊兰连连点头道谢,送走杜先生,再回头看郑蔚时,心里堆积许久的情绪忽然就再控制不住。她捂着脸痛哭,这一回却是喜悦高过一切。
郑蔚到底是虚弱的,这一睡,就又睡到了半夜才醒。
第六十五章
郑蔚醒时还是茫然的, 他记着他好像见到了胡珊兰,可昏暗的房里静悄悄的,他的思绪也还是初醒的混沌着, 甚至身子也麻木的仿佛没什么知觉。
他想要找胡珊兰, 这是他最原始的念想, 才努力动了动, 就觉着手一下被人握住了,然后旁边立刻有人探过来:
“郑蔚?”
“嗯……”
郑蔚下意识回应,胡珊兰忙挑亮油灯, 就看见郑蔚半阖着眼,正看着她。
见到她了,他就满足的笑了笑。但只是笑笑,就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胡珊兰也笑了, 可笑着,眼泪却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别哭……”
没了往日温润醇厚的声音,尽是低沉沙哑。胡珊兰忙抹了眼泪:
“没有, 我就是,就是高兴。”
然后胡珊兰又将在吊炉上热着的药和补汤拿来, 他醒了,就是最听话的病人,再苦再涩的药, 只要是她送过来的,他就一口一口的咽下去。
一直到喝完, 郑蔚抿了抿嘴唇, 他好像有点些微的记忆, 上次吃药的时候, 嘴唇上是柔软温暖的触感。他仔细回忆, 努力让自己清醒,然后猜测着,忽然在兀自沉思里又笑了一下。
“感觉好些了么?”
“沉甸甸的。”
气若游丝,他是想用力说话让她安心的,但真是没什么力气。
药中大约有安神的效用,郑蔚很快就觉着昏沉沉的。他手指努力摸索,很快掌心就被填满,握着她柔软的手,他满足的再度沉沉睡去。
船上这些日子,胡珊兰几乎没离开过这间屋子,一直在照料郑蔚,连休息也是在床边摆了小榻,这些日子揪着心,也始终没曾休息好,这会儿见他都能自己吃药了,别提的踏实,这一觉也就睡的格外安稳。
天亮的时候,沈润轻轻推门,郑蔚就先醒了。
“嘘。”
他握了握柔弱无骨的小手,沈润顿住脚步。
说实话,沈润心里是有些难过的。但从郑蔚毅然要去换回胡珊兰起,他就知道本来就没什么希望的自己,更没什么希望了。尤其在南怀王发兵那日,胡珊兰眼见郑蔚赴死时的反应,也让沈润发现胡珊兰远不如她一直表现的那样,对郑蔚的淡漠。
是深埋于心吧。
终究还是心里有他,才会有那么大的怨恨。
他早该有觉悟的。
“我一直很好奇,在那种境况下,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郑蔚手指在胡珊兰手背上轻轻摩挲:
“只是,让他给自己留条后路。”
郑蔚被关押的那几日,除了每天送饭的,谁都没见过。只有南怀王发兵那日,就是那个将他带出来的人,短暂的单独相处,郑蔚也只说了两句话而已。
毕竟造反这种事总有成不成两种结果。
成了是从龙之臣,不成是死无葬身之地株连九族的罪名。南怀王倒是不怕诛九族,可追随之人谁还没个九族了?就是不怕诛九族,谁也不想就死不是?而那个南怀王的心腹,可见也并非十足的忠诚,也或许他觉着他也没做错,南怀王只是要用郑蔚祭旗,郑蔚也确实血溅当场了。
留他一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沈润点点头,郑蔚从来都是很会拿捏人心的。
“午后下船。”
“嗯。”
“你这身子,能支撑到回京么?不如先留在通州,等好些了再走。”
“她定急着见家人,不必等了,我没事。”
沈润抿了抿嘴唇,甘拜下风。
他确实做不到。
就如当初胡珊兰被劫走,他哪怕心急,但却还可以冷静的分析,胡珊兰是有一半生机的。所以在接到密旨时,就放弃了胡珊兰。
郑蔚说的没错,他是忠臣良将,但对于胡珊兰来说,并非良配。
“形势如何?”
郑蔚将沈润的思绪拉回。
“一切都在预料中,南怀王出了泽安州,大抵支撑不到三天。”
只除了南怀王兴起要用郑蔚祭旗这事,余者一切都在皇上和沈潇的计算之内。
南怀王养的私兵,收买的南方大营的副统领,在泽安州敛的财,包括他信重的武将里,都安排有人。之前安排剿匪从四下调兵,连闹了一年多的水匪之事,都是沈潇安排的。甚至南怀王忌惮黄雀卫,故意施计离间皇上与沈潇,沈潇也将计就计,趁机报了私仇,最终“死”在闻圣母女手中,让南怀王安心,才下定决心踏出最后这一步。
闻圣丑闻的暴露也是沈潇安排的,毕竟闻圣一直留在京中,好些事总有泄露的危险。
郑蔚点了点头:
“嗯,那就好。”
他也是颠簸的委实累了,想要安稳的歇歇了。
胡珊兰睡了很久,郑蔚的药和补汤送来的时候还没醒。一直到船快靠岸的时候才算醒了,她茫然的坐起来,看见靠着床头支撑身子,静静看书的郑蔚,那股子迷茫与怀疑是梦的情绪才慢慢消散。她看着郑蔚,宽慰喜悦之下,还有一股浓浓的委屈。
随手挽了头发,她活到如今二十多年,哪怕小心翼翼的时候都没如此随意狼狈过。然后快速整理,郑蔚看她将洗的干净的绣着墨梅的衣裳也一并包了起来打并行礼,心里就有股淡淡的喜悦。
胡珊兰草草吃饭,船一靠岸,就有人推了一架木轮椅来。
下船登车,胡珊兰与郑蔚一处,却仍旧是没话。
她不说话,郑蔚也不说话,只静静看书,看到累了就歇一会儿。虽是一句话没说,但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却让胡珊兰明白,马车的颠簸让他承受的艰难。
“要不……”
“不用。”
胡珊兰抿了抿嘴唇,就什么都没再说了。马车里气氛沉沉,她转头望向窗外,郑蔚才从书上挪开眼光看她,近乎贪婪的,带着满足和喜悦。
“看够了么?”
胡珊兰脸颊泛红,却没转头,有些羞恼。
“不够。”
胡珊兰回头瞥他一眼,郑蔚笑了。
“我想看一辈子。”
胡珊兰心慌跳了一下,眼神移开:
“谁还能捂着你的眼睛?”
郑蔚知道自己有些无耻,但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了。他做任何事都以胡珊兰为先,而如今他在胡珊兰身上体会到了她的接受,他就不会让她为难于如何开口。
试探的事,该他来做。
胡珊兰的回答让郑蔚的心也无比熨帖舒畅,他想打蛇随棍上的再说些什么,马车忽然颠簸的厉害了两下,伤口立刻传来的疼痛让他猝不及防的闷哼了一声,胡珊兰慌着扶住他:
“如何?”
郑蔚脸色一瞬苍白的厉害,他却看着胡珊兰,笑着摇头。他昏迷的时间久或许也有点好处,至少将近十天的时间里,他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痂,不是那么容易再次开裂了。
之后几日,二人之间还是话很少,但相处的却格外和谐,让人看着就觉舒服。分明还没成亲,倒像是多年老夫妻,极有默契。
进盛京的前一夜里,宿在客栈,胡珊兰就听到有人说起南怀王造反的事。这么些日子她倒把南怀王抛到脑后了,如今才得知他出了泽安州没几日,十万大军就内部生乱,最后一半剿了另一半,连南怀王都逃脱失败,如今正在被押解入京的路上。
南怀王并没走水路,打天下么,自然是要一个城池一个城池的攻破,走陆路就慢的多了。
胡珊兰从上船的时候就问过沈润,白姮一行人是之前就已入京了的,所以第二天在城门处,胡珊兰就见到了迎出城门来接她的白姮。
母女洒泪,等进了盛京,马车就往城东去了,进了一座不算小的宅子,胡珊兰有些诧异,但等看见院子里挺着大肚子的胡瑜兰,就醒悟这大约是沈家的宅子。
胡瑜兰眼角眉梢都淡淡的看着胡珊兰,胡珊兰一见她就心里酸涩,努力笑着过去,还没说话,胡瑜兰就嫌弃道:
“你那是什么死样子?可怜谁呢?”
