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都上齐的时候,贺哲明总算赶了过来,见大家还没怎么动筷子,笑道:“我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曲小荻拉了旁边的椅子,让他坐,又拿了一条手绢出来,让他把头上的汗擦一擦,“都是一家人,你这么急慌慌地干什么,早一些晚一些的,妹妹和妹夫还会和你计较不成?”
贺哲明笑道:“是我嘴馋,怕你们都吃完了,等着我的就是光盘子了。”
小庆庆哈哈笑道:“舅舅是好吃鬼!”
贺哲明捏了一下她的脸,“是的,庆庆,今天你的鸭腿让给舅舅好不好?”
庆庆倒很大方地应了下来,贺哲明揉了揉她的脑袋。
爱立这时候问道:“嫂子说你去印刷厂改稿子了,什么题材的啊,这么紧张。”
“关于拨乱反正的,有位老同志以前表示华国的农民最辛苦,却吃不饱饭,我用了‘体恤百姓’‘肺腑之言’之类的词,现在改成了‘发牢骚’‘关心国家和人民’。”
沈玉兰笑道:“哲明,你们这工作还真是细致,没点文化还真做不好。”
爱立道:“不仅是要有文化,还得有思想敏锐度。”
樊铎匀问二舅哥道:“这样说的话,是不是过于保守了些,这些人不是已经平反了吗?”
贺哲明轻声道:“说是平反,其实目前为止,还是有一点历史问题的小尾巴,希望过几年能完全反省!”这个话题到底沉重了些,今天毕竟是家庭聚会,贺哲明端起酒杯站起来道:“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来迟,先自罚一杯。”
大家一起碰了一下杯子,贺哲明才笑问道:“我刚在门口听你们说什么见不见的,谁到京市来了吗?”
大家把爱立可能要出国的消息,简略说了一遍,贺哲明问道:“爱立,你干爸叫什么,离开大陆前,在哪个单位任职?最近好些华侨回国来探亲,我也帮你在朋友中打听打听。”
“曾仲才,大概在37年到46年都在蓉城,担任过蓉城公安局局长,后来去了申城。”
听是国党的人,贺哲明皱眉道:“那怕是不好找,他去的不是台岛还好,如果是台岛的话,情况不一定会好,那边五六十年代搞白色`恐怖,被枪毙了很多。”
沈玉兰叹道:“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无论走哪一条路,都太不容易了。”她曾经还后悔,没有让爱立跟着曾仲才走,现在得知台岛那边的情况,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拉着女儿的手道:“你干爸对你、对我都有天大的恩情,爱立,你后面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多费心些,把人找到。”
“妈,你放心,我肯定会找到干爸的。”
大家正聊着,曲小荻忽然站起来,朝斜对面靠窗户的一桌看,嘀咕道:“那边是不是吵起来了啊?都是女同志啊。”
贺哲明道:“站着的那个女同志像是谢……”说到这里,看了眼爱立和继母,没有再说。
曲小荻还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谁啊?”
爱立也从二哥的欲言又止中,觉得应该是熟人,抬头看过去,就见那张桌子上正坐着俩位女同志,旁边还站着一个,正一脸愤恨地指着坐着的年轻些的女同志道:“道歉?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要道歉?程攸宁,你扪心自问一下,我们俩有什么情分吗?”
这一句“程攸宁”,让爱立忽然反应过来,问铎匀道:“是谢芷兰吧?”
樊铎匀点头,“谢芷兰、程攸宁,另一个,可能是都慧芳。”樊铎匀也不是很确定,多年没见,他也分不清是都慧芳还是都慧湘,但是看几人的神态,应该是都家的长姐。
此时都慧芳正对女儿道:“芷兰,你声音小点,别吓到攸宁了,她怀了身孕。”
这一句话出来,谢芷兰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不可置信地看着坐着的程攸宁,“你竟然这时候怀孕了?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停顿了一下,忽而笑道:“怎么,是怕蒋帆出来报复吗?程攸宁你可真是会玩弄人心,连自己的孩子都算计。”
“芷兰,不是你想的那样,”都慧芳伸手拉谢芷兰的衣袖,示意她坐下来。
谢芷兰微微蹙眉,倒没有甩开她的手,声音却很冷,“妈,如果你今天喊我出来,就是为了给程攸宁当说客的话,我劝你趁早打消念头,她是她,我是我,我爸没有出事前,我们就已经不相干……”说到这里,谢芷兰似乎有些泄气,降了声调道:“妈,真的,你但凡多心疼我一点,今天都不会安排这样的饭局。”
几人的争吵声,已经引来许多人侧目,都慧芳许是觉得难为情,皱眉道:“大家都看着呢,给你表姐留点体面。”
谢芷兰嘴角有些讽刺地微勾了勾。
沈玉兰见哲明、铎匀和爱立都皱着眉头,像是认识这几人一样,不由侧身问一旁的女儿道:“爱立,你认识吗?”
