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真不知。
阿贤已经要疯掉了,他让司机停车,双手压在头上,难以置信:“那你知大哥——先生今年多大?”
当初跟着陈修泽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还在的没有几个了。阿贤是幸运儿之一,不过之前唤陈修泽一声大哥,后来有了方清芷,陈修泽怕吓到她,特意嘱托,让兄弟都称她为先生,这样听起来比较文明。
文明文明,陈修泽不仅要求自己,还要求跟着他的这些人。
阿贤做“文明人”也做了许久,他原本只识几个字,能看,不怎么会写。也是陈修泽教他们,如何写字,不求写得美观,只求横平竖直,将来签个名留个言也不丢人。
事实证明,跟着陈修泽是对的。
当年不跟着陈修泽走的人,仍旧一天天地混下去、混啊混啊,混成焚尸炉里的焦灰,要么被关在警察局,日日年年地蹲下去。
误入歧途,如陈修泽这般硬生生走出一条正道的没几个。
大家都知总会有清算一天,不过时间早晚而已,能赶在清理前早早上岸,是多少人的梦寐以求。
更何况,陈修泽毕竟不是利益熏心之人,他祖籍威海卫,曾经也沦为英国佬的殖民地,爷爷那辈被强行征来做工。再加上他二弟陈启光……
黄·赌·毒,这三种,他一概不碰。
连带着跟着他的那些人,原本还有个赌钱的小毛病,也被生生地纠正来。
谁不知陈修泽最憎恶这些。
阿贤对陈修泽敬重可想而知,在他眼中,这何止出淤泥而不染,不仅不染,还将他们这些烂泥堆的人捞起来,让他们清清白白上岸。
因而阿贤更加不能理解,他要疯了:“你知道先生今年几岁了吗?”
方清芷:“……不到三十吧?”
虽然陈修泽行事老练,但他眼角一丝皱纹也无,皮肤也极好。
阿贤面无表情:“方小姐,他比你大八岁。”
方清芷喃喃:“他读书时我还未出生。”
“这不是重点,方小姐,请不要同我说笑,您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阿贤压制着情绪,他想要谴责又碍于陈修泽颜面,只痛心疾首,“方小姐,您就是这样做人女友吗?”
方清芷不言语,她只回想今日发生的事情。难怪今日早晨陈修泽一直在家,难怪他瞧上去心情很好,也难怪今天忽然要去老宅吃饭……当时他抚摸她头发,亲吻她时,是不是也想从她口中听到一句祝福?
遗憾方清芷连他年龄、生日都不知晓。
她没有问过。
方清芷哪里是不知事态严重,只是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消化这些愧疚。
只要想起那时陈修泽的眼睛和他的微笑,内疚就能一寸寸啃噬她的心脏。
她不记得自己男友生日,甚至在这晚要去和同学玩乐。
他还温和地叮嘱她,要多穿衣服切莫着凉。
“先生对您……已经算是无微不至了吧?”阿贤憋出个成语,想要再憋一个,失败了,“您……您现在打算抛下先生一人,出去玩?”
方清芷说:“我的老师病了。”
半晌,又补充:“修泽还有很多兄弟姐妹。”
阿贤看着她,眼底是沉痛的失望。
方清芷转过脸,不与他对视。
“方小姐,”阿贤低声,“您去,先生会很高兴。”
方清芷低头看自己双手:“开车吧。”
阿贤无法劝动她,他自己都纳罕,世界上怎么会有这般冷血冷情的女人。先生对她多好啊,他原本对物欲无所求,一直同兄弟姐妹住在一起,也没有出去购置房产的心思。
还是那时,刚开始盯方清芷的时候,天气还热,阿贤和朋友买冰水,顺口聊天,谈及某某某刚娶了妻子,妻子人不错,但还是和家中父母一直发生摩擦,最终闹得鸡犬不宁,疲惫不堪。
陈修泽也听了。
过去好几个月了,直到现在,阿贤还记得那时陈修泽的表情。
陈修泽说:“阿贤,得空时帮我看下房子,要大一些,风景好些,房间多些,最好是已建成的,方便随时住人。”
后来房子找到了,视野开阔,风景优美安静,价值千金。
陈修泽购置,搬过去。
安置了方清芷。
偏偏方小姐还不开心,一开始,她还尝试问陈修泽,是否有小些的房子让她住?豪宅过大,风景固然美,她不喜,以山顶潮湿雾气妨碍健康为由,不肯久居。
那时,旁听的阿贤只想跪下来求方小姐不要再说了。
但先生不恼。
陈修泽安静听方清芷说完,才说:“医生也说你身体差,神经纤弱,这里安静,适合你修养。”
方清芷沉默不言。
陈修泽又叹气:“风水学朋友向我提及,屋大忌人稀。这里虽然还算不上大,但只我一人,的确冷清。”
他和缓地建议:“听闻你学校中也有朋友对风水研究颇深,不如,今晚请他来用餐,我们一起听他谈谈,好吗?”