“没有,二姐看错了。”
“我又不瞎。”
胡瑜兰翻了白眼就走,立刻有人迎上她,她立刻扑到那人怀里委屈的告状:
“你不知道,她哭的我心虚又内疚,可那狗贼派人盯着呢,我都努力给她暗示了,说了无数次你没死,会来接我们,她就是丁点不懂,我可累坏了。当初这事要闹出来,我就知道她要操心,才特地让润哥儿把我带去昴城,心想她见了我总会安心些,谁知……哎!”
男人笑着宽慰她,胡珊兰瞪大眼,仔细打量这男人,相貌与湉湉和沈润都不太相同,让她难以辨认。
在船上的时候,沈润与她简单说过这场事情的大致状况,她也猜测过,可沈潇是沈润的亲哥哥,湉湉的亲爹,总不能长的一点都不像。
胡瑜兰瞥她一眼嫌弃道:
“看这蠢样子……”
那男人大笑,这时候沈润也推着郑蔚进门,郑蔚嘴角也是浅浅的笑:
“珊兰只是太实诚了。”
胡瑜兰又瞥他一眼,冷嗤了一声。郑蔚已然上前,攥住胡珊兰的手:
“那是沈潇沈大人。”
“啊。”
还真是。
转念一想,湉湉生的像胡瑜兰,与沈潇就真像不多了。至于沈润,郑蔚几兄弟长的也不像。她忙就道:
“二姐夫好。”
沈潇也笑:
“姨妹好。”
然后转头哄胡瑜兰:
“接着人了,咱们回去吧?”
胡珊兰诧异,他们要去哪?郑蔚已慢慢站起来,她忙扶着。一路舟车劳顿,好人也受不住,何况一个重伤的人,她要说什么,郑蔚已低声道:
“这是你家。”
“嗯?”
呆愣愣的样子让郑蔚觉着可爱极了,他好心指点:
“我给你的东西,你一直没看么?”
胡珊兰就想起郑蔚送她走之前,以保管之名给她的一匣子东西,她摇头。郑蔚道:
“有庄子和宅子的契书,还有些银票,原本就是给你的。”
他劫了陶知州的东西,这几年里有用本钱做了些时间短收益大的生意,在盛京置了个宅子,写了胡珊兰的红契,那时候还一直在幻想着,有朝一日胡珊兰能住进来,没想还真有这一天。
二人正说着话,里面乌泱泱出来一群人,冬儿与阿瓜,荣寿荣阳,还有展婆子和陈婆子,见了二人顿时泪往上涌,还是沛青道:
“姑娘与姑爷都乏了,先服侍姑娘与姑爷歇着吧。”
宅子不比尚书府大,但也是二进的大宅院。二进是个阔大的园子,里面分出了四五个小院子,胡珊兰的院子与郑蔚的院子紧邻,才安顿郑蔚歇下,陈婆子就来了。
“姑娘,有位宫里的大人来传话,说贵妃娘娘明日接您进宫说话。”
第六十六章
数月之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胡珊兰愣怔了片刻才缓过来,如今宫里只有一位贵妃娘娘,就是晏深的嫡姐晏贵妃, 但不知道晏贵妃要接她进宫干什么。
她点头, 回去看郑蔚交给她的东西, 果然是他说的那些, 只是全部翻出来之后,下面还垫着一块锦缎,胡珊兰指尖敲上去, 觉着触感有些古怪,就掏出来一看,锦缎里果然还包着一张红纸,翻过来后, 上面写着两个字。
聘礼。
胡珊兰愣了一下,眼睛有些湿了,然后笑了一下。
真是痴心思。
她叫荣寿来问话, 问郑家的状况,也不是她关心, 只是郑蔚如今既然回京了,与郑家的牵扯也在所难免。从荣寿嘴里她得知尚书府如今状况不佳,从郑昶死后, 孟夫人疯魔了一般,被郑尚书以患病为由锁在后堂, 后宅庶务如今是三少夫人打理。
去年的科举, 郑瑾也中了, 虽不在前三, 可郑尚书上下打点, 也没外任,如今在京中领着七品的职,但因郑昶和孟夫人的事,说亲艰难。
“听说老爷在朝中这几年也不顺畅,今年年底再考核,只怕是不能再在户部留任了。老爷前几日就知道六爷要回来了,这几日天天打点人来,叫六爷务必要回家去。”
“回家?”
胡珊兰淡淡笑了,郑尚书若对郑蔚有丁点父子之情,在他成长中有些微关怀,郑蔚都不会长成那样冷清算计的性子。郑蔚在去昴城赴任的路上收拾了郑昶,到昴城后,还遭受了一顿郑尚书安排的毒打作为惩罚。
如今大抵是从郑蔚身上看到了好处。
在郑蔚心里,尚书府或许从来都不是他的家。
“六爷正养伤,明日我入宫的事不必告诉他,若问起,只说我去看望姐姐了。”
“是。”
胡珊兰也是乏的很了,安睡一夜,一早收拾了,天才蒙蒙亮就有宫里的轿子来接,这一路进宫,胡珊兰屏息小心,一直被带到晏贵妃宫里。
这时候天气不错,晏贵妃正在殿后的园子里,胡珊兰只扫了一眼就忙躬身请安,头低垂着,却也不禁感叹。
难怪是宠妃,听说晏贵妃已三十岁的年纪,可方才那一眼瞧着哪像这样的年岁?即便诞育了三个孩子,也一如少女娇嫩,生的明艳动人。
“起吧。”
桌上摆着点心小菜,还有吊炉里热着的粥。
“一早起过来,该没吃早饭吧,来陪我一同吃些。”
宫婢布菜,胡珊兰一时更茫然了,晏贵妃要见她到底是为什么?但贵妃既说了吃早饭,她也就陪着,小心翼翼的吃了,才撤下去,就有内侍禀报:
“娘娘,三郎与郑大人来了。”
晏贵妃就笑了,胡珊兰这才明白,晏贵妃原来还在等他们。
二人进来请安,胡珊兰站在晏贵妃身后,见晏贵妃闲闲的端着茶盏,也不急着叫起,胡珊兰就看郑蔚一眼,又看一眼,晏贵妃才道:
“听说郑大人伤的厉害,赐座吧。”
他没叫晏深起,眼神就还跪着,只是抬头满是怨念的看了姐姐一眼,晏贵妃很不客气的冷嗤了一声,晏深也只得乖乖跪着。
“当初尚书府闹的事,沸沸扬扬的,我在深宫里,也知之不详,如今想起来,你们都算涉事其中的人,不如谁来与我讲讲?”
郑蔚立刻去看胡珊兰,见她神色如常才安下心来。胡珊兰如今与郑蔚心意已明,从前的事也就再不纠结其中了。
晏深看二人眼神来往,谁都不说话的样子,只得直起身子,正要开口,晏贵妃又淡淡道:
“说实话。”
晏深脸色变了变,又去看郑蔚,却见郑蔚并不看他,只得硬着头皮一样一样都说了。
胡珊兰到底在他的叙说下还是渐渐变了脸色,毕竟如今亲耳听着旁人谋算自己的计划,总还是心里不顺的,她瞥一眼郑蔚,就见郑蔚满脸哀求,眼神别提的可怜,还是硬着心肠别过眼不看他了。
那边晏深磕磕绊绊,一直说到郑蔚与平章公府闹的厉害,跪求沈潇为他安排昴城的外任。晏贵妃柔腻的手就慢慢拍了几下:
“精彩,真是精彩。”
晏贵妃嘴角含笑,眼神却冷的像刀子一样戳在晏深身上,晏深太了解他这亲姐姐了,艰涩的吞咽了一下。果然晏贵妃道:
“两个败类凑在一处,倒还真是臭味相投。不过郑大人好歹还算醒悟,知道追去昴城,这几年为着胡姑娘,也算诚心悔过。倒是我家三郎啊……”
晏贵妃笑了一下:
“我还真不知道呢,晏家能养出三郎这般冷血无情精明算计的好人,别人的名声性命这般不看在眼里。怎么,你是多高贵的人么?难道比旁人多了眼睛鼻子?还是多了胳膊腿?”