爱立没有瞒她,望着妈妈,轻声道:“站着的那个,是谢家的女儿,另俩个应该是她妈妈和表姐。”
沈玉兰一怔,忙看向斜对面的那一桌,“是谢家的女儿?”
贺之桢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可能是闹了什么误会,咱们不认识,别管这些人,你多吃点。”伸手给妻子夹了一块烤鸭。
沈玉兰点点头,笑道:“这鸭虽然好吃,但比不上妈妈做的三套鸭,妈妈说,她年纪大了,不耐烦跑,让咱们今年过年一定得回去一趟。”
贺之桢点头,“那是。”又在桌子底下踢了儿子一脚,贺哲明立马反应过来,收回了视线,举着酒杯和樊铎匀道:“铎匀,今天是个好日子,咱郎舅俩先走一个,再一起陪爸爸喝。”
大家都准备不看戏了,不料那一桌忽然“哗啦啦”地把桌上的餐盘碗碟划了好几个下去,在不算喧闹的饭店中,显得尤为刺耳,顿时大家都朝那边看去。
就见谢芷兰冷着脸道:“妈,你走不走?你要是不走的话,今天这个节,我就回去跟我爸过了。”
都慧芳没有选择女儿,而是苦口婆心地道:“芷兰,你表姐现在身体不好,我要是就这么走了,她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谢芷兰笑了一下,“唔,妈妈你说得对,说得对。”说完,转身就准备走,不意眼角余光瞥见了沈爱立和樊铎匀,微微愣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还是走了出去。
爱立都觉察出不对来,和铎匀道:“她妈妈是魔怔了吧?”自己女儿在西北做了八年的杂活儿,这个妈妈不说多担心?外甥女儿怀孕了,就一刻都离不了人了?爱立想,世界上的偏心,还真是千奇百怪。
这个,不偏心亲生女儿,反而偏心外甥女。
很奇异地,谢芷兰走后,都慧芳还耐着性子坐下来和程攸宁吃饭。
看得爱立一家都叹为观止。
后来,爱立和谢林森通电话的时候,把这天遇到的事,和他说了一遍,电话那头的谢林森道:“每个人都要独自成长,独自承担生命里的一些喜悦和痛苦,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必修课。”
爱立有些不赞同地道:“森哥,你是不是有些两面派,你对我就不会说这种话。”同样是妹妹,爱立觉得,他对谢芷兰严苛很多。
谢林森也不反驳,而是和她道:“因为你已经经历了很多磨难,爱立,我希望你后面的人生多感受一些温暖。芷兰不同,她顺风顺水了很多年,就算是在西北,也有我在照顾她,但是没有人能照顾她一辈子,她需要独自经历、独自成长。”
顿了一下又道:“而且,她在谢家,她注定就要面对这些繁杂的人情和丑陋的人性。”
爱立沉默了一会,提醒他道:“森哥,她也是个女孩子,心思细腻、敏感……”后面的话,爱立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快挂电话的时候,森哥和她说:“人和人的缘分、情感都是勉强不来的,有所偏倚,也是在所难免。”
当时沈爱立尚不觉得这段话有什么,直到很多年以后,谢芷兰移居国外,终身未婚,沈爱立才开始想,如果她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没有遇到序瑜、铎匀和森哥这样对她偏袒的人,会不会也和谢芷兰一样,对情感和婚姻都丧失了信心,从而选择独身?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随着工作的逐渐忙碌,爱立很快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开始完善梳棉机的放气吸尘排杂系统,她和李婧文、徐春风、秦书宇几个,由吸点的数量、每台风量、机外吸尘的路径等逐一试验、摸索,终于在年底前,完成了这项试验。
黎东风看到完整设计方案的时候,忍不住笑道:“爱立,你带着这份方案和试验数据过去,我想我们团队这次,怎么样都不至于丢人了。”
爱立有些惊奇地道:“主任,出发的日期定了吗?”
“对,元月二号,要是一切都顺利的话,我们还可以回来过春节。”
爱立立即去妈妈家,告诉了她这个消息,沈玉兰拍着女儿的手道:“是个好消息,爱立,你多带些钱,如果你干爸在那边过的不好,你就把钱都留给他。”又给女儿出主意道:“出发之前,去烫个卷发,让单位给你开个证明,理发店会给你烫的。”
妈妈不提,爱立都忘记自己这几年都没换过发型。即便是现在,能够烫头发的,也只有出国参加工作的人员,或者是文艺工作者,有扮装的需要。
元月二号,烫了新发型的爱立,背着厚厚的一沓数据资料,跟在黎东生、梅子湘后面,和徐春风、李婧文一一告别,飞机飞上高空的时候,她望着窗外厚厚的像雪,又像雾一样的云层,觉得时空真是很巧妙的东西,时隔多年,她又再一次飞上了天空。
就是不知道,这一趟旅程能否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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