——当然不好。
阿贤笃信,倘若那时方清芷点了头,怕过不了多久,海上渔民便能捞起一具酒后不慎落水的尸体。
幸而,那件事后,方清芷极少再否决先生的论点了。
可现在……
阿贤说到口干,也无法阻止方清芷去探望病中老师的心。他不能强行将方清芷带回家中,陈修泽说了,要他听方小姐的话,方小姐有傲气,万万不可忤逆她。
他只能看着有傲气的方小姐进了医院,不多久,又从医院中出来,只身一人。
阿贤看看时间,大喜:“我们现在回家为先生庆祝生日还来得及。”
方清芷说:“去铜锣湾。”
阿贤悲怆:“我的先生啊……”
方清芷:“快些。”
她仍淡淡一张脸,阿贤猜不透她心思,只得依言照做,老老实实命司机开车,还未发动,又见梁其颂从医院中追出,急切拍车门。
阿贤捂着脸。
方清芷下车。
她没让阿贤下来,只望着梁其颂:“怎么了?”
“我想通了,你跟我走,”梁其颂定定看她,“我带你远走高飞,我们离开香港,我们去内地,去——”
啪。
一巴掌终止他剩下的话。
车中的阿贤瞧见这一下,暗暗骂脏话。
梁其颂整个脸都被她打得侧过去,他身上的伤其实早就好了,无论是警察还是陈永诚,无论是皮外还是骨头的伤……早就好了。
但这一下,他好不了了。
梁其颂怔怔看方清芷。
她还是如此美丽,如此冷静,就连打他的那一巴掌,也好似激不起情绪波动。方清芷就如一块儿稳定的冰,没有嘲讽,也没有讥笑,她只很平静地说:“你清醒点,梁其颂。”
梁其颂问:“为什么?”
他皮肤白,五指痕无比清晰。
“因为你让我受到困扰,”方清芷说,“你知道你这样的纠缠只会给我带来烦恼吗?你知道你这样只会害人害己——害我,你知陈修泽会因为你责罚我吗?”
梁其颂说:“我不知道。”
车里的阿贤扒着车窗,惊异,还有这事?他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方清芷冷漠地说,“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别尝试用你那自以为是、高尚又无用的道德观来压迫我。你也见到了,我如今选择了更好的路。”
梁其颂沉默了,他垂着睫毛,瞧着像被主人抛弃的狗:“你曾经不是这般说的,清芷。”
“那是曾经,”方清芷说,“人总会变得聪明,以前的我很笨,现在的你也一样。”
她抬腿上车,不忘留下一句:“倘若真为我好,今后就别再来打扰。”
阿贤先她一步下车,恭敬请方小姐上车,关好车门后,他刚拉开副驾驶的位置,就听梁其颂叫:
“清芷!!!我知道你现在住在哪里,我不会放弃的!往后每一日,每一天,我都去那里守着你……”
车子开远了,方清芷闭目养神。
阿贤偷看她好几次,都瞧不出她现在是什么情绪。他心底暗暗惊叹,不愧是先生看上的人,无论是当初砍人手指,还是现在……
都同先生一模一样。
难怪先生会喜爱她。
片刻后,方清芷睁开眼睛,平静地问阿贤:“你身上现在有多少钱?”
“要钱?”
书房中,陈修泽接听电话,他容色淡淡:“要多少给多少,由着她花,别拘着她花销。”
“让方小姐花得开心些,她花多少钱,今年给你派多少利是,”陈修泽说,“嗯?梁其颂那孩子又来?”
他捏了捏眉心,叹气:“果然是小孩子心性。”
听电话那端阿贤说完后,陈修泽才说:“你同其他人说一声,遇见了就早早赶走,别让方小姐看到他。”
陈修泽站在桌侧,心平气和:“都是父母生养的,也不容易。不弄死,你们注意些分寸,也别弄残了。”
说完后,他放下听筒,屏息静气看着窗外。
自然不能弄死梁其颂。
真要弄死了,那岂不是真成了清芷心中的一块心尖肉?
活人永远都比不上死人。
这一点,陈修泽比谁都更清楚。
陈修泽绝不会让梁其颂死,而是要清芷彻底地厌恶他。
更何况……
陈修泽走出门,西装衬衫已经熨烫好,他换上衣服,司机已经等在外面,等待送他往老宅去。
临行前,他手持手杖,不忘嘱托孟妈:“把今天下午店里送来的那两条新裙子收好,等会儿方小姐回来,你把这两条裙子送过去,让她选一件喜欢的。别让下午那个司机送她去老宅,换个人。”
孟妈迟疑:“方小姐说她今晚来得会晚些……”
“不会,”陈修泽笑了,“她很快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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