胡珊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感情晏贵妃这是知道了当初的事情,要秋后算账的?
“天天自诩才子,那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亏你与郑六郎镇日为伍,人家都要功成名就了,你接连几次下场都还没个着落。那文章做的,华丽辞藻堆砌,写的玩意儿狗屁不如!”
晏贵妃忽然从屁股底下抽出几张纸来往晏深身上甩去,正是连着两次科举,晏深做的试卷誊录出来的。
“我都替你臊得慌!”
园子里落针可闻,只有鸟不害怕,啾啾鸣叫几声,晏贵妃这才深吸了口气,又恢复了淡然雍容的模样:
“南边是好地方,离着下次科考还有两年呢,你到南边去静心读书吧,下次还不中,索性就留在南边吧。”
“长姐……”
晏深苦着脸,晏贵妃眼神凌厉:
“闭嘴!”
然后又道:
“听说郑大人把全数身家都赔给胡姑娘了,三郎,你要如何赔偿?”
“我,我不过是个从犯。”
“不不不,你厉害的很呢,出谋划策推波助澜,人家良心发现悔过了,你还试图把人扯回来,继续做那王八羔子,你是最大的功臣。”
晏深不敢作声了,晏贵妃想了想:
“嗯,听说你从母亲手里讨到那个你喜欢的庄子了,就赔给胡姑娘吧。”
没人应声,倒是远远的有人道:
“娘娘说的很是。”
胡珊兰这就瞧见是胡瑜兰停着肚子过来了,晏贵妃看见她,立刻皱眉道:
“大着肚子瞎跑什么?”
“这不是听说娘娘要为我妹妹主持公道,我特地来瞧瞧么。”
郑蔚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是聪明的,这时候说话无异引火烧身,所谓死贫道不如死道友,只求晏深自求多福了。
这边说这话,时辰不早,上清殿竟派了人来。胡瑜兰瞧着同晏贵妃道:
“怕是皇上要来娘娘宫里午膳?”
晏贵妃摇头,果然那内侍请安后就道:
“皇上请郑大人去上清殿问话。”
胡珊兰心里咯噔了一下,虽说昴城闹成那般,可细算起来郑蔚还是泽安州的同知,现下也算擅离职守了。她担忧的看郑蔚,郑蔚已起身,向晏贵妃行礼,起身给了胡珊兰一个安心的笑容。
胡瑜兰看胡珊兰一眼,与晏贵妃咬起耳朵来,声音细小,说着昴城的事情。
晏贵妃脸色渐渐肃沉,当得知郑蔚被南怀王祭旗,一道穿胸,九死一生才到如今,脸色就缓和了许多。但看一眼还跪着的晏深,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别人都是越来越好,只她这个弟弟不成器呢?
晏贵妃踹一脚晏深:
“你也别去南边了,跟舅舅去边关守几年吧。”
就是欠磋磨,好日子好多了就要生幺蛾子。
晏深苦着脸,却什么话也不敢说,说多了只会罚的越深。
胡珊兰是心事重重的,一直等到快要午时,晏贵妃看她可怜样子,就叫人去打听,谁知上清殿大门紧闭,人在里头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
好容易熬到快要未时,才有人来传话,说郑蔚已送到宫门处,晏贵妃这才叫人送胡珊兰出去。
胡珊兰脚步极快,到宫门外见到郑蔚的时候,已是一身薄汗。远远见郑蔚好端端站着,狠狠松了口气。等上了马车,先问郑蔚身子如何,待得到无碍的答案之后,才问:
“皇上见你要如何?”
“自是论功过的。”
“昴城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离开也不能算错。”
“这倒不算什么,只是皇家最重颜面,南怀王要拿我祭旗,皇上自然是不许这种打脸面的事发生,还是特地给沈润下了谕旨的,如今我们都要受罚。”
胡珊兰蹙眉,担忧道:
“那要怎么样?”
“罢官是在所难免的,大抵还要流放。”
胡珊兰听他说完,松了口气,还安慰道:
“这都不算什么了,只要人好好的就行,若真是流放了,我随你一同走。”
“嗯,还好当初东西都给你了,宅子庄子还有铺子都以你的名字下的红契,不然也都要罚没了。”
“嗯。”
胡珊兰点头,郑蔚看她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胡珊兰诧异着,忽然就醒悟过来,郑蔚是逗弄她的。
“好啊你!”
但郑蔚笑得震动胸口疼痛,捂着胸口就变了脸色,胡珊兰也顾不得算账了,忙就扶上他:
“怎么样?让你猖狂,让你笑……”
郑蔚覆上她的手,眼神灼灼的看她,二人就这么顿住了,郑蔚看的太久,久到胡珊兰不自在起来,才要嗔他,他却道:
“珊兰,还能有今日,我死而无憾了。”
胡珊兰忽的抽回手:
“行啊,你赶快去死,我如今身家丰厚,立刻再寻个可心意的郎君,过……”
作者有话说:
嗷嗷嗷对不起对不起呀,今天迟了迟了迟了……o(╥﹏╥)o
第六十七章
“不行!”
郑蔚立刻攥住胡珊兰的手, 胡珊兰瞥他,他顿时败下阵来,岔开话道:
“南怀王的事上, 我也出了些小力, 等南怀王押解入京, 总要论功行赏的。”
“哦, 那什么时候进京。”
“可能还得些时候了,半路上寻死,如今半死不活, 总要耽搁些时候。如今内阁议着此事呢,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想在盛京,还是还想回南边?”
盛京有不好的回忆, 但结合南怀王这事,昴城也有不好的回忆,郑蔚也说过昴城不吉利, 她道:
“你去哪,我就去哪, 没什么大碍。”
郑蔚心里蜜丝丝的:
“好,那我也不求皇上了,他安顿我在哪, 我就在哪。”
终究只要有胡珊兰,他在哪也无所谓。
皇上可能也是真没了耐性, 南怀王一路上寻死觅活了好几回, 到底没等到他进京, 此事就已下了决断了。于此事上有功有过的人, 朝中开始一道道旨意的下达。先惩处了与南怀王勾结的人, 该杀的杀,抄家的抄家,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
紧接着,就是论功行赏。
沈潇无疑是最大的功臣,整个事件都是他一手安排,还险些就死在闻圣母女手中,只不过沈潇如今本就已经是皇上心腹,再升官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倒是赏赐了一等公的爵位。
这赏赐的人中自然也有郑蔚,可以说这回的事里郑蔚在此名声大噪,知道他搜集消息协助的人不多,但却人人都知道他被南怀王祭旗的事,且那日不卑不亢从容的模样也大受赞誉。
结合之前长宁镇的功劳,如今两功并赏,郑蔚跃了一级,从六品的泽安州同知,一跃成了从五品的吏部员外郎。
旨意下达的那天,郑尚书也登门了。
努力掩藏燥郁之气,待看见胡珊兰后,顿时皱眉。
荣寿奉茶后,郑尚书责怪郑蔚:
“怎么,进益了,就托大了,不肯回家了?”
郑蔚只笑笑,没回应。郑尚书不满,却还是耐着性子道:
“你如今势头正好,胡氏不行,我早同你说过,于你仕途无益,也妨碍郑家脸面,这些日子我相看了不少,如今你顶头上司礼部尚书家嫡次女就不错,也门当户对。”
“老爷来就是为说这些?”
郑尚书有被打断的不喜:
“还有,你七弟虽说留京了,却是在苑马寺做个七品主簿,堂堂科举入仕的读书人,也太不体面了,你如今在吏部,要多帮衬你七弟,终究是一家人,往后在官场上也能相互扶持。”
郑蔚笑了笑:
“老爷,九月就良辰吉日,我预备那时候与珊兰成亲。”
“不好,我与你说了这样多,你在听什么?”
郑尚书不耐烦的盯着郑蔚,郑蔚将茶盏放下,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声音淡然从容:
“郑大人,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不是与你商量。”
“你!你这忤逆的竖子!”
“听说大人这二年考评不佳,靠着上下打点才算勉强维持,可今年该是再不行了的。我想着,大人会挪去什么地方呢?”
他想了想,无视郑尚书难看的脸色,恍然大悟道:
“哦,是了,我记着之前大人犯错,虽还领着户部尚书的官职,可品阶却已经的掉到三品了。我想啊,大人这回大抵是要外任了。”
郑尚书气的哆嗦,狠狠拍了桌子站起来,待要去打郑蔚,却听门外有女人娇厉的声音:
“送客!”
荣寿荣阳虽面有难色,却还是领着几个仆从上前:
“老爷,请吧。”
郑尚书梗着不动,胡珊兰站在门外:
“大人,总还要顾着最后的体面吧。”
郑尚书愤愤瞪了胡珊兰一眼,甩袖走了。胡珊兰又瞪郑蔚:
“怎么,就预备挨这一巴掌呢?”
郑蔚笑:
“我听见你声音了,知道你心疼我。”
胡珊兰斜他一眼要走,郑蔚道:
“我合了八字,今年有几个好日子,九月的虽迟了些,但那时候秋天凉爽,你在花轿里不会窒闷,你觉着好不好?”
胡珊兰顿时红了脸:
“谁要嫁你了?”
郑蔚笑:
“你不会不要我了吧?那我就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胡珊兰近来与胡瑜兰厮混一处,狠学了精髓,翻了个白眼,郑蔚就亦步亦趋的跟着,可怜兮兮道:
“宅子是你的,家业也是你的,我自然也只能是你的,你可不能不要我。”
“我信了你的邪。”
胡珊兰斥他,他笑道:
“行么?九月的日子行么?”
胡珊兰红着脸,不厌其烦的摆手:
“行行行!”
郑蔚就笑了。
因着郑蔚的升迁,也因着他与沈潇连襟的关系,如今朝中都知道这位新晋的吏部员外郎虽官阶不好,却是新贵得宠。谁见过从五品的小官,皇上是安排太医诊治,还留在上清殿赏了御膳的?
一时间与他结交之人不少,郑家也隐隐有再起势的苗头,连郑瑾也开始四处打点,预备着年底考评过后,运作调职的事情。
偏这时候,郑蔚却表达了与郑家分开的苗头,为此他还特地请沈潇随他一同去了一趟郑家,商议分家出去的事情。
郑尚书自然是不肯的,大好的便宜不拔掉郑蔚一身皮哪里肯松手?可面对沈潇的笑脸时,他就是不敢反抗。想沈潇当初当众抹了老平章公脖子的事,郑尚书就觉着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但他还是强撑着道:
“沈大人难道还要参与旁人家事?自古劝和不劝分,哪有劝别人分家的道理?”
“哦,我不想和郑大人做姻亲,所以只能让你们分家。”
沈潇话直白的让郑尚书梗住,郑蔚坐在旁边抿了抿嘴角,要笑不笑的,果然请沈潇来,话都能省了。他觉着事情说完了能走了,但沈潇坐着没动,还盯着郑尚书,郑尚书气的脸通红,见他这样没好气道:
“沈大人这是做什么?”
“啧,分家了总得把属于他的家产分给他,你快快清算了,折成银子,现下就拿走,省得以后牵缠。往后该他尽孝的尽孝,没什么旁的事,就别总是劳烦人,都在朝中尽忠的,谁都不得闲。”
郑尚书气的喘吁吁,一叠声叫管家,粗声交代了几句,哪肯好好清算,不过胡乱算了算,拿了一千两银子就出来了,沈潇蹙眉:
“只胡家就孝敬了上万的银子,郑大人这是打量我糊涂?”
郑尚书手都开始抖了,沈潇也不耐烦了:
“罢了,吃亏是福,再拿两千两银子,朱雀大街那个铺子也拿过来,下剩的六郎你也别惦记了,终究你不得宠,郑大人贯来偏心,别计较了。”
郑蔚忍着笑接过银票,沈潇一叠声催促,郑尚书待要争论,却叫沈潇一眼吓得不敢再声张,咬牙吞声,拿了东西沈潇还不走,沈潇一脸晦气道:
“字据啊,分家字据啊!”
郑尚书咳嗽起来,郑蔚这才道:
“我写好了,老爷签章即可。”
两人一唱一和,就把分家的事办完了,才出尚书府,郑蔚还没来得及道谢,沈潇就同随从道:
“郑家把郑六郎分家出去的事立刻散布出去,郑家人这才几日,在外头都已攀上我的名声了,要不得要不得。”
转头与郑蔚道:
“她二姐还在家等我,废话也不必多说了,你待你夫人好些,叫她二姐高兴了,我也就高兴了。”
不等郑蔚回话,摆手就走。郑蔚看沈潇背影,这人倒是真有趣。
*
晏贵妃说到做到,月底就送晏深往边关去了,晏深走时郑蔚去送,晏深满眼怨念,要不是为着郑蔚,他哪能落到这样地步?只是听晏贵妃那日惩罚他后,又留他说了许多话,他也觉出自己办事的不妥。
“这朝中,早晚还得乱。冯家虽势微,但皇后总还位主中宫,二皇子也是皇嫡子。可朝中立嫡立长一直争论不休,这二年晏家大门不知迎来多少人,都在劝说我父亲,扶持长姐夺东宫之位。”
郑蔚垂眼:
“东宫之位不定,这争论总是不休。”
偏晏贵妃教子有方,皇长子颇为不俗,二皇子哪怕也不错,可在皇长子跟前总还欠着些,如今连宫学里也议论纷纷,两兄弟也不和起来。
“六郎……”
“我不参与。”
晏深蹙眉,郑蔚道:
“贵妃娘娘教导你的,你这是又忘了。”
晏深张了张嘴,满不甘心,却什么都没再说。
一步之遥,不争争哪里甘心?
若是从前,郑蔚也这么想,可如今却透彻多了。晏贵妃在宫里从没展露过争抢之心,对皇后也极为敬重,反倒是皇后没有容人之量,对晏贵妃时常冷脸,郑蔚觉着能坐皇位的人,必是耳聪目明,想知道的没有知道不了的,这二年待皇后越发冷淡,不可能没有这其中的原因。
郑蔚拍了拍晏深,劝他道:
“娘娘说了,皇上若立皇长子,她便保皇长子至少做个不出错的帝王。若封王,将来也必是新帝最忠诚的左膀右臂,连皇长子都能做到宠辱不惊,你这做舅舅的反倒迂了。”
晏深笑了笑,将不甘收起。他们一家子,父亲如此,母亲如此,长姐如此,就连那皇族的外甥也是如此,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有着见不得光的贪念。
“我或许真该清心养性了。”
“边关不比别处,保护好自己。”
郑蔚叮嘱,与他道别。晏深塞了东西到他手里:
“你成亲我大抵是不会回来了,提前先把贺礼送到吧。”
“多谢了。”
“先恭喜了。”
晏深走后,郑蔚就往朱雀大街去。今日是特地告假送晏深的,回吏部的路上倒是能去看看胡珊兰。
沈潇替他从郑家要来的铺子,他也换了胡珊兰名下的契书,胡珊兰这会子正忙碌着整理,预备将浣花布庄开到盛京来。
因着胡瑜兰,柳姨娘也来了盛京,胡青旸自然也来了,胡青羽索性将胡家布庄在盛京的生意都交给胡青旸打理,胡瑜兰离生产还有些日子,这阵子正忙碌带柳姨娘给胡青旸相看说亲。
郑蔚也忙,吏部的事情显然不是泽安州一个同知能比的,而他分到的第一件差事,就是整理昴城官员履历,毕竟经历南怀王的事,那边只怕是要狠狠整顿一番了。
郑蔚也是到吏部之后才知道,霍知州在南怀王起事那天就自尽了。也得知在霍知州到昴城的那个月,他的家人就都已在南怀王的掌控之下,霍知州因此听从配合南怀王做了很多事,但在南怀王起事那天还不辨胜败的时候,就先自尽了。
因此,皇上宽恕了他的家人。
郑蔚在朱雀大街对面看胡珊兰在铺子里忙碌,虽然茫然,但眼角眉梢却没了曾经的沉郁,是飞扬的,晶莹的,她是一个赤诚的姑娘,哪怕深处困境,却依然肯交托真心。哪怕经历重重,困囿其中,但终究还是会走出来。她无疑也是善良的,不然哪会因为心疼他,而一次次的遭遇他的算计呢?
郑蔚想,他到底还是个小人,一次又一次,到底还是把她追回来了。
其实去昴城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多到从前他觉着他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原来喜欢一个人,爱而不得的时候,是真的觉着如果没有她,连活着都没那么重要了。
所以一次又一次,他奋不顾身。
胡珊兰看见他了,忙碌的抽不开身,郑蔚忙在窗外同她打了手势,还要回吏部去,二人相视一笑,胡珊兰就转头又忙碌去了。郑蔚又看了她一会儿,也转身要走。
嘴角的笑容还纯粹,转头却看见了郑瑾。
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盯着郑蔚,那神情说明就是找他来的。
第六十八章
从很早的时候郑蔚就知道郑瑾是满腹心计的, 比他要厉害,也比他要心狠,不然不能把自己的亲兄长也算计进去了。不过不知道如今整个结局, 郑瑾算到了没有。
郑瑾见他看来, 竟温和的笑了笑, 一副兄弟间从来都没有隔阂过的样子, 一副当初拆穿郑蔚计谋,离间郑蔚和胡珊兰的也不是他的样子。
郑蔚也并不气愤,毕竟是他先做了那样的事, 别人才有机会拆穿,倘或他真诚对待胡珊兰,又哪里还有郑瑾后来的动作?
“六哥。”
郑蔚点点头,但并没停下, 郑蔚就跟在他身旁,一边走一边说话,态度倒是恰到好处, 既不故作亲近的让人烦,也没降低姿态, 表达了郑蔚被分出去的遗憾,也表达了多年不见的思念,最终也表达了自己在苑马寺的不得志。
读书人, 科举入仕的,最终竟去了苑马寺, 郑蔚不必想也知道, 郑家这分明是被算计了。而最有可能动手脚的就是沈潇。
没法子, 沈潇看郑家人不顺眼。
“老爷在官场多年人脉, 给七弟挪个地方的力量还是有的。何况如今郑家只有七弟了, 七弟前程必不可限量。”
孟夫人当初费尽心机阻止他会试,就是怕兄弟一起入仕,郑尚书的力量分散,自己儿子前程不够明亮。而郑瑾心里想的也一样,上面三个兄长,除了三哥自己没本事,余下两个哥哥都连消带打了,但郑尚书在他的事情上竟然出不了力了。
郑瑾愁云满面:
“我想着,该是皇上厌弃了郑家,毕竟从前发生了不少事。”
这是真话,朝中那些人那个不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沈潇的得势不也因着他是天子近臣?郑蔚笑了笑:
“这我也没法子了。”
郑瑾也笑了:
“六哥如今得皇上宠幸……”
“都是用命换来的功劳。”
郑蔚意味深长的看着郑瑾:
“你如果愿意,也可以。”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郑瑾嗤的笑了:
“六哥不实诚,若没沈家……”
他故意总把话说不到尽头,郑蔚道:
“是啊,离开盛京之前,沈大人亲自行刑,皇上下令那二十杖,可是打去了我半条命。”
郑瑾不耐烦起来,眼看郑蔚是不愿帮忙,索性退而求其次道:
“六哥百般推脱,我也不过是想求六哥一件小事。郑家如今是日暮西山了,可我心仪一位姑娘,不想让她委屈,想求六哥给个体面,请沈大人去帮忙做媒。”
显然是高门大户的女儿,郑瑾是想走这条捷径。毕竟如今连皇后母族冯家都落拓了,何况是姻亲孟家,以及如今的郑家。郑尚书还挂着户部尚书的职位,却谁都知道明年他就不是了。郑蔚笑的越发深了:
“既不想委屈她,不娶才是最好,毕竟你也说了,郑家如今日暮西山,你舍得让她进郑家受委屈?”
郑瑾一僵,郑蔚已道:
“我只告了两个时辰的假,委实不得空,得快些回去了。”
说罢拱手,一直跟着的荣寿便将马车赶过去,郑蔚上车就朝吏部去了。
郑瑾咬的牙根咯吱作响,却又无可奈何。
谁能想到呢?郑家有朝一日,要看这个落拓庶子的脸子?
郑蔚如今哪有心思与他们周旋,九月婚期虽还有几个月,但要预备的事情可真不少。桩桩件件,他事无巨细。连嫁衣都寻了最好的绣娘赶制,他们正住的那个宅子,正院也正在修整布置中,预备成亲时用。郑蔚与胡珊兰商议过,等到成亲前三天,让她们母女到胡家在盛京的宅子暂住,从那把她迎回来。
夏末的时候,南怀王总算押解入京了。一同来的还有南怀王府内被抄拿的一众人等。
闻圣母女在内,安王妃自然也在内。
但有件诡异的事情,沈潇是早已潜伏在昴城外的,南怀王那边一发兵,他就开始埋伏,那边一拿下,这边也立刻抄检王府。安王妃刚得了消息,竟乔装改扮正要跑,乍然被沈潇捉住,叫沈潇很是愣怔了一场。
这位安王妃根本就不是从前的安王妃,竟然是南玥宗室女假扮。
细论起来,多年之前南玥朝贡,随行的宗室女一眼看重了尚不是太子的当今皇上,遭遇拒绝后竟怀恨在心,之后潜入大炎,挑拨南怀王,以南玥相助夺取皇位为利诱。南怀王费心求娶青梅竹马,只因安氏家门凋零父母不在,并在迎亲路上就杀了安氏,半路换成了宗室女。
若说旁人也罢,但沈潇是早就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当初皇上拒绝宗室女时他还在暗中保护,所以一眼看破。
于是南怀王不仅仅是造反的罪名,这就加了一条里通外敌。
活是别想活了,入宫当夜,皇上请皇族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进宫,对南怀王施了早已议定的惩罚,绞刑。
第二□□上,关于南怀王这件事的诏书也下达了。南玥宗室女既然假冒安氏,做了十来年的安王妃,皇上也难得装一回傻,就把那女人当安王妃给杀了。反正南玥狡猾,就算交涉过去,也众多推脱,甚至还要以边关太平作为要挟,把人要回去。
何必呢,杀了算了,反正南玥也不敢交战,小小边国拿什么与中原大国相较?
泽安州官场上的事,也在吏部与黄雀卫的查探下有了结果。有些人是明知而投,有些是知之不详,还有些就是压根儿没想到的,例如朱同知。
打从南怀王的事发生之后就一直惴惴不安的朱同知,在南怀王杀郑蔚祭旗的时候就吓傻了,这半年里眼瞧着昴城的人被一批一批的带走,整个昴城前所未有的萧条,终于在入秋的时候接到了圣旨。
照旧的杀头的杀头,抄家的抄家,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而朱同知是最好的结果,什么都没改变。
夫妻抱头痛哭了一场,朱同知也得在之前官府发放的邸报里得知,郑蔚升迁,他在那场事故里死里逃生了。
*
还没进九月,郑蔚就开始惶恐不安,几乎每日下值都要去正院待上很久,也不说话。成亲前三日,胡珊兰母女搬去胡家在京的宅子,郑蔚就变成了每日下值要站在胡家门外,呆愣愣的站上半个时辰才走。
成亲前夜,郑蔚更是一夜没睡。
胡珊兰虽也慌张,但好歹经事多了,年岁也大了些,又有白姮宽慰,总要好的多。
成亲这日天还没亮,郑蔚就跑到院子里,昨儿还有些热的天,因前半夜下了场小雨,今儿就两块了许多,郑蔚也松口气,只怕胡珊兰坐在花轿里闷热。
然后他忙碌起来,也不知忙的什么,甚少见沟壑在心的郑大人如此慌张过,阿瓜与荣寿几个免不得偷偷打趣。一直等到骑着高头大马,娶回了胡珊兰,他牵着红绸前面走,就开始一步一回头,嘴角也压不住的一直在笑。
冬儿瞧见阿瓜躲在人群里偷笑,过去兜头拍了一巴掌,咬牙切齿:
“笑什么?”
阿瓜顺势抓着她的手:
“好冬儿,爷跟夫人的事儿成了,明儿我就求爷恩赏,把你赏给我。”
冬儿红了脸:
“呸,胡说什么!”
“不胡说,咱们也是戏文里的良缘天定。你瞧我叫阿瓜,你叫冬儿,咱们就是冬瓜啊!”
冬儿本还羞红着脸,听他说冬瓜,立刻抽手又拍了几下,凶巴巴道:
“你才冬瓜!你还西瓜南瓜!”
阿瓜躲着求饶:
“不不不,不要西瓜南瓜,就要冬瓜!冬瓜!”
今儿道贺的人不多,郑蔚没同外人道,更没下帖子,来的就只有沈潇,胡瑜兰也坐月子不能来。亲事瞧着寥落,但耐不住成亲的人心里美。
这一路走来,就如胡珊兰爱吃的酿梅子。有酸也有甜,酸也远高过甜,有时还会带着些微的涩,但终究是品出了回甘。
郑蔚打从进了喜房就开始呆愣愣的,耳朵却通红一片,一眼不错的盯着胡珊兰,眼瞳僵直却晶亮,嘴角带笑。胡珊兰原本羞涩,但在他这种蠢样子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后,也就横他一眼,自己上床歇着去了。
整个院子只有夫妻两个,龙凤红烛烧了一夜,胡珊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腰肢酸痛咬牙切齿。
阿瓜果然来求冬儿,冬儿别着眼不理会他,胡珊兰也生了逗弄的心思,便作势要拒,反倒是冬儿先急了。
夫妻两个正凑头吃早饭的时候,宫里竟然来了赏赐。
皇上与晏贵妃都送了贺礼和赏赐,这一番惊动整个盛京,下半日和第三天里,夫妻两个就接连收贺礼,把个小库房都堆满了。
可见时机也很重要。
之后晏贵妃几次召胡珊兰入宫说话,见了几回面,晏贵妃就算看明白了胡珊兰,精准评价:
“白长了这么张精明娇媚的脸,却是实心儿的,你那心眼子到你二姐跟前可差远了去了。”
正是年底,四下喜气,胡珊兰也只腼腆的笑着,太医来给晏贵妃请平安脉,只是这一请,就又请出了隐约的喜脉。
日子还浅,还不到来月事的时候,哪怕宫里太医本事大,这时候也把不准。晏贵妃打赏太医,特特交代:
“做不准的事,别张扬的好。”
宫里做事的人都深谙本分之道,那太医连连点头,晏贵妃转头看见胡珊兰,忽就想到:
“这成亲可有三个月了,太医,也给郑夫人把把脉。”
胡珊兰笑道:
“这才没多久。”
却也伸出腕子来,还差两天到来月事的时候,想来也是把不准。果然太医收手时只道:
“大约是同娘娘一般的脉象。”
胡珊兰怔了怔,这意思,是怀上了?顿时惶恐又惊喜,太医嘱咐:
“日子浅,夫人还需小心,等过个几日再确诊一番的好。”
胡珊兰连连道谢,晏贵妃也高兴起来,一个小内侍急匆匆跑进来,晏贵妃见着不妥,把人打发下去就问,那人就抖抖索索回道:
“娘娘,不好了,宫学里出事了,说是,说是大殿下给二殿下下了毒,皇后娘娘已下令将宫学封了……”
作者有话说:
小伙伴们,倒计时了呀。其实从郑蔚挽回珊兰的心后,基本就开始铺垫结尾啦。
第六十九章
晏贵妃陡然变了脸色, 叫人先送胡珊兰出宫。
胡珊兰心里发慌,但想晏贵妃为人,以及从郑蔚口中得知大皇子为人, 下毒之事是绝不会做的。况且大皇子已然十一岁, 已经懂得不少事情, 真要害二皇子也绝不会做的如此疏漏, 被人当场抓获。
她惴惴不安的与郑蔚说了此事,郑蔚也蹙眉,但宽慰妻子:
“没事, 这种大事,皇上一定会派姐夫去查,黄雀卫的本事你该明白,不是大皇子做的, 就一定会查清。”
郑蔚想的就更深了,这保不齐就是一出苦肉计。
皇后比不过晏贵妃,德言容功都比不过, 连宠爱也比不过,二皇子比不过大皇子。既然比不过还寻不到错处, 也就只能自己造就一个错处了。
不过郑蔚是深有体会的,这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也就没有能全然隐藏住的秘密, 只看皇上愿不愿意让真相大白了。
胡珊兰也没为这是太多担忧,这也不是她能担忧的事。怀孕的事也暂且没告诉郑蔚, 毕竟也还没作准, 总怕空欢喜一场。但她存了心, 年前府上庶务不少, 她也甚少露面, 都交代给冬儿和展婆子,让她们下去操持,连铺子也不常去了,只有白姮忙碌。
郑蔚很快就发现了胡珊兰的不同,下值后就急匆匆回来,见胡珊兰懒洋洋歪在榻上,捧着一碟子酿梅子。胡珊兰算着郑蔚还有半刻钟才会回来,乍然见他一脸严肃,也吓得站起来:
“怎么了?”
郑蔚上前上下打量她:
“你怎么了?”
胡珊兰怔怔的:
“没怎么啊。”
“你两天没去铺子了,府上的事也不露面,到底怎么了?”
胡珊兰这才恍然大悟,不免失笑,郑蔚越发的急,胡珊兰才凑在他耳边说了,郑蔚愣怔了片刻,顿时大喜。
“还没作准的事呢。”
“太医的本事你还不信?尤其伺候晏贵妃的那位。”
他小心翼翼,然后反省:
“难怪前日晚上那么缠你,你也绝不肯,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反省两日了。”
胡珊兰红着脸啐他:
“青天白日,说什么混不要脸的话。”
郑蔚只笑:
“也不差几日了,我告假在家伺候你。”
“可别,这才几天,也没什么,你该怎样还怎样。”
“那叫岳母来照应你,铺子有青旸照顾也稳妥的很。”
“也不必……”
“还是答应我吧,不然也没心思办差了。”
胡珊兰笑了:
“成吧。”
郑蔚小心翼翼的,自从放榜那次胡珊兰大病一场,她在他心里就已然成了那么个脆弱易碎的模样,哪怕她韧性十足,独自走过多年,他却仍旧无法忘记。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想去寻了白姮请安,白姮也同他们住在一处,只是院子稍远些,郑蔚说明来意,白姮顿时高兴起来。
“哎呦,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自此铺子也不肯去了,只在家小心照应胡珊兰,连地也不肯让她下了,胡珊兰苦不堪言,让郑蔚劝说白姮,郑蔚反倒劝起胡珊兰来:
“岳母可不是混闹的,请教过郎中的,头三个月还是小心些的好,尤其你这是头胎,得越发小心。”
胡珊兰没法子了,只能天天躺床上。
过了七八日,白姮就迫不及待请郎中来诊脉,果然诊出喜脉,胡珊兰想着晏贵妃那胎也该诊出来了,但丁点消息也没有,可见是晏贵妃自己瞒下了。
关于大皇子毒害二皇子的事,朝上闹的凶猛,皇后一派的人好容易逮着机会,越发激烈的要求严惩,力求一击击破大皇子的储位之争,甚至还延伸到了晏贵妃的教导问题,甚至还想趁此机会将晏贵妃拉下来。
晏贵妃沉得住气,前朝后宫里皇上也一直没对此事说过人话,态度叫人拿不准。
胡珊兰开始孕吐的时候,正是前朝后宫都阴云密布的时候。郑蔚与她说的不多,她也只是感怀唏嘘几句,倒是胡瑜兰来看她的时候同她说了许多,胡珊兰也就知道了这次的事或许是真,或许是真就做的周密,终究是连沈潇也没查出什么不妥来。
朝中开始拜高踩低,尤其是支持皇后一派的那些人。晏贵妃倒是没什么支持的人,哪怕是从前赞许大皇子的,在立储的事上偏向大皇子的,晏贵妃也并没拉拢过,这时候也就都保持着沉默,该进的言照样进,面对皇后派来拉拢的人也不给与回应,看来倒像是中立派了。
晏贵妃这阵子一直闭门不出,腊月二十九夜,皇上涉足凤仪宫,皇后得知喜不自胜,才要迎出去,皇上已经进来了。皇后服侍着,想着夫妻间总要有所缓和,但皇上只沉默吃饭,等膳食撤下后,皇上才道:
“皇后有什么要跟朕说的么?”
皇后心里一虚,却还是笑道:
“不论多忙,皇上还是要顾惜身子。”
皇上又等了等,见她真的不说了,才道:
“皇后。”
皇后不高兴起来,皇上面对晏贵妃时总亲密的唤她闺名,可面对她时却只是冷漠的叫皇后。
皇上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笑了笑:
“朕都忘记了,曾经唤阿瑗的时候了。”
皇后悚然一惊,皇上曾经也待她那样亲密过,但不知从何时起,那份亲密就慢慢消散,变为疏离。但转念又想,这一切都归咎于晏贵妃,是她夺宠,才使自己与皇上落到如今境地,也使二皇子和冯家落到如今境地。
“皇后是朕结发妻子,所以朕对皇后,总有些不同的情分在,这让朕总愿意多给皇后些机会。”
“皇上?”
皇上却又笑道:
“颜华十六岁了,你上回同朕说,想给颜华定下廖家的亲事,朕觉着也不错,明日休朝前,就把旨意下了,吉日么,就定在二月里吧。”
皇后惊喜,廖家是大炎仅次于皇族的望族,太皇太后的母族,皇后给长女定这门亲事也是为着给二皇子拉拢辅助,之前皇上总是不愿,如今却松口了。但她又道:
“二月?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不会,有内务府,还有皇后在,婚事定操持的稳妥。她是朕的长女,也是朕的头一个孩子,朕自是看重。”
皇后欢喜,从皇上的做派里自觉品出了些滋味,于是便道:
“臣妾知晓皇上近来为孩子们的事烦心,二殿下虽还养着,但也没什么大碍了,臣妾斗胆求个情,也别处罚大殿下了。只是眼下这形势,伤了兄弟情分真是不好。”
“形势?那皇后觉着什么形势会不伤兄弟情分呢?”
“臣妾不好妄议,只是先祖皇帝在世时,早早就给孩子们封赏,倒是和睦太平的很。”
先祖皇帝时也不是没有争储的纷争,只是瞧不上的那些皇子早早就封了王位,建造王府,一满十五岁就迁居宫外。但先祖皇帝高寿,等立太子时皇子们都已成年,哪怕早封王的皇子也不是没有争储的。
皇后的意思很显然,是让早早给大皇子封王迁居宫外。
皇上笑了,只冷冷一眼,身后的内官便躬身道:
“皇上,孔太医来给皇后娘娘请脉了。”
皇后笑容僵了僵:
“本宫正与皇上说话,让他候着吧。”
皇上却淡淡道:
“皇后病了,拖延不得,还是叫孔太医进来吧。”
皇后呆住。
皇上皇后以及晏贵妃都有自己信重的太医,而太医院正孔大人则是皇上的人,皇后从没用过,皇上今日显然是带着孔太医来的,而在来时必然是已经有了什么决断。
皇后看着皇上,这时候才看清他脸上遍布冰霜,嘴角虽含笑,但神情却冷的吓人。
“皇上?”
孔太医已匆匆进来,搁了脉诊,皇后在皇上迫人的眼光中被诊了脉,孔太医的话就在皇后的震惊中慢慢道来:
“皇后娘娘劳心劳神失于调养,如今本里虚空,必得仔细将养才好,往后再不可劳神。”
皇上点头:
“嗯,既是这样,往后宫中庶务就不必烦劳皇后了,将金印交去雁回宫,由贵妃掌管。”
皇后这时候才恍然明白,原来皇上来这一趟是为着给她最后的机会,看皇上这般,显然是对二皇子中毒之事心中早明。
“皇,皇上……”
“皇后宽心,二月颜华大婚,或许皇后欢喜,身子就会大好了。”
皇后簇簇发抖,皇上淡淡道:
“朕说了,愿意多给皇后机会,但这机会不是无休无止。若非皇后,朕如今,总还会再多几个子嗣的,对么。这么多年,贵妃对皇后始终敬重,大皇子也对二皇子友善,宫中庶务,哪怕皇后故意在暗中为难,贵妃也从没说什么。倒是这么些年里,不时会有贵妃对皇后不敬的流言,也总会出现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怎么皇后觉着,在后宫里,还能蒙蔽朕的眼睛?”
他慢慢起身,带着些许遗憾道:
“如同皇后一般,二皇子是朕的嫡子,朕对他越发宽容,哪怕他比大皇子平庸,可朕也愿意给他更多的机会。了如今朕还正值盛年,你们母子便丁点容人之量都没有,那么将来这天下后宫若归于你们,朕的嫔妃,朕的子女,你们不喜欢的,是不是都要活的艰难,或者活不下去?朕怕啊,真怕将来无颜面对祖宗啊。”
皇后喉间哽咽出声,待要哀求,皇上却走了。
年三十最后的朝会,皇上下了给大公主赐婚的旨意。之后休朝。
年三十的晚上,郑蔚正给胡珊兰捏腿:
“怎么样?”
“嗯,轻重正合适。”
胡珊兰歪在床上,床头小几摆着几样她爱吃的点心,还有一碟子酿梅子。胡珊兰吃的兴起,外头些微声响,胡珊兰忙拿东西把桌上的东西盖住了,沛青的声音就在门外硬邦邦响起:
“姑娘,夫人交代了,晚上不能再吃酿梅子了,牙会倒,会反酸。”
“没,没吃。”
胡珊兰这声音一听就是心虚,郑蔚忙道:
“青姨,山岚吃的奶饽饽。”
沛青顿了顿道:
“不能再吃了。”
“不吃了不吃了,我这就给山岚端水漱口。”
沛青这才走了,郑蔚看胡珊兰松口气的样子,不禁失笑,却也还是把零嘴儿都收走了。胡珊兰苦着脸,她如今白日难受吃不下,晚上喜欢的东西倒是能吃不少,只是第二天难免积食,越发难受,吃的酿梅子又多,反酸的厉害。
“明儿年初一,我一早就去郑家送年礼,早早就回来,你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畅园看戏,听说新来的戏班子不错。”
第七十章
年里也没什么事, 郑蔚一家子在京也没几个亲眷友人,郑家那些亲戚郑蔚也并不打算多走动,也是与胡珊兰商量好了的, 谁家送年礼, 他也送年礼, 谁家来拜年, 他也走一遭。
胡珊兰叫按在床上好些日子了,听说明儿能出门,别提的高兴。
虽说除夕夜要守岁, 郑蔚还是早早哄着胡珊兰睡了,然后出来交代阿瓜和冬儿:
“明儿别叫夫人起,她近来贪睡,等我送年礼回来再起不迟。早上蒸新鲜的奶饽饽, 山药糕,今年宫里赏了些北边的金贵干果,明儿给老夫人送些, 再择一份装个食盒。”
想了想又交代:
“盐炒的花生瓜子儿也装上,还有梅子汤, 再炖些牛乳银耳,不要太甜。”
冬儿嗤就笑了:
“爷,这是看戏去呢, 还是吃去了。”
“啧,眼睛看着嘴吃着, 又不妨碍。”
郑蔚回屋想了想, 又轻手轻脚翻了几条帕子装起来。然后才拿了本书躺在胡珊兰身边, 微微烛光下看胡珊兰略有憔悴的脸, 想早起就听她伏在床头干呕的满脸通红冒汗, 就心疼的紧。
小心翼翼翻书,忖着时候差不多了,就掩了胡珊兰的耳朵。果然没片刻,外头就炸响鞭炮,一阵接一阵,有远有近。
胡珊兰在被窝里拱了拱,郑蔚忙捂得更紧,她眼皮子动了动,到底没醒,又睡过去了。
等鞭炮声好容易停了,郑蔚才熄灯睡下。胡珊兰夜里觉着热,踢了被子,郑蔚几次醒了给她盖回去,只是清早起来看见她脚在外面,一模冰凉,顿时自责不已,就将她双脚捂在怀里,一直等到焐热了才又小心放回去。
天才亮郑蔚就起了,轻着手脚梳洗,也没吃早饭,就去郑家送年礼去了。
分家出去的儿子,总也得回去过年的。不过郑蔚选在这时候,郑家人还都没睡醒,是预备放下年礼就走的。
等回来看着胡珊兰快醒了,才吩咐煮饺子。
辰时四刻,屋里才有轻微声响,郑蔚就忙进去撩起帐子,看她惺忪睡眼就笑:
“醒了?”
胡珊兰嘟囔了一句:
“渴。”
话音才落,温水就已送到嘴边了。胡珊兰笑:
“你可要把我惯坏了。”
郑蔚却小心看她喝水,怕她呛了,回话也顾不得,转头拿了紫姜青盐和漱口水:
“年初一,饺子煮下了,咱们去给娘拜年,讨个大红包,陪娘一同吃饺子。”
扶她起来,伺候她穿衣裳,胡珊兰只是笑,青盐擦了牙再漱口,又含了一片紫姜,郑蔚又给她裹的厚厚实实的,盛京的冬天可比昴城要冷的多,等仔细看了没有疏漏,才小心的牵着她的手出了门。
一路上半侧着身子,给她挡了大半的风,等去了白姮的院子,白姮清早吃了粥,也是等着胡珊兰一同吃饺子。不等胡珊兰拜下来拜年,红包就已经塞进手里了,等吃过饺子就撵起人来:
“一大早厨房就忙着蒸点心熬梅子汤牛乳银耳汤,我不碍着你们了,你们也别碍着我,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胡珊兰正想年里无聊,想叫白姮也一同去看戏,谁知白姮已兴兴头头叫人摆桌,抓了沛青和展婆子陈婆子,上桌推牌九去了。
不过半刻钟,胡珊兰看着那头已经甩开的牌桌,不禁失笑。
“可真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失宠了。”
胡珊兰打趣自己,郑蔚笑起来,就交代阿瓜备车。
戏园子里这会儿人不多,郑蔚是早定下的雅座儿,主仆四个坐了,小旦唱起来,不是太有趣的戏文,但对于久不出门的胡珊兰来说,却是好听的紧。
但她听着听着,几次去看郑蔚,郑蔚凑过来:
“怎么了?”
胡珊兰踟蹰再三还是问道:
“学里的事……”
郑蔚给她理了理围巾:
“没什么事。”
胡珊兰点点头就没再问了。午时他们才从畅园出来,一出来就瞧见人烟稀少的街上,对面马车上下来的人,胡珊兰高兴的摆手,胡瑜兰就笑了。
沈潇抱着湉湉,胡瑜兰抱着盛哥儿,他们身后还跟着沈润和胡青旸。
畅园对面是盛京最大的酒楼,看样子一家子是出来吃饭的,自回京后沈润就没再见过胡珊兰,哪怕是胡珊兰成亲的时候,也只是让沈潇带了一份贺礼。胡珊兰见了他也很高兴,一一见礼,胡瑜兰已经摸出个红包给她:
“呐,好兆头!”
胡珊兰笑着就接了,郑蔚也递了红包给胡珊兰,胡珊兰送给湉湉和盛哥儿。盛哥儿还小,接了红包咿咿呀呀,还流了一溜子口水,湉湉脆生生道:
“谢姨姨,姨姨福安康泰!”
胡珊兰高兴的很,揽着湉湉稀罕不已,胡瑜兰看她稍显宽慰的衣裳也微微顶起来的肚子,心里有数,也高兴起来。
姐妹两个说了会儿话就告别了,胡珊兰一一作别,等到沈润的时候,沈润顿了顿,才轻抿嘴角同她作别。
沈潇看着沈润,心下叹息。
不过郑蔚在昴城做的事,沈潇得知也不得不佩服,也合该是这样,还能把人追回来。
回去后白姮推牌九正兴起,胡珊兰就坐在外稍间听往日稳重的几个人,这时候吆五喝六,胡珊兰倚着门框,只听这声音就觉着高兴。
年初二,家里就有客人来了。一大早夫妻两个去给柳姨娘拜年,初三胡瑜兰夫妻也来给白姮过年,初四开始,郑蔚的同僚间也互相走动拜年。
郑家如今萧条些,虽不至于无人问津,但也没什么人亲自过府,都是派人送了年礼也就罢了。其实这几年郑家过年都不算热闹,因孟夫人“病”了,郑家只是个庶子媳妇当家。郑昶死的不光彩,老三文不成武不就,郑瑾又是如今这副模样。虽有个郑蔚还算不错,又是摆明着与郑家分开了,郑家荣华如今是显见的颓了,也没什么要特地交好的必要了。
到初九这日,吏部几个同僚约着一同出去吃酒,郑蔚再三交代几次回头,在胡珊兰的催促下才算出了门,暮色四合,胡珊兰正要去寻白姮一同吃晚饭,荣寿忽匆忙跑来。
“夫人,冯家那位孟夫人来访。”
胡珊兰愣怔了一下才想起这位冯家的孟夫人是谁,孟凌薇?
孟凌薇对郑蔚可是有心的,这叫胡珊兰如今面对这个人,难免心里不高兴。可去别人家拜访却选在这时候,让胡珊兰不得不猜测着,难道是要避着郑蔚?这倒是怪了,有什么事是要避着的郑蔚的?
胡珊兰本想不见,但就是有些好奇,就让冬儿叫了展婆子来,也好防患于未然,这才叫将孟凌薇请到前厅。
孟凌薇还是从前那副模样,泰然自若,端着皇后母族未来当家主母的架子,若非那双无神的眼睛以及厚厚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胡珊兰还真就信了她过的自在。
“孟夫人好。”
冬儿扶着胡珊兰,孟凌薇一眼就瞧见了胡珊兰微微凸起的肚子,眼底一闪而过的妒恨,但很快遮掩下去,她起身,下首坐着的人也跟着起来,胡珊兰这才多看一眼,是个圆脸讨喜,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很灵动的姑娘。
“胡夫人好。”
孟凌薇淡淡回问,谁也没再客气,宾主落座,孟凌薇就不受控的往胡珊兰的肚子上又瞥了几眼,然后慢慢的出了口气,才道:
“冒昧拜访,是有件事要与夫人商议。”
胡珊兰笑了笑:
“我倒不知道,我能有什么事同孟夫人商议的。”
孟凌薇假装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只淡淡道:
“是好事……”
“我不觉着是好事。”
胡珊兰似笑非笑的截断她的话,又看了那个姑娘一眼,那姑娘倒是直咧咧的盯着胡珊兰,见她看过来,还朝她笑了笑。
孟凌薇也懒怠维持好脸色:
“你一个商户庶女,如今做了官家夫人,本就不般配,你也不想想他在外头如何糟人耻笑。”
“莫说他有没有遭人耻笑,就是有人笑话了,那也是我们夫妻的事,与孟夫人何干?”
孟凌薇冷笑:
“你还是这样不知好歹。”
“总比孟夫人自诩知礼,却还跑到别人家失礼的好。”
“你!”
孟凌薇气急,但不知想到什么,已经变了的脸色硬生生压下去了:
“你如今有孕在身,无法服侍夫君,贤德的女人自该为夫君张罗通房服侍,你可不要落个善妒的名声,将来越发落不得好。这是我家妹妹,冯家的姑娘,给郑六郎做正妻也算他高攀了,如今既然他已成亲,就委屈做个平妻就好,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那可快收起你家的抬举吧。”
胡珊兰就站起来了,冬儿和展婆子扶着她,荣寿荣阳站在门外。
“送客。”
荣寿立刻进来,孟凌薇脸色阵青阵白,也忽的站起来,她旁边的姑娘也站起来,乌溜溜的眼睛仍旧盯着胡珊兰看。
孟凌薇大抵从没这样丢脸过,立刻愤愤就走了。
胡珊兰也没当回事,转头寻白姮吃饭,想着郑蔚与同僚吃酒,大抵不会回来的太早,交代荣寿荣阳等着,自己如今是真熬不得,就早早洗漱睡下。谁知才钻进被窝,屋门就响,胡珊兰怔怔的看郑蔚进来。
郑蔚脸上微红,身上带着些微的酒气,但眼神清朗。他酒量并不好,这么看来只是浅酌。
“怎么回来这样早?”
郑蔚已把手探进被窝,见还暖和,才又往外走道:
“身上有酒气,等我去沐浴。”
胡珊兰顺手拿了话本子,只是没看两眼就满眼乱晃,瞌睡的抬不起头,手里的书忽被人抽走,她抬眼,郑蔚一身清爽坐在床边,胡珊兰就往他怀里靠过去。
“孟凌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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